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祥
【兩人首次碰面】
魯迅應該算得上是文人中的“富豪”。有學者根據(jù)《魯迅日記》里所記的他工作后的每年所得,得出這樣一組數(shù)據(jù):魯迅前期在北京教育界任公務員,14年的總收入,相當于2009年的328萬元人民幣;中期在廈門、廣州做大學教授,1年收入相當于2009年的35萬元人民幣;后期在上海做自由撰稿人,9年總收入相當于2009年的452萬元。
還有一種算法是,銀元的標準重量是26.6克左右,經(jīng)過流通磨擦,也不會低于25克。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元銀元約折合人民幣(2009年)60至70元,魯迅每月有300到500元銀元的收入,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1.8萬元到3.5萬元收入了。在后期則更多,有時年收入達15000元銀元,相當于現(xiàn)在的近100萬元。因此魯迅對自己經(jīng)濟狀況曾有過明確的表述:“我的生活其實決不算苦?!薄拔也荒苷f窮,但說有錢也不對?!?/p>
魯迅幼時有一段從小康墜入困頓的生活經(jīng)歷。1894年,在京城做官的祖父因科舉舞弊案鋃鐺入獄,隨之而來的是父親長期患病,花光家里積蓄后,不治身亡。家境因此敗落,不僅賣了房子,還飽受鄰里親戚的白眼。家庭的變故,使魯迅從少年時候起就親近底層人民,尤其是在他祖父入獄前后,不得不到農(nóng)村的親戚家避難。在那里,他與農(nóng)村的孩子們一起玩耍,有時也到地里“偷”豆子煮了吃。魯迅一生都把他與農(nóng)村朋友這種樸素真誠的關(guān)系當作人與人之間最美好的關(guān)系來懷念——他不認為窮人是該被奴役、踐踏的,窮人有他們的尊嚴和人格——多年后,他甚至在作品《一件小事》中描寫過這樣一個情景:在一個貧窮但勇于擔當?shù)能嚪蛎媲?,兜里有大把銅元的“我”感到了“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與魯迅這樣靠個人才華與努力發(fā)奮而成為文人中的富豪相比,邵洵美則是不折不扣的真正的富豪。
邵洵美,祖籍浙江余姚,出身于上海的官宦世家。他的祖父邵友濂為同治年間舉人,官至一品,曾以頭等參贊身份出使俄國,后任湖南巡撫、臺灣巡撫。邵妻盛佩玉的祖父盛宣懷更是洋務運動中堅人物,大實業(yè)家,富甲一方。又因邵洵美過繼給伯父邵頤的關(guān)系,按譜系,大官僚李鴻章當是他的叔外祖父。
邵洵美自小喜歡文藝,五六歲時即入家塾讀《詩經(jīng)》,背唐詩,后入讀貴族學校圣約翰中學。畢業(yè)后留學英國,入劍橋大學攻讀英國文學?;貒?,邵很快成為文壇上長袖善舞、呼風喚雨的角色。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灘文藝界多元格局并存的情況下,邵洵美擁有一大批左、中、右的朋友:胡適、葉公超,潘光旦、羅隆基、曹聚仁、林語堂、沈從文、方令孺,聞一多、夏衍、鄒韜奮、徐悲鴻、劉海粟、魯少飛,以及張道藩、謝壽康、劉紀文等,可謂高朋滿座。
1928年初,邵洵美在住宅對面創(chuàng)辦金屋書店,屋內(nèi)布置得富麗堂皇。據(jù)朋友介紹,“金屋”這個名字的取義,既不是出于“藏嬌”的典故,也不是緣于“書中自有黃金屋”的詩句,而是由法文“LaMaisondor”翻譯過來的。那里也是文人雅集的場所。據(jù)郁達夫回憶:“我們空下來,要想找?guī)讉€人談談天,只須上洵美的書齋去就對,因為他那里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鄙垆婪蛉耸⑴逵裨谒幕貞涗浿?,有一節(jié)專談上海的文化沙龍,其中說道:“新雅茶室在北四川路上,文人雅集,每天在此喝茶、談文,一坐就是幾個鐘頭。洵美也是座上客,他不嫌路遠常去相訪……老朋友不用說,新朋友一見如故,談得投契,大家都成為朋友,洵美他寫詩的興趣更濃了,也更常想去聚聚?!碑嫾音斏亠w曾戲謔地畫了幅《文壇茶話圖》,稱邵洵美是“文壇孟嘗君”。
