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畢業(yè)后下鄉(xiāng),我在一個公社茶場插隊。這里有100多號知青,100多號本地農民,分3個工區(qū)6個隊,負責近6000多畝茶園和少許稻田。在地里勞動的時候,尤其是聚在樹下或坡下工休的時候,聊天是解悶的主要方法。農民把講故事稱為“講白話”,一旦喝過了茶,點燃了旱煙,就會叫嚷:“來點白話吧,來點白話吧?!?/p>
農民講的多是鄉(xiāng)村戲曲里的故事,還有各種不知來處的傳說,包括下流笑話。等他們歇嘴了,知青也會應邀出場,比方我就講過日本著名女間諜、漢奸川島芳子的故事,是從我哥那里聽來的,頗受大家歡迎。
黃某不是我的同學,是他留城的姐姐托付給同學帶下鄉(xiāng)的。他個頭小,平時不大言語,只喜歡拉拉小提琴,不過肚子里還真有料,話匣子一打開,都是我們聞所未聞之事。魯仲連義不帝秦,信陵君竊符救趙,孟嘗君受教馮諼,當然還少不了黃料……我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些歷史故事大多來自《戰(zhàn)國策》和《史記》,不知黃某什么時候讀在眼里,記在心頭的。
易某最喜歡講戰(zhàn)爭史,每講到將領必強調軍銜,每講到武器必注明型號,顯示出驚人的記憶力,儼然是個軍事行家。我就是從他嘴里得知“二戰(zhàn)”時期的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諾曼底登陸戰(zhàn)役、隆美爾的北非戰(zhàn)役,以及德國的容克52運輸機和美國的M2坦克的。多年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肯定讀過《朱可夫元帥回憶錄》《第三帝國的興亡》一類的書。
這些閑聊類似于說書,其實是中國老百姓幾千年來重要的文明傳播方式。在無書可讀的時候(如“文革”中),有書難讀的時候(如文盲太多的環(huán)境),口口相傳幾乎是一種民間化的彌補,一種對上學讀書的替代。以至于很多鄉(xiāng)下農民只要稍稍用心,東聽一點西聽一點,都不難粗通漢史、唐史以及明史,對各種圣道或謀略也毫不陌生。其實,這何嘗不是一種堅實的文化?有一次,說起兩敵對大國之間的“微笑外交”,我身旁的一位老農突然插嘴:“有什么好說的?諸葛亮氣死了周瑜,還要去吊孝嗎?”我聽得一蒙,發(fā)現(xiàn)自己攤上一堆形勢和國策,其實哪比得上他這一句話的簡潔和通透?
像農民一樣,知青中還有些“故事王”,相當于口頭圖書館。鄰近的某公社就有這么一位。據那里的知青說,此人頭有點歪,外號“六點過五分”,平時特別懶,既不愿意挑糞種菜,也不樂于劈柴做飯,一個黑油光光的枕套竟可枕上一年。每次他央求女知青代洗衣服,就以講故事作為回報。憑著他過目不忘的奇能、繪聲繪色的鬼才,每次都能讓聽者如醉如癡、意猶未盡,而且甘受物質剝削。這樣的交換多了,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一張嘴的巨大價值,只要拿出故事這種強勢“貨幣”,他就可以比別人多吃肉,比別人多睡覺,還能隨意享用他人的牙膏、肥皂、醬油、香煙以及套鞋。這樣的日子太爽了。一度流行的民間傳說《一雙繡花鞋》曾由他添油加醋重新演繹。更為奇貨可居的是福爾摩斯探案、凡爾納科幻故事、大仲馬《基督山伯爵》、莎士比亞《王子復仇記》,都成了他“腐敗”下去的“特權”。
我有幸在縣城見過他一面。幾個朋友在飯店里以肉絲面作為賄賂,央求他講上一段。他說的是一名蘇聯(lián)女紅軍押送一個白軍軍官,兩個人在路途中居然來電,產生了危險的愛情。不料最后白軍的船艦出現(xiàn),軍官本能地向船艦狂跑求救,女紅軍那個慌啊,想也沒想就舉起了槍……故事大王此時已吃完了面,“叭”的一聲槍響,他捂住自己的胸口,緩緩地做旋體狀,目光憂郁地投向廚房和碗柜,伸在空中的手痛苦地痙攣著,痙攣著。
“瑪——莎!”他很男子氣地大喊了一聲。
“我的藍眼睛,藍眼睛呵——”他又模擬出女人的哭泣。
太動人了!我們聽得心情沉重,感慨萬千。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他那次講的是蘇聯(lián)小說《第四十一》,一部表現(xiàn)人性論的代表之作。
(生如夏花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漫長的假期》一書,何保全、于泉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