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生茂
木匠陳貴往扶手的榫眼打入最后一枚楔子的時候,晚春的夕陽正沿著門前的竹林墜入一片明晃晃的湖水。好看的霞光從屋脊反射下來,落在陳貴粗黑的臉上,有那么一瞬,他內(nèi)心的陰暗部分在回光中顫栗了一下,感覺像被蜜蜂蜇到。
“蘆花——”他提著鴨嗓朝里屋喊道,“你扶道義來試一下。”遂聽見從堂屋傳出一陣粗重的咳嗽,一個叫道義的男人正蟄伏在陰暗的角落歷數(shù)他虛弱的殘年。
道義是蘆花的丈夫,得癆病多年,他的唯一健康的雙眼此刻像賊樣發(fā)著光,繼而又像掃把一樣投向意氣風發(fā)的陳貴,嘴里笨拙地吐出一個含糊的音節(jié)。他或許是罵了一句陳貴,具體罵了些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很快他看見媳婦蘆花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朝陳貴走去,撒了香蔥的掛面頃刻間勾起道義的味蕾,他囁嚅道,“我也要吃?!?/p>
“鍋里還有些湯水,等下鏟來給你?!碧J花輕蔑的表情在空氣中停留了片刻,很快便飄到霞光滿地的場院。她感覺到了陳貴那雙不安分的眼睛,像鷹隼一樣盯著她一步步走近。
碗筷交接的瞬間,陳貴在蘆花的手腕上捏了下。他的一口土黃的煙牙別具特色,像寓言般釋放出幽深的光澤:“這回還給我煎了荷包蛋?!彼@樣拋出一句。他的笑同樣具有深刻的哲思,不仔細琢磨很難辨別其中的含義。是的,碗里的精華正是道義所忽略的細節(jié),那個茍延殘喘的男人此刻停止了咳嗽,他似乎正全身心地關(guān)注起門外的這對男女。在陳貴打制搖椅的十來天里,這個癆病患者幾乎沒有一日不在提心吊膽中度過,而具體擔心些什么,他卻很難說清楚。
門外鳥雀的啼叫干擾了道義的聽覺。在一片巨大的光影里,蘆花像只妊娠的母鹿般躺在木匠陳貴新打制的搖椅上,她前后晃蕩著身子,聽見頭頂?shù)年愘F吃得呼啦山響,吞咽掛面的動靜感覺是在撕裂一塊破布,顯得倉促而忘乎所以。
“不錯,蠻結(jié)實。”蘆花夸贊著陳貴的手藝,她從竹林的上空拉回目光說,“不過我現(xiàn)在可沒錢給你。”
陳貴停止了咀嚼,一根面條像一條蚯蚓的尾部伸縮在嘴唇的下方,見證了這個春日黃昏的蹊蹺對白?!昂冒?,你莫忘了我交代的事就行。”陳貴嘗試著將嘴角的面條吃進嘴里,但沒能成功,最終它像半截蚯蚓般掉落在地上。
“這大概是神的旨意?!标愘F笑了下,目光落在蘆花胸前的那坨肉上,內(nèi)心泛起一陣煎熬。
夜幕下的村莊被一股怪異的氣氛所籠罩。圍攏在陳貴屋里的人,都是他新近發(fā)展的成員。蘆花是最新的一個。當這個被生活所累的婦人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進到陳貴的瓦屋時,寂靜而幽暗的人群給她遞來親情般的問候,首先是教主陳貴的發(fā)言,他說:“歡迎我們的親姊妹加入大家庭。”黑暗中有人認出蘆花,遂喊出蘆花的名字,但旋即被陳貴制止了,他說在大家庭里不許直呼名字,要稱作基督。他要大伙兒喚她李基督。蘆花許是晚上吃咸了,起身從廚房水桶里舀起一瓢井水喝。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連開燈的動作都被陳貴制止了。這讓蘆花百思不得其解。
蘆花重新入座的時候,陳貴取來一塊拿白布包裹的石頭,遞與蘆花,讓她猜是什么東西。蘆花不假思索地說是石頭。
“確切說是塊神的石頭,”陳貴在黑暗中糾正蘆花,“這是神專為你送來的石頭?!?/p>
“為我送的石頭?”
