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小時候我在四川,總愛長時間流連鄉(xiāng)間小道。無目的地行走,奔跑,喃喃自語,高聲唱歌。田野四面蕩漾。夏天鳴蟬如密網(wǎng)裹住雙耳,冬天濕泥頑強團(tuán)在鞋底。眼前道路無盡延伸,心中異想呼啦迸響?;鸹ㄋ臑R,大汗淋漓。我如感受不到全世界一樣行走在全世界里,如魚感受不到水一樣暢游水中。不時磕著碰著,傷痕累累。傷口不肯愈合,渾身到處都疼,到處都不安分。身軀是密室,年齡是禁限,重重封印無窮大的熱情和傷心。然而話語之中有裂隙,眼睛中也有,指尖的力量中也有,頭發(fā)的生長之中也有。這是成長的雷霆之勢,轟然堆蓄一生元氣。后來的自己,不停生病,羸弱不堪。幸有源自童年旺壯有力的成長,童年的猛力,鎮(zhèn)守的身體一方,隆隆作響。于是生病的時刻無論多么痛苦難捱,總覺得死亡遙遙無期。
我在鄉(xiāng)間閑耍,無限歡樂,又心懷巨大恐懼。我怕野狗,怕蛇,怕毒蟲。最怕路邊的墳?zāi)埂P聣灥挂擦T了,墓碑嶄新,遍地紅屑,看上去多少顯得喜氣洋洋。而舊墳森森,石碑歪斜,墳山塌陷,棺材外曝、變形。潮濕的棺木上生滿黑綠相間的苔蘚,朽壞處黑洞洞的,看進(jìn)去深不見底。每次經(jīng)過這樣的墳?zāi)梗闹芯o繃,后背惡寒,嘴里卻哼著歌??释焖俳?jīng)過,卻
硬逼著自己放慢步伐。童年的自己總是故作無畏。有人的時候,這無畏做給人看。沒人的時候,做給冥冥之中的眼睛看,非得如此逞強不可。似乎非得如此才能震懾冥冥之物。有時當(dāng)著別的小伙伴,還故意爬上裂開的老墳,踏上裸露的棺材,嘻嘻哈哈。還湊近上面的破洞往里看,拾撿被鼠類啃噬的棺材碎片拋打同伴。那些木片輕飄飄的,使勁一捏便成粉末,從指尖簌簌而下。那時心中既有恐懼,也有得意,還有隱隱哀求。這童年的輕薄之態(tài),這小小的人兒,她瘦小、尖銳、不安,富于希望。我渴望她被原諒。
我渴望她快快長大,哪怕到了現(xiàn)在,我仍然以為長大后一切會好起來,長大后,就什么都不怕了。但是“長大”何時到來?她感到時間無限靜止。每天早上醒來,好像一覺睡醒又回到了昨天。外婆像昨天一樣催促她起床,屋檐水像昨天一樣無止境地滴嗒。她懵懵然躺著。她躺著,一切不會到來。她主動起身追逐,一切仍不會到來。她翻個身面對木板墻壁。這是一座木結(jié)構(gòu)的百年老屋,陰暗、霉?jié)?。木板墻上嵌滿蟲蛀過的紋路,無盡地彎曲,均勻地混亂。這情景她看過一萬遍。一萬遍地心想:蟲子迷路了。蟲子在木板表面啃咬前行,像是在黑夜里拿著手電筒前行。她的手指細(xì)撫蟲子的道路,然后又睡著了。夢中困于蟲子的迷途。外婆又在叫她。她突然想起上學(xué)的事,感到焦灼,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外婆八十多歲,她不足十歲。外婆比她多過了七十多年。七十多年的距離,令她常常感到世界深遠(yuǎn)。她一次又一次去向田野,一次又一次爬上最高的高坡,遙望群山連綿的遠(yuǎn)方。那時的希望與豪情才將她微微推向世界腹心。她緊攀世界的邊緣,心想,只差一點了,再長大一點吧,再長大一點……她回到六平米的家中,外婆躺在黑暗中。她隔著七十年的距離看她,不知她是生是死。突然感到自己的成長可能源于外婆生命的退避。于是她又猶豫了。
整個童年里,她擔(dān)心外婆死去。后來漸漸地,不知不覺地,開始等待外婆的死去。死亡是什么呢?失去是什么?她再不愿往下細(xì)想。她飛快地跑,像在追趕又像在逃避。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后來飛了起來。風(fēng)瞬間鼓滿咽喉和身體,上下左右前后方位瞬間混亂。世界瞬間失去地心引力。她瞬間大于整個世界。飛翔是她童年里的大秘密。她有時覺得是夢中經(jīng)歷,有時確信無疑。然而她哭的時候飛不起來,害怕的時候也飛不起來。那兩種時候她沉重不堪。她一邊哭,一邊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在田野間,走在大街小巷。我尾隨其后,無能為力。一生都無能為力。
童年的孤獨還在于,旁觀者永不現(xiàn)身,見證者永遠(yuǎn)沉默。童年中的自己獨自走在無人的長巷中。前后顧盼,慢吞吞拖著雙腿。天黑了也不愿回家。但是天黑不回家要挨打。我站在街頭,站在茫茫童年之中。滄海一帆無盡地漂流。我猶豫再三。
