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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鐘翰:與酒結緣的求學歲月

2017-08-11 07:49澄海
同舟共進 2017年8期
關鍵詞:洪業(yè)清史司徒雷登

澄海

王鐘翰(1913~2007),湖南省東安縣人,1934年考入燕京大學歷史系,1940年碩士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46年赴哈佛大學留學。1952年院系調整后調入中央民族學院,后為中央民族大學終身教授。清史、滿族史專家,著有《清史雜考》《清史新考》《清史續(xù)考》《清史余考》等。

【“清宮戲”是戲說】

多年前夏日的一個下午,我來到中央民族大學的校園,進入家屬院,一問王鐘翰教授的住處,院子里的人都知道。王先生穿著運動鞋,動作輕便,談吐輕松。家中的擺設很簡樸,書架里放滿了各類史學著作,其中有一格是日文版的清史專著。茶幾上放著何炳棣的著作《讀史閱世六十年》,王鐘翰那些天正在看,他評價說:“何炳棣有豪氣?!辈⒎Q許此書為研究近代知識分子不可多得的重要著作。

我稱王鐘翰是清史研究的權威,他馬上回道:“不是。我就是一個明清歷史的研究人員,算不上是權威?!碧崞甬斈暝谘嗑┐髮W和哈佛大學的師友,他閑談了許多有趣的小故事,笑道:“以前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但是越近幾年的我越記不清楚了?!蓖蹒姾苍谧赃x集《清心集》里記述過一件趣事:當年王鐘翰未能獲得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1995年,他的長女王湘云獲得哈佛大學歷史博士學位,并留在美國執(zhí)教。

在中央民族大學任教,王鐘翰最有名的同事是吳文藻——作家冰心的丈夫?!氨谋葏俏脑宓拿麣飧笠稽c。以前冰心在美國威爾斯利學院,吳文藻在哥倫比亞大學,追求冰心的人很多,但是因為吳文藻老實可靠,她才嫁給了他,這是冰心親口跟我說的。他們一直到晚年都很恩愛”。王鐘翰說:“反右時,我和吳文藻一起被打成右派。”

進入晚年,王鐘翰的生活比較規(guī)律,諸事喜歡定時定量。我請教這位清史專家對現在電視劇充斥著“清宮戲”的看法,王鐘翰說:“都是戲說,很多所謂的正史也是亂七八糟。我不看這些東西,但是我都知道他們的觀點,反對或者贊頌我都清楚?!?/p>

【與日本人斗酒】

1934年,王鐘翰在長沙雅禮中學畢業(yè)后,考入燕京大學歷史系,當時歷史系全系師生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來人,老師和學生人數相當,卻頗有名氣。王鐘翰的老師是學術史上卓然成家的鄧之誠、洪業(yè)、顧頡剛。

燕京大學使他念念不忘的是喝酒暢談的歲月。王鐘翰回憶:

當時海淀同和居餐廳有一點小名氣,從西直門到頤和園都種海淀稻,用這個釀酒最好,釀出來的酒就叫“蓮花白”。酒很甜,因為度數不高,人不知不覺間會多喝,也就容易醉。我當時在讀碩士,是助教,工資107元,也沒有成家,起碼每兩個星期我就請同學去同和居。當時的燕大里,住著幾位外國老太太,每周五晚上她們都到臨湖軒跟司徒雷登聊天,向他匯報一些學校里的“小道消息”。有一次,我在同和居喝醉了,過馬路時摔倒在馬路旁邊,被那幾個老太太看到了,她們添油加醋地跟司徒雷登講述了一番,并提議取消我的獎學金。

司徒雷登就找到了我的老師洪業(yè)先生,洪先生說:這好辦,王鐘翰最聽鄧之誠先生的話,我告訴鄧先生,讓鄧先生處理?!编囅壬牭竭@件事,打電話到我的宿舍里,讓我去他家里。我“嗯”了一聲,并不說話,心想這下要挨批了。結果到鄧先生家,他在桌子上準備了一小杯白干,一兩不到,問我:你昨天喝酒啦?那再喝一杯!”然后說:你如果想喝酒,我家里有的是,你隨時都可以來喝酒嘛!”意思是我不要去外邊“買醉”。我喝完那杯酒,鄧先生說:“好了,你回去吧?!?/p>

從此,王鐘翰在燕京大學里“酒名遠揚”。王鐘翰說:

以前日本統(tǒng)治華北,日本的軍隊沒有駐扎在北京,但在頤和園有日本憲兵隊在京的總部。那時,司徒雷登是燕京大學校長,學校里到處掛著美國國旗,日本憲兵隊不敢輕易進入。日本憲兵隊的隊長叫華田,平時穿著便服,槍掖在衣服里,經常到燕京大學“訪問參觀”,司徒雷登不得不留下他們吃便飯,就在未名湖畔的臨湖軒。

