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我從小就喜歡不良少年。
大概是厭惡一成不變又乏味嚴肅的好學(xué)生吧,所以那些活得又墮落又囂張的不良少年,特別能吸引我的注意。14歲的時候喜歡上一個留級到我們班的男生,高大清瘦,有一頭猴子一樣的卷發(fā)。這個孩子愛打籃球,喜歡聽磁帶,喜歡的女人是吳倩蓮。他其實也沒做什么壞事,就是愛翹課而已,有時上課偷吃涼皮。
單戀很美好么?我喜歡了這個家伙四年。以我的個性,隱瞞自己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我還在操場上大喊過:“我喜歡你!”這變成了學(xué)校里的大新聞。拜他所賜,我也成了學(xué)校里聲名狼藉的女生。
后來我正經(jīng)要談戀愛了,我喜歡的男生的朋友,大老遠地寫信給他,問:“你瘋了嗎?喜歡誰不好,去喜歡她?”
后來有一次,他感冒了,上課時每一聲咳嗽都讓我無比揪心,于是下課了我偷偷把感冒藥放在他抽屜里。可是,他居然拿來還我,說:“我們家開藥廠,你難道不知道?”
高中的時候,我又和一個不良少年談戀愛了。他高得離譜,也瘦得離譜。等他長到188公分的時候,我才153公分,并且這輩子都不指望能長到160公分。以此為借口,他從不牽我的手。因為走路步子很大,我總是喊:“慢點!慢點!”這就是我們關(guān)系的縮影。
我再沒遇見過比他更不合適我的人了。他很躁,16歲的男生大概都很躁動。他脾氣壞。他很少說什么甜言蜜語。他才不關(guān)心你想談什么樣的戀愛。他惟一讀的小說是黃易的,大概因為里面大段的性描寫。他喜歡任賢齊的歌。他不耐煩。那個時候開始流行CALL機。他回我電話的比率大概是十比一。我們連在一起看電視都會吵架,因為想看的是完全不一樣的節(jié)目。吵架與和好,是我們的重要內(nèi)容。
他老是受一些莫名其妙的傷,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失蹤。問起來,經(jīng)常是去隔壁的城市打群架了。如果我再繼續(xù)追問他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他會說:“我只有你一個女人!你瞎操什么心?”
其實我還挺佩服這一位大爺?shù)?。他能露出既無恥又無賴的眼神,表達欲望既頑強又直接,凡人無法拒絕。他笑起來非常傻,像一個孩子。說實話,到后來,我完全是靠母性本能在包容他了。
他有一幫小痞子朋友。后來慢慢開始混黑道。那些人倒不壞,起碼對我很客氣。聽說我寫小說,還集體傳閱咧!一個不良少年中的文學(xué)青年,還在我的小說后頭留了言。不騙人,我跟他出去的時候,那些小弟真的會畢恭畢敬喊我:“大嫂!”因為不能喝酒,與他們吃飯,我都很局促。另外那些被他們帶來的女孩子,全都很放得開。每天晚上十點,我家門禁到了,我還要背著書包回家。他和別人打麻將的時候,我在旁邊陪他,手里拿一本《一條名叫時光的河流》……
過了幾年,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一些他的消息。這是小城市的好處,很難就此消失在人海,一去無蹤跡。有一回,在一個批發(fā)小商品的小市場里,我挑選文具,突然遇見一位眼熟的中年婦女。我不認得了,那阿姨笑著說,我是他的媽媽。我們站在路邊,寒暄,我不自在地摸著自行車的后座。
他媽媽很抱歉地說:“我那兒子沒出息,也沒考上南京的大學(xué)。其實他很想去南京,就能和你在一起了。他小姨說,在一起好啊,叫女朋友給你洗衣服!他說,想得美,她那雙手是用來寫作的??!怎么能洗衣服?我給她洗還差不多。你那年考大學(xué),考了全市第一,他可高興了,到處和人說。我們?nèi)叶己芟矚g你……你沒事常來玩?。 ?/p>
我呆乎乎地說了再會。
那天下了雨,滿地泥濘。我推著車走出去,小市場兩旁劣質(zhì)的音像店里,傳出來任賢齊的歌聲。閩南語。我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我一向瞧不起流行歌曲。這時,我突然想起,在公園的露臺上,陽光燦爛的下午,他唱《紅豆》給我聽,我揉亂了他的頭發(fā)。完全不明白即將到來的明天,也沒有一點兒把握,懷揣著暴躁和傷害,我們唱說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