“神知道今夜你要來,特意給你送來一塊神石。禍福全在這上面,讓我們看看神跟你說了什么?!?/p>
“在石頭上?”蘆花屏住了呼吸。
“對,在這塊神石上?!标愘F展開白布,露出一截熒光棒和一塊巴掌大的卵石。正是借助熒光棒這個神秘道具,陳貴讓蘆花看到了石頭上的文字,上面顯示的是一個“難”字。
“你有難了。”陳貴像驢樣噴了下響鼻,空氣中瞬間充滿一種詭異而凝重的氣息。
“他咋算得這么準?我家的道義老不好,怕捱不到秋上?!碧J花突然不安起來。
“現(xiàn)在好了,神會幫你渡過難關(guān)的!”周圍的氣氛頓時活泛起來。暗夜毫無遮攔地滲透這群樂觀者的身體,并開始一點點腐蝕和肢解這些人的靈魂與傲慢。待氣氛安靜下來,陳貴給蘆花遞來一本拿錫紙包裹著的《羔羊展開的書卷》,要她帶回家慢慢領(lǐng)會。而更高層次的教會著作《話在肉身顯現(xiàn)》則要等她修煉到一定階段才能看到。
“可我認不了幾個字?!碧J花不免局促起來。
“神自有法子。”木匠的尖銳嗓音像枚楔子一樣打入蘆花的靈魂深處。他這時拉著了堂前的燈泡,瞇起眼對眾教友說,“你們先回去吧,我單獨有話要跟蘆花說?!边@個喪妻多年的鰥夫此刻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很顯然這一切正朝著預定的方向穩(wěn)步前行。
清晨的原野籠罩在一片薄霧之中,禾苗吐著新綠,正肆意拔節(jié)。一縷清風自湖面吹起,在竹林的上空制造了一些聲響。在一條連接小鎮(zhèn)的碎石路上,外出趕工的木匠李生產(chǎn)行動匆忙,經(jīng)過那片竹林時,一粒鳥屎不偏不倚落在他的肩上,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來。蘆花就是在此刻靠近她的說服對象的,她應該等了他很久。
“生產(chǎn)兄弟,”蘆花的語調(diào)低沉而富有節(jié)律,“神讓我給你帶話,今天晚上神要給你一樣東西!”
“神要給我一樣東西?神是誰?!”李生產(chǎn)在倉促中撂下他的木匠擔子,眼里現(xiàn)出莫名的困惑。
“你小些聲?!碧J花四下看了看,她的一對奶子在襯衣里若隱若現(xiàn),“神的事不能讓其他人知道,越少知道越好?!?/p>
“那么是樣什么東西呢?”
“這個我也不清楚,反正是樣好東西。神的東西能不好嗎?!”
“這幾日我忙得很,”李生產(chǎn)慌忙從蘆花的胸前移開目光,他已經(jīng)關(guān)注了那片眩暈的白,“鎮(zhèn)上的李麻子、何拐子,雞公嘴王家的王木生都要我去他家做事,我有做不完的事。什么神不神的,有東西你幫我收下好了,我送給你了!”他將肩上的鳥屎抓起來摔在身前的一處草叢里,旋即挑著擔子走了。一陣風像綿軟的寡婦一樣鉆入他的懷里,帶給他久違的清爽和愜意。
“神的話你不能不聽,小心出門遭報應!”蘆花近乎歇斯底里。她的嗓音沙啞,晨曦中的身影儼然一株憔悴的山竹。這個經(jīng)教主“開導”,并一夜之間晉升為“教會帶領(lǐng)”的女人,她正在努力地使自己的精神與言行都與心目中的神保持一致。endprint
晌午時分,李生產(chǎn)遭遇車禍的消息在村莊上不脛而走。據(jù)說是一個外鄉(xiāng)口音的男子騎摩托車把清早急于趕路的李生產(chǎn)撞到水田里,經(jīng)過照片子,肋骨斷了兩根。他痛暈在稻田的時候,搭手相救的正是來自鄰村的同行陳貴。據(jù)陳貴講,他正準備到鎮(zhèn)上買一把鋸條,路上遇到了倒在水田里的李生產(chǎn),最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送到鎮(zhèn)醫(yī)院,連中午飯都來不及吃。