日本人愛喝酒,華田便提出來要跟燕京大學的老師比賽喝酒,當時在座的也有洪業(yè)先生——這些學者怎么喝得過當兵的。正好我在學校,司徒雷登就讓洪業(yè)先生叫我去陪酒。酒桌上,華田用中國話講:今天比酒,全用瓶子喝啤酒,每人十瓶。我覺得啤酒醉不了,就跟他比。那個年代,我們都是熱血青年,但在學校讀書,不能拿槍打仗,內心很沮喪,有機會煞一煞日本人的囂張氣焰,到底能一吐多年心中郁積。最后,對方喝了9瓶酒就掉到桌子底下去了,我喝了10瓶還沒有什么事。

我記得以前在《良友》雜志看過,一個大胖子一口氣能喝下32瓶啤酒,我就知道喝10瓶啤酒不會醉。事情傳開后,北京的一家報紙還登了一條一二百字的新聞《王鐘翰怒斗倭寇》。后來,日本偷襲珍珠港,燕京大學的師生都去游行抗日了。日本憲兵開著大卡車,逮捕了十來個教授,把洪業(yè)先生、鄧之誠先生都帶去了。但是我沒有被帶去,別人就開玩笑說,憲兵隊長華田怕再次看到我,所以沒敢把我捉去。

在燕京大學的學生眼里,司徒雷登是什么樣的人呢?王鐘翰回憶:“我覺得他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但是也等于政治家,說話很有技巧,不該說的不說,該說的才說。他的記憶力也很好,但凡普通教授、活躍一點的同學都記得。我在燕京大學得過好幾次‘司徒雷登獎學金。他的獎學金級別比較高,有200元,一年的學費、生活費差不多就夠了?!?/p>

【轉益多師】

王鐘翰在燕京大學的老師,鄧之誠、洪業(yè)、顧頡剛三人風格迥然不同,但關系融洽。王鐘翰向鄧之誠請教學習的門徑時,鄧之誠告訴他,有兩部書要反復讀,百讀不倦,一部是顧炎武的《日知錄》,一部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二書都經世致用、治學嚴謹。洪業(yè)曾留學美國,眼界開闊,治學善于中西對比,致力于建立歷史學科的規(guī)范,培養(yǎng)一批掌握現代史學方法的新型歷史學家。顧頡剛則被譽為“中國史現代化的第一個奠基人”,其“疑古”精神對王鐘翰后來從事清史研究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抗戰(zhàn)時期,王鐘翰還有幸成為陳寅恪的助手。數位名師的風范,影響了王鐘翰一生。

鄧之誠有《骨董瑣記》《清詩紀事初編》等學術名著問世,他在生活中是什么樣的呢?王鐘翰回憶:

鄧先生是世家子弟,叔曾祖是道光年間任閩浙總督的鄧廷楨,曾經協(xié)助林則徐查禁鴉片。他年輕時很熱情地參加辛亥革命,到處宣傳革命。他沒有念過大學,但是國學底子深,記性很好,思想也活躍,善于作詩、作詞、寫文章。我認為他的文章是“桐城派”,沒有過多的“之乎者也”,敘事簡練有起伏,很不錯。他作派比較舊式,在燕大時還有一個姨太太,以前本來是他的侍女,后來還為他生了兒子。所以,那些外國老太太借這個理由去向司徒雷登告狀,說:“這像話嗎?都是自由戀愛的時代了,燕京大學里邊還有姨太太?!彼就嚼椎菫榇苏业胶闃I(yè)先生,洪先生回道:“他是中國的士大夫,中國士大夫都有姨太太,宋朝、明朝的士大夫請客吃飯,幾乎每人都有姨太太、藝妓陪酒。日本、韓國也是這樣。”他還告訴司徒雷登先生,鄧先生人品好、學問好,有個姨太太是私生活,最好不要干涉。

鄧先生常常諷刺胡適、傅斯年,他講課時問我們:同學們,你們知不知道現在有兩個人,一個姓胡名適,一個姓傅名斯年。他們搞什么學問?胡適就是胡說八道,傅斯年就是附會。”后來年紀大了,鄧先生就不這么說了。

鄧之誠晚景并不如意。王鐘翰說:

多年后,翦伯贊請一批學者開會,本來鄧先生不想去,我就邀他一起去參加,起碼表示我們追求進步,不是對國家的事情不聞不問。我是攙扶著先生走入會場的,翦伯贊當時比較權威,他說:有些人自恃有些舊學底子……我奉勸某些人,不要自視過高,這些‘國學知識都是封建糟粕,將來都沒有用?!编囅壬犃撕懿皇娣?,他知道翦伯贊這么說是針對他,但沒有當場點破。過了幾天,我去看他,鄧先生說他想辭職了。我說不行,辭職了就沒有地方住了,也沒有錢買新房子。后來又過了大概幾個月,鄧先生跟我說:我雖然比不上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我73歲也過了,比孔夫子長壽,學生選中國通史的也不只是三千了。如果我給每個學生寫一封信,讓每個人出5元錢養(yǎng)老,就夠了?!?960年,鄧先生黯然逝世,我當時已被下放沈陽,竟不能見上鄧先生最后一面。

洪業(yè)在燕京大學教書聲名頗振。王鐘翰回憶:

洪先生不講課則已,一講課就引人入勝。他上課說:你們睡覺吧!”但是一個人也睡不著。他聲音大,講課時經常穿插小故事、小笑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洪業(yè)先生是比較西式的派頭,上課時西裝革履,叼著煙斗,鄧先生則是舊式派頭。以前他們出身差不多,都是世家子弟。洪先生到美國留學,會拉丁文、英文、法文等好幾種語言。他有一個學生,在洪先生去世前給他寫了《洪業(yè)傳》,但是洪先生表示,在他去世以后才可以出版這本書,這些傳記不是罵他就是捧他,他在世的時候看到都不好。

王鐘翰在燕京大學發(fā)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是《辨紀曉嵐(昀)手稿簡明目錄》,由洪業(yè)指導。王鐘翰說:

1936年,中國營造學社印行《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認為那是清代大儒紀曉嵐的手跡。洪先生看后,感覺從字體及印文上看,并非紀曉嵐之作。我看了也覺得不是紀曉嵐的筆跡。洪先生已經構思好一篇文章,他自己不寫,而是交給學生寫,最后交由他過目修改。我按照先生的思路,拿印行的《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與紀氏審定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逐字對照,發(fā)現疑點竟然多達100多處。我將這些發(fā)現一一整理成文,洪先生把文章推薦到《大公報》上發(fā)表。

后來,我把文章拿給鄧之誠先生看,希望鄧先生說幾句好話,結果被潑了冷水,鄧先生說:“寫那么長干什么,幾百字就完了嘛。找?guī)讞l夠硬的材料就行了,為什么寫兩三千字啊?”后來,我知道了原因——寫法不一樣。洪先生做學問不僅吸收了舊式的考據,同時吸取了英美、法國的方法,但鄧先生還是舊式的方法。鄧先生在寫《清詩紀事初編》的時候,節(jié)衣縮食買了大量詩集,凡是清朝的詩文集幾乎無一漏網,今天可能買了一部順治年間的,明天可能收集到一部乾隆年間的,精心篩選了幾百部最好版本的詩文,但是他寫文章很精煉,就是寫他最推崇的顧炎武,也不過是兩千字。

王鐘翰讀書時代和顧頡剛接觸并不多,但印象深刻:“我選過他的課——春秋史、戰(zhàn)國史。顧先生因為口吃,所以上課通常不開講,只寫黑板。他的字很漂亮,從上課開始就寫,一直寫到下課鈴響,大概來回寫四五遍黑板。他在黑板上寫的每一條,都是他平時讀書的心得,因為他思考,所以會發(fā)現問題,并且有根有據。后來他跟魯迅關系不好,可能是多方面的原因吧,魯迅批評顧先生的‘大禹是一條蟲,意味火辣,充滿諷刺,實際上是挖苦顧頡剛在‘象牙塔里。顧頡剛也立馬反擊?!?/p>

抗戰(zhàn)時,王鐘翰在成都燕京大學當講師,才有機會和陳寅恪交往。王鐘翰說:

開始我沒有聽過陳先生的課,抗戰(zhàn)時,我在成都燕京大學臨時學校受聘為歷史系講師,主講“中國通史”和“中國史學史”。陳先生先在西南聯(lián)大當教授,后來被特聘到燕大,同時受聘來的還有吳宓先生。我不僅在學問上可以直接聆聽陳先生的教誨,在工作上也得到他的大力支持。當時大學設有訓導處,主要任務是控制學生的思想活動,任職的都是國民黨黨員。我不是國民黨黨員,學校又打算讓我兼任學生生活指導員,我當時就表示,如果必須加入國民黨才能任學生生活指導員,我堅決不兼任此職。學校答應了我的條件,但是我后來和訓導長關系不好,受不了這份閑氣,當時銘賢中學托人和我聯(lián)系,答應待遇和燕大相同,請我去那邊教高中歷史,我當然同意。

