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四十年前的奶奶不曾想到,紫藤在南方隨處可見,開花一如紫云。徐藝長大回到上海,春天特意去中山公園看紫藤,長時間凝望那些紫藤花,眼前浮現(xiàn)奶奶的面孔。眼前的花朵,常讓徐藝感動,美得細細碎碎,仿佛奶奶在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叨。
爸爸究竟去哪兒了呢?有次吃晚飯,徐藝試探著問。話未落音,媽媽立刻就炸了,隔墻有耳,禍發(fā)齒牙,讀再多書有啥用,啊?媽媽說這話時,頭往前伸。她夾著一筷子雪里紅,送到嘴邊又停住,“啪”地一聲甩出去,瞪著一雙麻黃黃眼睛。若細細去看,能看出她曾經(jīng)很漂亮。徐藝只覺耳邊嗡嗡嗡嗡響,媽媽吃一口,停一停,鼻子里哼一下,筷子頭點在桌子上說,怎么不吃飯?等人喂你嗎?徐藝不敢抬頭看,手里的小勺哆嗦起來,覺得胸口有一只小兔,撲通撲通。那一年,徐藝還不滿六歲。
媽媽的脾氣越來越糟糕,甚至變得有些怪,人家跟她閑聊,稍沒注意,不知道哪句話分寸沒有把握好,面孔就一耷拉。時間一長,別人遠遠看見她,立刻黃花魚溜邊走,能躲則躲。媽媽本來不善言辭,最近越發(fā)悒悒不樂,從早到晚沒有一句話,看都不看徐藝一下。大多數(shù)時候,她坐在窗子邊發(fā)呆,望著院里那棵老槐樹,可以看一整天。正值春夏之交,老槐樹枝繁葉茂,幽香四散,太原沿街小販,叫賣香椿的季節(jié)。一場秋雨一場風(fēng),老槐樹很快便花敗葉落,天氣眼瞅著就冷下來。
不記得從哪一天起,媽媽開始在家里挖地道。鎬頭鐵鍬齊上陣,鄰居們竟然毫無覺察。她只在晚上才開始行動。媽媽說,挖地道是作戰(zhàn),要講策略,技術(shù)很關(guān)鍵,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十六字方針,革命人代代傳家寶,聞一知十,觸類旁通,舉一反三,活學(xué)活用,懂嗎?徐藝一臉茫然,立在墻角。媽媽說,前線緊張,后方緩沖,英雄流血,我流汗,性質(zhì)都一樣。她神情平緩,素日里皺的眉,徹底舒展,出現(xiàn)少有的笑容,忽然蹦出一句太原話,趁敵不備,深入割倒,敵進我退,敵睡我鬧。不到六歲的徐藝,見媽媽開心,自己也很開心,鸚鵡學(xué)舌一起喊,鬧!鬧!
每天天一擦黑,媽媽把中午從食堂打回來的菜飯,一股腦倒進小鋁鍋,加一碗水,咕嘟咕嘟煮著去。天天頓頓如此。過去每隔一陣子,會用堿面里里外外擦洗一遍小鋁鍋。有次做燙面餃子,水沒加夠,糊了鍋,沒多久,她開始挖地道。糊鍋的次數(shù)與日俱增,現(xiàn)在鍋底子黑麻麻扒滿一層,煮什么都一個味兒。徐藝望著眼前這一鍋東西,分不出紅綠素葷,噘著嘴實在吃不下。媽媽三扒兩口,已經(jīng)一大碗落了肚,筷子一擱,碗都顧不上刷,徑自跳進地道,開始鬧上了。
投入“地道戰(zhàn)”以來,徐藝覺得,媽媽像是把自己徹底忘記了,完全不記得,她還有一個不到六歲的女兒。生活秩序大亂。媽媽白天睡覺時,徐藝獨自跑外頭瘋玩兒去,她不能理解,很要好的小朋友,一看見自己,通通拔腿就跑,像躲瘟神。她在原地發(fā)呆。小朋友們跑出去很遠了,還回轉(zhuǎn)身朝地上呸呸吐上兩口,“黃毛雜種——”徐藝再也不愿意出去玩了,待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墻上地上,胡寫亂畫,寫最多的,是媽媽早前教的三個字——“王八蛋”——“蛋”字筆畫實在太多,怎么寫也寫不好,媽媽當時被問得心煩,教一個簡化體的“旦”字,敷衍了事。
