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冠
二水腦袋小,脖頸細(xì)長,像一只鱉。他肚中無墨,可不知是托了誰的洪福,竟在水鄉(xiāng)當(dāng)著管開船的官。二水當(dāng)?shù)煤苷J(rèn)真。
渡口在哪兒?記得是從一間灰色的大屋子進(jìn)去,一出后門走三步便是水,便是船——這就是渡口。臨水的地方是一截水泥矮墻,二水常歪了鱉腦袋,舉著一面三角小旗坐在上面值班。
說是開船,其實(shí)是搖櫓。誰能搖櫓,誰就有工錢,有飯吃。誰能搖櫓,全在二水一句話。
二水三十掛零的歲數(shù),因?yàn)槟歉摈M模樣,搖櫓的婦女們從不把他這官當(dāng)一回事兒,時常拿他開心,令他生厭。
只有秀荷妹子敬重他,對他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恭恭敬敬。有一次,他去捉秀荷妹子的手,那軟玉般的纖手沒有躲,讓他輕輕捏、輕輕摸,他捏著捏著、摸著摸著,竟然哭了。秀荷妹子輕聲問他哭啥,他不說,反而哭得更響了。秀荷妹子也哭了,細(xì)柳條的身子一轉(zhuǎn),跑了。
二水為啥哭?因?yàn)樗肫鹆诉^去摸別的女人的手。他一碰到那手,就會碰出一陣?yán)诵β?,那笑聲簡直是放蕩,來了還嚷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秀荷妹子從不那樣大笑,而是羞澀染紅臉頰,皓齒輕咬薄唇,目光不定地看著他……這一切都叫他感激秀荷妹子。
從此,他總是讓秀荷妹子開船,讓別的女人閑著。
那些女人一個個兇神惡煞,似乎要把他撕吃了,到頭來還是拿他沒辦法。
這一天,一個圓盤臉的婦女在渡口擼著衣袖,舞之蹈之地罵他:你這個絕戶頭!你不讓咱開船,你永遠(yuǎn)是個絕戶頭!天下女人都不會嫁給你這古靈精怪……
二水側(cè)坐在水泥矮墻上,任由“圓盤臉”痛罵,自顧自喝飲料。二水喝飲料是用吸管的,他喜歡模仿人家文明的行為。
秀荷妹子上船了。船上坐的清一色是五六歲的學(xué)生娃。秀荷妹子兩手扶著櫓,只等二水喊聲“開——船!”,她就搖櫓。二水還在喝著飲料,他右邊臉的肌肉一扯一扯的。看來他還是挺在乎“圓盤臉”的痛罵的,只是強(qiáng)忍著。
“開——船!”二水舉起懷表看了看,尖著嗓子喊一聲。可是秀荷妹子并不搖櫓,她兩眼盯著二水,粉紅的腮幫子在一顫一顫,啪嗒——兩顆清淚滾出眼眶,濺到船板上成了八瓣兒。
“開——船!”二水再喊一嗓子,聲音好尖厲,像一把殺人的刀子。口張到了最大,腦袋成了個大空殼。
秀荷妹子嚇了一個激靈,她急慌慌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繡球拋給了二水。二水嚇了一跳,想喊第三嗓子的口張開了就合不下,他傻傻地捧著繡球,看著。船離岸時,二水笑了,笑得像發(fā)瘋;眼淚就像船尾的水,嘩嘩嘩地流,嘩嘩嘩地流!驀然,他揮舞著繡球喊起來:秀荷,我要娶你!
童謠聲響起——行船唱童謠是水鄉(xiāng)娃兒們的規(guī)矩。
童謠本是輕松風(fēng)趣的,可今天唱出的童謠一點(diǎn)兒也不輕松,不風(fēng)趣,像一場惡作劇。在秀荷妹子的指揮下,孩子們唱得比哪一天都帶勁:脖頸一抻一抻,細(xì)筋一暴一暴,那童謠聲頃刻間覆蓋了“圓盤臉”的怒罵聲:
搖著櫓,蹚水路,
晃晃悠悠下洋洲。
爹打工,娘打工,
姐給我做個紅兜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