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
1
我為沒有幫到四哥而內(nèi)心愧疚,但他攤上了那么大的事,我又能如何呢——我甚至連那個油頭粉面的小鎮(zhèn)干部都無法應對,雖然我之前曾對他極有好感,但現(xiàn)在想來,他對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工作所迫,并無半點情分。這樣想著,我就慢慢對他憎恨起來。當然,作為太上老君的座前首席弟子——我們這種人,是不允許帶著仇恨來看待一個人的,就像老君的教誨:“一切皆為虛幻,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但我既然應承老君,要到太原府教化他們向善成仁,這三十二年來,也嘗盡了人間疾苦(那仙風道骨也似乎漸漸從我身上褪去了),成了眾人眼中的瘋傻之人,那可恨的通天之術(shù)也越來越不中用了,我又與凡人有何差別?豈能做到“不動不傷”。佛又曰:“考查世人善少惡多的原因,不外乎由于邪、惡二見之故?!蹦撬?、她、他們大都持著邪惡之見,我怎能不痛心疾首,所謂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又豈是我這樣道行淺薄的鼠輩能夠領(lǐng)會的——于是,我在朦朦朧朧中大笑三聲,朗聲唱道:“好一個賤人!”然后,我起了一個慢板唱腔,接著罵:
“……我把你們殺剮的賊?。?/p>
開言動語罵范江,
陣陣惡火滿胸膛。
我三弟生來情性莽,
焉敢執(zhí)刀把他傷。
到今日你犯在王手上,
我……我……我一定把賊活開膛。
賊??!……”
這是秦腔《東吳大報仇》中劉備出征前痛罵“四賊”的唱段。太原府人個個會唱。村里的戲班子從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再次翻新立起來,二十多年來久唱不衰,作為太原府人,唱這兩段,與我而言真是小菜一碟,坐著,站著,睡著都能唱。
果然,就有人先是起哄,然后喝彩,又有人抑制不住激動,一再用胳膊肘捅我……我就醒了,涎水已經(jīng)流到了大腿上。我一臉茫然地望著車上一張張傻樂的笑臉——他們的臉面隨著車身的搖晃忽遠忽近,我緊張極了,抱緊身子,大叫一聲:“媽呀!”眾人便又一陣大笑。
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說:“唱啊,怎么不唱了?”
她前面五十出頭的男人接著說:“唱得真好,喂,小子,登過臺嗎?”
買票的女人說:“一定是入過弦索(和樂器合過音),不然怎么能唱得這么好,得勁!”
“好嗓音啊,兄弟,不唱戲掙錢可惜了哦?!边@是一個厚道的中年人,四十出頭的樣子,黑瘦的臉上掛著厚厚的眼鏡,猛一看就像是孫悟空下凡,穿著也不講究,邋遢陳舊,我甚至在他身上找出了與我相像的地方——沒錯,鄉(xiāng)下人,老實巴交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人,這個瘦猴兒,我們一上車就聊過兩句。
我問他:“怎么了?”
瘦猴兒盯著我看了兩眼,突然興奮地站起來,揮著手大聲宣布:“這小子睡著了,在睡夢中唱哩!”
眾人“咦”了一聲,那些安靜坐著的,也都伸過頭來看我。沒什么好說的,我對瘦猴兒的做法有些不滿——他有什么權(quán)利讓滿車的人來看我的笑話,我覺得他是羞辱我的幫兇。我拉下臉來,不理眾人,也不理瘦猴兒,我在想:“真在睡夢中唱戲了?”
我的這個疑問一直到了麥城才被追上來的瘦猴兒回答了:“真唱了,唱得好?!彼廊缓芘d奮,但我討厭他說的那個唱得好,唱得好有什么用?又不能當飯吃。我不理他,捅著手埋頭往天橋上走。這是麥城唯一的一座天橋,一頭連著凱旋廣場,一頭橫跨雀河,它的身下,一半是麥城汽車站,一半是浩浩蕩蕩的雀河之水(其實這一段是截流的人工湖,出了城區(qū),雀河就大部分干涸了,與太原府村前的松樹河相差無幾)。站在橋上,各種巨大的廣告招牌便清晰可見,看一眼河水,再看一眼比河水洶涌數(shù)倍的車流,我的眼睛一霎時就花了,整個人也開始暈暈乎乎的,仿佛立刻就會被這迅速逼近的車流、水流瞬間淹沒,各種氣味,各種噪聲也立馬把人緊裹起來,一種排山倒海般的錯覺令我無所適從,我張大了嘴,深呼吸,卻進少出多,乃至胸悶腿軟,我閉了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背靠著欄桿,等著那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慢慢退去。
“咋了?生病了?”瘦猴兒蹲在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疑惑地說,“還暈車?”
不待他把話說完,我就干嘔起來,兩眼直冒金花,吐了半天,什么都沒吐出來,瘦猴兒擰開半瓶蘇打水遞過來:“喝點兒水吧,慢慢就好了?!蔽要q豫片刻,還是接過了水。他又說:“沒想到你戲唱得真好?跟誰學的?教我唱吧?”我把剛喝了一口的水含在嘴里,鼓著腮幫子,瞪著他。他沖我嘿嘿一笑:“還暈嗎?”嗨,他媽的,這小子以為我是暈車呢,“暈?!蔽艺f,“暈人。”他沒懂我的意思,就又沖著我笑。我煩透了,慢慢站起來說:“你有病???”(我本來想罵他,你是傻子嗎?可終于沒罵出來,別人都這么罵我,我也這樣罵他,有什么意思呢。)
“唉,我就是個有毛病的人,不然也不會淪落成這樣啊?!彼哪抗饪聪蜻h處,臉就陰沉下來,我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就問他:“你喜歡唱戲???”
“嗯,喜歡。我還寫了五個劇本呢?”他把臉轉(zhuǎn)過來,露出自豪的神色。
“你是個作家???”像我這樣的文化人,對作家還是比較敬重。
“唔?!彼c了點頭,但隨后就把頭低下去了,眼神中閃現(xiàn)過一縷羞愧,“也不是,狗屁作家,就是喜歡寫而已。”
我突然對他有了好感,要知道,我還正常上學的那些年,就立志想當一個作家,高二的時候,我就寫了好多詩,快要把一個筆記本寫完了,當然,其中還有一些日記,主要是對那位穿著白底黑條紋長袖衫的同年級女生的暗戀,說起來,就讓人笑話了,我后來挨打,被學校開除,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我現(xiàn)在對之前的事比較模糊,記憶很多時候不聽使喚)。我總在想,要不是出了那樣的事,我現(xiàn)在說不定就是一個作家了。
“你到麥城來干啥?”我問。
“你又是來干啥?”瘦猴兒反問我,語氣有點質(zhì)問的意思。我一下子又覺得不舒服,便不回答他,轉(zhuǎn)身向凱旋廣場走去。他跟上來,卻又自言自語地說:“我來看老婆,那你呢?”
“老婆在城里?”我邊走邊說。天真的冷了,我的西裝太薄,袖子太緊,手只能捅進去一半,一半就光禿禿地暴露在灰塌塌的天色里。冬日里正午的麥城,還是和太原府不分上下,干冷干冷的,叫人吸不住鼻涕。我一個勁一個勁地吸鼻涕,可最后,當瘦猴兒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的時候,鼻涕還是頑強地掉下來打在我的袖子上,我很生氣——“你說這是在城里,你叫我吸不住鼻涕,還滴在袖子上,誠心要和我不過啊?要是在太原府,或者是固城,我也就不和你計較了,可……可這是麥城,這是城里,你懂不懂?”瘦猴兒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重大失誤,慌忙從褲子屁股上的兜里掏出幾片染成藍色而又被蹂躪得不像樣子的紙巾來,顫顫抖抖地剝開要我給擦鼻涕,我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袖子,就走過去,將袖子在一棵樹上蹭了蹭,然后,好不容易抽出剛剛捅好的手,將袖子拍打了兩下,便妥貼了。瘦猴兒追過來:“紙……紙,給你紙。”我瞪了他一眼,就覺得與這樣的人在一起太傷自尊了——他這是給農(nóng)村人丟眼哩?!澳銊e跟著我,看你的老婆去。”我朝他吼了一句,埋頭又走。
“你去哪兒???”他站在原地遠遠地喊我。我沒有回頭,不想理他,這樣的人走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說我是肩負著重大責任才來麥城的,而不是像他那樣邋里邋遢的,還要來城里看老婆,那女人一定是上輩子瞎了狗眼跟了他——沒本事的男人,總是叫人厭煩,又不懂眼色,連我都看不慣,他老婆能受得了?……但轉(zhuǎn)念再一想,那婆娘也許還是個邋遢的沒本事女人,要不然也不會和他過日子。可我是什么人?堂堂太上老君的弟子,我是來拯救萬民的。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心里也一陣顫抖——突然為自己冒出這樣的想法而慚愧,想想這些年在太原府,我是一心為了太原府全村人的幸福而奔前跑后,不辭辛勞,貢獻力量的,但到頭來又怎么樣呢?還不是落得個被人遺棄的下場。而在固城呢?還不是白白叫人打了出來,面對四哥所受的冤枉卻又無能為力,我真是蠢極了,連自己和四哥都保護不了,還怎么保護萬民……這樣想著,我又替自己難過起來,我又有何面目那樣責罵一個與我一樣沒本事的男人呢?
過馬路的時候,我又一陣頭暈,干嘔了幾下,突然被一只手從馬路中央拽回到了馬路牙子上,差點就摔了個趔趄。
“你找死啊——”
我剛要罵的話,突然從別人嘴里吐了出來,我的怒氣被硬生生壓了回去。
他興致勃勃地望著我,一副得意的樣子,他說:“頭一回來城里?。俊?/p>
我本不想答應,卻一下子就確信他是個善良的人——只是難以明顯看出來而已,還有他地包天的嘴巴,黑沉沉的皮膚,以及瞪圓的小眼睛……
“唔,頭一回來?!蔽矣行M愧,聲音極小,但終歸是說明了意思。
“怕什么,說話低聲小氣的,跟個娘們一樣,我頭一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不會過馬路……你跟著我就好了。”他說著,捏緊了我的手,跟著前面的人小心地穿過了如蟻的車流。他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不急不慌:“有誰第一次來城里不是這個樣子呢?哈,還有在城里生活了幾年的人,也不會過馬路?!?/p>
望著他臟兮兮的脖子(不知是皮膚的緣故,還是沒洗干凈,看不清楚,我其實很想摸一摸,但又忍住了),我覺得我真是虛偽了,他說得對呀,第一次來城里,有什么丟人的,何必小聲小氣??粗扉T熟路的樣子,我又問:“你經(jīng)常來嗎?”
