郭淑梅

這是一部令人震驚的奇異的小說，融入了作者對人類和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的失望，所有的逐臭、黑暗、殘酷，性裸露、性變態(tài)，以及對蒼蠅的癖好、馬拉人腸、割頭皮、割生殖器等非人類邪惡行為，都是為著一個靈魂飛天的理想。這個飛天理想，看似無影無形，卻成為終極力量，推動著小說向前發(fā)展。尤其是，最終愛民村村民在村長的動員下，都上了那架巨大無比的飛機，飛往理想國，那是一片幸福樂園時，我們對此還是產生了懷疑。這樣一批劣跡斑斑的無良之人，在魔術師村長也就是假村長的帶領下，如何能夠在另一個星球——葡萄星球獲得幸福生活呢？追求遙遠的夢想的幸福，卻極其殘忍地毀滅現實生活，作品把讀者帶入一個靈魂飛天理想的悖論中。一群專門制造災難的人，一群生活在人間地獄的邪惡的人，如何能夠走出禁閉之地，重獲新生？

解讀這部帶有魔幻氣質，由夢境、現實交替，由禁閉、突破禁閉展開敘事嘗試的小說，可以說，使傳統(tǒng)閱讀習慣也就是小說審美向度面臨著很大的挑戰(zhàn)。這部迥異于傳統(tǒng)敘事方式，大幅度地啟用了民間文學的“傳說”口吻，同時典用西方魔幻現實主義手法、自然主義手法，雜糅原始野蠻人的沖動，突出虛偽文明人殘酷治理方式，模糊了記憶與想象的小說，其細節(jié)的逼真，歷史遺跡一絲尚存，都會促使閱讀者的身心倍感痛苦折磨，都足以讓閱讀之弦繃緊，排拒心理一觸即發(fā)。

盡管閱讀體驗是痛苦的驚悚的，但小說作者為此付出的巨大努力，也應該是痛苦的，并非那么輕松愉快。因為，作者的筆調從未輕松過，盡管偶爾有所調侃。那么，為什么一個作者他不去選擇描寫擁有大量讀者的、輕松時髦的話題和故事，反而思考人類對靈魂飛天的夢想的追求，以及這個夢想的實現所付出的殘酷的代價？或者，付出了巨大代價的靈魂飛天的夢想是個虛擬的命題呢。顯然，作者是嚴肅的。

對此我充滿敬意。嚴肅是難得的一種高貴的職業(yè)品質，為了作者在當代小說領域的一種大膽嘗試，為了作者超現實的一種夢幻想象，也為了作者想超越現實但無法超越的悲劇性努力，我也要說一些從敘事焦點、隱喻、事件等方面真實的感受。

一、愛民村：一個封閉之地

禁閉、封閉是小說重點揭示的，也是敘事焦點。小說開頭就是從宋警官蹲禁閉十天，對家鄉(xiāng)愛民村回憶開始的。在黑暗狹窄的空間里，宋警官展開了對愛民村，一個盛開著土豆花的南方地域的回憶。封閉自我運轉的愛民村，根本沒有道路可以通向遠方，也沒有任何人從這個村子正式走出去。宋警官如果按正常方式是根本走不出故鄉(xiāng)，也回不去故鄉(xiāng)。他是靈魂出竅，在城市里夢游了八年，當過警察，最后以特工身份充當廢紙收購站的工作人員，以便找到一份流落在外的機密文件。然而，在尋找機密文件的過程中，他發(fā)現了返回家鄉(xiāng)的秘密。

其中，還有另外一個特例是村長，他向往著走出愛民村，去外面見世面。在魔術師的慫恿下，到城市里進入電視劇組，引發(fā)收視率上升，最終由于日漸蒼老而被趕出劇組，成為流浪漢，在城里的立交橋下游蕩，永遠找不到回故鄉(xiāng)的路，直到飛行器升天，才追趕著回到家鄉(xiāng)。

