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郎
身穿日本和服的女人,在京都二年坂攝影留念,遠處是法觀禪寺的五重塔。禪在日本人的生活中大化無形,無處不在,萬事萬物皆具有禪之精神。
櫻花七日,且開且落。櫻花在日本被稱作武士之花,日本人認為人生短暫,活著就要像櫻花一樣燦爛,死時亦要果斷離去,這便是禪即當下的呈現(xiàn)。
賣藝者在京都哲學小道上彈奏曼陀鈴。石板鋪就的哲學小道與琵琶湖疏水渠并行,渠邊小橋流水,櫻花朵朵。小道兩旁布滿民居,宅院各具特色,形式多變。
禪在日本已深入到生活中,觸目所及,處處皆禪。
比睿山凈土院的殘雪枯山水;松尾芭蕉的落柿舍;鐮倉國寶館牧溪的禪畫;隱元禪師的紫砂壺;谷崎潤一郎的墓地;園老宅的古梅;冰室神社的櫻花;法隆寺的五重塔,南禪寺門柱上的山水紋;唐招提寺鑒真靈塔前竹勺滴下的水珠;正倉院外瞇著眼睛的春鹿;春日神社里披著厚厚苔衣的地藏像;倒映在水中的金閣寺;南禪寺外的湯豆腐料理;悠遠深邃的尺八之聲……
連日來,所見最多還是庭院。而枯山水又是獨樹一幟的本土提煉,奠基人是一代禪僧夢窗疏石,他將自己的禪觀,融入到了庭園。
藝人們正在日本花道的發(fā)源地京都六角堂(頂法寺),為即將舉辦的花道展覽作準備工作。禪宗影響了插花藝術(shù)的表現(xiàn):以其單純的自然元素,在最大程度上釋放出植物本來的魅力。
枯山水是禪僧內(nèi)心實體化的詮釋,講究從方寸之地幻出千巖萬壑,主要元素有白砂、細苔、褐石、虬松,以素白的細砂為主,以砂代水,以石代島,幾乎不使用開花植物。每天在看似單調(diào)白砂上作畫,是禪僧的必修課,掃出漣漪式、波浪式、漩渦式、回紋式的“水紋”。
在建長寺、天龍寺、大德寺、南禪寺、高臺寺、高山寺,當我們身臨其境體驗這些日本禪寺的枯山水,覺得這是佛教壇城的日本式隱喻,讓人在風雅中,截斷美的樊籬,直面人生無常。
在大德寺龍源院的前庭,枯山水的白砂掃出壯闊波紋,橢圓形的苔地與奇石,搭成負陰抱陽的縹緲之境。一旁的東庭,在屋與屋的間隙中,有一個窄長的枯山水,面積極小,白砂兩頭,各置兩塊青石,場景枯寂,孤峻之極,到中午時,從空中漏下的光線剛好把兩頭的石頭連起來,頓時生出奇異的陽氣,令人想起《碧巖錄》里的句子,“枯木里龍吟”。
在京都,倍感在日式庭院的日常生活中,沉積著一種日本式的“天人合一”,“天”這個字中,有“人”,“人”是“天”的一部分,是“天”的具體顯現(xiàn),禪語中的“無”,本意是回歸,真能回歸到“天”,就可當下啜飲源泉,蕓蕓萬物,有同源性,只有步入這種同源性,才能體昧“寂”的眾妙之門。
“寂”貫穿著場所精神,也落實在精細的微物之美中,侘寂美學的幽微,從隨處可見的苔蘚透出。在許多庭院,可看到竹制的“逐鹿”,利用杠桿原理,讓上頭一截竹管勻速滴水,下面一邊削尖的竹管盛滿水后會傾斜,自動把水倒入石臼,接著尾部擊打在撞石上,發(fā)出一聲清響,如此往復不止。盛水的石臼往往長滿了青苔,姍姍可愛,這些綠茸茸的小東西令我著迷。
京都東山的老店里,手工編制竹簾的田中實先生,做此事已有多年。一輩子專注地做一件事,保持初心,做到極致,這種“一生懸命”的匠人精神便是受到了禪的影響。
日本庭院受水墨畫的影響顯而易見——在水墨抽象的光與影之間中隱藏著難覓其形的精神世界,這與禪僧追求的“無”有異曲同工之妙。水墨畫中所體現(xiàn)的直樸、沖澹、流澤、靈悟都是禪的顯現(xiàn),而牧溪的水墨畫更是禪境的極致。