他帶著我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又繞過獻血車,在一個路邊的香煙攤前,才停住說:“來過幾回了,但也不常來……她不讓……”這回他的聲音也很小,像做了虧心事一樣。
我不是那種打破砂鍋揭人傷疤的人,就轉(zhuǎn)了話題:“那你去找老婆吧?!?/p>
“那你呢?人生地不熟的,咋辦?”他的樣子有點像四哥,還不待我回答,他又說,“要不,你跟著我,等我見了老婆,再去辦你的事,完了,我?guī)慊厝グ桑阋粋€人,我也不放心啊?!?/p>
就這樣,我的計劃被他徹底打亂了(我也本來就沒什么計劃,事實上,我被他的善良打動了),我放心地跟著他,倍感安慰。
2
我心安理得地吃了瘦猴兒請我的刀削面,嗯,就是心安理得,誰讓他答應要帶著我的,不吃白不吃。之后,他便領(lǐng)著我在廣場上亂轉(zhuǎn),看拿著長筆在地磚上寫字的老人。有一個獨臂阿姨只寫“龍飛鳳舞”,身邊圍了很多好奇的年輕人,他們嘖嘖稱贊著,不停地用手機拍照,還有漂亮的女子與獨臂阿姨合影。我被那字吸引了,僵著不動,聽那阿姨說,她寫這四個字才一個多月,只是每天堅持練習,進步很快,然后她就向人們講述她練字的緣由和她此前的不幸。瘦猴兒拽了我一把,看我不走,他就向那阿姨討過長筆:“我寫幾個字,您瞧瞧,指點指點?”阿姨欣然應允。瘦猴兒接過長筆,提了一口氣,向眾人笑了笑,然后開始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他一口氣寫下去,地上就濕了半片,真是“龍飛鳳舞”,開合有度,張弛有聲,看得眾人連連叫好:“這人臨過懷素,草圣藏真,嘖嘖,好功夫!”獨臂阿姨說:“小伙子,練了幾年了?”瘦猴兒在寫完“珠稱夜光”最后一筆,一個回鋒,深深吐了一口氣,緩過勁來才說:“二十年了。”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哦,怪不得一筆好字?!豹毐郯⒁贪阉舷麓蛄苛税肷危终f:“你有這一身手藝,還愁日子不好過?”瘦猴兒被她這樣一問,臉一下就由黑變成了黑紅,嘆了一口氣,將筆交給阿姨,轉(zhuǎn)身就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空留眾人的驚嘆于身后。
這時候,我就對他刮目相看了,我追上去,跟在他身后,突然覺得他纏著我不放,應該是提前預知了那種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了(要知道,我這樣的文化人從來都是很孤傲,一般人根本不入我的法眼)。這只怪我太笨拙,看不出好賴——我覺得我應該請他吃飯,而不是他請我(他掏錢的時候,我看見了,他帶的錢不多),況且我身上還有棗紅馬給我的一筆錢——我從來沒有拿過這么多錢,裝在身上總覺得不安(盡管我將它裝在了棉褲里側(cè)父親為我特制的口袋里,貼著肉,但一想到錢,我還是心慌),再說,錢對我來說毫無用處。我說:“我是因為敬重你,才要將飯錢還給你。”他執(zhí)意不肯,將我的手從我的褲腿里使勁抽出來,他抓住我的手腕:“要給錢,我就不和你做朋友。”我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這些年,我從沒聽過“朋友”兩個字,哦,不對,三草說過,但她那純粹是胡掐,有一次,她騎在我身上一陣一陣浪叫的時候,我說:“你就是我的女人?!彼f:“不,我們是朋友?!鼻魄?,騎在我身上,兩只乳房晃得我眼都花了,她卻說我們是朋友,狗屁朋友,她壓根就是糊弄我哩,我才不信。但現(xiàn)在,他卻說,我們是朋友。
“朋友?”我又問了一遍。
“嗯,朋友?!彼c了點頭。
我說:“既然是朋友了,我吃了你的飯,就得為朋友兩肋插刀呀。”
他說:“嗯,好朋友。”
從廣場出來,穿過文廟前街的馬路,我跟著他進了青年路。你從這里一眼望過去,就能看到真正的城市——那些亂糟糟的城中村被聳立的高樓掩藏在了身后,你就無法看到那些與城市格格不入的低矮平房,那些狹窄的巷子口堆積如山的水果和東倒西歪的小販,以及他們在巨大的噪音中古怪蠻橫的叫賣聲:“新鮮的草莓,栗子,便宜賣了……”還有那些游手好閑的以收租過日子的中年人,你也看不到他們提著鳥籠,背搭著手,叼著煙的慵懶神態(tài)。當然,你也無法看到躲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晝伏夜出的性感女人……一切都被包裹起來,城市鮮亮的光澤在這里誘惑著你,使你不禁在萬花叢中訝然出聲:“哇,這就是城里!”
我們一起走過移動大廳,走過報刊亭,走過民俗博物館,走過麥城書店……我一路興奮,看得眼花繚亂。走過一家茶園的時候,正巧有兩男一女三個中年人進門,門口穿著紅色旗袍的妙齡女子優(yōu)雅地同時鞠躬:“歡迎光臨。”她們的聲音甜美極了,就像楊家峪家門口的那個八月梨,咬一口,那甜甜的汁水就嗖的一下鉆到了嗓子眼里,叫人渾身酥軟,我不禁愣在那里,癡癡地望著那兩個女子,不料,其中一個笑吟吟地走出來,望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以為她要和我說話,就沒忍住雙腿,向前跨了兩步,待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卻說:“滾,好狗不擋道?!?/p>
我以為她在罵別人,四下看了看,除了瘦猴兒,再無其他。“看啥呢,說的就是你,瓜慫!”
我懵了,我壓根就沒想到城里人也會如此待我——太原府人都叫我瓜慫,固城人也叫我瓜慫,可到了麥城,她們還這么叫我?難道我的臉上就寫著“瓜慫”兩個字嗎?她又是憑什么覺得我就是她們眼中的“瓜慫”呢?難道是因為我的相貌嗎?的確,我看起來并不光鮮——窄小的紅毛衣上套著皺巴巴的藍西裝,下身卻是鼓囊囊撐圓了的肥大棉褲,但這就能印證我屬于“瓜慫”的行列嗎?
“狗眼看人低!”我說。
那漂亮的妞兒聽見我罵,氣紅了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是哪個鄉(xiāng)里沒拴好的野狗,跑到城里來咬人了。”她的聲音很小,但我卻聽到了,要不是她粉嘟嘟的臉像極了三草圓圓的乳房,說不定我真的會狠狠地扇她一個耳光,但我終究沒有太過沖動,我覺得是三草的乳房救了她。
但這并不是說,她侮辱了我,我就能一笑而過,雖然我是文化人,但也會口爆粗語:“你娃才是個瓜慫哩!”我將聲音提到了最高,我真怕別人聽不到,又補充了一句,“你娃才是沒拴好的野狗哩!”
這一下,事情就鬧大了,路過的行人紛紛駐足圍觀,茶園里也馬上跑出來兩個年輕小伙子,一個問:“薇薇,怎么了?”那漂亮的妞兒顯然沒見過我這樣的陣勢,想必是之前罵人從未受過委屈,經(jīng)我這樣一咋呼,反而手足無措了,她的臉憋得更加紅了,一時語塞,緊咬著下唇,當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她就哇地一聲哭了,掩面逃進了里間。那兩個小伙子一看薇薇受了欺負,就一齊奔過來,扭住了我的胳膊,質(zhì)問我:“你真是不想活了,敢在這兒撒野?!彼麄冋f著就揍我,每人在我的屁股上踢了兩腳,覺得不逮力,便掄圓了胳膊,攥好了拳頭,向我的頭上砸來,我頓時被殺氣騰騰的叫喊聲籠罩了。
“住手!”有人一聲斷喝,一個渾厚的聲音飄了過來。
但那兩個家伙在聽到聲音之后,因為慣性,又在我的后背上砸了幾拳,待那人走過來,他們才停了手,我眼冒金星,認不清來人,只聽他說:“混賬,叫你們別惹事,偏就不聽,滾!”打我的兩個小伙子一溜煙地跑進了茶園,那人就對周圍的人說:“散了,散了?!比巳罕懔懔懵渎涞厣㈤_了,那人捅了捅我的肩膀:“沒事吧?”
