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審
如果我能使母親的心免于哀傷
王維審
周末回老家,我?guī)Я艘槐咀约盒鲁霭娴臅o母親。
母親沒有上過學,根本不認識字,接過書后顛倒著一頁頁翻看。“咦!這一本怎么沒有相片呢?”也許,在她的世界里,能夠識別是不是兒子作品的,不是寫在封面的名字,而是印在勒口的照片。 “長得太丑,就沒放照片!”我打趣說?!澳睦锍罅?!哪里丑了!可不丑!”母親慌不迭地否定,似乎我的丑俊就在于這隨便的一說。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也送過一本自己的書給母親。那本書,上面印了照片。這張照片便成了整本書上母親最為熟悉,也是她唯一能夠看得懂的符號。以至于,每有鄰居到家里閑坐,母親總會拿出書,指著上面的照片給人介紹: “你看看,這是你三侄寫的書?!庇谑?,那些和她一般并不識字的嬸子大娘們,便會在身上擦擦手,鄭重地接過書,認真地翻上幾頁,然后嘖嘖說: “還真是,還真是俺三侄來!”
一個月后,當我再回家的時候,那本書已經(jīng)被翻得蓬松出了一倍的體積。又過了一個月,我?guī)е赣H到幾十里地外的二姨家串門,那本書竟然擺在了二姨家的茶幾上。二姨夫說,前些日子去我家,母親拿出書來給他看。二姨夫在村子里做過會計,讀過書,認識字,便讀了其中的一段話給母親聽。這似乎是兩個月以來,母親遇到的唯一能讀出書上內(nèi)容的人,便大方地把書借給了二姨夫看。這一次,一向大方的母親開始向二姨夫討要書,二姨夫開玩笑說: “你又不認識字,要書干什么,你連倒正都看不出來?!?“我怎么看不出倒正來,你看看……”母親一邊說,一邊拿著書示范,那書卻是倒著的。但很快,她打開勒口,比對著照片就把書給正了過來。
想到這,我似乎開始明白,為什么母親會那么在意書上是不是印了照片了——可以幫助她正確地拿著書。于是,我便保證,下一本書一定會印上照片,好讓她能夠正著看書。母親笑著說: “我才不管正著看還是倒著看呢!我就是覺得印上照片敞亮,能一下子看出來是俺兒子寫的書,讓那些看不起咱的人瞧瞧!”
母親說的 “那些瞧不起咱的人”,應(yīng)該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但在這樣的語境里出現(xiàn),似乎應(yīng)該有所專指。果然,從她絮絮叨叨的話語里,我終于聽明白了 “瞧不起”的源頭。
我剛剛畢業(yè)那年,被學校分配到校辦工廠上班,說得直白點,就是蹲在一個大水池子邊上洗刷從各個村子里收購來的廢舊編織袋。而那個大水池子,就在學校教學樓的樓下,所有的學生和老師都可以透過教室后窗看見 “努力工作”的我。這些學生中,就有我鄰居家的孩子,他們回家后添油加醋地向自己的父母描述了我的悲劇,鄰居們自然就會心生憐憫或疑惑,遇到母親后便會問: “聽說你家三侄沒當上老師,去刷編織袋了?這校長真是缺德,好不容易大學畢業(yè)該去當老師了,卻不讓咱當老師?!鄙院脧姷哪赣H,被這樣一再 “關(guān)心”,便有些坐不住了,她不僅感到了莫大的羞辱,更擔心自己的兒子會洗一輩子編織袋。就在這樣的風言風語中,她整整一個月沒有出大門。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農(nóng)村學校的初中教師開始過剩,到處瘋傳教師要下崗的 “謠言”,學校的校長在開教師會議的時候,時時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再不聽領(lǐng)導的話,第一個下崗的人肯定就是你!這里的 “你”并非專指,而是領(lǐng)導認為 “不聽話”的整個群體。但是,這樣的話流傳到村子里,卻成了母親擔驚受怕的理由。在她的意識里,那個 “你”肯定會包括自己的兒子,因為她的兒子一直處在被邊緣的境地,一直是被打擊、被排擠的對象。
所以,當校辦工廠垮掉,我又被 “充軍發(fā)配”到極為偏遠的朱里聯(lián)中時,村里的風言風語又起:“聽說,去那個學校的都是中心校開除掉的老師,教不好學生的才會被派到那里。”母親聽了,又問我: “你怎么得罪校長了?為什么總和你過不去呀!你不會是真的不會教學吧!”那時候,本就無比郁悶的我,只顧著自己傷心頹廢,從來就沒有去想過母親的感受。有好幾次,我都是用最為粗暴的吼叫回答她,甚至以甩門而去的方式回絕她。
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生性好強的母親,從不向任何人、任何困難低頭的母親,該如何去面對村子里的人,她的內(nèi)心又該是如何的一種尷尬和痛苦呢?更何況,她在尷尬和痛苦之外,還要有一份擔心,她擔心自己的兒子真的會像他們說的那樣被清理出教師隊伍。
看著母親眼角溢出的淚花,我一下子讀懂了這么多年來母親因我而被壓抑著的心,也明白了她為什么會如此炫耀兒子微不足道的 “成就”。此時,看到年近八旬的母親摩挲著書本透出的那種幸福,我的內(nèi)心里掠過了狄金森的那首詩: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哀傷/我就不虛此生/如果我能解除一個生命的痛苦/平息一種酸辛……
是的,如果我能使母親的心免于哀傷,還有什么可遺憾的呢?
(作者單位:山東臨沂市蘭山區(qū)教體局)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