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五月以后,只要一出太陽,整座城市就像被取出冰箱的雪糕那樣在融化。
夜里,我獨自走在路燈下。有風吹來,帶著夏夜甜膩曖昧的溫度,像戀人的手環(huán)抱住我。
我沿著仍很年輕的心地走,看見兩旁都種著晝夜生長的樹木。
它們是愛,是細微的呼吸,是被風煽起的記憶的羽翼。
高中時,我也常常一個人走夜路。
入夏時節(jié),雨剛下過,我騎著單車一路飛馳,像騎在兩個世界交匯的邊緣。風一陣接一陣,像透明流蘇般吹著人心,越來越舒服。
因為學(xué)校毗鄰商業(yè)區(qū),校外租房很貴,我就租到一棟較遠的老居民樓里。房間異常簡陋,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個人住真的剛剛好。記得看房那天,房東說這里向陽,但入住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栽的綠植總是病懨懨的樣子,生活欠了我,也欠了它。
然而,就是這樣一處被陽光遺忘、終年陰冷潮濕的角落,我竟然也好端端住了兩年。
通往公寓的路特別暗,路燈隔幾天就跟鬧鬼一樣壞了。我常常拎著車摸黑回來,路上偶爾會有淘氣的貓咪突然從角落里跳出,在我跟前閃過,把我嚇得不行。
走到公寓下面,打開手機照亮鑰匙孔,咔!門開了,這動靜就好像暗中有人動了一下牙齒,然后對我說:“歡迎你把自己送給我吃,那我就不客氣了哦?!蹦巧缺淮蜷_的門總有一種要吃人的架勢。過道里有風刮來,颼颼的。
回到出租房,撐著眼簾復(fù)習到深夜。入睡前,定好早上六點的鬧鐘,卻總懷疑自己沒有定,半夜起來又看了一遍手機,像得了強迫癥一樣。
說實話,一直以來我都喜歡慢節(jié)奏的生活。
但到了高三,因為周圍的人一夜間都跟被人下了蠱一樣緊張起來,每個人都在拼著老命往前跑,曾以為懶癌晚期沒得治的我,竟然也不知不覺被帶動了,成了跟他們一樣奔波在三點一線上神經(jīng)兮兮的人。
那陣子,班主任在晚自習結(jié)束后安排我們跑步,她自己先哈著嘴巴、撐著老腰回去睡覺了,然后派個性格直得不行、腦袋少了根筋的班長帶我們跑。
班長估計是補腦液喝多了,亢奮得不行,在前頭大聲叫喊。那聲音在夜色里鼓脹著,叫人真想找根針扎破這樣的生活。
我感覺自己像一臺機器,整天除了趴在床上睡覺,坐在教室聽課,就是在不停地跑,像打了雞血一樣,最后一身疲憊地回家,第二天繼續(xù)向著那個人人都說很近很明媚,可明明很漫長很漆黑的未來匍匐而去,茫然不堪,像被推進井中出不來了。
有一天,我終于受不了這樣的氛圍,覺得待久了,自己非得抑郁。
我開始在晚自習上到一半時,溜走,爬墻,提早逃離監(jiān)獄一樣的教室,有時甚至連放在學(xué)校里的單車都不想騎,直接坐公交回去。
來爬墻的人真不少。大家都摩拳擦掌,準備跟這鐵欄桿一較高低。很多平日不顯山露水的同學(xué)這會兒也開始放飛自我,一個個輕功都很了得。
我時常會在這兒遇見隔壁班的L和她的閨蜜S。
L是一個長相甜美、被各科老師寵愛有加、類似沈佳宜這樣的女生,她會爬墻,自然出乎我的意料。
S是個奇葩,平常說話愛用手遮著嘴巴,舌頭從沒捋直過,走路總扭著腰,花枝招展,像條蛇精。
兩個人看見我,都笑起來,“云貴,你這么乖竟然也爬墻啊,要是被抓到了真不好咧?!?/p>
其實,我也想跟她們說這句話,但喉嚨里滑出的一句是:“真被抓到的話,那就是命不好哦,哈哈?!?/p>
到了高三上學(xué)期期末,我沒見到L,這使我有點兒失落,感覺爬墻也沒什么動力了。
S倒還和過去一樣頻繁游到這兒來,咬了咬牙,爬了出去。
有次,我沒忍住,就問她L去哪了,S回答了一句“噢,她參加藝考去了,以后要當明星的”。
高考后的七月下旬,我去學(xué)校領(lǐng)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見到了L,她身旁站著一個很帥的男生。兩人一起走路,說話,目光里都是彼此。
我識相地只跟L打了個照面,送上幾句未來的祝福后就走開了。
說實話,我和年級大部分男生都暗戀過L,但我知道自己不是柯景騰,不是何以琛,也不是肖奈。未來在前方等我的,可能只會是S這樣的女生。
每年六月快來的時候,我每晚都會做相同的夢。
夢見自己坐在一臺轉(zhuǎn)得快沒力氣、像要冒煙的電風扇下面,不停地做著一張空白的試卷,上面寫了什么字記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管怎樣加快速度答題,都來不及做完它。
鈴聲響了,一個胖乎乎的長發(fā)女老師在前面拍著板子大聲叫住我:“時間到了,別做了!別做了!”
我努力寫著,卷子還是空白的,寫下一個字,消失一個字。我慌張極了,想大聲喊叫,喉嚨卻始終動不了。
胖老師面目猙獰,沖過來,搶走我的考卷。
在她伸出圓白蘿卜一樣的手臂、奪過卷子的那一刻,我記得我哭了,而且還大聲地在夢里喊著:“還給我,還給我,我要念大學(xué),我要念大學(xué)!”
最后是舍友推醒了我,問:“你做噩夢了?”
我愣愣地點點頭。
高考確實就是年少的一場噩夢,度過了多少個夜晚,它仍不時闖入夢鄉(xiāng),招魂似的讓我回到曾經(jīng)的日子,一遍遍溫習。
真的,我怕。怕考試,怕結(jié)果,怕親人失望,怕同學(xué)離開,怕很多事情都來不及完成就被人宣告結(jié)束,怕被這個世界否定、拋棄。
那些年,在黑暗的河流上,我無法安然垂釣睡眠的魚群。
常常一個人復(fù)習到凌晨,見過了城市最喧鬧的時刻,也親眼目睹它最為蕭索寂靜的模樣。
有時會覺得自己一個人生活其實并不辛苦,辛苦的是怕自己等不到好的未來。
復(fù)習結(jié)束,關(guān)上臺燈的一刻,窗外已有隱現(xiàn)的云霞,在天邊織出一抹很淡的玫瑰紅。
我站在夜與黎明的關(guān)卡,心想應(yīng)該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它們的色彩,這些生命蛻變的顏色。
曾經(jīng)一度覺得永遠也不會過去的時光,竟然就這么輕巧地流失于指尖。
春夏秋冬,有聚有散。
總有一群少年會站在時間深處,發(fā)出夏天的光亮,用被風吹起的校服,跟你說一聲最堅定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