午飯的時間到了,媽媽還睡著,徐藝肚子里嘰里咕嚕,躡手躡腳到處找。能往嘴里塞的,她都吃。她找到一只干裂的莜面窩窩,左邊啃啃,再換右邊,湊合著咬下來一塊,實在太餓了,嚼幾下就咽,窩頭卡在嗓子眼,張著嘴巴,抻直脖子,憋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咕咚咕咚灌了兩大口自來水,終于咽下。冷水一擊,徐藝咳嗽起來,抓過一條臟毛巾捂嘴巴,要是媽媽醒來,可就慘了。飯桌下有一塊豆腐干,隱隱浮起一層白毛,撿起來,水沖一下,塞進了嘴巴。碗櫥深處有小半把干掛面,已明顯泛了黃,一伸手,兩只蟑螂倉皇逃竄,徐藝捂住嘴,頭皮一陣發(fā)麻,決定煮熟了再吃?!吧◆[肚子,媽媽可顧不上給我吃寶塔糖。”她自言自語,微微難過了一下。以前每過一陣,媽媽會從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領(lǐng)一小包寶塔糖,回來給她驅(qū)蛔蟲。寶塔糖甜甜的,還帶了點奶香,最后一次吃是啥時候?想到此處,徐藝不由癟了癟嘴,努力隱忍,沒讓眼淚落下。人小灶臺高,一沒留神,醬油瓶子帶到了地上,啪一聲四分五裂,醬油灑了一地,她屏住呼吸仔細聽一聽,還好還好,媽媽呼嚕呼嚕,還在開火車。她長長舒了口氣,拿簸箕撮了地道邊的土,消滅罪證。
剛剛清理好,有人敲門。她一愣,是奶奶進城來了。徐藝一頭扎進奶奶懷里,委屈地啜泣,哭得很小聲,使勁憋著。望著眼前堆成小山的碎磚破土,奶奶摸著徐藝說,俺來就好了嘛,她想干甚就干甚哇,俺一直擔(dān)心,土堆滿家,親疙蛋咋辦?你大大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哎,螞蚱腿上的癤子,能擠幾兩膿水水?好在關(guān)了門,是自家刨,外人看不見。徐藝抽抽搭搭,抬起一雙淚眼看著奶奶,點一點頭。
祖孫倆悄悄掩上家門,來到院子里,徐藝破涕為笑。這趟進城,奶奶帶來了幾只雞。兩只蘆花,還有黑白兩只,體型嬌小,站在蘆花雞邊上,像童養(yǎng)媳。徐藝伸手摸一摸,問奶奶,雞咋那么?。磕棠陶f,這叫元寶雞,徐藝跪在地上細看。那只元寶小母雞,通體羽毛雪白,冠齒紅如火焰。她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雞。從那以后,這兩只元寶雞,成了徐藝最好的玩伴。她從來沒想到自己的生活,可以變得這么美好。
媽媽自言自語,時間緊,任務(wù)重,沒工夫多啰嗦,要向王壩氮同志學(xué)習(xí),不然逃不出去。徐藝認識王壩氮,他本叫王忻生,早前跟媽媽一樣,都是語文老師,此人普通話不敢恭維,總把麻雀叫做麻巧兒。上他的課,老師學(xué)生通通忍不住大笑,教室亂成一鍋粥。后來,王忻生被調(diào)去教化學(xué),把名字改成了“王壩氮”。只要上他的課,一扭頭,剛在黑板上寫字,就有學(xué)生模仿——“麻巧兒,麻巧兒”。沒想到他一點不生氣,笑嘻嘻轉(zhuǎn)過身來說,日你外親爹,哪個混蛋小子學(xué)俺咧,狗日的王八蛋。時間一長,大家背后習(xí)慣叫他“王八蛋”。
全省展開汾河修大壩競賽活動,各學(xué)校派代表團參加,熱情高漲。不甘示弱的王壩氮,過于投入,一腳踏空,從十來米高的腳手架上摔下,幸好下面是剛挖的虛土,只扭傷了腰,把大家嚇得夠嗆。校長專門召開表彰大會。王壩氮戴著大紅花站在主席臺上,面泛紅光,朝臺下不斷鞠躬。如今他早已不教化學(xué),升職做了教導(dǎo)處主任。