關(guān)于邵洵美的“有錢”,不妨看看他朋友的回憶:當時邵洵美的私人書房里,放著估價五千金以上的希臘女詩人薩福像真跡,用20萬英磅在倫敦拍來的史文朋的手稿,用羊皮紙裝訂的波德萊爾《惡之花》的第一版,和結(jié)拜大哥徐悲鴻描繪巴黎“紅磨坊”即景的帆布油畫。這些陳設,足見強大的財力和人際網(wǎng)絡。除了收藏自己深愛的藝術(shù)品外,邵洵美還投資出版業(yè),出版了《十日談》《時代畫報》《時代電影》《萬象》《聲色畫報》等雜志,涉及文學、詩歌、漫畫、電影、時事、評論等各個領(lǐng)域。事業(yè)鼎盛時期,邵洵美名下同時出版的刊物有7種,每隔5天便至少會有兩種期刊面世,這在中國出版界無人能出其右。
邵洵美還愛畫畫、藏書,寫詩要在沒有格子的白紙上寫,落筆字跡秀麗,行列清晰,勻稱潔凈,甚至可以直接付印。他的英式詩風,追求唯美,陳夢家評價道,那是“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氣,艷麗如一個應該贊美的艷麗的女人”。
因為都是文藝圈中人,又都在上海,魯迅難免跟這位風度翩翩的“孟嘗君”碰頭。他們見面就不同尋常,其媒介居然是聲名赫赫的世界文豪蕭伯納。
1933年2月17日,77歲的英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蕭伯納偕夫人乘“皇后號”輪船漫游世界,在由香港抵達上海時,他“只要求見孫夫人(宋慶齡)”?!端螒c齡年譜》記載:“晨5時,宋慶齡偕楊杏佛等乘海關(guān)小輪前往吳淞口歡迎,并上英輪皇后號訪蕭伯納,相見甚歡。后應蕭伯納的邀請,宋慶齡與其在餐廳共進早餐?!碑斔螒c齡一行陪同蕭伯納離開碼頭,前往禮查飯店(今浦江飯店)會見抵滬各游歷團成員時,有一輛小車正駛向虹口魯迅家。那是蔡元培派人去接魯迅的車,讓他趕緊到“孫夫人的家里吃午飯”——當然,主要是與蕭伯納共進午餐。
魯迅最初是從日本友人內(nèi)山完造的電報中,得知蕭伯納要來上海的。宋慶齡等一行人離開禮查飯店后,即驅(qū)車前往亞爾培路(今陜西南路)的中央研究院造訪蔡元培,待他們到達宋慶齡寓所,已是中午12時。魯迅乘車趕到時,午宴已進行到一半。蕭伯納見到魯迅時,幽默地稱他是“中國的高爾基,而且比高爾基還漂亮”,魯迅則詼諧地回答:“我更老時,還會更漂亮。”但兩人交談的時間似乎并不多,宋慶齡后來回憶說:“當時林語堂和他(蕭伯納)滔滔不絕地談話,致使魯迅等沒有機會同蕭伯納談話。”
稍事休息后,蔡元培、楊杏佛、林語堂等陪同蕭伯納前往座落在福開森路(今武康路)的世界學院,出席與世界筆會中國支會會員們的見面會。在世界學院精致的小廳,除上述幾人外,還有梅蘭芳、葉恭綽、張歆海、謝壽康、邵洵美等人——這樣,魯迅跟邵洵美有了首次碰面。
對這次見面,魯迅在該年應日本改造社約稿,寫的《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中道:“兩點光景,筆會有歡迎。也趁了摩托車一同去看時,原來是在叫作‘世界學院的大洋房里。走到樓上,早有為文藝的文藝家,民族主義文學家,交際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約五十個人在那里了?!痹谖闹?,邵洵美是在給蕭伯納贈送禮品時出場的:“此后是將贈品送給蕭的儀式。這是由有著美男子之譽的邵洵美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戲子的臉譜的小模型,收在一個盒子里。還有一種,聽說是演戲用的衣裳,但因為是用紙包好了的,所以沒有見。蕭很高興的接受了?!标P(guān)于這贈品究竟是什么,當時在場的張若谷在《五十分鐘和蕭伯納在一起》中有詳細介紹:“輪到送紀念禮物的時候了。筆會的同人,派希臘式鼻子的邵洵美做代表,捧了一只大的玻璃框子,里面裝了十幾個北平土產(chǎn)的泥制優(yōu)伶臉譜,紅面孔的關(guān)云長,白面孔的曹操,長胡子的老生,包扎頭的花旦,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保?933年2月18日《大晚報》)