臨行前,我去向陳寅恪先生辭行,陳先生一聽很驚訝,問起原因,我如實說了。陳先生對我說:“你不能走,做學問還是大學里有條件,適合你。如果是因為訓導處的原因,你就更不必走,這事由我來處理好了?!标愊壬敿唇o校長寫一封信,說我適合在大學任教,校方應該挽留,又幫我解脫了與訓導處的干系。

沒多久,校方考慮到陳寅恪的身體,便派王鐘翰當陳先生助手,并照顧陳先生全家的生活。在《柳如是別傳》問世之前,陳先生并不是以治明清史聞名,但他不僅對清代掌故非常熟悉,而且對明清史上的一些重大問題有深入的思考。陳寅恪對清史的研究有一個特點,就是從民族文化體系出發(fā),注重種族、民族問題、士人階層、社會集團,這對王鐘翰后來研究清史很有啟發(fā)。抗戰(zhàn)勝利后,王鐘翰獲得哈佛燕京學社獎學金,將赴哈佛大學留學。陳寅恪正住在成都同仁醫(yī)院治療眼疾,王鐘翰將喜訊告訴了他,他聽了,閉著雙眼說:“你是搞清史的,搞中國史的到美國去能學到些什么呢?當然,哈佛是世界著名大學,語言確實不錯,去了多學點語言,或許還有不少用處?!?

陳寅恪雙目失明,以十年時間寫出《柳如是別傳》,其主旨曾引起廣泛猜測,學術界為此長期爭論不休,莫衷一是,有“辨誣說”“自娛說”“知識分子人格史說”“頌紅妝女性史說”等。王鐘翰與明清史學家何齡修、唐史學家王永興等,則是支持“復明運動史說”的一派,王永興就說:河東君雖堅持參加復明運動,而未能獲得成功,但陳寅恪不以成敗論英雄,尊崇氣節(jié)是柳如是一生志事的主要表現,也是她的立身之本。

【哈佛歲月】

1946年,王鐘翰赴美國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此時,他在燕京大學的老師洪業(yè)已在哈佛大學任教。王鐘翰說:

在哈佛我沒有跟洪業(yè)先生念書,但是最后半年我還是聽了他的課。我在聽葉理綏教授的課時出了一件事,葉理綏本來是俄國貴族出身,十月革命時逃到日本讀大學,后來赴美出任哈佛燕京學社社長。我并沒有很尊重他,我覺得他漢文差,日文很好,他用的課本《項羽本紀》全篇,其中描寫項羽的叔叔項梁寫信營救的一段,翻譯成日文時丟了一個字——可能不是他丟的,而是翻譯成日文時丟了,他卻沒有看出來。上課時,我當面指了出來,因為我覺得哈佛這樣的學校不應該用有錯誤的教材。他當場就臉紅了,回答不上來。第二天他說:MrWang說得對。

葉理綏選了一個美國人給我們講清史,那個美國人講清史不是從明末努爾哈赤講起,而從隋唐講起,說隋唐有印刷,有道教書籍傳播,中國了不起,那時已經發(fā)明了雕版印刷。宋朝更加不得了,活字印刷術傳到歐洲,對歐洲文明起到很大的影響。結果話鋒又一轉,講清朝鴉片戰(zhàn)爭打敗了,是因為中國人笨。我就覺得很不舒服,怎么可以這樣分析?后來,那位老師讓我們寫一篇論文,我按照中國式的寫法,是考據式的。他們按照外國人的寫法,點論結合,要具體分析。他們就說,我寫的東西以后怎么能拿博士學位?燕京學社主任結果取消了我的獎學金。洪業(yè)先生就對他們說:“本來就是因為王鐘翰的西學素質不夠,所以才送他到這里來學習,你們應該留下他。”于是,校方給洪先生一個面子,第二天就叫我過去,讓我第二個學期不要選課了,寫一篇論文,就發(fā)給我碩士學位。我說:碩士學位我有了,燕京大學的碩士學位不一定就比哈佛的低,甚至比你們的還好,我不要?!?/p>

后來洪業(yè)年齡大了,回不了國,就寫信給王鐘翰,以前家在燕南園52號的房子有祖父的畫像,讓王鐘翰去找,但是沒有下落——因為洪業(yè)走后,有兩三家人曾先后入住過。后來,洪業(yè)讓王鐘翰幫他將藏書捐給圖書館,最后選定了中央民族大學,王鐘翰說:“我的意思是中央民族大學是56個民族學生的家,它不如清華、北大的圖書館藏書多,這些書對于它們來說不算什么,但是對于民族大學來說可能有些作用?!?/p>