媽媽就這樣每天挖地道,一點不覺累,一挖幾個鐘頭。徐藝有時躲在角落里,看她渾身大汗,頭上腳下。心情好了,媽媽會唱歌——“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看杏花/待到五月杏兒熟/大麥小麥又揚花/九月那個重陽你再來/黃澄澄的谷穗好象狼尾巴?!毙焖囅矚g這時候的媽媽,覺得回到從前。只有在唱歌時,媽媽的口音會帶一絲揚州味道,她不懂啥南北之分,但喜歡這歌聲,比太原話輕軟,眼前好多小鳥跳出來,翅膀撲棱撲棱,嘰嘰喳喳叫得歡。正等著仔細往下聽呢,歌聲戛然而止。徐藝耷拉著頭,回里屋找奶奶,聽見媽媽在小聲嘀咕,有文化咋?夾緊尾巴呀!
地道現(xiàn)在越挖越深了,一米見方的洞口,圓不圓,方不方,已經(jīng)挖了近四五米。媽媽發(fā)現(xiàn)了徐藝,朝她招招手。徐藝站著沒有動,身體往后縮一縮。媽媽說,行進的方向,要不斷調(diào)整,盤山公路十八彎,蜀道難于上青天,敵人不容易發(fā)現(xiàn),審時度勢最主要,傻干愣鬧,不如巧奪,你總是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明白了嗎?等到媽媽熟睡,徐藝難耐好奇,又實在膽怯,纏著奶奶下去看。奶奶把矮腳板凳扔下地道。徐藝說,奶奶我先下。她在地道邊一坐,兩條小腿晃晃,又不敢往下跳了。奶奶扶著她,徐藝腳尖試探了幾次,踩到矮腳板凳。奶奶說,慢些,徐藝已經(jīng)往邊上一蹦,跳了下去。她仰起小臉,笑嘻嘻地說,該你啦。奶奶剜了一眼,想要俺一條老命,對不對?徐藝說,奶奶要是不下來,今晚就不跟你倒土。奶奶找了一塊破塑料布,往后衣襟上一裹,繞到前面打個死結(jié)說,哎,天爺活祖宗啊。奶奶個子高,坐在洞口,一雙小腳往下一探,踩在矮腳板凳上。
地道比想像中寬敞,徐藝貓著腰往前走,奶奶連跪帶爬,發(fā)現(xiàn)地道前伸約三四米,開始朝右拐,徐藝問,挖出去是啥地方?奶奶說,看看就行了,咱歡歡兒上去。土腥氣厚重濡悶,四處彌漫著菜窖里的潮濕氣息,徐藝說,不要上去呀,還要再耍耍。奶奶雙手一攤,一屁股坐在土里說,黑咕隆咚,有個甚好看?剛才咋就忘拿手電了呢,徐藝聽信奶奶的話,往回走。
奶奶托住徐藝的小屁股,徐藝連蹬帶爬總算上去了。奶奶站在地道邊好一陣子喘,拿過掃帚,渾身上上下下掃著土說,瞎子種樹,不管死活。徐藝學(xué)奶奶,也胡亂拍打著說,拐出去是哪里?奶奶思索著,點上一根煙卷兒。
沒一會兒,媽媽醒了,又唱了起來。徐藝身體繃直,嘴巴微微張開,又看見那些小鳥,一只一只又一只,翅膀忽閃,可惜撲騰沒幾下,一眨眼不見了。徐藝揉一揉眼睛,站在原地還在等。媽媽脫了棉衣,滑下了地道。
這幾天總下雨,下著下著就變成雪,不成形,撲簌簌的小清雪。已經(jīng)很冷了。徐藝不喜歡這種陰冷,到處濕濕滑滑,稍不注意就崴腳,比數(shù)九隆冬,更讓人難熬。兩只元寶雞漸漸長大了,今天第一次下了蛋,徐藝很開心,拿出來看看,手心里一點溫?zé)?,又小心地放回去,等她叫奶奶來看,前后最多幾分鐘,雞蛋消失了。徐藝趴在地上,對著雞窩左看右看,“我的雞蛋……”她哭起來。是被元寶雞自己吃掉嘍,奶奶把徐藝摟在懷里,摩挲著說,不哭,咱們重壘個大窩?奶奶走到老槐樹跟前,抬手仰望。樹葉早已掉光,枝椏光禿禿的。奶奶說,這棵槐樹是你爸種的,你爸爸每年都要曬一些槐葉,揉碎了,跟麥麩皮、谷糠和一起,做成飼料喂雞喂豬。徐藝想到不久前,媽媽呆看槐樹的畫面。愣了一陣神,徐藝說,爸爸去哪兒了?