哈,這不是笑話嗎?被人打成了這樣,還說沒事。我呼地站起來:“沒事?咋能沒事呢……”我理直氣壯地想和他理論一番,但瘦猴兒卻突然跑過來,抓住我的胳膊大呵一聲:“快走,來不及了?!蔽覜]明白他的意思,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跟著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我回頭一看,那人像個瓜慫一樣望著我們傻笑。
走了一截,我甩開瘦猴兒的手,停下來問:“搞什么啊?”——我為他壞了我的大事而心存怨氣。他說:“就是他!就是他!”說著又轉(zhuǎn)回來拉著我的手往前追。我被他弄糊涂了,但看著他著急的樣子,也只好跟著跑起來——他要追上前面那個穿著黑色呢子的高個子男人,他一定是對瘦猴兒很重要。但我們的腿終究跑不過汽車,那人攔下了路邊的一輛藍色出租,一溜煙走遠了,他對我們氣喘吁吁的追趕渾然不知。
想象一下這時的情景吧,我和瘦猴兒——像兩個行為詭異的小丑,追著前面的汽車,他拉著我,我踩著他的鞋跟,撞過迎面而來的行人,我皮青臉腫,他灰頭土臉,呵呵……
我們終于還是泄氣地停了下來,蹲在一個下水道的井口邊氣喘吁吁?!肮啡盏?,又跑了。”瘦猴兒在喘氣的時候艱難地說。我看著他的樣子,禁不住哈哈大笑,對,就是哈哈大笑?!澳銈€瓜慫!”我說。
3
“到底是個什么人?”我和瘦猴兒守在市醫(yī)院門診大廳里的時候,我才問他。
“什么人?就是個流氓,強盜,不講理的家伙?!笨粗蚣佣锛t的臉(也許是因為太熱),我能感到他內(nèi)心的憤憤不平和無盡的委屈。他像個丟了玩具的孩子,無助地望著大廳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了一圈,他才拉著我走到一個角落里,坐在剛剛被騰空的鐵椅上,良久,他才對我說:“我當你是朋友,才把事實告訴你,你要替我保密?!彼裆衩孛氐臉幼幼屛矣X得他真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煩,我鄭重地點了點頭,他才說:“我高世昌這輩子本本分分,從沒得罪過任何人,但這一次,我要讓他們看看我也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p>
開始的時候,他還有點難為情,他說:“今年開春,有個親戚給秀萍在麥城找了個活兒,哦,秀萍就是我老婆,叫王秀萍,對了,你家在哪兒?說不定她和你在一個鄉(xiāng)上哩?!?/p>
我說:“我是太原府人,箭子川道上的太原府,你曉得我們那兒嗎,名氣大得很?!蔽艺f完這句話的時候,突然就覺得很自豪。
“太原府?箭子川道上的太原府?”他睜大了眼睛望著我,看著他激動起來的樣子,我滿懷期待地點了點頭。
“太原府里沒好人,不提了,一說起來我就生氣。”他扭過頭去,又說,“秀萍就是箭子川道上西元里人?!?/p>
我哦了一聲,我知道西元里,是距離箭子鎮(zhèn)最近的一個村子,但并不熟悉,我家在那里沒有親戚,我很少去。我聽他說太原府里沒好人,就有點不高興,但他卻繼續(xù)說他的秀萍,我就不和他計較了。
“我本來不想讓秀萍來麥城,你說,掙錢的事應該是男人做的,我又不缺胳膊少腿,怎么能打發(fā)女人出來掙錢養(yǎng)活我哩……但沒辦法,秀萍要去,我又攔不住,再說,我老娘在家里要人照看,秀萍又不盡孝道,所以,就讓她去了??烧l知道,她是來城里給人家當保姆的,起初的時候,她還偶爾回一趟家,給孩子洗洗刷刷,可這半年,就一次也沒回來,打電話也不接,要么接了,就給我發(fā)脾氣。八月的時候,我老娘病得厲害,我就來叫她回去,可她死活不肯,我知道可能要出事了,但我有什么辦法?我犟不過她,還被她數(shù)落了一頓,這次要不是我老娘天天嚷著要我來看她,請她回去,我才不管她哩……你知道吧,她是在城里過舒坦了,壓根就不想回去了。”
至此,我才明白了瘦猴兒要干什么——真是個窩囊的男人!我在心里鄙夷地罵了一句,要是在太原府,我就要出口罵他了,一個男人連個老婆都看不住,哄不好,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我沒有安慰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醫(yī)院里的人個個面帶苦楚,身體的疼痛使他們行動遲緩,而陪著他們的家屬也都因為親人的疼痛而愁眉不展,偶爾有一兩個慌慌張張跑進跑出的人,都是拿著化驗單,一副焦灼的樣子。我身邊的椅子上來來回回換了三四撥人,現(xiàn)在坐著的是一對中年夫妻,他們拿著化驗單反復看了一陣子,女人便唉聲嘆氣起來,大約是說有一張化驗單要明天才能拿到結(jié)果,他們必須要在麥城住一晚上,女人心疼錢,又操心家里的娃娃晚上沒人管,兩人又合計著要去找一找醫(yī)院里的一個熟人,看能不能想辦法托他把化驗單早點拿到,或者請他明天拿到化驗單了,找醫(yī)生問問,看能不能想些辦法直接先把手術(shù)做了,免得花不必要的錢又耽誤治療,但男人說與那人不熟,不好去找,于是決定要等到明天,既然要住,女人就又想去找一個遠房的親戚湊合一晚上,男人又覺得找親戚不方便,也不好空著手去,兩人便爭來爭去,也沒個結(jié)果,然后就又嘆氣,女人說:“怎么得了這樣的病,羞人不說,還要花這么多的錢,倒不如死了算了。”男人也嘆了一口氣,安慰她:“得病了就得治,有什么羞人的。”我聽著聽著就走神了,暗自在想,這個女人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而這時候,瘦猴兒卻還在自言自語地說話,有一兩句就突然飄進了我的耳朵:“我老娘快不行了,她擔心死后,沒人照看我,她老人家說家里沒個女人不行啊,好賴有個女人在,家還是完整的,臨到老了,也有個照應,娃娃們也有個當娘的管教……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把她狗日的領(lǐng)回去,不管怎么說她畢竟還是我的女人……你說那個姓周的咋就那么狠哩,自己家里有女人,還揪著我的女人不放,城里人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我坐在中間,突然覺得恍如隔世,他們都在說著自己的苦處,而我的苦處又向誰說呢?——要不是他們提醒,我還真忘了我為什么要來麥城。我想起四哥的朋友送我上車的時候?qū)ξ业亩冢骸叭フ艺矣嘘P(guān)系的大人物,花點錢,也許還有些希望。”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是越過我的頭頂看著遠方的,他大約是料定了我這樣一個眾人眼中的傻子,又能有什么指望呢。當然,我對自己也毫無指望,我不知道像四哥那樣的冤枉,怎樣才能通過關(guān)系得以平息,我只能莽莽撞撞地來麥城找三哥想辦法。
三哥是市醫(yī)院的外科大夫,雖然這些年我們弟兄之間毫無瓜葛,但我想著,畢竟兄弟一場,他也不至于袖手旁觀吧。這樣想著,我就又糊涂了,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了?為何醫(yī)院里擠滿了人,連看病都要托關(guān)系。鄉(xiāng)下的女人進了城里,就不想回去了,難道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嗎?每個人都在冤枉著,都在掙扎著,稍有不慎,就會頭破血流,大家都在找關(guān)系,可關(guān)系又是什么呢?我再一次被莫名的憤怒緊緊包圍了,我就恨太上老君——既然你把我派下界來,要我來拯救這世人,就算是你要我來拯救太原府,即使僅僅是太原府,那你也要給我拯救的權(quán)利和能力,而不是這樣潦草地讓我在這人間看著他們的痛苦卻無能為力……我的鼻子又開始發(fā)涼,我說:“我救不了你們?!?/p>
我的聲音在噪雜的大廳里異常突兀,所有人都轉(zhuǎn)過頭來尋找聲音的源頭,他們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我和瘦猴兒兩個怪物——在他們眼中,我們一定是怪物,單憑穿著他們就能一眼認出來?!俺隽耸裁词??”他們互相問著,但很快就有人搖頭——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很好奇,他們只是匆匆一瞥就又扭頭干別的去了,但距離我們?nèi)宀街畠?nèi)的人,卻清楚地看見了我的舉動,他們被一個高舉著雙臂,高昂著頭的裝束怪異的人突如其來的大呼小叫而嚇到了——尤其是滿臉烏青。
“快過來,那是個神經(jīng)病?!币粋€優(yōu)雅的女人沖著她的孩子吼。她跨了一個大步將孩子一把攬了過去,她的優(yōu)雅在這一瞬間喪失殆盡。孩子受了驚嚇,竟掙扎著哭了起來,女人把一部分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她慌慌張張地抱著孩子走出了大廳。瘦猴兒也被我嚇著了,但他還是保持了相對的鎮(zhèn)定,他將我的雙臂扳下來,使勁拽著直勾勾的我,離開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我們站在醫(yī)院外面的馬路牙子上,冷風吹過,我被一陣寒氣激醒了,我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了一陣,渾身松弛了下來。
“兄弟,沒事吧?”他拍著我的肩膀,不無擔心地問。我搖了搖頭,他才神情變得溫和,出了一口長氣。他說:“你跟緊我,別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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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我為什么要跟著瘦猴兒在麥城轉(zhuǎn)圈,起先的時候,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他要在醫(yī)院找那個勾引他老婆的大夫,他說要和他好好談談,讓他把秀萍還給他,而我也要在醫(yī)院找我的三哥。我們遇到的麻煩也是一致的,他只見過那個醫(yī)生一面,就是上次來找秀萍的時候,那個醫(yī)生帶著秀萍請他在外面的飯館里吃過一頓飯,然后就把他打發(fā)回去了,他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兒,這次來,他瞞著秀萍,女人說過了,要是他再來麥城找她,就和他離婚,所以,他想找那個醫(yī)生,正面強攻,而我也不知道三哥的家,關(guān)于三哥的情況都是四哥的朋友告訴我的,他甚至連三哥的電話號碼都沒有給我,我也只能守在醫(yī)院里等那個我叫三哥的外科大夫,十多年了,我從未見過他,至于見到了能不能認出來,我毫無把握,要不是有瘦猴兒帶路,我甚至連找到這家醫(yī)院都有困難——我對三哥的認識,還只停留在外科大夫的身份,這一點上,我與瘦猴兒殊途同歸,說白了,就是找大夫,然后各行其是。
但問題終于來了,我們幾經(jīng)周折,瘦猴兒還是找到了那個人,他下班后,從住院部的大樓里出來,瘦猴兒一眼就認出了他,可惜的是,當他追過去的時候,不小心滑倒了,等爬起來,那個人就已經(jīng)鉆進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幸好,轎車從我眼前經(jīng)過,前窗開著,我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驚慌地揮手打我,我發(fā)現(xiàn)——他竟然像極了我的父親,尤其是皺著眉頭,瞪圓了眼睛的樣子,與父親如出一轍。毫無疑問,直覺告訴我,我們找的大夫是同一個人:他就是我叫做三哥的外科大夫,那個勾引了瘦猴兒老婆的城里人。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跟著瘦猴兒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館,他唉聲嘆氣的樣子讓我滿心內(nèi)疚——我為背叛了朋友而惴惴不安——我怎么能讓他在醫(yī)院里抓住三哥呢,他若是大鬧起來,豈不是壞了三哥的名聲,再說,我找三哥是為了救四哥,萬一被瘦猴兒拖了三哥的后腿,豈不誤了大事,所以,我又覺得在認出三哥的時候,我雙膝一軟,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當然,偶爾犯病于我是常事,只要我一緊張,一激動,就會鼻子發(fā)涼,不省人事,但那樣的時候,你知道的,我根本無法控制。
瘦猴兒對我白天的表現(xiàn)充滿了怨氣:“要不是你今天跑得太慢,我就抓住他了?!彼f的是今天我挨揍之后我們一起追的那個人。“要不是你今天犯病了,我一定就逮著他了……這不,又白花了冤枉錢?!笔莺飪憾自诖策?,取出一顆廉價的紅蘭州,叼在嘴上,往煙盒里看了看,又捏了捏,煙盒像一只女人的奶子一樣癟了進去,他又看了看里面的煙,嘆了口氣,才慢騰騰地將煙裝在了口袋里。他并不急著點煙,而是一再地責備我。我蹲在他對面,背靠著墻,差一點就說今晚的店錢我來掏,但這個聲音在我的嗓子眼里打了幾個來回,硬生生地被我壓了回去——我又不是傻子,豈能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來。
“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個什么鳥大夫,不然我就在醫(yī)院里把他找出來,當著眾人的面臊死他,給他來兩拳……呃,實在不行,我就去找他們院長,踢了院長的門,叫他好好管教那個畜生……”瘦猴兒越說越激動,把能想到的辦法都齊齊說了一遍,但最后,他還是長嘆一聲,哀怨地說:“這事兒都怪秀萍,要不是她鐵了心地不想回家,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要不,你找她好好談談,說不定她只是一時賭氣,看在孩子的分上……”
“她才不管孩子哩,這么多年,她就管她自己?!笔莺飪捍驍嗔宋业脑挕N冶鞠胫?guī)拙湓挵参克?,可被他這樣一截,又覺得無話可說。
瘦猴兒接著就開始數(shù)落秀萍的不是,從她嫁給他開始說起?!八€不是看中了我家的光景好,那時候我爸還活著,在供銷社上班,家里的房都新嶄嶄的,在我們石板川里那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你想想,以我當時的標準,娶什么樣的媳婦都不為過,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帥,追著要嫁給我的女子多了去了?!彼隽朔鲅坨R,目光里露出了一抹亮色,“我還不是覺得她漂亮,個子大,身材好,才鬼迷了心竅死活要娶她……現(xiàn)在想來,我媽說的話還是對,這娘們的眼睛能勾人,不是好好過日子的主兒,但我那時候年輕氣盛,怎么能聽我媽的話呢……”
“那就跟三草差不多。”我突然插了一句。在我認識的女人中(也僅僅是太原府的女人),我就覺得三草最好看,屁股大,奶子大,眼睛能勾人,更主要的是在床上會耍,翻來覆去地倒騰你,不但把自己弄舒服,也能把你弄舒服。這句話說完,我突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三草已經(jīng)住進了我的心里,不管走到哪兒,她都能在某個瞬間突然冒出來,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一直想著她,現(xiàn)在我倒是有些后悔當初不聽我爸的話,要是娶了三草,我也不至于淪落到而今的地步。
“三草是誰?”