牧溪是中國宋代的禪僧,法名法常,與推動日本禪宗的圓爾辯圓、兀庵普寧、無學祖元都是無準師范的弟子。與這些同門不同,牧溪并未到過日本,他的畫作早已被中國藝術(shù)史遺忘,流落到日本后卻被奉若至寶。京都大德寺所藏的《六柿圖》、《松猿圖》、《仙鶴圖》、《觀音圖》等都是日本國寶,難得一見。
在鐮倉國寶館,當工作人員浪川干夫把牧溪的《白衣觀音圖》掛到墻上,慢慢打開絹本卷軸時,我們都已經(jīng)欲辯忘言:紫竹野石間,白衣大士斜倚巖頭,長長褒衣幽白,清凈自在,騰騰淡墨疏曠,那透明禪意,不可湊泊。
無準師范一脈的禪風是大藥肆,縱橫風雅,犀利直指,這在牧溪的畫中顯露無遺,縞素般的減筆水墨幾乎只用黑白兩色,墨韻渾無羈絆,英爽蕭散,寥寥數(shù)筆空靈欲滴,嶙峋筋骨化入大片余白。無言之境抽光了意義,明暗背后,有生機勃勃的源泉在。
一燈復繼,千室共明,日本人愛極了牧溪,認為他的畫,充分表現(xiàn)了“幽玄”。幽玄是對變化的世界中永恒事物的瞥見,“幽玄”是美學觀念,實質(zhì)也是禪境的呈示,把“心”與“境”打為一片,含斂著對大地之靈的微妙體驗,以虛無為體,隱現(xiàn)為用。
比睿山凈土院的枯山水??萆剿嵌U僧內(nèi)心實體化的詮釋,講究從方寸之地幻出千巖萬壑,每天在看似單調(diào)白砂上掃出漣漪式、波浪式、漩渦式、回紋式的“水紋”。
碧草尤寒,櫻花未紅。我們?nèi)ゾ┒坚隙胍?,尋訪松尾芭蕉當年寫下《嵯峨日記》的落柿舍。
松尾芭蕉(1644~1694)是日本江戶時代的俳諧詩人(俳句是一種聯(lián)句組成的古典短詩,由17字音組成)。早年曾拜禪者北村季呤為師,中年因飽受精神懷疑的折磨而參禪,領(lǐng)悟了很深的禪機,他將以滑稽搞笑為主,游戲色彩濃厚的俳諧詩,提高到嚴肅且追求禪意境界的美學風格上。
1691年,晚年的松尾芭蕉在《落柿舍記》中記道:“京都有向井去來別墅,位于下嵯峨竹樹叢中。近鄰嵐山之麓,大堰川之流。此地乃閑寂之境,令人身心怡悅,樂而忘憂。”
向井去來是芭蕉的學生,在自己的茅舍外種了一些柿樹,深秋,滿樹柿子漸紅,有人路過,付了筆錢,預(yù)訂所有柿子,準備第二天來取,不料夜里風雨來襲,吹落許多柿子,清早起來,去來呆看著滿院落柿,給茅舍取名為“落柿舍”。
嵯峨野非大峰,并不嵯峨,但周圍松竹多,青山巨綠。落柿舍在明治時重新整修過,小而純,仍是閑寂之境,與工業(yè)時代風尚相反的茅廬,處處浮動著純樸的天趣,仿佛出自孩童手筆。院子里鋪著細砂石,周邊滿是苔痕,幾棵柿樹尚未生新葉,枝干布滿裂開的紋路,蒼黑得深邃,竹籬已被歲月啄白,殘花墜地,陣陣暗香。
離開落柿舍時,吟詠起芭蕉充滿禪意的俳句《古池》:“寂靜古池塘,青蛙躍入水中央,撲通一聲響?!泵Cr空中,每個人的一生,何嘗不是這神秘一躍。
高山寺的苔蘚與古樹。京都雨水豐沛,植被繁茂,適合苔蘚的生長,但是苔蘚的生命很脆弱,最短的生命周期是朝生暮死,日本人卻愛極了苔蘚,在一朝一暮中看到了當下。
日本人對花草自然極為敏感,他們賦予了花草自然一種別樣的感情,這種情愫已經(jīng)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花一草皆是禪。
在祇園不遠的一處老宅,門里斜倚著一棵古梅,枝頭尚有殘花,地面白瓣離離,古梅的虬干已空心,有的地方甚至漏出洞眼,青苔從根部一直往上滲,染得整條樹干一片碧綠,有的苔衣上沾了梅瓣,有種透頂透底的孤寂之美。
宇治平等院不遠處的一個私人院子,嘉樹滿庭,一棟舊草廬的拱頂散出綠苔,古松悠悠,兩株山茶嫣紅,見我們站在門口舍不得走,女主人把門打開招呼我們進去細賞,山茶花紅得淳,一樹朱紅,一樹粉紅,每樹幾十朵,都是重瓣,綻若煙霞,屋檐下的褐色老木板上,題有白色草書:“云客”。這是風雅之人的居處,云客飲松氣,草廬半帶花。