奶奶不答話,自言自語地數(shù)落著。徐藝想,家變大了,元寶雞就不吃雞蛋了?奶奶在院子里四處走動著說,院里也用土重新墊墊,墊高些,看不出啥。徐藝說,那咱們不用半夜三更倒土了。正說著,院門外像有人在說話,她趴在門縫往外望,朝奶奶招手。奶奶說,夜里不出去可不行,白天不能倒,這么巴掌大塊地方,能想啥辦法。徐藝說,天天晚上倒土,我瞌睡死了。
每天午夜以后,確保四鄰五舍都已熟睡,徐藝跟著奶奶,悄悄溜出門,找地方去倒土。時間早,人多眼雜,目標大,有次十一點鐘出去,迎面過來一個人,路口街燈忽明忽暗,這人已經(jīng)走過去了,忽然回頭說,黑燈瞎火,一老一小,不嫌凍得慌?夜深再行動,能想到的近處,都已經(jīng)倒遍了。學(xué)校后面一條干涸的臭水溝,倒了七八趟。奶奶說,不能連著倒了,再倒溝要填平了,緩幾天再看看。沿街幾排行道樹,每個樹坑里分別填過兩趟土。奶奶說,不敢填太滿,引人懷疑。隔一條街過去,有個小區(qū)垃圾站,倒了四五趟。奶奶說,不敢緊住一個地方倒,再這么下去可咋辦,攆不上你媽挖得快呀,昨兒個夜里那地方,今天指定不能去了。
學(xué)校大院斜對面,有個工地,好幾年不變樣。奶奶領(lǐng)徐藝曬太陽時,去過幾趟。奶奶說,是個廢荒工地,應(yīng)該沒人管。不料才剛倒了兩趟,一個老頭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遠遠扯著嗓子吼,誰?鬧啥?奶奶拉起徐藝轉(zhuǎn)身就跑,筐子也顧不上了,奶奶腳小跑起來速度不慢,徐藝差點被什么絆倒。回到家,奶奶捶著胸口說,乖,快給奶奶點根煙。徐藝好半天還心驚肉跳。奶奶緩一緩說,你媽可倒好,管自己鬧,把俺們害夠嗆。徐藝站在地道口,小心往里看看說,我實在累死了,這么多土,啥時候才能倒完???奶奶默默吸煙。白霧四散,月光薄薄灑了一地,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耳邊傳來叮叮當當。奶奶拍拍褲腿上的土說,能咋辦,不讓她鬧,還不定裹出什么亂。
徐藝此刻抬眼看了看奶奶說,老頭那么晚還不睡,我們才倒了沒幾筐啊。奶奶盯著地道發(fā)呆。媽媽挖出的土越積越多,幾乎要堆滿外屋三分之一,簡直無從下腳了。剛開始那會兒,挖得還不熟練,媽媽制定任務(wù)量,是每晚不得少于六筐。徐藝把筐子放倒,爬進去說,外頭太冷,我不去了。奶奶想了想說,今兒個夜里,倒夠十趟,給買一種糖,去不去?徐藝來了興致,給我買巧克力?奶奶說,啥?徐藝嘴巴一撇說,反正你沒吃過。奶奶笑著說,好好好,俺娃聽話,說買甚就買甚。食品店里那種半圓形巧克力,徐藝垂涎已久,有個老師曾塞給她一塊,第一次看見糖果長這樣,不知如何下口,伸出舌頭舔一下,沒啥味道,老師笑說,咬呀,咬著吃,徐藝小心咬一小口,膩滑感自舌尖流到舌根,把大半塊都塞進嘴里,一不小心咽下去,嗓子眼一股甜香,又帶點苦,說不清楚。媽媽站在地道口探出頭說,你們磨嘰啥?還想不想逃出去?徐藝不吭聲了。奶奶回頭看了媽媽一眼說,俺剛才看了看,隔壁家電燈還忽忽閃閃,再稍歇個歇,只管鬧你的。媽媽于是又鉆進去了。