“哦,一個妖精?!蔽疫@么說著,褲襠里那玩意兒就緊了一下,要不是厚厚的棉褲隔著,一準會被他看出破綻,而我此刻,卻是想著與三草一樣的那個秀萍。
他嘿嘿地笑了兩聲:“沒想到兄弟也和女人耍過,我還以為你真是個瓜子哩?!?/p>
我生平最恨別人罵我瓜子,但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我反而覺得無比受用,終究是個作家,說話就是與那些文盲不同,這也是我愿意跟著他的原因之一。
“我們文化人,誰還不打個野食開開葷哩?!蔽乙矝_他笑笑。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就近了許多?!澳阋惨粯影??”
“哪能呢,就是有賊心也沒那個賊膽?!彼纳裆幌伦泳桶衿饋恚癖蝗擞妹娲釉谀樕纤ち艘幌?,“唉,兄弟呀,哥哥這輩子把命都給了秀萍,可她還不知足啊?!彼f完,才慢慢點燃了煙,深吸一口。
然后,他就說到了秀萍的不賢惠,一天只知道打扮自己,家里的活兒什么都不干,可惜的是他父親在他們婚后不到三年就去世了,家里的光陰一下子就敗了,而他偏偏就愛好文學,整天只知道看書寫字,稿紙堆積如山,發(fā)誓要當文學家的他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毫無準備,因此在父親死后的一兩年里,他根本就承擔不起生活的重擔,日子過得艱難起來,他的那些稿子發(fā)不出去,成了一堆廢紙,而他又無一技之長,打工也沒力氣,掙不來錢,就成了村里的笑料,秀萍對他的態(tài)度也急轉(zhuǎn)直下,開始惡語相向,拳打腳踢,“她要像女王一樣活著,不曾想?yún)s一下子淪落成了山賊,她不認命?!钡@又有什么辦法呢,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是大多數(shù)人的通病,實在鬧得沒辦法了,他的母親就將一筆私藏了很多年的錢交給她去做生意,他現(xiàn)在真是后悔讓她到箭子鎮(zhèn)開那個服裝店,“要不是在鎮(zhèn)上開店,她的心也許還不會野。”秀萍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只是為了活得體面光鮮,這樣折騰了兩三年,錢沒賺到,人倒是結(jié)識了不少,成了鎮(zhèn)上新近爆發(fā)出來的“角兒”,大大小小的人一提起秀萍的名字,都會相互一笑,心知肚明,后來還竟然有一個鎮(zhèn)上的教師和鄉(xiāng)上的干部兩個人為她打了一架,那個教師的老婆帶了一干人眾將她打了個半死,此后,服裝店就開不下去了,她關(guān)了門,卻待在鎮(zhèn)上租的房子里不回家。他親眼見了她和那個鄉(xiāng)上的干部睡在一起,她把他呵斥出了門外,那個男人穿著褲衩,在樓道里給了他兩百塊錢,他就拿著那些錢在鎮(zhèn)上的館子里報復性地吃了一頓,然后就回家去了。
“就這樣回去了?”
“我殺他們的心都有……但有什么辦法呢?我跟她嚷,她就要跟我離婚?!?/p>
“那離了不就行了,這樣的女人你也要?”
“唉,你不懂……你讓我打光棍啊……”他又點了一顆煙,這次做得有些決然,沒有回頭數(shù)煙的顆數(shù)。
秀萍和那個鄉(xiāng)上的干部終究沒有修成正果,聽說是那人被提拔了,去了固城當了一個什么小頭目,與她一刀兩斷了。秀萍沒辦法只好回家,可在家里待了不到一年,就又來了麥城?!八莻€閑不住的人,總想一下子翻身成為有錢人,這年頭,哪能那么容易哩?!?/p>
我一下子就同情起他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忍辱負重,但他的難處我是看到了。我覺得三哥真是可惡至極,也為他的品位感到羞恥——城里人和鄉(xiāng)里人爭什么高低?城里那么多的女人,一抓一大把,我不信他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偏偏就看上了自家的保姆?主人搞保姆,多么庸俗啊,這玩意兒電視上看得多了,上個世紀城里人的風氣怎么才刮到他這兒啊,他也太不能與時俱進了,何況,搞一個破鞋有什么意思呢?我后來又覺得瘦猴兒的話并不可信,他大約是因為秀萍的前科才這樣胡亂猜想的。
我莫名地覺得這里有疑點:“你確定她和那個大夫搞上了?”
“狗日的,沒搞上她為啥不回去?”瘦猴兒有些憤憤然,“人家吃多了給她買衣服,買化妝品,全是些值錢的東西,嘖嘖,你不知道,上次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一起來,那個般配呀,那大夫看她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連服務員都稱他們是兩口子哩,你說,我是她的男人,坐在她對面,看著他們那個親熱勁,還能怎么想?”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你也能想象得到,他像個乞丐一樣猥瑣地坐在三哥和秀萍對面,狼吞虎咽的樣子,肯定是與那個氣氛格格不入。我倒是佩服他竟然能心安理得坐著吃飯,也佩服他現(xiàn)在心平氣和地給我說秀萍——他完全是一副旁觀者的口氣,倒是巴不得三哥與秀萍之間搞得一團火熱,那樣才能隨了他的意。看著他抽煙的樣子,還有激動平息之后發(fā)紅的臉(也許是因為房子太熱),我竟然撲哧笑出了聲。
他一定是沒明白我的笑,竟然也跟著笑了一下,又說:“你說,他們是不是搞上了?”他追問的口氣就像是落實了自己的預測而泛出了無限的自豪。為了應和他的感覺,我竟然突兀地點了點頭,他像是喝高了一樣,伸過臟兮兮的手在我的肩膀上打了一下,羞澀地說:“你這個朋友我認識得太晚了。”他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動了一陣,然后說:“我們應該喝一杯?!?/p>
他這個提議好,我還正想著找個什么理由離開一下,于是便踴躍地說:“我去買酒?!彼粗液俸俚匦α藘陕?,舔了舔了嘴唇,再一次羞澀地說:“那就讓你破費了,便宜點的,二鍋頭最好了……”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jīng)到了二樓。
5
我覺得瘦猴兒是無恥的,就像我當初認為三草是無恥的,或者勒索了三草的楊石先是無恥的,亦或者是我那整天爛醉如泥的父親是無恥的一樣,都是那種死雞不上架自欺欺人的無恥,但與他們相比,瘦猴兒的無恥就顯得更不要臉一些,簡直是無恥得光明磊落,一個沒有血性和自尊的男人你還能指望他把什么經(jīng)營好呢,就是我這樣的男人也瞧不起他,更別說他的秀萍了,更何況,他對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像評論妓女一樣說他的秀萍,單就這一點,我就受不了。
我出了旅店,繞過一家賣臭豆腐的地攤,再跳過當路的一堆沙子,才憋著一口氣出了巷子,巷子口幾個臃腫的女人,扯著嗓子像念經(jīng)一樣機械地攬客:“住店嘍,單間三十,每位十五,熱水暖氣廁所樣樣有哦。”一位年過四旬的女人,穿著窄短的羽絨服,畫著古眉怪眼的濃妝,在我經(jīng)過的時候,一邊磕著瓜子,一邊低聲說:“二十塊,來吧?!蔽乙詾樗诮形遥D(zhuǎn)頭看了她一眼,卻發(fā)現(xiàn)她仍然專注地磕著瓜子,眼睛望著遠方,低領(lǐng)的羊毛衫下看不見乳房,肚子上卻堆了一團肉,她仿佛是覺察了我在看她,仍然雙目無神地望著遠處說:“做吧?二十?!蔽也恢浪裁匆馑迹獑?,卻聽見旁邊一個攬客的女人笑嘻嘻地說:“婊子,連個傻子都不放過。”我沒聽懂他們的對話,這時候又涌出來了一群人,我就順勢跟著走了。我本想在路上轉(zhuǎn)一圈,卻覺得冷極了,于是,便去旁邊的超市里買酒。穿著紅色馬甲的女服務員對我異常警惕,跟著我走來走去,我拿了酒去付錢,她才如釋重負,對收銀臺上的女子擠眉弄眼。綠瓶裝的二鍋頭賣八塊,比太原府貴兩塊錢,我本想問問為啥要貴兩塊錢,但又覺得有失我們文化人的身份,也就作罷。我記得外邊的兜里有一些零錢,是當初我要給瘦猴兒還飯錢的,可找來找去,愣是沒找到,只翻到了一張紙條,剛要扔,卻發(fā)現(xiàn)了上面有兩串數(shù)字,展開來一看,原來是四哥朋友和三哥的電話,那是四哥的朋友在我上車的時候塞進我口袋里的,他說有消息了就給他打電話。
“我要打電話。”我對那個跟著我的女服務員說。
“打電話要收錢的?!彼蠹s是從我剛才胡翻亂找的樣子中料定了我沒錢。
“我有錢。”
“先把錢拿出來再打。”
“我要到外面去取錢?!闭f著,我就往外走,服務員不失時機地從我的腋下將那瓶酒拿下,重重地放在玻璃柜臺上,等我出了門,她又說:“傻逼,沒錢還買酒打電話?!?/p>
聽了她的話我就惱了,這不是狗眼看人低嗎,“老子有的是錢。”我一個箭步跨進去,怒目盯著那個女孩,女孩被我的舉動嚇著了,向后微微一躲:“有錢你拿出來呀……”沒等她把話說完,我就將手伸進了褲襠。女孩驚叫一聲:“你想干嘛?”我不理她,自顧自在褲襠里摸索了一會兒,就將棗紅馬之前給我的一筆錢全部抽了出來,同樣重重地拍在了柜臺上,紅色的紙張慢慢展開來,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要打電話?!蔽艺f。
……連著撥了三次,都是無人接聽,我才如釋重負地出了超市,寒氣一浪一浪地逼來,我打了幾個冷戰(zhàn),才發(fā)現(xiàn)渾身是汗。我反而慶幸沒有打通,不然該怎么說話呢?叫他周大夫?三哥?還是直呼周飛?我的擔心不無道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恐怕連我的名字也記不起來了吧!