唯一來到愛民村的一個外來人是魔術師，他是從書中走出來的。這一點說明了這個人物的虛構性。由于他無法回到書中，也由于他與村長交換了位置，他真正開始取村長而代之。也正是這三個特例，把愛民村撕開了一個口子，進而完全暴露在讀者面前。

因此，封閉，沒有常規(guī)的路可走。需要非正常動作才能打開封閉。作者正是運用了夢幻、穿越等非寫實手法，才能順利地鋪陳他心中構建的愛民村發(fā)生的那些制造生命、制造死亡的恐怖事件，打開詭異、殘酷、黑暗的世界。

二、隱喻與批判

由于典用西方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小說中的隱喻俯拾皆是。

1.大便助手

大便助手，是村子里一項堂而皇之的工作，由宋警官的父親承擔。所謂大便助手，隱含著宋警官父親向當權者村長的獻媚取寵，是一種生存手段。所以，這個身份既是否定了家族中知識分子高雅身份，也是一個走向副村長地位的登龍術。說明宋警官的父親，并非簡單之人，他隱藏在內心的不愿示人的還是對身份擔心。有裝瘋賣傻之嫌，因而是悲劇性人物。他的形象是有變化的，當他不再是大便助手時，身體由佝僂變得挺拔起來。

2.流浪服

與農村荒唐的大便助手不同。城市里總會有“強說愁”的嫌疑。流浪漢本來是沒有家鄉(xiāng)、沒有家庭、在社會上無立錐之地的可憐之人。然而，由于商業(yè)社會的利益驅動以及博眼球的營銷手段。流浪也會成為一種時尚，被商家運用大加渲染。作者正是通過將流浪服做成名牌，將網紅犀利哥納入廣告詞，抨擊了當下商業(yè)社會為營銷不擇手段，追求“流浪者的范兒”的病態(tài)心理。城市的做作，無所事事，貼標簽的無聊生活，便在流浪服的設計和賺取大把金錢中突顯出來。

3.蒼蠅專家

蒼蠅專家誕生在戰(zhàn)爭結束，尸橫遍野的時代。如果沒有遮天蔽日在愛民村上空飛舞并黏附在尸體上的大量蒼蠅，蒼蠅專家或許真餓得要吃父母的尸體了。由是，他發(fā)明出一種吃蒼蠅飽腹的辦法，長期的訓練有素，他可辨識三十多種蒼蠅以及蒼蠅的性別，甚至會唱一種勾引公蠅的情歌。長期的觀察科研，使他寫出一部《蒼蠅為什么總是搓手》的驚世駭俗的專著。這位以吃蒼蠅活命的戰(zhàn)爭遺孤，竟然是活得最自由的人。他不必向村長和蒙面人乞食。

因此，這個人物與蒼蠅形成了彼此依存關系，蒼蠅源源不斷地向他報告死亡人數，也就是說，蒼蠅在此充任了愛民村的死亡之神。蒼蠅專家的存在價值就在于他充當了蒼蠅與人之間的介質。愛民村，極需要這樣一位懂得吃大便和吃尸體的蒼蠅區(qū)別的人。

三、極權勢力合謀

1.村長：語錄制造者

魔術師實施新政以來，發(fā)明了《村長語錄》并將其當作一部百科全書?！霸谡Z錄中你們可以找到想要了解的一切。”規(guī)定《村長語錄》之外其他書籍都要統(tǒng)統(tǒng)燒掉。

2.法官：犯罪制造者

制造了愛民村法典，將“沒有犯罪可以制造犯罪，沒有罪犯可以培養(yǎng)罪犯，只要敢想，一切皆有可能”奉為執(zhí)法的圭臬。對權力的瘋狂使用，以及對村長權威用法律形式固定，以法律名義鏟除不和諧的聲音，使法官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二號人物。endprint

3.警察：刑具制造者

小說中，所有的人最終都揭下了神秘的面紗，故事也都真相大白。只有一個人，其權力僅次于村長、法官的蒙面人，始終也沒有讓人得識真容。蒙面人在村子里充當打手。根據法典，制定了一系列的懲罰措施，發(fā)明了許多稀奇古怪慘無人道的刑具。他是村長的警察。