朔風(fēng)刮了一天,此刻能看見窗外半空的星星,寒光閃閃,徐藝偎在奶奶懷里不說話。奶奶關(guān)了燈。裝土倒土,靠手電筒借光。黑暗中,奶奶幽幽地說,你大大是臘月生人,耐得住凍,去年給他做條棉褲,新絮的棉花,也不知道你媽記不記得,棉褲捎去沒?徐藝說,爸爸為啥不回家?奶奶沒吭聲。徐藝說,去什么地方倒土?奶奶說,換一處地方。奶奶在腿上拍了一巴掌說,對了,你媽辦公室背后有塊樹林,現(xiàn)成的好地方嘛。徐藝一臉迷惑。奶奶說,有人吊死在樹上,后窗戶早就拿木板子釘死了,人拉鬼攆,哪個不怕死的敢去,俺咋沒想到。徐藝的身體一抖說,會不會撞見鬼?它吃不吃小孩?奶奶拉過徐藝一摟說,聽話就不抓。徐藝說,我聽話。奶奶說,墳地里趕集,鬼圈里拉弓,閻羅王也鬧不過小鬼子。徐藝“啊”一聲。
正聊著,墻上的掛鐘響了幾下。奶奶走到門外左右看看,“嗯”了一聲說,咱們歡歡兒鬧,拿過鐵鍬,沒幾下就裝了大半桶。徐藝把玩具小桶里的土拍瓷實說,干嘛弄一半?奶奶把鐵鍬往土堆上一插,手扶后腰,慢慢直起身來說,太滿鬧不動嘛。手電筒打開,朝地上照照,燈光有些弱,在手心里磕了幾下。奶奶說,明天記得買新電池啊。徐藝說,買巧克力糖。她們深一腳淺一腳,約摸著朝小樹林的方向走。昨天大風(fēng)過后,緊接一場雨,土路泥濘不堪,奶奶腳下一個踉蹌,鐵皮桶幾乎扔出去,她低聲地罵。徐藝腳下打滑,玩具小桶差點甩出去。奶奶連拉帶扯說,靠屁吹火喲。徐藝爬起來,褲子上都是泥。小樹林越走越近,北風(fēng)一吹,耳邊颯颯有聲,仿佛有人在哭。徐藝的聲音發(fā)顫,真有吊死鬼嗎?奶奶就近找了棵樹,把土倒出來,小腳踩了幾圈說,這地方好,抓緊時間能多跑幾趟,樹多,地方也大,說完拉起徐藝,頭也不回轉(zhuǎn)身疾走。唱個歌好呀不,有俺在,你怕個啥,奶奶說。徐藝低著頭嘟囔,還唱還唱,等下又有老頭跳出來要罵。奶奶已經(jīng)小聲唱起來——“家住直隸保定府,俺的名字馬二虎,俺爹帶俺到太原,日日推車賣燒土,燒——土喔?!?/p>
陰雨天不能出門,奶奶無事可做,坐床頭腿一盤,開始卷煙。她煙癮大,得空就來一根,徐藝爬上床就犯困,永遠覺得睡不醒。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中,她聽見奶奶說,你大大以前,一有空就給俺揉煙葉,加幾滴香油,就不發(fā)霉。
奶奶卷煙用的廢報紙,是早前從學(xué)校帶回家的。那時媽媽已被停課,每天往辦公桌前一坐,王壩氮就跟過來,指著一沓稿紙說,今天交待啥?仔細想清楚。一位與媽媽甚好的老師,趁人不備悄悄透露,寫檢舉揭發(fā)爸爸黑材料的人,正是王壩氮。徐藝找一處犄角旮旯,不吵不鬧,捏著一截粉筆頭,在地上亂劃,劃過幾次后,她意識到那是“王八旦”三個字。
