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書誠
曹丕創(chuàng)作的《典論·論文》是公認的文學批評著作,然而作為一位政治家,曹丕無法真正做到將作品內(nèi)容與其政治思想切割。雖然學界對于《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尚無定論,但聯(lián)系曹丕所處的三國并立的大背景以及其廢漢立魏等政治舉動,筆者認為曹丕本人的政治思想通過其文章來表達,有其合理之處。本文將對《典論·論文》進行解構(gòu),揭示曹丕掩蓋于文學批評下的政治暗示。
《典論·論文》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現(xiàn)存的第一篇文學理論專論,歷來受到高度關(guān)注。魯迅先生曾說:“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一派?!薄暗湔?,法也,范也,常也。”“典論”其本意為探討各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分析其方法的“集合”,與在其之前的《詩大序》《兩都賦序》等文學專論一樣是針對專門的篇章或者文體進行討論,然而《典論》中的《論文》“銓衡群彥,品藻諸家,析才性之精微,探文氣之奧秘”,不僅可以被看作是對一系列作家和文體評價的串聯(lián)和概說,也將文學的作用放大到社會角度。這反映出漢末文學創(chuàng)作思路的變化,正因為曹丕的政治家身份,他才有能力“擔當這一歷史重任”,利用文學作品表達自己的政治意圖。
一、《典論·論文》的政治背景
如果說曹丕作為廢漢立魏的魏文帝,寫作一篇純文學批評的文論,顯然值得商榷。以曹氏父子為中心的建安文學作為文人集團,其本源為鄴下文人集團,政治傾向大于純粹文學社團。此外,漢末社會之動蕩意味著舊的社會運行機制的退出和新的機制的建立。學者唐長孺指出,袁紹與曹操是新舊兩種政治機制的代表,而最后官渡之戰(zhàn)曹操打敗袁紹則標志著新的政治機制代替了舊的政治機制。中國傳統(tǒng)歷來是政治影響文學,不是《詩大序》中所稱的“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而是“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文心雕龍·時序》)。因處于新舊交替的大背景下,建安時期產(chǎn)生了獨特的以改革漢代舊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為主的文學風貌,正如近代經(jīng)學家劉師培所言:“建安文學,革易前型?!碑敃r社會大環(huán)境注定了文學將脫離漢代以來清談道德的范疇,轉(zhuǎn)而注重現(xiàn)實和社會價值,“要做有內(nèi)容、有價值的理論文,而不限于侈麗閎衍的文藝文”。作為文學革易的領(lǐng)袖式人物,曹氏父子以其政治執(zhí)政者的身份,對于當時的文學“遷蛻之由,可得而說”。
曹丕與曹植“手足之間骨肉相殘”也是第二個政治背景。漢代雖有嫡長子繼承制,儒家學說也有“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公羊傳·春王正月》)的原則,但兩漢共26位皇帝,以嫡子繼承皇位的只有西漢時三位,東漢竟沒一位。由于恰逢亂世和曹操“唯才是舉”的用人方略,實際上繼位之人尚有回旋余地,因而權(quán)力地位越是相近的人,他們的關(guān)系愈是微妙,愈富于內(nèi)在的緊張性。曹丕與曹植對太子地位斗爭日趨公開化,不僅體現(xiàn)于權(quán)力的爭奪更延伸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今存建安時期作品中他從未提及曹植,只有在黃初年間以皇帝身份對曹植頒發(fā)過罪譴詔令。