在奈良,住在一個叫福智院的老廟附近,踏進老廟,幾樹茶花紅遍,色如羊血,碗口大的繁花已綴成錦幄。而白茶花更清涼,從唐招提寺去藥師寺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院落,門檻處圍了木欄,里邊一樹白山茶大開,翠羽飛雪,花瓣若素脂,骨朵亦白,地上落英朵朵,被白色的寶珠天花所轉(zhuǎn)。
由侘寂生出的物哀,根源是一種生死觀。朝櫻,夕櫻,夜櫻,櫻花七日,且開且落,從容燃燒。在奈良的冰室神社,櫻花盛開,千花萬朵,纓珞其身,在陽光中明若冰片。神社里的樂聲飄來,噙著哀愴的深情。
櫻花在日本被稱作武士之花,為了瞬間的燦爛即使死亡也在所不惜。日本人認為人生短暫,活著就要像櫻花一樣燦爛,如果是死,也該果斷離去。寫過200多首櫻花和歌的西行上人詠道:“希望死在春天的櫻花樹下,以此望月。”
禪對能樂頗有影響,而尺八更是禪之神髓。
常住阿彌陀寺的禪僧釋光明如約而至,在妙心寺大方丈里,拿起隨身攜帶的尺八為我們緩緩地吹了一曲《手向》:竹音悠遠,輾轉(zhuǎn)若孤云,深邃,清空。
釋光明戴著眼鏡,雙頰紅潤,氣質(zhì)平和、沉靜。自小在廟里生活,10歲時出家,18歲左右學過尺八,中斷多年后,近十多年來全身心修習,每天都要吹上兩三個小時,沒想到他已70歲了,完全看不出來,在尺八流派中,他屬于明暗流,也學過琴古流和都山流。
尺八為外切式吹口,最早于初唐時期由中國傳入,平安時代絕跡,奈良市正倉院藏有8只雕飾精美的唐傳尺八,均開有六個孔,前五背一。后來在日本流行的五孔尺八,則是鐮倉時代,日僧心地覺心在中國杭州護國仁王禪寺跟隨無門慧開禪師學習期間,向同門居士張參學得尺八曲《虛鐸》,于南宋寶佑元年回國時帶回尺八,不久創(chuàng)建興國寺,立普化宗,以尺八為法器,供佛修禪,代代延續(xù)。
普化尺八中后來逐漸出現(xiàn)了“明暗流”這樣的大分支,所制作的尺八保持自然之性,竹管內(nèi)壁不澆鑄樹脂,倡導萬法自然,不假雕飾,以竹管修心,不以此取悅于人。尺八的竹音不滯名相,不墮理性言說,容易截斷各種思維的葛藤,所以長期被普化禪僧用于修行,稱作吹禪。
吹時往往帶上藤編的天蓋(深桶圓帽),觀明暗、觀音、觀息。關(guān)鍵之處是觀呼出之息與吸入之息中間的短暫停頓,慢慢在心性的返聞中,證入三昧。以前,戴著天蓋的尺八僧被稱作虛無僧,往往芒鞋破缽,浪跡江湖,江戶時代,尺八隊伍中多武士浪人,明治四年,普化宗被廢,尺八由僧人、武士流向民間。琴古流和都山流,是后起的革新派。
對著門外的碧松,罩上天蓋,釋光明又吹了一曲,音息相合,嗚嗚如訴,我對其中突然滑出的沉浮音感到著迷,如孤竹颯裂,又似黎明潮生時,大片海霧襲入耳中。吹畢,他說:“尺八是桂竹做的,他喜歡竹子的聲音,每吹尺八,能靜下心來。靜默之中,竹音融進了流水、松風、烏鴉的聲音,而我真正要傾聽的,是聲音之外沒有聲音的那個聲音?!庇终f:“中國誕生了尺八,又有那么多地方產(chǎn)好竹子,但宋代以后卻沒有人把尺八傳承下來,這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聆聽尺八,像是前朝夢憶。
日本尋禪,像是夢憶前朝。
京都祇園旁邊的小渠里,一只白鷺孤獨地站在水中,頗具禪意。禪宗使日本美學呈現(xiàn)出閑寂、簡素、枯淡、恬靜、幽玄等特征,倡導在凝神靜觀中展現(xiàn)對人生和自然的深深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