另據(jù)1996年6月27日《北京青年報》上一篇《遭魯迅〈拿來主義〉諷刺 邵洵美后人要公正》的文章介紹,邵洵美的女兒邵綃紅披露,她母親盛佩玉回憶,當天(指蕭伯納到達上海那天)邵洵美傍晚回家時,曾把白天的經(jīng)過講給夫人聽,說這次是他第一次見到魯迅先生。活動結(jié)束后下起了雨,天很冷,邵見魯迅站在屋檐下,像是在等車,凍得臉都發(fā)青了,還主動上前邀請先生上自己的汽車,送他回去。
【魯迅的金錢觀】
應該說,魯迅跟邵洵美這第一次見面,并沒有什么不和諧。照邵太太與她女兒的說法,他們還有很好的互動??蓡栴}是,為什么很快他們便惡語相向?
魯迅雖然對貧富有自己的看法,但倒也不是無原則、無條件地“仇富”——相反,因為有那么一段從小康而墜入困頓的生活,他對金錢有了比較平實的看法——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金錢萬萬不能。這一點,在他公開演講中有清楚的表示。1923年12月26日,魯迅應邀為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做了一個演講——《娜拉走后怎樣》。演講中,魯迅講道:“……錢是要緊的。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總覺得……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jīng)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jīng)濟權(quán)就見得最要緊了?!币虼耍麑η嗄昱笥训膭窀娉3J沁@樣:“我想贈你一句話,專管自己吃飯,不要對人發(fā)感慨。并且積下幾個錢來。”
不過,魯迅對金錢不是無條件地尊崇。這條件有二:其一,這金錢來路要正,最好是靠辛勤勞動而來;其次,有了錢,最好能用這些錢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不能因此蔑視與嘲弄因種種原因而深陷窮困的人們。這兩條,魯迅做得還是比較到位的。第一條,魯迅所拿酬勞,沒有任何不勞而獲。他在給曹靖華的信中說:“現(xiàn)在的生活,真像拉車一樣,賣文為活,亦大不易。”在另一封信中又說:“別的瑣事又多,會客,看稿子……還得做些短文,真弄得一點閑工夫也沒有,要到半夜里,才可以嘆口氣,睡覺。”這種情形,一直持續(xù)到晚年,那時他身體不好,時常生病,但為了生計,還得繼續(xù)寫作和翻譯。
但有錢后他卻并不以此擺架子,倒是盡己所能幫助那些仍在窮困甚至是死亡線上掙扎的人們。魯迅致木刻家曹白的信中曾說過:“凡是為中國大眾工作的,倘我力所及,我總希望(并非為了個人)能夠略有幫助……”一次青年作家葉紫寫信給魯迅,說他“已經(jīng)挨餓了”,請魯迅幫問問他投稿的稿酬如何。魯迅回信“已放十五元在(內(nèi)山)書店,請持附上之箋,前去一取為盼”。作家蕭軍、蕭紅手頭緊,向魯迅求救,魯迅說:“我這一月以來,手頭很窘,因為只有一點零星收入,數(shù)目較多的稿費,不是不付,就是支票,所以要到二十五日,才有到期可取的稿費。不知您能等到這時候否?但這之前,會有意外的付我的稿費,也料不定。那時再通知?!笔潞?,蕭軍、蕭紅覺得這么用了魯迅的錢,心里有些“刺痛”,魯迅還回信安慰他們:“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一個俄國的盧布,日本的金圓,但因出版界上的資格關(guān)系,稿費總比青年作家來得容易,里面并沒有青年作家的稿費那樣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緊。”在郵局工作的孫用,將自己的譯稿《勇敢的約翰》寄給魯迅,以求得幫助。魯迅代其聯(lián)系出版事宜,墊付了制版費,當書店付還一部分制版費時,他又用這些錢預支了譯者的版稅。