二、揭示政客與文人天然的對立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贝碎_篇之句,在于建安時期“文人相輕”之風愈演愈烈,“陳思論才,亦深排孔璋,敬禮請潤色,嘆以為美談,季緒好低訶,方之于田巴,意亦見矣。故魏文稱‘文人相輕,非虛談也?!保ā段男牡颀垺ぶ羝罚6拔娜讼噍p”引起曹丕高度關(guān)注的原因是大批士人對于當時的統(tǒng)治頗有微詞,一方面其治國理政能力不如曹操,另一方面是“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曹植《與楊德祖書》)。文人所具有的另一個顯著特點是“家有弊帚,享之千金”,然而“斯不自見之患也”。此為曹丕前無古人之語,聯(lián)系曹魏政權(quán)期間打擊“阿黨比周”這一歷史事件,“阿黨比周,先圣所疾也?!辈茇г谝欢ǔ潭壬咸嵝盐娜?,不要熱心于政事更不要結(jié)黨私營,因為其自身有先天缺陷。一些人固執(zhí)地秉持“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于自見,謂己為賢”的思想,發(fā)展到極端則是“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往往是己之短不覺其短,人之短倍覺其短。更有甚者,己之短反以為長,人之長反以為短”。曹丕深知如果放縱他們的做法,日后曹魏便再也無法控制他們,他們由“敝帚自珍”所導致的“文人相輕”勢必會動搖來之不易的曹魏天下。因此,政客與文人天然的對立也就無法避免,文人要求自由,而政客則多傾向于對文人進行束縛和思想控制。以此為背景,鄴下文人集團主要成員大部分于曹丕即位前去世,使得曹丕可以排除政治手腕革除異己文人的辦法,轉(zhuǎn)而利用政治與文學的雙重身份引導文人追求“聲名自傳于后”。
三、文中暗含對文人的警醒
曹丕說“詩賦欲麗”,將文章作為“不朽之盛事”,但文章最重要的功能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全文通篇不斷強調(diào)流傳千古“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卻不再提到文學對于承擔教化、政治抱負的功能,有些文章無法做到流傳千古文辭也不優(yōu)美,但對當時的政治有深刻的影響,如“良史之辭”。但過于重視“聲名自傳于后”并不適合對當下國家的建設,因為流傳千古的文章很多都是辭藻華麗,文章內(nèi)容即便充滿了有理有據(jù)的建議,但是沒有針對性地就某一件事情進行透徹分析,僅限于指明一條方向和在精神上的鼓勵。曹丕強調(diào)要重視身后名,重視修辭語言華麗等,實則警告文人墨客考慮長遠些,不要為了一時一事而著書立說。如郭紹虞所言:“文章盡管為不朽盛世,但是離不開經(jīng)國大業(yè)。這就是因為他們畢竟是統(tǒng)治階級,所以做法盡管偏于形式技巧,但是論調(diào)總還以儒家思想為中心。只有這樣,才能使偏重形式技巧的文學,不暴露現(xiàn)實,不反對政治?!币蚨茇裾f“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讓文人忘記政治紛爭與道德準則,因為政治紛爭都是有時效性的,道德準則這種也會因一時一地的變化而變化。
關(guān)于《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學界普遍認為有兩種說法,一是曹丕做太子時期,二是曹丕稱帝時期。不論具體創(chuàng)作于哪一時期,很難想象作為當時“政治運動”——廢漢立魏的領(lǐng)導者,曹丕可以寫出一篇超脫于政治紛爭和現(xiàn)實的純文學批評文章。即便曹丕熱愛文學,他作為要廢漢立魏的政治家,在創(chuàng)作中怎么會不流露出其政治意圖?曹魏代漢,難免不會引起士人階層的震動,盡管當時真正的掌權(quán)者是曹氏父子,曹操卻始終“挾天子以令諸侯”,不敢廢除漢獻帝而以丞相自居,這也是漢代正統(tǒng)儒學教育的影響。但是,曹丕為了達到取代東漢的目的,“則必先摧破其勁敵士大夫階級精神上之堡壘,即漢代傳統(tǒng)之儒家思想,然后可以成功”。曹丕努力瓦解士人心中的抵抗情緒,為自己當上皇帝進行前期的道德鋪墊和宣傳工作,并積極傳播自己的理念,“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集諸儒于肅成門內(nèi),講論大義,侃侃不倦”,以便為自身統(tǒng)治合法性創(chuàng)造一個較為合理的理論體系。
(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