那么,我對三哥有什么印象呢?他似乎大我十歲,哦,或者是十二歲,我對這個記憶一點兒也不深刻。從我記事起,三哥就已經(jīng)是男子漢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說說我們弟兄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嗯,的確是復雜至極。這都要怪我的父親,僅從這一點來說,他就不是一個令人尊敬或者極有擔當?shù)拈L輩。不過,這也讓父親憑空產(chǎn)生了一股莫名的傳奇般的自豪感,他坐在那些老家伙堆里,總是會頻發(fā)“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悲壯感慨。我是從什么時候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呢?這個我也說不好——父親清醒的時候,就一直強調(diào)我是他親生的,他對我母親的描述總是含糊其辭,一會兒夸她是個絕妙的美人,一會兒卻罵她是個人人唾棄的破鞋,但即使這樣的描述,他也往往是一句帶過,在我堅持追問的時候,他就給我一個耳光,“小孩子別問大人的事。”他總是這樣說,而我又懾于父親的威嚴,不敢多問。但父親喝醉之后,卻是另一番言詞:“我白養(yǎng)了你這個狗日的,長大后終究還是一個白眼狼?!备赣H說他是去鎮(zhèn)上趕集的時候,在河灣里撿的我,我對這個也始終心存疑慮,父親趕集的時候,不走正路,去河灣里干嘛?這個問題雖然困擾著我,但我從來沒有問過他,我怕他那隨手的一巴掌,是的,父親打他的兒子們時從來不知輕重,你永遠不知道他會在什么時候在你的頭上、臉上扇一巴掌,而醉酒的時候,就更隨意了,隨手的物件偶爾會從我的頭頂飛過,重重地砸在我身后的墻上,所以,有時候想想,我們弟兄五人能在父親的暴政下得以生存,這首先就是一個奇跡了?!澳憔褪俏覔靵淼碾s種?!备赣H經(jīng)常這樣說,母親畢竟心善,往往這時候,就小心翼翼地勸告他:“娃娃還小,你莫胡說?!笨筛赣H才不管這些,反而將雜種叫得越發(fā)響亮。乃至我上了小學,我才確定了我真是父親撿來的,可父親為什么要撿我?他已經(jīng)有了四個兒子,再撿一個豈不是多余,這個問題也沒人能夠回答我,只有隔壁的六奶奶偶爾與母親不咸不淡聊天的時候,才偶爾冒出一句:“云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可憐啊,也不知他的父母下了什么樣的狠心,才將這么心疼的娃給丟了,也是老五(指父親)心腸好給抱回來了,不然一準就凍死了……現(xiàn)在你看看,活蹦亂跳的,多心疼的娃娃哦?!倍赣H對六奶奶這樣的話卻不置可否:“誰知道是哪里來的,說不定就是與那個爛貨私生的……”呸呸呸,六奶奶馬上就順著墻角吐一串口水,然后責備母親:“你呀,再別說這樣的閑話,惹得豬嫌狗不愛的?!蹦赣H隨即就閉了嘴,狠狠地瞪我一眼。但母親對我并不偏心,她把我和四哥一樣對待,所以,在我孩子的時候,我從沒有為自己的出身而花過心思。實際上,我更愿意相信六奶奶所言非虛,我怕一不小心,就有人告訴我真相——你是私生子,相較而言,我倒覺得撿來的比私生子要好聽得多。
但母親對三哥的態(tài)度就明顯有了問題。“他比你們大,就應該為這個家多承擔一些。”母親在面對四哥的質(zhì)問時常常這樣理直氣壯地說。在我的記憶里,三哥總是和母親一起上地,干農(nóng)活,很多時候,他都像一個沒本事的父親一樣包攬了家里所有的重活,而我的父親則像個游手好閑的富家少爺一樣,以開會、收款等各種借口在外面鬼混,三哥成了父親在這個家里的一個替身,一個好勞力。我不知道三哥是如何像個長工一樣忍辱負重成長起來的,但我卻牢牢記住了他眼睛里深深潛藏的怨恨之光?!翱傆幸惶煳乙x開這個家,永不回來?!边@是三哥給四哥說過的話。我們?nèi)值艿纳顜缀鹾翢o交集,我甚至懷疑三哥在那些與我共同生活的有限時間里,從沒有正眼看過我。
我七歲那年,三哥在固城讀高中,我在太原府讀一年級,從那時候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三哥,只是零星聽過一些有關(guān)他的消息:考上了省城一家還算有名的五年制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先在省城的私人醫(yī)院里打雜,后來又上了研究生,再畢業(yè)后就分配到了麥城醫(yī)院上班……隨后的消息就中斷了,仿佛三哥從此人間蒸發(fā)了,家里也找不到一絲一毫與他有關(guān)的氣息。只是往后的若干年,父親醉酒后罵我和四哥的時候,順便會連帶他,但也只是一句“養(yǎng)不順的白眼狼”而不了了之。但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中用”的人,他從村支書的位置上退了下來,由于早先得罪過人,使他在村里幾無立錐之地,人們的唾沫星子差一點就將他淹死了,因而他才有了酗酒的毛病,而我也對他敬而遠之了,幻想著有一天,能像三哥一樣“再也不回去了”。至于四哥,則和父親之間有了深仇大恨——在三哥上研究生的那段時間里,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父親對母親照常施以拳腳,而母親最終沒想通,用一瓶氧化樂果了結(jié)了自己尚且年輕的生命。那一年,四哥正在上初中,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幾乎將他逼上了絕境,要知道,他因為是母親親生的兒子,所以在我面前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狐假虎威的模樣,而母親的死去,將他變成了與我一樣的孤兒(父親對我們可有可無,除了他掌握著這個家的經(jīng)濟命脈之外),但四哥終究是父親的兒子,在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消沉之后,他竟然發(fā)奮讀書,初三畢業(yè)就考上了一家外省的中專學校,畢業(yè)后留在了固城上班,他也與三哥一樣,發(fā)誓不再回家,“是他害死了她?!彼母缯J這個死理。
現(xiàn)在你就應該明白我的擔心了——我是為著四哥的事來求三哥的,但三哥到底認不認我?認不認四哥?都是一個未知數(shù)。我突然懊喪起來,再一次恨了恨派我下凡的太上老君,媽的,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
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噴嚏,才發(fā)現(xiàn)我游蕩得遠了,定然是瘦猴兒那家伙等我等得不耐煩了,咒我呢。
6
旅館的門開著,一個女人撒潑的聲音異常清脆,三五個看熱鬧的人堵在門口,喜氣地笑著。我以為走錯了,就停在樓道里四下看,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放開我,我就是沒搞嘛?!?/p>
一個尖銳的女聲馬上就蓋住了他的聲音:“搞不成那是你的事,脫了就算搞了,拿錢來?!?/p>
“我沒錢?!蹦腥说穆曇艟谷挥行┌蟮奈兜?。
出事了。我氣不打一處來,這個瘦猴兒,竟然竄到麥城來搞女人,搞了就搞了,把事兒弄這么大算怎么回事啊。我三兩下扒開一條縫就鉆進了房里。他真是丟死人了,要是在箭子川道,他這個樣子傳出去,那會被人家戳斷脊梁骨的,幸好穿著褲子——拉鏈敞開著,紅色的毛褲從那個縫隙里探出一片彩頭,有點“萬花叢中一點紅”的意思,但上身卻脫得精光,他干瘦的骨架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具干尸,一個肥碩的女人抓著他的褲帶,氣勢洶洶地和他理論,他則像被人抓了現(xiàn)行了的小偷,差一點就要跪下認錯了。嗨,這不是門口那個磕著瓜子,眼神茫然,口吐“二十塊一次”的女人嘛。她敞著上衣,搭在肚子上的奶子就更加顯眼了,她一發(fā)聲,一用力,身材一抖動,肚子上的那團肉就一哆嗦。我還沒看清她的臉,瘦猴兒就像見了救命恩人一樣沖我喊:
“兄弟啊,你總算來了。”
“放開他!”我挺了挺身子,雙手叉腰,橫刀立馬站在女人面前。
女人像是被我的聲音驚著了,抑或是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了轉(zhuǎn)機,便將瘦猴兒使勁一推,瘦猴兒一個踉蹌,她則叉著腰,挺了挺胸膛,與我對峙起來。我覺得應該在氣勢上壓過她,就向前跨了一小步,差一點就把肚子撞在了她的肚子上,女人咦了一聲,向后仰了仰身子:
“還想占老娘便宜?”
……這下我看清了她的臉:五官還算正常,只是皮膚粗糙,眼角松弛,再加之濃妝艷抹,整個就像一只被踢得變形了的豬尿脬。我又笑了,不是撲哧一聲,而是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女人被我莫名其妙的笑整懵了,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
“你笑什么?”
我不理她,回頭對驚魂未定的瘦猴兒說:“比你的秀萍差遠了啊,咋就看上了這么個玩意兒?!闭f完,我就又笑。
“你……你……你嘴巴放干凈些……拿錢來?!迸说恼Z氣終于平順了。
“別急?!蔽覔]手驅(qū)散了眾人,將門關(guān)上,就把手伸進了褲襠。
“兄弟也想做一次嗎?”女人的聲音一下子就柔軟了,“一看兄弟就是個大老板?!?/p>
我又從褲襠里將那筆錢拿了出來,不過,這次是一張,而不是一沓,我才不傻哩,怎么能在瘦猴兒面前將錢全部拿出來呢——這時候,我仍然明白他還是三哥的“仇人”。
“真有意思?!蔽艺f。
女人喜上眉梢,將錢收起來,右手抓住了左腕上的深紅色小包,卻又愣了愣,轉(zhuǎn)而綻開了一張媚眼,“兄弟啊,對不起哦,沒零錢。”她順勢將右手扶在我的肩膀上,“要不這樣吧,剩下的六十塊,我今晚就吃虧,留下來陪你們兄弟兩個,行——不——行呀?”她后面的話帶著顫音,有點小兒學舌的賣弄之相,我渾身隨之一緊,頭皮發(fā)麻。我差一點又要笑,但忍住了,我看了看瘦猴兒——他已經(jīng)穿好了上衣,悲憤地望著我,被我一看,他卻迅速低下了頭。
我說:“滾!”