小時候的自己膽兒真小啊。怕挨打,怕野狗,怕蛇,怕毒蟲,怕惡人惡語。歸根結(jié)底就是怕死。怕一切暗處的、潛伏的、會突然降臨、全面控制自己命運的事物。怕墳?zāi)梗滤廊?,怕鬼。后來我知道了:人鬼殊途??僧?dāng)我小的時候,小小的人兒心神明滅不穩(wěn),過于急切的成長總會不時觸碰萬物的邊界。走在路上,一腳陰,一腳陽。走著走著就走迷了,不知是夢是醒。鄉(xiāng)間傳說與個人記憶糾纏不清,莽莽時間中的累積物大于全世界。全世界下半部分擁擠,上半部分曠朗。我站在世界下半部,常常被擠得一動也不能動。抬頭仰望天空,似乎看久了就會天地倒懸,墜落進(jìn)無邊的空曠之中。
小時候總被噩夢魘壓。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半睡半醒間,總被黑暗而堅硬的事物深深俯瞰。被觀察,被試探。它們弄不清我是什么,便離去。可有的卻懷有惡意,它與我對峙,非要我示弱不可。它們逼至極近處,如同等待我死去般看著我。它比我更深刻地感受著我此刻隆隆巨鳴的雙耳、倒涌的血液、敲鑼響鈸的胸腔。它目睹我渾身顫抖,默數(shù)一波強于一波的震蕩次數(shù)。當(dāng)數(shù)到某個特定的數(shù)字,它退后一步,目睹我沉沒深海。細(xì)細(xì)觀察萬米高壓四面八方將我的神魂捏搓為齏粉。
我體會的只是痛苦而已,可我的眼珠先我一步察覺到危險——它一個勁兒地往上翻。突然想起,人死了才會翻白眼。我不想死,死亡還遠(yuǎn)著呢。我拚盡全力掀動眼睫。我似乎看到了房間里的一切。以為這就是一切。然而恍眼間墻上一幅畫沒了。再努力看過去,它仍好好兒地掛在那里。霎時清醒,悍然睜眼,煙消云散。
又躺了一會兒,漸漸有了力氣,便起身把墻上那作祟之物摘下來。接著再睡。
這世上所有具攻擊性的事物:醒不來的噩夢,甩不掉的鞋底泥,緊追不舍的狗,秘密伺守的蚊蟲……都附著沉沉陰物。我無從躲避。我在鄉(xiāng)間小路奔跑,又如擠身而過。巨大的未知與本能的希望一路緊隨,前后翻騰,是命中自帶的大風(fēng)大浪。一時恐懼,一時狂喜。怎么也停不下來。我知道一停止奔跑,一安靜下來,四面八方的伏擊物就會撲上來。然而我跌了一跤。然而它們撲了個空。巨大的疼痛將我?guī)ё摺N易谀吧牡胤教栠罂?。有人?jīng)過我目不斜視。又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對他畏懼而心懷期待。然而他也走了。我心中的火苗漸漸穩(wěn)當(dāng)。四面八方的伏擊物仍安靜窺伺。我走過漫長的路回家。家是更可怕的所在。
家最堅硬。最親的親人最冷漠,夜夜入眠的床最危險,黑夜最漫長??伤羞@些都消磨不盡我對人世間的迷戀。我是下次月考成績不進(jìn)步就會被打手心的學(xué)生,是參加“六一”儀彩隊游行之前必須借到一件白襯衣的兒童,是丟失了自動鉛筆拚命想要瞞過家長的壞孩子,是每天放學(xué)都變換不同路線回家以逃避同班男生追打的膽小鬼。膽小鬼不顧一切地在無邊無際的恐懼叢林中奔突。無依無靠,無可憑持,卻心存信心。奇異而巨大的信心啊!膽小鬼一邊逃跑,一邊生出巨翅。膽小鬼終于回到家,年邁的外婆和更為年邁的外婆的養(yǎng)母坐在黑白電視機前,兩人一起扭過頭來。她們?nèi)绱松n老。后來她們死了。膽小鬼從沒經(jīng)歷過如此巨大的死亡。世世代代累積至此的死亡。房間昏暗。膽小鬼忘記了外婆的責(zé)罵,記住了她留在鍋里的一份溫暖晚餐。
這一世,一定是我生生世世的第一世。這一定是我第一次來到世上吧。我突然就出現(xiàn)在童年里了,突然就站在那里了。我雙手觸及之處全是世界盡頭,雙腳所到之處全是深淵邊緣。我看到昆蟲就以為自己是昆蟲,看到鳥獸就以為自己是鳥獸。要么我是野草吧?要么我是雜木頑石吧?我小得快要消失,又完整得不可思議。我上學(xué),放學(xué),上課,下課,睡覺,吃飯,看電視,做作業(yè)。我真的快要消失了。卻又在世界另一端突然清晰、突然強壯。在那里,我仍迷戀奔跑,仍對全世界一無所知。仍倔強而迷惑,仍懼駭而勇敢。
難以相信,最后我還是長大了。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偏不斜走在路上。我?guī)缀蹙鸵裁匆膊慌铝?。所有前來威脅我的事物,我一眼就能看穿它的虛張聲勢??床淮┑模材芘c其寧靜共處。我身體健康,情感龐雜而堅定。我越來越強大,幾乎就要無所不能了。就在這時,我開始衰老。
可是我連衰老都不怕了。可是我真的不怕嗎?我清晰感到童年仍潛伏在我身體深處,傷痕累累,依舊敏感,依舊耐心。它靜靜等待遠(yuǎn)比衰老更茫然更巨大的變化。我懷疑那便是死亡。但仍覺得死亡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