在魯迅看來,邵洵美的錢基本上不是來源于自己的勤奮工作。魯迅在《拿來主義》中談到文化遺產(chǎn)問題時,曾這樣影射一個人:“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姑且讓我這么說說罷),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收錄此文的課本以前標有注釋:這里是諷刺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自我炫耀的邵洵美之流。
當然,這么說有些偏頗,邵洵美的女兒邵綃紅就曾辯解“魯迅先生所指的‘富家翁的女婿,當然是指爸爸娶了媽媽——盛宣懷的孫女盛佩玉。實際上,這樣的評語,對爸爸來說是很不公平的。”她說:
首先,邵氏家族在上海也是一個大家……爸爸從小被過繼給大伯邵頤,而邵頤的夫人李氏是李鴻章視為己出的侄女,當年以中堂大人的千金之名嫁到邵家,從譜系上講,李鴻章也是爸爸的外祖父。其次,很多人不了解的是,爸爸和媽媽是姑表親。爸爸的生母是盛宣懷的四女兒,爸爸不僅是盛宣懷的孫女婿,其實更是他的親外孫。
如果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魯迅大概還不至于對邵洵美那么不滿意。關(guān)鍵在于,他認為邵看不起其他清寒作家,寫文章對其挖苦諷刺,自鳴得意。
【邵洵美:對論爭無法釋懷】
有研究者認為,邵洵美在一篇小文章里對貧窮文人的嘲諷先惹惱了魯迅——1933年8月在《十日談》上發(fā)表的《文人無行》(也有一說這是他對魯迅此前發(fā)表的《從盛宣懷說到有理的壓迫》的回應)。這篇文章讓魯迅發(fā)怒的主要是這么幾段:“……但其所以為文人之故,總是因為沒有飯吃,或是有了飯吃不飽。因為做文人不比做官或是做生意,究竟用不到多少本錢。一枝筆,一些墨,幾張稿紙,便是你所要預備的一切。嘸本錢生意,人人想做,所以文人便多了。此乃是沒有職業(yè)才做文人的事實。”言下之意為文人都是些無業(yè)游民,是一些靠著“一枝筆,一些墨,幾張稿紙”混飯吃的“可憐蟲”。接著又說:“誰知既為文人矣,便將被目為文人;既被目為文人矣,便再沒有職業(yè)可得,這般東西便永遠在文壇里胡鬧?!比缓笥值溃骸按髮W教授,下職官員,當局欠薪,家有兒女老少,于是在公余之暇,只得把平時藉以消遣的外國小說,譯一兩篇來換些稿費?!鄙垆赖恼f法與梁實秋的觀點如出一轍。梁實秋信奉“資產(chǎn)是文明的基礎(chǔ)”的主張,認為文學是屬于“有產(chǎn)的少數(shù)人”的:“好的作品永遠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品,大多數(shù)永遠是蠢的,永遠是和文學無緣的。”窮小子要登上文壇,就必然“在文壇里胡鬧”了。同時,邵洵美已經(jīng)有明白地向“窮文人”魯迅進行不點名攻擊的“嫌疑”:不僅因為魯迅做過“大學教授”“下職官員”,更重要的是,他也遭受過“欠薪”(為此,他還寫過一篇題為《記“發(fā)薪”》的文章),而且,魯迅時常有“把平時藉以消遣的外國小說,譯一兩篇來換些稿費”的做法。
8月26日,魯迅以“洛文”的署名在《申報》副刊發(fā)表《各種捐班》一文,文章開頭就說:“清朝的中葉,要做官可以捐,叫做‘捐班的便是這一伙?!爆F(xiàn)在則連做“文人學士”和“文學家”也可以“捐班”?!伴_宗明義第一章,自然是要有錢”。怎樣才能做“文學家”呢?“只要開一只書店,拉幾個作家,雇一些幫閑,出一種小報,‘今天天氣好是也須會說的,就寫了出來,印了上去,交給報販,不消一年半載,包管成功”。這里是說,像邵洵美這樣的“作家”,其實就是靠了手中的幾個錢——你說做文人是“嘸本錢生意”,其實也得“投資”呢。