奶奶湊近徐藝說,歡歡兒起來。徐藝睡得迷瞪,答應(yīng)著,不情愿地爬起來。奶奶說,每一張報紙,你媽都要查,有沒有最高指示,讓她查。徐藝下床,晃悠著走到外屋。地道比昨天又挖深了一點,媽媽站在過腰的地道口,呼哧呼哧喘氣,接過報紙,嘩啦嘩啦翻,上下左右仔細看,額頭都是汗。真是熱死人,媽媽抬起胳膊,在臉上抹一把,報紙擱邊上,脫毛衣毛褲。媽媽說,從小培養(yǎng)方向,革命才有出路,向王壩氮同志靠攏,出大力流大汗,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中國,不是動動嘴皮子那么簡單。徐藝一臉茫然,站在地道邊,耳邊噼噼啪啪響,盯著媽媽胸前隱約兩座小山,眼前的回憶,熟悉而又遙遠。媽媽聚精會神地翻報紙,自言自語,沒有“最高指示”?徐藝接了報紙,媽媽在身后幽幽地說,朝陽初上,東方欲曉,天邊泛出魚肚白……
徐藝回里屋趴在奶奶耳邊小聲說,我媽要睡覺了。媽媽把靠墻立著的大木盆放倒,打半盆水,嘩啦嘩啦,洗臉、洗頭,快速擦抹身體,換下臟衣褲襪。晨光微熹,徐藝知道,媽媽準備上床了。她這一覺,要睡到上午十點鐘以后。奶奶管這段時間叫“放風(fēng)”。三個人都能輕松一陣。
徐藝翻來覆去睡不著,干脆起來了。她自言自語,外邊,有什么鳥咕咕咕咕一直叫?小鳥知不知道每天晚上我很晚才睡?奶奶說,是郭公,你大大叫它斑鳩。徐藝踩著矮腳板凳,朝外張望著說,它叫什么呀?奶奶說,鬧騰,一公一母遠遠地叫,你大大有文化,說是婆姨漢子對唱。徐藝沒轉(zhuǎn)身,盯著窗外發(fā)呆,心里發(fā)愁,每天半夜找地方倒土的日子,究竟還要多久???奶奶說,早前汾水出太原城,往西南,第一道關(guān)口,就咱陽曲縣,汾水穿過整個村,你大大當年讀書,每天天不亮出門,爬過幾道山,東北頭到西南端,走得腿斷,山上郭公多著哩。徐藝說,要是上學(xué)了,每天晚上不睡,白天怎么辦……
窗外鵓鴣叫不停,徐藝耳邊傳來,是“倒土倒土倒土”。媽媽睡得熟,呼嚕呼嚕。徐藝從矮腳板凳上跳下來,耷拉著腦袋走到飯桌前,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沒精打采地嚼著。奶奶說,咱們要出去再找找,今兒個夜里,往哪里倒土。奶奶一口牙齒早已掉光,吃一口饅頭,拿過二鍋頭瓶子,嘴巴對瓶口,咕咚一口。徐藝小聲說,真那么好喝?奶奶好酒,喝一種麥秸稈自釀的土酒。入口燒烈,嗆嗓子眼。徐藝拿過瓶子湊近鼻子聞聞,立馬吐了吐舌頭說,比實驗室里的酒精還難聞,有股六六粉的味道。奶奶抿著嘴巴笑笑,眼神閃爍著跳開,沒有吭聲。
徐藝想起老宅前院棗樹下,拴著的那頭老毛驢,她抬起頭望著奶奶,心往下一沉,毛驢老了沒有?奶奶說,你大大啊,是小和尚念經(jīng),有嘴沒心,天王老子該知道,他冤枉。徐藝說,奶奶你醉了。奶奶緊抓酒瓶沉默著,手背上血管縱橫