李生產(chǎn)住了一個禮拜的醫(yī)院。這期間鎮(zhèn)上的李麻子和何拐子相繼來到村里打聽他的下落,最終抱憾而去。這周圍四里八鄉(xiāng)的人都喜歡找李生產(chǎn)做活兒,除了他的技術(shù)和公道的價格,大伙兒更看重他的為人。在人們印象里他從未到人家里去收過賬,全憑良心和自覺。這恰恰正是木匠陳貴所缺乏的。
李生產(chǎn)出院,陳貴未踏入他家半步,蘆花也不曾去。倒是李生產(chǎn)憑借模糊記憶,想起蘆花說神要送他一樣東西。便差了家人把蘆花叫了來。蘆花沒有帶神的禮物,而是拎來一籃土雞蛋給李生產(chǎn)補身子,對其耳語道,神的禮物已托陳貴轉(zhuǎn)交,讓李生產(chǎn)有空兒直接找陳貴要。
不日李生產(chǎn)見到陳貴,對方在黑暗中向他呈現(xiàn)一枚卵石,上面的夜光粉赫然顯示四個大字:“生死未卜”。驚魂中的李木匠就這樣進入一個未知世界,并將未知的生命交給冥冥之中的神靈。
然而教主陳貴并未就此罷休,他要求李生產(chǎn)離家出走,去尋找他的真身?!坝浀糜媚ν熊囎材愕哪莻€人嗎?他就是你的真身。你只有找到他,才能免除災禍!”
“世界這么大,我上哪兒找他?”李生產(chǎn)充滿了懷疑。
“這就要看你的造化。”陳貴循循善誘,“你想想,一個騎摩托車的人,活動軌跡不過百里,再躲能躲到哪里去?!”
“那我報警抓他不是更方便嗎?”李生產(chǎn)頓時豁然開朗。
“報警?”陳貴在黑暗中抓住李木匠瘦削的肩胛,“我們干這行怕的就是蛇。最好別去惹它。”
“蛇?誰是蛇?!”李生產(chǎn)不解地問。屋角一鉤新月的余光映著他驚恐的雙眼,令他如同墜入云霧之中。
陳貴沒有展開進一步的解釋,他轉(zhuǎn)身將一本拿錫紙包裹的書《話在肉身顯現(xiàn)》交到李生產(chǎn)手中,要他出門時帶在身上?!翱吹藉a紙了嗎?目的就是防止蛇拿儀器測到。期待你早日渡過劫難!”
木匠李生產(chǎn)并未遵從陳貴的旨意出門找他的所謂真身,他照例來到鎮(zhèn)上的李麻子家,繼續(xù)做他的木工活兒。李麻子早前販過糧食,后來又販豬,家底殷實。這次在鎮(zhèn)派出所旁邊蓋了四層樓房,里面的木匠活兒都撂給了李生產(chǎn)。因車禍耽誤些時日,這回李生產(chǎn)要爭分奪秒把時間搶回來。與錢財相比,他似乎更在意自己尚未受損的名聲。
然而時間并未總站在李生產(chǎn)一邊,這天黃昏他家唯一的一頭水牛從陡坡掉入湖里淹死。李生產(chǎn)親臨了水牛溺斃的現(xiàn)場,待他與鄉(xiāng)親合力將水牛打撈上岸時,突然發(fā)現(xiàn)牛缺少一條尾巴,這不禁令他大驚失色。
“牛的尾巴怎么不見了?誰看見牛的尾巴?!” “是啊,牛沒尾巴怎能游起來,不死才怪!”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在觀看這場撲朔迷離的溺水事件,這大概比死人還令他們振奮。
心情郁悶的李生產(chǎn)重新走進了陳貴家。這回他是帶著負罪感來的。他的憂傷的眼神就像湖水中的水草一樣醒目而漫長,且?guī)в猩钌畹淖载熀突袒?。此次教主出示的石頭上出現(xiàn)“遠方”二字,它像兩只犀利的眼睛一樣直逼懺悔者的內(nèi)心。它是神明給予迷途者真正的啟示與救贖。
在一個陰郁的黎明,李木匠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朝圣之旅。他背著那部厚重的幾近一千五百頁的《話在肉身顯現(xiàn)》,趁著家人熟睡,一路朝小鎮(zhèn)的方向去了。而這一去便是半年有余,家里沒有半點來自他的消息。
