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利勤
“小滿十八天,不熟也風(fēng)干?!币馑际钦f,小滿節(jié)氣后大約十八天,麥子就是沒長熟也不長了,必須要收割了??蛇@句話是對(duì)于水澆地來說的,我們家除了水澆地,還要坡嶺上的旱地,因?yàn)椴荒軡菜溩映墒斓母?,可以說,每年小滿剛過,父親就開始磨鐮割麥了。
坡嶺地在村子的北面,離村有五六里路,還要上一個(gè)高坡,走過大路還要走小路,因?yàn)榈匦嗡?,小路就成了羊腸小道,起伏曲折,不能拉架子車,走上十分鐘才到。麥地就在小路的旁邊,一層層,一彎彎,梯田似的,依高崗處是荊棘,臨邊是用小石塊堆起的坎兒,麥田就在那里或平躺,或微傾,反正不能澆,只要能種上麥,靠天收。風(fēng)調(diào)雨順了就多收一些,干旱少雨了就少收一些,天旱得久了,顆粒無收也是正常,好在還有坡下的水澆地。我記事的時(shí)候,生活雖算不上富裕,但家家差不多已經(jīng)能吃飽飯了,所以人們并不指望著坡上的麥子豐收,只不過不閑著罷了??墒歉赣H卻不這樣,雖然不能澆,但他依然把地拾掇得平平坦坦,這樣有雨的時(shí)候,可以多留存一些水,麥子相對(duì)長得好些。為了這一點(diǎn)點(diǎn)的平坦,父親每年播種前都要用耙子在地里多摟上兩天,而且每摟到石子,哪怕只有棗大,也要彎腰把它拾起來。那時(shí)母親就勸他說種地不用那么細(xì)心,誰家地里沒有石子?再說又不是水澆地,你還靠它過日子?父親卻說,不管貧地肥地,旱地良田,都好比是莊稼漢自己的孩子,哪有嫌棄孩子不爭氣就不好好管教呢?越是有缺點(diǎn)的孩子,越要好好教育?。‘?dāng)時(shí)父親還年輕,像大山一樣,有的是力氣,母親也就任他去了。可是麥子卻并不遂人愿,常常因?yàn)樘旌?,長得只有一高,稀得能數(shù)得清棵數(shù)。
后來,人們的生活條件漸漸好了,很多人家外出打工或在本地工廠干活,感到種地出力多收入少,連能澆的良田都不想種了,更別說離村遠(yuǎn)、收獲少、種著費(fèi)勁的坡地了,所以高上崗的麥地荒的越來越多了。我們家雖說父親年過六十,不能出去打工,但我們都有工作,也很想讓父親把地租給別人種,至于高崗上的旱地,更是沒種的必要了??擅磕攴N地的時(shí)候都和父親說,但他每年還都要堅(jiān)持種,還說旱地種上去就不用管了,只等收割就行了,種著省事,荒著可惜了!
其實(shí),旱地只是沒辦法澆,平時(shí)除草打藥父親沒少過一次,特別是到割麥的時(shí)候,平地割麥有收割機(jī),而旱地還得用鐮刀割,然后打成捆,順著山路,曲曲彎彎,背到大路上停著的架子車上,上坡下坡地拉回來,還要晾曬、捶打、趁風(fēng)去皮,又麻煩又累人。零零散散六塊地,還不到一畝,父親為此忙上十來天,可收獲的還不及別人做一天工掙的錢多,可父親卻說:“有收成就好!看見地荒著,我悶得心慌!”
那些天里,父親天一亮就拉著架子車,當(dāng)然,有時(shí)是母親或者我和他一塊兒去??晌铱偸歉铥湶坏桨雮€(gè)小時(shí)腰就疼得直不起來,父親就讓我坐到樹蔭里等他,直到把架子車裝滿,我們才一起拉著回家。我坐在地頭的石頭上,吹過臉龐的風(fēng)也是熱的,樹蔭里也汗流不斷??粗赣H黃銅色的脊梁在烈日下滲出滴滴汗水,漸漸匯成小溪一樣在身上流淌著;聽著父親閃亮的鐮刀在低矮的麥叢中嚓嚓慢響,遲緩得像快死的魚一樣在麥浪里掙扎著;望著麥子只有筷子高的麥秸、花生大的麥穗,稀疏得像做操的小孩子一樣在地里站立著,再加上周圍別人家荒蕪的土地,不遠(yuǎn)處層層疊疊的禿嶺,遼闊的天空和渺小的父親,我終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淚,而且和著汗水,越流越多……
勸父親是沒用的,因?yàn)榈厥歉赣H的靈魂,直到他因病臥床不起,直到他躺進(jìn)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