女人被我突然的嚷叫嚇得花容失色,但她仍然愣在原地(或許是要給我找零錢),我又呵斥了一聲:“滾!”
等女人走了老遠,瘦猴兒才緩過氣來,面色一點一點恢復了正常,他蹲在床頭,重新把眼鏡戴好,又理了理一把亂麻的頭發(fā),點了一顆煙,深吸一口,才說:“我就是沒搞嘛,這狗日的,分明就是訛人哩?!?/p>
看著他委屈的樣子,我就又想笑,于是就逗他:“真沒搞?沒搞她敢跟你要錢?”
“豬才搞她那樣的潑婦哩?!彼桓辈恍嫉臉幼?,像是突然有了底氣一樣,仰著頭看我,我不說話,只是盯著他的眼睛,他大約是覺得我出了錢,有點理虧,便又解釋,“她就是個潑婦……她說二十塊一次,我就問她摸一把多少錢,她說十塊,我覺得還是貴,十塊錢要吃一碗炒面哩,要是吃牛肉面,還能外加兩個雞蛋,兩碟小菜哩,你說,與其摸一把她那搭在肚子上的豬尿脬,我還不如美美吃一頓。”他對自己的辯解很滿意,有點得意地再次望著我,我笑了笑,他以為我理解了他,就又說,“真的,是她自己跟上來的,我沒叫她,你說得沒錯,她比秀萍差遠了……”他頓了頓,挺了挺身子,接著說,“她一進門就坐在我的大腿上,亂摸,你說,要是你,你能受得住嗎?媽的,誰都受不住,我就想,十塊就十塊吧,大不了明天吃饅頭……可后來她就勾引我,真的,我不騙你,她就是勾引我,要我搞,沒辦法,我就搞了嘛?!?/p>
“那你還是搞了,咋能不給錢哩?”
“豬才搞了哩!”他一著急,身子一動,一截煙灰就落在他的褲子上,他慌忙站起來跳,等把煙灰抖落干凈,才又說:“你不知道,那女人太賊了,她就這樣,把褲子往下一抹……”瘦猴兒將煙叼在嘴里,趴在床邊給我示范,“來啊,她說。”他有點氣急敗壞了,“你說,這咋能搞嘛,又不是豬配對,咱好歹還是文化人,是不?……我要她脫了搞,她偏不,說太浪費時間了,她不脫,我就脫了。但……但這么個搞法我不習慣呀,要是你,你行不行?肯定不行嘛……我掏出來在外面蹭了半天,那玩意兒就是不聽使喚么。”他氣憤地朝著褲襠里打了一巴掌,又說,“越不行,我就越著急,越著急就越不行,你明白不,就是這樣子……我就摸了那個‘豬尿脬,她就說要收兩次的錢,你說冤不冤嘛……兄弟,你曉得不,我家秀萍這個耍得好哩,嘖嘖……我就是念著她這個好……”他越說越激動,臉色泛紅,兩眼放光。他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將煙頭踩在腳下,意猶未盡,“你幾時見了我家秀萍,你就知道我沒胡說,那活兒,她做得好哩……”
我越聽越?jīng)]勁,不想和他說話,就把酒遞給他,他要把酒倒在杯子里分開和我一起喝,我說:“我不喝酒?!?/p>
他灌得很猛,一看就是那種經(jīng)常獨飲的酒徒,不多時,就已經(jīng)一半下肚,他打著嗝,有點得意忘形,一會兒“遙想當年”,一會兒說“咱文化人就好這口”,一會兒又開始唱“賊啊……”
“你曉得不,我就是愛唱戲,嘖嘖,李小峰演的漢獻帝那真是絕了,哦,你會唱《白逼宮》嗎?——嘆漢室多不幸權(quán)奸當?shù)溃棵дD又逢下國賊曹操……嗯,就這個?!?/p>
我點了點頭。
“嘿嘿,李小峰的唱腔和我家秀萍的那活兒一樣,絕了?!彼f。
我一下子就泄氣了,本想與他談談戲,可沒想到,他說出這樣的話。我就打了兩個呵欠,想找枕頭睡覺。他卻來了興致,從上衣的內(nèi)側(cè)找到一個用黑布縫上去的大口袋,戰(zhàn)戰(zhàn)兢兢半天從里面取出一個用黃綢子(酒盒里的綢子)包著的小包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攤開,原來是一沓凌亂的稿紙。
他的手因著激動而顫抖不已,將那沓稿紙拿起來,卻又似弱柳無力,復又緩緩放下。只見扉頁寫著《隴頭月》三個遒勁的大字,柳體書法力透紙背。他慢慢摩挲著這三個字,顫聲說:“這是我十年的心血,足足寫了十二稿……”他像一個守護著嬰兒的母親,極盡溫柔,“十年啊,多少韶華輕換了……”他最后的腔調(diào)竟然是一個苦音慢板,雖然嗓音不佳,卻情真意切。
后來我知道,這是他嘔心瀝血的得意之作,他說這部作品把他掏空了,他一稿一稿地寫,寫完了,不滿意,就重新寫,“那稿紙足足有三麻袋那么多”。直到今年秋天完成的時候,他已經(jīng)麻木了,麻木到三月不知肉味,“你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滋味嗎?”他說。
“我一定要找一筆錢,把這個秦腔排出來,等唱響了,我就火了,就有錢了,一切就都有了……兄弟,你演男二號吧,戲里有個白忘塵的角色挺適合你的……你戲唱得好,和李小峰有一比,和……和我家秀萍的那活兒有一比……”
他終于把一瓶酒喝完了,在屋子里走了幾個丁字步,晃晃蕩蕩地做了一個小生出場亮相的動作,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安靜了一陣,我去扶他,他竟然哭了,緊咬嘴唇,壓著聲音——如一攤爛泥,我扶不起他,就任由他哀哀怨怨地哭啼。
……他后來竟然歪歪斜斜地從棉衣的袖子里取出了一把刀——明晃晃的彎月尖刀,他拔開刀鞘,對著燈端詳了一會兒,用刀刃在眼角刮下來兩滴淚,他右手彈了彈刀面,竟悠悠地說:“我可莫說周大夫呀,周大夫,事到如今,你不仁,可別怪我不義了呀……”仍然是一個哀婉的唱白。
我右眼的肉隨即突突地跳了兩下。
7
之后的三天里,有兩次我?guī)缀蹙湍苈?lián)系上三哥了:一次接電話的是一個小護士,說三哥正在做手術(shù),讓我稍后再打;另一次是三哥接的電話,我突然就有些緊張,我問:“你是周飛周大夫嗎?”他說:“是,你是哪個?”我說:“我是圣圣?!彼陔娫捘穷^想了一會兒,還是說:“哦,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你是誰,請問你有什么事嗎?”我一時倒不知如何對他亮明身份,如何說明來意——我覺得我應該和他當面談談。我正在思考著如何回答他,他就說很忙,掛了電話。我本想再接著打,可瘦猴兒卻火急火燎地找我,我只好作罷。
這幾天,我和瘦猴兒一起在三哥和秀萍出現(xiàn)的各個要道對他們圍追堵截,但最終沒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他們就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當然,你知道我的心思——我要搶在他之前找到三哥,所以,很多時候,我就以拉肚子,頭疼,犯病,渴了,餓了……等一系列借口搗亂,而瘦猴兒又不得不由我牽著鼻子走:一是他原本就沒錢,又在遇到我這樣的“有錢人”后,他便十分吝嗇了,他只有跟著我才能在麥城混下去;而第二點就尤為重要,他要我?guī)退黄饘Ω度?,“有你在,我就有安全感,他那樣做賊心虛的公家人,最怕你這樣的人了。”瘦猴兒的意思我明白,他無非是覺得我傻,好使喚,而一般人又不太愿意和傻子較量,所以,我們的組合在三哥面前就有了優(yōu)勢,這一點上我有點憎惡瘦猴兒,但我也能理解他——在他最難的時候,他需要一個幫手,要不然,剛來麥城的時候,他也不會纏著我。而話又說回來,在這幾天的交往中,我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以我這樣的“身份”,我愿意和他交朋友。這樣一來,矛盾就出現(xiàn)了,所以,我又不能離開他,我有我的使命——我是太上老君派下凡救民于水火的使者,豈能眼睜睜看著我的親人和朋友自相殘殺,佛曰:善惡一念間。我又怎能漠然旁觀。
瘦猴兒其實是搖擺不定的,除了像寶貝一樣保護著懷中的那厚厚一沓秦腔劇本之外,他對別的反而沒有太多的歡喜和憎恨,就像對三哥的態(tài)度,也僅僅是那晚喝醉了之后,拿著刀說了幾句狠話,之后便再也沒有“雄心壯志”了,而對于秀萍,既沒有憎恨,也沒有如他母親期待的那樣對她抱有“缺之不可”的幻想,他表現(xiàn)得平淡極了,仿佛參與就是樂趣,還真有點“無色無相,無嗔無狂”的圣人之態(tài)。
“……我看到那個娃娃了。”瘦猴兒拽著我的胳膊,興奮地說。
“哪個娃娃?”
“就是那個與你在茶園門口吵架的女子……”
那個臉蛋兒像三草奶子的女娃娃站在一個小吃攤前,指揮著手忙腳亂的老板娘,她踮起腳,朝老板娘拉開的存錢盒里張望著,她身后跟著打過我的那兩個小伙子。我不想惹事,但瘦猴兒卻堅持:“至少要讓他們道歉,我們是文化人,應該有文化人應有的自尊?!蔽夷ツゲ洳涞赝白摺D桥⑻鹩沂?,將頭傾斜四十五度,淺淺地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煙圈,她修長的手指夾著細細的紙煙,停在半空中,優(yōu)雅極了。
……她突然就和老板娘吵了起來,大約是她要的東西不隨她的意,她將那女人裝好的東西,一件一件從塑料袋里取出來,丟在案板上,女人和她理論,她便來了氣,跨步到了里間,和女人大吵,她揮舞著煙頭,一下子變成了可愛的潑婦,女人也不是善茬,轉(zhuǎn)過身子就和她針鋒相對,而這時,他身后的一個小伙子,迅速從那個敞開的錢盒子里抓起一把錢,裝進了褲兜里,然后同另一個轉(zhuǎn)身離開。我剛要追,卻被瘦猴兒拉?。骸安灰喙荛e事。”我控制了自己,但心中怒火中燒,想著逮住了這女娃兒也是一樣——哦,對了,我記得她叫薇薇。等我們走過去時,那兩個小伙子早已消失了,那女娃兒一看是我,轉(zhuǎn)身就跑,我撒腿就追,她像一條沉入大海的鯽魚,在人群的夾縫里游走自如,但我也有優(yōu)勢,行人一見我破破爛爛的樣子,竟然都紛紛躲開一條路來,于是,我就像是鳴鑼開道的金剛,追著一只倉皇而逃的老鼠,等出了大街,她就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巷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我站在她面前,用高大的身影把她籠罩起來,冷眼盯著她。
“你想尋仇嗎?”她說。
“沒想到你還是個混混,把錢還回去?!蔽掖罅x凜然地說。
“錢?什么錢???”