三方權力的合謀，使愛民村成為人間地獄。為實施思想鉗制，藏書家和出版人宋先生首當其沖被執(zhí)行死刑。當年魯迅先生痛恨的看客，也在宋先生兩個兒子受牽連時，再次出現，為劊子手殺人游戲推波助瀾。宋氏兄弟在遭受種種酷刑已無人形后，仍不肯罷手。

因此，三方權力興師動眾，共同對付和掃蕩的知識，是魔術師新政主要攻擊的對象。

四、作者從書中走出來

創(chuàng)作需要各種探索，以便突破前人定型的藝術形式，從而保持作者獨特面貌。在獨特性方面，作者在本書中的嘗試是可圈可點的。還有一點，敘事上作者有想從書中走出來擔當解說員的意圖。

由于本書具有的魔幻氣質，作者在敘事過程中布置了種種迷霧，譬如宋警官的講述。走到后來，他的精神回歸愛民村時，作者才交代前面所述都是夢境。這個篇幅非常之長，讀者很容易當作現實來閱讀。其次，他在城里立交橋下遇到了流浪漢，也是一個伏筆。這個流浪漢就是和魔術師互換角色，回不去家的前村長。他的結局，在最終沒有趕上那班升天的飛機得以完成。再次，他對魔術師的塑造，讓他居住在《臆想中的村莊》那本書中，同時明示作者有權利將不喜歡的人物驅趕出他的作品中。有意思的是，魔術師作為一個書中人物，他獲得了獨立的性格和能力，在被驅逐之后，他又以自己的方式存活，并與村長交換了身份。這一點，說明人物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出了作者的操控。

無論如何，在這部小說中，作者是試圖要控制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試圖與讀者達成一種妥協(xié)，希望讀者能夠按作者的思路展開閱讀。這里，敘事特點表現在作者采用了布萊希特戲劇的間離效果，在敘事中段和末尾，出面干預小說的進展。

1.《補充：關于宋警官如何回到愛民村的解釋說明》，是在第九章《昏睡了八年的宋警官突然醒來》之后作者進行的一個說明。通過這個說明，讀者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名字是由于他對警察職業(yè)的向往，而取的一個象征性稱號。實際上，在他夢游的八年中，他實現了在愛民村當警察而不得的夢想。作者在此回答了關于宋警官的疑問。這讓讀者有一種調整休息的機會。在閱讀了大量沉重而詭異故事后，片刻小憩，是作者干預的結果。

2.《評論一：這是一部充滿臭味的小說》《評論二：超贊的給力的一部小說》《作者自述》，是故事結束后的一個補充材料。這三個材料，前兩個以客觀姿態(tài)，評點小說優(yōu)劣，后一個材料說明作者寫作過程中，對作品的期望以及他所要解決的問題。這三個材料，有畫蛇添足之嫌。它使得小說失去了完整的結構，不再流暢，也使作者的看法不太高明地表現了出來。因此，作者從書中走出來，或者作者的人物從書中走出來，要恰到好處地運用。放在中間部分，是一個調整氣氛，解決緊張過程的一種有效手法，放在結尾就容易擾亂篇章結構。

五、關于自然主義手法的使用

小說中，一些駭人聽聞的描寫集中的行刑上，比如宋先生及其兩個兒子慘遭戮害，尺度大開，細節(jié)描寫不堪卒讀，嚴重引發(fā)閱讀不適。有一種展示酷刑的嫌疑。

自然主義手法的使用，自西方十九世紀以來就有爭議，直到今天仍然是一個懸案，包括某位作家民間私刑“點天燈”的描寫，都可歸為一類。這些手法的使用，的確可以產生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也支撐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但是，引發(fā)了一個問題，即小說中驚悚情節(jié)，是否應該完全自然主義地表現出來？此外，一些突破倫理的性描寫，是否可以節(jié)制一些。

總之，自然主義描寫的濃墨重彩，極易影響小說的思想深度，這是必然的，也是令人遺憾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