莊稼收了又種,遼闊的田野延續(xù)著往年的經(jīng)驗和繁榮。深秋的這個正午,蘆花疑慮重重的丈夫終于沒能扛過羸弱的病患之軀,倒斃于木匠陳貴在春上打制的搖椅上。他死時的嘴角勾勒出人間的最后一絲冷笑,顯得倔強而諱莫如深。
蘆花為丈夫舉辦了一個簡樸而低調(diào)的葬禮。她將丈夫葬在一個松柏環(huán)繞的祖墳山上。也就在這個出殯的當夜,她與她的教友們迎來從教以來的首個世界末日的降臨。他們聽從教主的旨意,圍坐在竹林下,聽松濤從遠方一路奔襲而來。他們誦讀著神諭,間或也唱起歌子,他們的每句頌詞與旋律據(jù)說都與神息息相通,這愈發(fā)堅固了他們超凡脫俗的信心與決心。只是還沒到深夜,教友們因為天冷而一個個溜回家去了?,F(xiàn)場只留下蘆花一個人。蘆花卻毫不畏懼寒冷和暗夜,她要堅持到天明,讓神把她從災難深重的人間拯救到天堂。
一股磷火像鬼魅般從林間飄向蘆花,迫使她睜大了眼睛,但她很快又閉上了眼睛。對于神的子民,人間的一切邪惡與蠱惑都威脅不到她。蘆花屏住呼吸,她的腦海所旋轉(zhuǎn)的是另一個世界,那里沒有憂愁,沒有病痛、死亡甚至戒律,人人都享有平等自由的權(quán)利。但此刻,蘆花突然受到一種外力的阻擾,在她閉目之際,一個蠻橫的男人——確切說是來自木匠陳貴的雙臂,他粗暴地將蘆花扳倒在地,一雙手很快伸進了她的內(nèi)衣。“教主——”
“莫吱聲,”教主氣喘吁吁,“不要受撒旦攪擾,讓我?guī)闳ヌ焯谩!?/p>
事實上蘆花依然停留在人間。當晨光熹微,一輪紅日從山岡升起,她看到了收割殆盡的田野和湖泊,那些都是她熟悉的物景。糧食的味道還彌漫在空氣中,連同過往的行人,他們的表情緘默而深沉,一切都預示著生活仍在繼續(xù)。
陳貴早已不知去向,但他留在蘆花身上的污穢卻十分醒目。“不得好死!”蘆花這樣罵了一句,從松軟的竹葉上爬起來。
一個邋遢的女人這時站在她的面前,雙眼噴射出怒火:“你把我家生產(chǎn)藏哪兒去了?”
“誰藏了你家生產(chǎn),他不見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蘆花躲閃著目光,她有一刻看到對方比自己隱藏得更深的傷痛。
“還有,有人說看見你拿刀剁我家牛的尾巴,之后拋在湖里。你為什么要剁我家牛的尾巴,你為什么要淹死它?!”木匠李生產(chǎn)的女人像怨婦一樣扯開嗓子大哭起來,哭得身子一抖一抖,像極了一只瀕臨死亡的蟾蜍。
“誰說的,有證據(jù)嗎?!”蘆花整理了一下蓬亂的頭發(fā),草屑和泥土混合的臟物隨即從頭發(fā)上抖落下來。
“證據(jù)?我遲早會找到的!”李生產(chǎn)的女人轉(zhuǎn)身走開了,她的憂傷的身體在陽光的照射下愈發(fā)透露著憂傷,讓蘆花產(chǎn)生惻隱之心。蘆花知道,李生產(chǎn)的出走已經(jīng)使這個可憐的家庭瀕臨崩潰,他的老娘吳氏因思兒心切,割早稻那陣兒便撒手人寰。而李生產(chǎn)的大兒子也因為生活難以為繼,從中學輟學去外地打工了。一切都似乎源于蘆花當初許諾的“神的禮物”。
神所給予的到底是樣什么禮物?!蘆花突然悲從中來,她跌跌撞撞地來到湖邊,借助清冽的湖水,她看到了一個鬼魅般潦草的人影兒。那是她面目全非的靈魂!
她已無法控制向湖心跋涉的腳步,水一點點漫過她的膝蓋和脖頸,在她即將沉沒之際,一個失蹤的人,在天上向她嘶啞地喊著不。聲音聽起來像一記沉悶而悲愴的驚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