接著,魯迅又以“葦索”的署名在《申報》發(fā)表《登龍術(shù)拾遺》,正好在邵洵美辦的書店當編輯的章克標寫了一部《文壇登龍術(shù)》,其中提到“登龍是可以當作乘龍解的”,“平常乘龍就是女婿的意思”等等。魯迅說“做女婿而登文壇”的要術(shù)是:“要登文壇,須闊太太,遺產(chǎn)必需,官司莫怕。窮小子想爬上文壇去,有時雖然會僥幸,終究是很費力氣的;做些隨筆或茶話之類,或者也能夠撈幾文錢,但究竟隨人俯仰。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作文學資本,笑罵隨他笑罵,惡作我自印之?!边@些話,當然是針對“飯吃不飽”的“這般東西”,卻“在文壇里胡鬧”的說法而來的。
其后,邵洵美、章克標在所編的《人言》周刊上,刊載魯迅在日本《改造》月刊上發(fā)表的三篇雜文之一《談監(jiān)獄》的中譯文,并加上了“編者按”,這讓魯迅與邵洵美的糾葛再上新臺階。按語說: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譯自日文,當可逃避軍事裁判?!庇终f:“魯迅先生本來文章極好,強辭奪理亦能說得頭頭是道,但統(tǒng)觀此文,則意氣多于議論,捏造多于實證,若非譯筆錯誤,則此種態(tài)度實為我所不取也?!濒斞?934年致信鄭振鐸:“章頗惡劣,因我在外國發(fā)表文章,而以軍事裁判暗示當局者,亦此人也。”由于邵洵美當時和章克標“同黨”,魯迅日后著文總不忘給邵一頓批評,他在《中秋二愿》《〈且介亭雜文〉序言》《〈且介亭雜文二集〉序言》《六論“文人相輕”——二賣》《〈引玉集〉后記》等文中,均指名或不指名地涉及邵洵美。
邵洵美對魯迅的咄咄逼人既無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只是在1935年6月22日《人言》周刊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勸魯迅先生》的文章,其中寫道:“魯迅先生似乎批評我的文章不好,但是始終沒有說出不好在什么地方。假使我的文章不值得談,那么,為什么總又談著我的錢呢?魯迅先生在文學刊物上不談文章而談人家的錢,是一種什么作用呢?”
1935年,邵洵美在摯友徐志摩死后,開始續(xù)寫小說《珰女士》下篇,在這部以左翼作家丁玲為藍本的小說中,他特意寫了個“周老頭兒”:“他脾氣的古怪,你是知道的;你只能聽他自然,不如他意他就恨你,一恨你就把你當成了死對頭”,“人說紹興人就會唱高調(diào),一點也不錯”。借小說主人公之口,邵洵美毫不掩飾他對魯迅的影射,“市面上有本魯迅寫的《阿Q正傳》,我覺得倒像周老頭兒的自傳”。
上世紀50年代末,邵洵美曾與賈植芳同囚一室,據(jù)賈植芳在《獄友邵洵美》中的回憶,邵洵美當時怕自己來日無多,曾鄭重其事地托付他將來澄清兩件事:一、1933年蕭伯納來上海訪問,他作為“世界筆會的中國秘書”,負責接待工作。因為蕭伯納不吃葷,便由他出面宴請,在“功德林”擺了一桌素菜,花費了46塊銀元,但在公開報道中,他的名字未被提及。二、他的文章均由自己親自執(zhí)筆,而非魯迅所批評的請人捉刀代筆?!拔业奈恼?,是寫得不好,但實實在在是我自己寫的,魯迅先生在文章中說我是‘捐班,是花錢雇人代寫的,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我敬佩魯迅先生,但對他輕信流言又感到遺憾!這點也拜托你代為說明一下才好……”其實,今天我們讀魯迅抨擊邵的文章,并沒有講邵的文章是“叫人代寫”的,邵洵美很可能理解錯了“捐班”的含義:魯迅本來的意思是,邵洵美“文學家”的頭銜,就像清朝時那些靠“捐班”(用錢買官)上位的人一樣,是靠自己出錢打造(打造方式主要是辦雜志、辦書店,登自己文章、出自己的書)而成的。
即使在窮困潦倒之際,邵洵美耿耿于懷的兩件事,還是與魯迅有關(guān),可見這場論爭已成為他一個打不開的心結(jié),終身無法釋懷。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