“別裝傻?!币还珊罋庥繚M了我的胸膛,“我看得一清二楚?!?/p>
“呵呵?!彼蝗恍ζ饋恚媒跗蚯蟮目跉庹f,“大哥,哦,不不不,大叔,您弄錯了吧?您看看,我哪兒有什么錢呀,我窮得叮當響,不信,您搜搜。”她說著,就將口袋齊個兒翻了個底朝天,最后,雙手一攤,斜眼瞪著我——除了半包紙煙和一個打火機,兩片口香糖和一些紙巾,便什么都沒有了,奶奶的,比瘦猴兒還窮。我說:“我得跟著你找到你的那兩個同伙,錢在他們身上?!?/p>
小姑娘一聽就哭了:“冤枉啊,大叔,我一個有娘生沒娘管的人,哪還有什么同伙呀,你這是要往死路上逼我呀……”她哭著,卻用眼角的余光看著我,倒讓我想起楊家峪的父親死后,在靈堂里,楊家峪的女人就是這么一副哭相,邊哭邊觀察閑人,她是怕有人順手偷東西哩,而她也這樣哭,定然不會有好事。
果然,當瘦猴兒在巷子外面叫魂一樣喊我的時候,我一分心,這娃兒就趁機逃了,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躥出去十幾米遠,這一下我就生氣了,怎么能讓一個毛頭娃娃給耍了,我憋足了吃奶的勁,大步追過去,眼看就又要追上了,不料,女娃娃在巷子拐彎的時候,一腳踩在一塊小石頭上,腳一崴,呀地鬼叫一聲,撲倒在地。
……我背著她到了市醫(yī)院的時候,她終于安靜了,盡管疼得冒出了冷汗,卻一直緊咬著嘴唇,不再鬧騰。她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不能把她抽煙偷錢的事告訴她的家人,二是要我留在醫(yī)院里一直到她出院。不然的話,她就誣告我——是我把她打成了這樣,“你想想,打人是什么罪?不但要付所有的醫(yī)藥費,還會被拘留。”
就這樣,我真正成了一個見義勇為的人。這個還有三個月才滿十八歲的不良少女成了我的冤家對頭。她幾乎認識骨外科的所有大夫和護士。他們對我都報以友好的微笑,客氣有加。
“你身上太臭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歪著頭,一副調(diào)皮的樣子。
“你恨我吧,是我把你逼成了這樣。”我覺得唯有懺悔才能讓她饒恕我。
“我恨你干嘛……嘻嘻,你是救人的英雄呢,謝你都來不及呀……嘻嘻,謝謝你哦?!彼齽恿藙由碜?,呲著牙說。
“對不起?!蔽疫€是向她道歉了。雖然我覺得自己做得沒錯,但致人傷殘,就是我的不是了,再說,像我這樣的文化人,應該是做大事的,豈能和這樣的小姑娘一般見識,況且,我在醫(yī)院里陪她,那四哥的事咋辦?我想求得她的原諒,讓她饒了我。
“演戲就得有個演戲的樣子嘛。”她撇撇嘴,板著臉說,“你再這樣道歉,萬一露餡了,責任自負?!苯?jīng)她這樣一咋呼,我就趕緊閉嘴了。她裝作生氣的樣子,轉(zhuǎn)過頭望向窗外。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氛一下子沉悶起來。
……她終究經(jīng)不起沉悶,就又轉(zhuǎn)過臉來沒話找話,東拉西扯地問我叫什么,家在哪里,為什么來麥城等一些閑話,我就跟她撒謊,除了把名字說對以外,其余全是編造的,心想你一個丫頭片子,老子這樣的文化人還能玩不過你。但她卻并不計較這些,也不深究,倒是一副開心的樣子。
她倒是坦誠,把我想問的和不想問的都告訴了我。她說上次和我吵架是心情不好,那是她第五天上班,“不想干了,就想找個人出氣,只怪你運氣差,撞上了。”她這么說的時候,臉上帶著壞笑,她并不道歉,有點惡作劇后的理直氣壯——想必這樣的事沒少做過。
“那么,家里人呢?”我問。我本來還想罵“他們也太混蛋了,怎么只知道養(yǎng),不知道教呢?”《三字經(jīng)》曰過:子不教,父之過。由此推斷,她父親也定然不是個什么好東西。但為了不找麻煩,我就把這句話壓在了心底。
“都死絕了?!彼桓蹦坏谋砬?。
目無尊長——這話就沒法說了,我不太喜歡與沒有教養(yǎng)的人聊天。她后來大約是看到了我臉上帶出的不快,就又揮了揮手,擺出一副被逼無奈而又略顯麻煩的表情說:“算了,算了,告訴你也無妨?!?
她說,親生父親在她三歲的時候死了,她對他毫無印象,五歲時,母親又嫁給一位醫(yī)生,可天降大禍,在她六歲的時候,母親出了車禍,癱瘓在床,“她真是個可憐的人,但她把自己的不幸?guī)Ыo了我,所以,她是個可恨的人?!彼龑δ赣H充滿了抱怨,甚至流露出她應該早死早托生的非常想法,但因為我對這樣的言詞十分抵觸,她才沒有話從口出。但她對繼父的態(tài)度卻明顯要好得多,夸他英俊,夸他醫(yī)術(shù)高明,夸他善解人意,夸他不始亂終棄,夸他溫柔體貼……一切用來夸贊男人的好詞幾乎被她用盡了,然而,最后她竟然說:“他不是一個好男人,我那樣愛他,他卻讓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留在家里,你說,這是要趕我走嗎?”這時候,她竟然兩眼溢出了淚花。她性情突然大變,開始自言自語地罵人:“好,既然要趕我走,那我就讓他后悔一輩子……他都不要我了,我怕什么……”
我后來明白了,她不是需要我陪她,而是想找一個陌生人聽她傾訴——我這樣的傻子,正吻合了她的想法。哈,好吧,說就說嘛,我又不缺什么,等她高興了,我就能一走了之,何樂不為呢。
8
晚上的時候,她家里終于有人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化著淡淡的妝,個子高挑,盡管樸素,卻一眼就能看出那種刻意的打扮,只是因著人長得漂亮,反而平添了幾分姿色。她一進門,就顯得拘謹,小心翼翼地將飯盒放下,也不多問,只是求她吃飯,并為自己的遲到而說了一些理由,但薇薇并不認賬,反而橫眉冷對,質(zhì)問:“誰讓你來的?你走吧,我永遠都不想見到你?!迸嗣媛峨y色,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看不妙,想著萬一她再激動,帶動了傷處,就有麻煩,我就勸那女人先去:“一切有我哩,你放心吧?!?/p>
女人走后,我再也沒忍住,就抱怨微微:“你這娃娃太混了,大人好心好意來看你,你怎能這樣對她哩?!?/p>
“狗屁大人,明明就是一個妖精,就是有了她,我們家才不安寧了?!?/p>
我被她說糊涂了,借故去外面透氣,不料卻在樓梯口碰見了女人,她正向窗外凝視。我咳嗽一聲,她回頭,看見是我,就轉(zhuǎn)過身子,臉上堆滿了笑,說:“多虧是你救了她,下來我們要好好謝謝你呢?!?/p>
我問:“你是她什么人?”
女人苦笑了一下,有點不自然地說:“我也不是她家什么人,就是個保姆?!?/p>
她這么一說,我便明白了,原來薇薇罵的人就是她,一定是她鳩占鵲巢了,這樣的女人真無恥,在人家家里像小狗一樣撒了一泡尿,就覺得能圈地當主人了。以我這樣的智商,根本弄不清這家人的復雜關(guān)系,于是,便有了退意——我真的不想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了,好吧,既然是把我定位為見義勇為的英雄,那么英雄就該有做好事不留名的權(quán)利,所以,我便借故溜走了。
那個晚上,瘦猴兒對我進行了一番聲討,他覺得我就是個白癡,比傻子還傻一百倍的白癡,他的理由充分得嚇人:“既然都是英雄了,為什么不向他們要點錢呢?錢啊,有錢了,咱們就能排戲了?!彼庵业念^以像極了三草的語氣說:“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在沒得到我的回應之后,他捶胸頓足地連連仰天長嘆,并對我這幾天的遭遇做了再三再四的深入分析?!澳憔褪莻€十足的瓜慫。”他一遍又一遍地這樣說,“這種能請得起保姆的城里人,大多非富即貴,他們一天的花銷你知道有多少嗎?瓜子哦,能抵得上我們一年的吃喝哩,唉,你的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你連自己都混不全活,還整天想著拯救世界,拯救人類,狗屁,世界是你這樣的人能拯救得了的嗎?在那些有錢人眼里,你他媽就是個要飯的,臭要飯的……你說你這樣夾著尾巴逃走了,他們要是不知好歹,萬一反咬一口,說你是畏罪潛逃,到時候你就百口莫辯了喲……他們這些有錢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的?!?/p>
“我不怕。”
“呵,有你怕的時候。我還指望著你幫我對付那個狗日的哩,可你看看,你連自己都對付不了,你說你這個瓜慫,好端端的,送她去醫(yī)院干嘛呢?圖什么呀?”他突然變得盛氣凌人,讓我很不舒服。
我說:“我也不要錢,錢對我有什么用?”我差一點就要說出我來麥城的真相了,但話到嘴邊,我還是咽了回去。
于是,瘦猴兒給我講了半夜錢的重要性:“……兄弟呀,這世上,沒錢真是寸步難行……”我明白瘦猴兒的意思——要是沒有棗紅馬給的那筆錢,我們就不可能住這么舒坦的旅館,說不定早已經(jīng)去要飯了,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是什么人啊——太上老君的首席座前弟子,豈能為五斗米折腰。我一夜沒睡,我覺得瘦猴兒有些話還是說得有道理:是啊,我又沒犯罪,逃什么啊。
第二天,我想通了,決定再回到醫(yī)院,履行我與薇薇之間的契約,畢竟“不能失信于人”,作為一個“文化人”,這起碼的擔當還是應該有。瘦猴兒執(zhí)意要跟著我去看看,他羅列了一大堆理由,什么保護我呀,以防不測呀,見機行事呀等等,我受不了他的糾纏,想著讓他去看看也無妨。
薇薇明顯憔悴了許多,假睫毛摘了,口紅、眼影以及厚厚的脂粉淡了,幾縷頭發(fā)凌亂地搭在額前,露出了清純樸素的真面目,與太原府的女孩兒毫無兩樣,令人突然生出了好感。她說昨晚是“那個她”陪夜來著,憋了一肚子氣,她這會兒回去做早飯了。在她的指揮下,我抱著她上了一趟廁所,又給她打水洗臉刷牙,一切停當了,我才下了決心,對她說:
“對不起,昨晚我本來想跑……”
她盯著我的臉,撲哧笑出聲來,她說:“為什么又回來了呢?”
