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華
錫伯河,一條清幽幽的河流,在大山深處流淌了幾百年。
河南是潘家營,河北是楊家營。錫伯河就是楚河漢界,河南河北的兩姓人家,幾百年來,守著一條河,互不往來,相安無事。
楊家這邊,有一片茂密的葦塘,旁邊,幾間簡陋的房子,住著一個秦姓男人。男人五十多歲,守著一片葦塘,還有百十只鴨子。
在歲月的行走中,錫伯河逐漸枯萎了,露出大大小小的河卵石。中間潺潺流淌的河水,阻擋不了任何的腳步。有時候,雞過來,鴨過來,豬也會趟著淺淺的河水走過來。兩岸的人,卻從不涉水過來。
幾百年的村子,也漸漸衰落了。
河南的潘家營,炊煙越來越稀少,雞鳴狗叫,也不那么兇了。
河北的楊家營,姑娘的歌聲,小伙子的笑聲,牛羊歸欄時那種喧鬧的聲音,也越來越輕了。
秦老漢坐在門前的椅子上,喝著茶,看著葦塘里的霧氣飄起來,又散開去,心里也塞滿了迷霧。
幾只鴨子伏在他的腳邊,把又長又扁的嘴,插進翅膀里,一動不動。像是在冥想什么。
遠處,有清風拂來。霧氣散盡了,葦子飄飄搖搖,撩撥起他無限的心事。
他想起了那個姑娘。
那是十幾年前,一個姓楊的姑娘和他相識了。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戀,刻骨銘心。為了心愛的姑娘,他遠走他鄉(xiāng),來到了這錫伯河邊。
茶水涼了,喝進肚子,心都涼透了。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淚水從眼角溢出來。那是一個霧氣迷茫的黃昏,他和她在這個葦塘里尋找鳥蛋,捉幾條小魚,給岳父母改善生活。可是,他淚流滿面。每當回想起心愛的姑娘在他眼前慢慢沉入水底的情形,他就痛不欲生。
岳父母和家人不能原諒他,楊姓不能容納一個外姓人在村子里。
他在錫伯河邊蓋了幾間房子。他要守著這片葦塘,守著一個美麗的童話。
有人繞過籬笆墻,從門口走進來。
他抬起頭,瞇著眼睛。很少有人來到他的小院子。河南的人不會來,河北的人也一年不來一次?!敖?,姐夫。”那人有些遲疑,不知是叫不出口,還是許久不叫,已經(jīng)有些生疏了。來人是他曾經(jīng)的小舅子。他愣了一下,手里的涼茶灑了一地。
小舅子走了,他卻坐不住了。
河南河北的兩個百年老村子,在合鄉(xiāng)并鎮(zhèn)的過程中,要合并成一個行政村。兩個從來不相來往的村子,要成為一個村,共同推選一名村長。那可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潘楊兩性自古不和,那是遠近聞名的。現(xiàn)在要在一個村子共事,一條錫伯河好跨越,那百年的隔閡呢?千年的積怨呢?兩姓人家都紛紛活動起來。他雖然不姓楊,但這一票,一定得投給老楊家,畢竟曾經(jīng)是老楊家的女婿。
河對岸也有人過來,撂下一沓子錢。很強硬地說:“潘家需要這一票,絕對不能投給姓楊的?!眮砣艘馕渡铋L地說:“自古姓潘和姓秦的就是一條心?!?/p>
他無法入睡,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上路,準備到山外的鎮(zhèn)上住些日子。
在路口,他看見幾個人站在那里。有他的小舅子,還有幾個楊姓的人。
他返回家里,院子里也有幾個人,幾只被剁了頭的鴨子。
他抱著頭,蹲在地上,對著幾只血泊里的鴨子嚎啕大哭。有人冷冷地說:“嚎什么,幾只鴨子算不了什么,人比鴨子金貴?!?/p>
他愣住了,抬頭看看那幾個陰陽怪氣的人。
有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來到他面前,溫和地說:“本來呢,我們也不是非要你那張選票,可是呢,昨天,我們族里一位老人住進了醫(yī)院,恐怕是出不來了?!彼A送?,見他沒有反應,接著說:“這就嚴重了,兩邊的票數(shù)相等,你的一票就成了關鍵的一票?!边h處的一個人高聲道:“所以,你這一票必須投給潘家?!绷硪粋€人說:“你可要想明白了,姓楊的可沒你想的那么親,要是把你當女婿待,怎么會把你攆出來?!边h處那個聲音又傳過來:“一票投過來,會有很多的錢,否則……”
鴨子都到葦塘里覓食去了,他一個人坐在河邊出神。
傍晚,小舅子又來了,同來的還有村子里幾位上了年紀的人。他們拿來許多米面等生活用品。一位老人說:“村子里現(xiàn)在有許多空房子,如果你想……”他連忙擺了擺手:“住習慣了,哪都不想去了?!币晃婚L胡須的老人語重心長地說:“我們總歸是親戚啊——聽說對岸也來找你了?你可拿準章程啊?!?/p>
幾天下來,他蒼老了許多。鴨子也不明不白走散了不少。他一個人坐在河邊,望著遠方。這么多年,他突然有些想家了。
村長的選舉如期舉行,會場就在葦塘不遠的河灘上。投票一輪一輪進行著,兩邊的票數(shù)旗鼓相當,只剩下最后一張選票了。人們把目光投向了秦姓漢子的小屋。
兩邊的人呼喊著他的名字,小屋悄無聲息。
兩邊的人呼啦啦沖過去,小屋里空無一人。
姓秦的漢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