。她抬頭看看徐藝說,紫藤眼瞅要開花,你大大每年,少不了畫幾回,老宅子墻上,有不少花鳥,有枝有葉,有花沒花,他都喜歡,給四鄰五舍畫呀,一個人瞎忙活嘛。徐藝轉(zhuǎn)過身怯怯地問,爸爸究竟去了哪兒?他知道我們在干啥?奶奶夾過幾根綠葉菜放在小碗里說,俺娃多吃菜,長得快,長得好看。徐藝把菜葉子往邊上一撥拉,屁股扭扭,哼唧著說,我不要吃菜葉子,長大要上學(xué),晚上要早睡覺。奶奶自言自語,你大大是一天夜里,從家里被直接帶走了的,那時候,你還只有這么一扎扎來長。奶奶伸出一只手,估摸大拇指到中指之間的長度。
所有關(guān)于爸爸的往事,一點一滴。他的形象更加搖曳而復(fù)雜。忽遠忽近,亮起來,暗下去,在徐藝的眼前堆疊晃動,好像深秋冬日里的太陽花,一朵一朵緩緩地開了??諝庵袕浡还蓡苋说奈兜溃滩蛔】人云饋?,從胡思亂想中漸漸回過神,眼睛一眨不眨,仍然緊盯著。奶奶說,你大大是咱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可不想到頭來,嘴上惹出禍來。徐藝一句沒聽懂。天安門城里有一種小吃,叫啥啥餅,奶奶說,是紫藤開花時才有的小零嘴,你大大有次京城出差,給俺帶回來一包。徐藝咽著口水說,肯定很好吃。奶奶摸摸徐藝的腦袋說,味道和槐花的意思差不多,更香些,等開春槐花大開,奶奶給你做。
如果天氣好,等媽媽睡著,奶奶帶著徐藝四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學(xué)校大院附近,有一家國營食品店,營業(yè)時間一到,店門大開,柜臺上一溜一溜擺滿玻璃罐子。徐藝抬頭看看奶奶,馬上又低下,嘴唇咬緊,心有不甘地磨蹭。奶奶買幾粒西瓜球糖說,來,給俺娃解解饞,別的咱們也買不起啊。徐藝心滿意足地笑了。媽媽開始挖地道以后,已經(jīng)徹底不去學(xué)校了,工資減少近半。王壩氮有一次代表校領(lǐng)導(dǎo)來家里慰問,他皺眉掩鼻,站在外屋門口招呼奶奶過去,一臉嚴肅地說,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就讓她好好在家呆著吧,跑出去也是麻煩。奶奶不吭聲。王壩氮又說,洗心革面要觸及靈魂,重新做人怎么做,首先要觸及皮肉啊,說著指一指滿屋子的土,這些東西,絕不允許隨便亂倒啊,不能影響別人。奶奶站在邊上不住地點頭。王壩氮臨走時摸摸徐藝的腦袋,跟奶奶強調(diào)一句,千金難逃丫鬟命,甚是甚啊,一碼歸一碼,她該交代的問題,還是要交代清楚,心存僥幸過不了關(guān)。地道已經(jīng)挖了四五個月,媽媽鉆在沒過頭頂?shù)牡氐郎钐?,正挖得如火如荼。徐藝躲到奶奶身后,恨恨地盯著王壩氮,心里小聲地罵,王八蛋,王八蛋。
窗外寒風(fēng)凜凜,太原已經(jīng)步入滴水成冰的隆冬時節(jié)。有天早上,奶奶帶著徐藝出外上廁所,回來后發(fā)現(xiàn),媽媽不見了。剛才明明已經(jīng)躺床上睡著了呀?