在哈佛大學時,洪業(yè)送過一個煙斗給王鐘翰。王鐘翰笑道:“是我從哈佛回來的時候,洪先生讓我抽煙斗,意思是讓我抽煙不喝酒,因為當時既抽煙又喝酒的人不多。一直到1960年代,我老伴說我,不讓我既抽煙又喝酒。再加上當時條件不好,三個孩子要讀書,還得請保姆。所以,我就選一樣,我想:抽煙是抽出去的,喝酒是喝進肚子,所以我就不抽煙了。到現在我不抽煙,喝酒也不多,一般只有二兩左右?!?/p>

王鐘翰的同窗在大變局中命運迥然。學者周一良出身名門,父親周叔弢是天津的著名藏書家、實業(yè)家。周一良大學就讀于北平輔仁大學歷史系,后轉學燕京大學歷史系。1939年獲全額獎學金入讀哈佛大學研究院,1944年獲得博士學位。在哈佛讀博期間,他還入讀遠東語文系,主修日本語言文學及梵文。他的夫人鄧懿生于北京,燕京大學國文系畢業(yè)。1932年春,燕京大學的學生組織旅行團到泰山、曲阜旅行,一行人在泰山上過夜時,周一良的錢包和大衣被竊。第二天一早,他只好狼狽地裹著棉被向同學借錢,正好遇上鄧懿慷慨解囊相助,自此,兩人成了戀人,于1938年結婚。同學們認為他們定情在泰山,便稱他們?yōu)椤疤┥角閭H”,這個浪漫的稱呼如今被鐫刻在兩人的墓碑上。

王鐘翰說:

周一良是我燕京大學的校友,他很佩服陳寅恪先生,他得知陳先生在清華上課的時間,就從燕大去清華聽陳先生的課——當時上課不大點名,而且有名的教授也不點名。后來一良考到哈佛大學讀博士,日本侵略中國時,他差點回不了國,所以在哈佛待的時間最久。1941年,鄧懿也有了赴美的機會,她在哈佛大學女校學習了一段時期,便在哈佛遠東語文系任教。1943年,趙元任教授受美國政府的委托,在哈佛創(chuàng)辦一個特別訓練班,專門訓練美國陸軍士兵掌握中文。趙先生挑選了幾位北京話標準的留學生當他的助手,鄧懿有幸被選中。她在趙元任的培養(yǎng)下,成為用英語教外國人學習漢語的第一批種子和人才(主持編寫的《漢語教科書》是中國第一部完整的對外漢語教材)。

周一良在“文革”時進入“梁效”寫作組,主要是因為江青。

當年的楊聯(lián)陞與周一良,被師輩認為是難得的“讀書種子”。季羨林在《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一文中說:“周的天才與功力,只能說是高于楊,雖然在學術上也有所表現,但是,格于形勢,不免令人有未盡其才之感??戳硕说脑庥觯y道我們能無動于衷嗎?”而王鐘翰回憶:

周一良和楊聯(lián)陞都比我高幾屆,都有過一些交往。我剛到哈佛大學時,楊聯(lián)陞剛獲得博士學位,正準備去聯(lián)合國工作,我們同去一家酒吧喝酒。他問我:你這番來美國,是想來求學問呢,還是來拿學位?”我聽了十分奇怪,問他:求學問和拿學位難道還有什么區(qū)別嗎?”他說:“要拿學位,就得攢夠學分,因而要多選課,應當選容易學的,有了足夠的學分,才談得上做論文。所以,要想在這里拿學位,就得做長期準備。至于求學問,那就得根據你自己的需要了?!?/p>

1948年夏,王鐘翰結束了留學生涯,雖然沒有拿到學位,但他對自己在哈佛大學的學習還是滿意的,特別是語言學上的初步訓練,對他后來從事清史、滿族史研究幫助頗大。

1976年,王鐘翰受中華書局之托點?!肚迨妨袀鳌贰_@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他一頭扎進浩渺的古籍史料中,整整兩年,每天奔波于北大和中華書局、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之間,夜以繼日,逐字逐句地對照考辨。“要嚴格考證、尊重史實,盡量擴大知識面。研究歷史沒有竅門,需要的就是耐心、細心、專心、恒心,經得起長期坐冷板凳的考驗”,王鐘翰說,“治史是發(fā)不了財的,我早就做好了受苦過窮日子的心理準備”。正是憑著這種嚴謹求實的學風,他終成清史和民族史學界的一代名家。

(作者系文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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