“我不能給文化人丟人……”
“你?文化人?”她饒有興趣地望著我,繼而又哈哈大笑。
“唔?!蔽冶锛t了臉,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彼冻鲆桓蔽床废戎尿湴帘砬椤?/p>
“為什么?”
“因為你是文化人啊?!惫?,我們都笑了。
正說笑間,那個女人提著早飯進來了,薇薇的臉一下子就由晴轉(zhuǎn)陰,像是突然轉(zhuǎn)動了表情的開關(guān)。但令人沒想到的是,女人的臉也倏忽一下子變得陰沉了,她站在門口,繃直了身子,怒氣迅速蔓延開來。
“秀萍。”瘦猴兒從塑料凳子上彈起來,“秀萍,你怎么在這兒?”
“誰讓你來的?你怎么在這兒?”女人的聲音放大了,把病房都弄響了,她突然變得威嚴起來,快步將飯盒放在床頭柜上,又旋風一般飄了出去。
他們的聲音驚動了整個病房,一些看熱鬧的人紛紛涌了過去。女人呵斥著:“你來干什么?為啥要跟蹤我?”瘦猴兒近乎哀求地辯解著:“我來看看你……就看看……”
……事情至此有了戲劇性的轉(zhuǎn)折,讓我始料不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因而,我們就有機會“自然而然”地坐下來談一談。瘦猴兒并沒有像當初給我展示的那樣沖動和憤怒,反而滋生了莫名的卑微和拘謹。在周大夫,哦,不,應該是周主任——市醫(yī)院骨外科的周主任,對,就是我三哥的家里,我們四個人“心平氣和”地坐了下來,要強調(diào)的是,凡事都有個規(guī)矩,得一項一項來,我此時是瘦猴兒的幫手——我還不想亮明身份,盡管三哥在我身上多看了兩眼,但他毫無疑慮,我們完全是兩個陌生人。
房間寬敞,氣氛融洽,并沒有攤牌之前的劍拔弩張,也沒有長期窩著一個癱瘓病人的潮濕陰冷,一切都如我們平常能想象到的那樣,“簡直就像是親戚來訪。”更重要的是,那個我未曾謀面的嫂子也被三哥推到了客廳,加入到我們的談判中間。她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小毯子,臉色慘白,略顯肥胖,有一種雍容華貴的優(yōu)雅之相。
三哥像市長一樣坐在真皮沙發(fā)上,秀萍像訓練有素的秘書,三嫂倒像是尊貴的客人,而我們,卻像是討薪的民工,底氣不足地坐在小凳子上,瘦猴兒因為坐得太低,看三哥的時候,還要仰著頭,從一開始就擺出了一副乞求之態(tài)。我盡量坐直了身子,想和三哥他們保持平衡,但還是緊張,我搞不清楚我為什么會這么緊張,一股寒氣從我的下盤升騰上來,蔓延全身,我竟然冷得牙齒打顫,就像是“炸金花”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副好牌,不由得心慌氣短,激動燥熱——這種狀態(tài),總是突如其來,無法控制。我用手壓了壓抖動不停的右腿,左腿卻跟著抖了起來,我只好將雙手放在膝蓋上,深呼吸兩口,逼著自己平靜,可越是逼迫,就越是煩躁,不多時,渾身就冒出了冷汗。
談判就是在這樣的不對稱中開始了。我能隱隱感到三哥內(nèi)心深處的不屑和譏笑,但他表面上卻異常嚴肅,他說:“秀萍暫時還不能跟你回去?!闭f完,他就面向秀萍,秀萍點了點頭,草木一樣的三嫂也點了點頭。
“為什么?她不回去,難道讓我打光棍嗎……”瘦猴兒總是很著急,我按了按他的肩膀,將他的身子扳正。
“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秀萍也同意了。”秀萍跟著點了點頭,三哥說,“你看啊……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呃……我非常愛我的妻子,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三嫂臉上帶出了一絲不容察覺的滿足和微笑,“薇薇是我的女兒,我也很愛她,我從來都是把她當親生女兒來看待的。哦,話到這兒,就要謝謝你,救了薇薇?!比甾D(zhuǎn)向我,微微點了點頭。
三嫂也機械地跟著說:“謝謝。”
“但是,我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你們農(nóng)村人不是有句話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三哥很快又言歸正傳,“相信你們能理解我?!比┖托闫家积R點了點頭,我也覺得三哥說得有道理,就跟著點了點頭,瘦猴兒大概聽得一頭霧水,他疑惑地看了看我們,瞪大眼睛望著三哥?!八裕蚁牒托闫冀o我們生個孩子?!?/p>
瘦猴兒大概是沒聽明白,遲疑了一陣。秀萍說:“對,生完孩子我就回去?!边@時候,她終于把頭低了低,身子往沙發(fā)里縮了縮,語氣柔和了許多。
“放屁,放你娘的狗屁……”瘦猴兒跳了起來,他像個小丑一樣在地上“手舞足蹈”。
“你不同意,我們就離婚。”秀萍提了提聲音,身子再一次坐直了。
只這一句,瘦猴兒就安靜了下來,三哥適時地將一個合同從茶幾的抽屜里掏出來,推在瘦猴兒面前。瘦猴兒喘著粗氣,雙手顫抖得厲害,只好由我拿著合同,我們兩人一起看。合同的內(nèi)容倒也簡單,除了剛才談的之外,還有三個附加條件:
一、履行合同期間,王秀萍與高世昌不得離婚,且不能以其他理由無事生非。
二、付給高世昌精神損失費5萬元整。
三、本合同自即日起5年內(nèi)有效。
看完合同,秀萍拉著瘦猴兒去了另一個房間,兩人談了大約十多分鐘,出來后,瘦猴兒的態(tài)度就有了轉(zhuǎn)變,他爽快地答應了,只是覺得5萬元太少,他說:“一口價,10萬?!?/p>
一切似乎都在三哥的意料之中,他哈哈一笑,與瘦猴兒握手成交,并讓瘦猴兒在合同上簽了字。三哥將合同收起來,便說:“明天讓秀萍去辦一張銀行卡,我將錢轉(zhuǎn)過去,讓秀萍拿給你?!?/p>
好吧,瘦猴兒的事就這樣愉快地達成了協(xié)議,趁著他們都高興的時候,我叫了一聲:“三哥?!边@無疑于一聲驚雷,所有人都嚴肅了起來。
瘦猴兒捅了捅我的腰:“你瘋了?”
秀萍說:“誰是你三哥?”
我那三嫂說:“你是誰?”
三哥斜眼瞪著我。我說:“三哥,我是圣圣呀?!比绱蠹s是回憶起我曾經(jīng)打過電話,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就急了,又說:“我是云云——周云——太原府的周云?!比缛粲兴嫉攸c點頭,但仍然不說話。大家一齊詫異地盯著我。
“你救救四哥吧,就是老四——周超——他犯事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將四哥在固城所遭遇的不幸和冤枉,以及我是如何被父親丟棄后到了固城,再因為四哥的事到了麥城,又如何與瘦猴兒相識等所有的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咱們家現(xiàn)在就你混得好,你可要想辦法呀?!?/p>
三哥抹了一把臉,良久,才緩緩問:“你是來要錢的吧?”
“不是,不是?!蔽一琶q解。
“說吧,要多少?”
“這不只是錢的事兒?!蔽姨蛄颂蜃齑?,盡力做出一副深諳世事的樣子,“你知道——不光是錢,還得有人——上面有人?!?/p>
“上面?”三哥眼球上翻,嘴角上揚,但不待我答應,就又將臉轉(zhuǎn)向瘦猴兒,“是嗎?”
瘦猴兒還在恍惚中,被這一問搞得驚慌失措,他看了看我——畢竟我們一起這么久了,于是,便雞啄食似地點著頭,“唔唔”地應承著。
“你們先去吧?!比鐚π闫颊f,秀萍就起身將三嫂推進了臥室。
三哥像是突然遭受了巨大的壓力一樣,開始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他思索著,盤算著……終于,開了口:“你說你是被他領(lǐng)出來丟了?”
“嗯,丟了,太原府容不下我,他們說我給他們添亂了……”
三哥揮了揮手,制止了我,然后重新坐下,撕下一張紙條,讓瘦猴兒寫一個我們暫住的詳細地址,以及可以聯(lián)系的電話(瘦猴兒有手機)。他說:“回去吧,我想想辦法?!?/p>
我高興極了,顫聲問:“有辦法?”
“有——辦——法?!比缫蛔忠痪涞卣f,像一個攻城破敵的將軍,他的目光仍然越過我的頭頂,停在了那張“破陣子”的書法上。
“……我們必須得慶祝一下?!笔莺飪耗弥鲩T時三哥給的五百塊錢,搓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那紅色的紙張,在微弱的陽光下,像公主身上泛著金光的霞帔,亮瞎了我們的“狗眼”。瘦猴兒甚至跳起來,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口,他說:“我們有錢嘍,可以排戲嘍,要出名嘍……”他的聲音充滿了感人的力量。
“我們必須得找個好館子大吃一頓!”
“我們必須得買兩瓶好酒痛飲一番!”
“我們必須……呵呵,必須做一些我們想做的事……”
就這樣,我和瘦猴兒在百貨大樓附近的一家餐廳里點了五個菜,喝了兩瓶“三星”酒,從下午三點一直喝到華燈初上,我們像兩個咸魚翻身的土豪,在大街上大聲說話,大聲呼吸,大聲浪叫,大聲發(fā)笑,大聲唱戲,當然,還用力擁抱。
是如何回到旅館,如何睡下的,我們一概不知。當我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卻是置身于一家醫(yī)院,眼前是戴著口罩的醫(yī)生和護士,他們低聲交談著,忙著給我做檢查,最后,那個身材高大的男醫(yī)生對一個中年的女護士說:“這兩個人就交給你了,你要好生看管,周主任送來的人,不能出半點差錯?!蹦桥o士點點頭,說:“好的,好的?!?/p>
等其他人都走了,女護士就給我吃藥。她說:
“有什么癥狀嗎?”
“我沒病?!蔽艺f。
“嗯,這兒來的人都這么說?!彼穆曇羧岷颓宕啵幸环N自信的穩(wěn)重之感。
“這是哪兒?”
“三院?!彼f。
我的正前方,墻上有一塊巨大的藍色牌子,題目是:麥城市第三人民醫(yī)院精神病病房須知。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前世今生仿佛一下子離我而去,那幾個字慢慢變大,慢慢模糊,我看了看左側(cè)的瘦猴兒,他仍然沉睡不醒,伴隨著隱隱的鼾聲。我想,他大約是真的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