找了一上午,聽人傳言,在迎澤公園,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她情緒飽滿,搖曳生姿,站在湖畔跳“紅色娘子軍”。吳瓊花遇見洪常青那一段。女人渾身一絲不掛,迎著朝霞,身后楊柳輕搖,掛滿霜花,風(fēng)一吹,繁密枝條像孔雀的尾巴。公園清潔工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據(jù)說以前是某高等院校的英文教授,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赤裸狂舞中的瘋女人。老頭本打算上前,想到自己的身份,作罷。等他跑了幾條大街,找公用電話報警后再返回時,已經(jīng)有晨練的人,三三兩兩出來了。眾人圍聚邊上小聲嘀咕,指指點點,表情復(fù)雜。有人試圖用棉大衣去裹,女人手舞足蹈,仰面大笑著跑開,繼續(xù)跳,大聲地喊,“時間不多了呀,時間不多了呀,再晚就逃不出去了呀……”
徐藝跟奶奶是在派出所見到的媽媽。她身上裹著一件男式警用軍大衣,蜷縮角落,仰臉望著天花板,看一會兒,笑一下。徐藝瞪大眼睛躲在奶奶身后,默默地看。媽媽的面孔很白,嘴唇發(fā)紫,蜷起小腿,抱緊膝蓋,身體還在微微發(fā)顫。徐藝心里說,你冷不冷?。坑X得有點難過。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媽媽的腳腕那么纖細,大衣下面露出一小截,秀氣的腳趾頭朝上微微勾起,腳底板烏黑一層。警察讓奶奶簽字領(lǐng)人。自打進來,媽媽口里一直斷斷續(xù)續(xù)說著同一句話,“逃不出去啦,逃不出去啦?!边t疑了一下,奶奶不好意思地說,俺不識字。警察代為簽名,奶奶伸出右手食指,在規(guī)定位置按了紅指印,警察再三叮囑道,以后她的身邊,可不能再離開人了啊,否則后果自負。
派出所距離學(xué)校大院,大約一站路。徐藝跟奶奶領(lǐng)著媽媽,步行回家。三個人默默一路。接下去的幾天,生活恢復(fù)往日的寂然。奶奶說,至少你媽媽不再挖地道了。有一天,趁媽媽熟睡,奶奶把她留了多年的辮子剪了,眨眼變成兩根短把子鍋刷。麻花辮烏黑發(fā)亮,粗可一握,它們靜靜躺在地板上,徐藝默默看。奶奶輕聲說,你小時吃奶,一定要摸著這辮子,沒有就哭,咋哄也沒用。徐藝覺得,心被什么東西揪了一把。媽媽沒覺察自己身上有異常變化,像很喜歡那兩把鍋刷。奶奶徹底放下心。但徐藝覺得奇怪,看見媽媽現(xiàn)在每天梳頭,要從一側(cè),左邊或右邊,溜光水滑的頭發(fā)硬生生拽出一把,頭頂上突兀起來,像黑蘆花的雞冠。媽媽扭過頭來問她,好看吧?好不好看?徐藝一嚇,躲到門背后,聽見媽媽對著鏡子笑嘻嘻地說,時間緊迫,趕緊后撤。
天黑前,媽媽抱著蘆花公雞,走哪兒抱哪兒,看見人就嘻嘻笑,見誰都重復(fù)同樣的話——“再不抓緊時間,我們就逃不出去了呀”。蘆花公雞一身黑衣,油亮水滑,腿上綁著粉色蝴蝶結(jié),那是奶奶買給徐藝,打算過年時扎小辮兒的。媽媽抱著大公雞,繞學(xué)校操場快步走。一圈一圈又一圈,走走停停,跟黑蘆花說話。有個學(xué)生膽子大,跟在媽媽身后亦步亦趨,聽來聽去,聽不清楚,不甚明白,他回來后拾人牙慧,“王壩氮那地方,火氣可真他媽大,需要趕緊找個人來拔上一拔……”眾人哈哈。
徐藝回到家,把聽來的傳聞,有樣學(xué)樣說一遍。奶奶始終沉默,煙卷兒一根接一根,屋子里霧氣騰騰,嗆得睜不開眼睛。徐藝想爬床上玩,她才剛踮起腳尖,外屋傳來挖土的聲響,她停頓一下,忽覺身體輕飄,騰地一下飛到空中。她看見坐在下面的那個自己,頭頂緩緩升起一股白煙,很快又化作天邊的一朵灰云。徐藝大聲地說,奶奶,明天又要下雨啦!說完朝著光芒萬丈深處,忽忽悠悠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