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明代表作選

梁曉明

1963年生。1984年開始寫作?！对娊稀犯敝骶帯?987年與孟浪、劉翔等詩友一起創(chuàng)辦中國先鋒詩歌詩刊《北回歸線》。1994年獲《人民文學(xué)》建國四十五周年詩歌獎。1985年起作品陸續(xù)被翻譯介紹到日本、德國、美國、英國、土耳其、韓國和臺灣地區(qū)。出版詩集《開篇》、《披發(fā)赤足而行》及《憶長安——詩譯唐詩五十首》。2009年5月9日出席上海德國領(lǐng)事館舉辦的“梁曉明和漢斯·布赫——一次中德詩歌對話”。2011年應(yīng)邀出席在韓國首爾舉辦的“第二屆亞洲詩歌節(jié)”。2014年8月10日出席上海民生美術(shù)館主辦的“梁曉明詩歌朗讀會”。2016年出席東京首屆中日現(xiàn)代詩人研討會。

主要作品

詩集：

·《開篇》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

·《披發(fā)赤足而行》加拿大藝術(shù)長廊出版社2008

·《憶長安——詩譯唐詩五十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各人

你和我各人各拿各人的杯子

我們各人各喝各的茶

我們微笑相互

點頭很高雅

我們很衛(wèi)生

各人說各人的事情

各人數(shù)各人的手指

各人發(fā)表意見

各人帶走意見

最后

我們各人各走各的路

在門口我們握手

各人看著各人的眼睛

下樓梯的時候

如果你先走

我向你揮手

說再來

如果我先走

你也揮手

說慢走

然后我們各人

各披各人的雨衣

如果下雨

我們各自逃走

玻璃

我把我的手掌放在玻璃的邊刃上

我按下手掌

我把我的手掌順著這條破邊刃

深深往前推

刺骨錐心的疼痛，我咬緊牙關(guān)

血，鮮紅鮮紅的血流下來

順著破玻璃的邊刃

我一直往前推我的手掌

我看著我的手掌在玻璃邊刃上

緩緩不停地向前進

狠著心，我把我的手掌一推到底

手掌的肉分開了

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頭

純潔開始展開

真理

我將全身的瓦片翻開，尋找一盞燈

誰在我背后鮮花盛開？

我曾經(jīng)從樹葉上屢次起飛

我將手深深插進泥土

這生命里最旺盛的一處泉水

是誰，在一小包火柴中將我等待？

我燃燒，將時間里的琴弦

齊聲撥響

在一把大火中，我的白馬出走

現(xiàn)在我回家，燈光黯淡

是誰在飛檐上將風(fēng)鈴高掛

在眼中將瓦當(dāng)重新安排？

將逝去的呼吸聲細(xì)數(shù)珍藏，我高舉

一支簫

無人的曠野上，我的簫聲

一片嗚咽

半夜西湖邊去看天上第一場大雪

我決定與城市暫時分開

孤獨這塊圍巾

我圍在脖子上

走到斷橋想到

愛情從宋朝以來

已經(jīng)像一杯茶

越喝越淡

在太平洋對岸美國人

白臉龐黑臉龐交相輝映

希望是今夜下在頭頂?shù)拇笱?/p>

讓杭州在背后閉上眼睛

我站在斜坡

與路燈相見

亭子里楹聯(lián)與黑夜交談

遠(yuǎn)處的狗叫把時間當(dāng)陌生人

介紹給我

坐到欄桿上

我的靈魂

忽然一片舊蘇聯(lián)的冬天

挪威詩人耶可布森

我和樹寂寞的時候

想起耶可布森

戴寬邊眼鏡的耶可布森

挪威一條冷清的大街上

獨自散步

坐下來寫幾句陽光的詩

床上考慮播種的詩

喜歡看陶器上反射出來的光

喜歡寫街邊老人的手

關(guān)心森林里螞蟻的生活

叫大海說話輕一點的

挪威人

耶可布森

他說死

不是死

死

是一縷煙

在空中

漸漸散開

的

透明過程

挪威人

耶可布森

在我寂寞的時候

就這樣

來敲敲我的門

用小號把冬天全身吹亮

刮過太陽的鼻子、搭過村莊的肩膀

最后我來到天空的瓦片上

打開抽屜的心事、銼造鑰匙的眼睛

最后我差點變成了木匠

駕駛過飛機、潛入到海底

曾經(jīng)挽著帶魚唱歌

曾經(jīng)把美國當(dāng)蝦仁吞下

曾經(jīng)舉手掌揮舞家鄉(xiāng)

認(rèn)識月亮的版圖、訪問過大雨的廚房

用小號把冬天全身吹亮

和欄桿一起微笑、坐談非洲的頭發(fā)

曾經(jīng)像燕子一樣優(yōu)雅

和狗熊一起下棋、與香蕉一起嘆息

我和我是巴黎的兩戶人家

歌唱

——獻給折磨我、溫柔我、瘋狂我、遐想我的YKM

我為什么不歌頌我杭州的愛情？

我直達盲腸的她菠蘿的笑容

她纖小的手指、白糖的嘴唇

她床單一樣清新的哭泣，在我跋山涉水的

肩膀之上

那一大片流自她嘴邊的濕潤

我?guī)缀跏且患虐＜暗哪镜?、黑色鍋底的?/p>

被無數(shù)大街的冷風(fēng)逼視

在深淵石頭的擠壓中

一枝荷花幾乎是一大把夢想的頭發(fā)

在光芒四射的星空之上照亮了灰墻

我彎曲的孩兒巷、我凄美的青春門

深沉的護城河像她蜿蜒而曲折的翠綠呼吸

飄帶忽然回收的下巴

此刻在我的鋼筆下盤旋，在白紙上播種

舞蹈著她那鼓點似的白色腳尖

她樸素的自行車幾乎是我枕頭上惟一可以遐想的大菊花

可以抿唇的大菊花、可以抿唇的小小蜜蜂

在我的天空下她的眼睛久久盤旋

在我透明的兩耳輪上

她是一件飛翔的長裙子

在杭州，斷橋幾乎是一句歌唱

但音樂從骨頭里響起

從骨頭里升起的音樂讓我飛翔，讓我

高空的眼睛看到大街上

到處是我摔碎的家

我被門檻的紐扣限制

我不能說話，我開口就倒下無數(shù)籬笆！

我只能站著不動

時間紛紛從頭發(fā)上飛走

我當(dāng)然愛惜自己的生命，我當(dāng)然

愿意一柄鐵扇把我的

星星從黑夜扇空

這樣我就開始謙卑、細(xì)小，可以

被任何人裝進衣袋

樂觀地帶走

但音樂從骨頭里響起，太陽

我在上下兩排并緊的牙齒上熠熠發(fā)光

我只能和頭發(fā)并肩飛翔！我只能朝外

伸出一只手

像一場暴雨我暫時摸一下人類的家

無論我愿不愿意

無論我愿不愿意，天還是黑了下來，

它從門外黑進窗臺，又從屋頂黑到了桌面，

它很快黑到了我的手指

我如果不開燈

我心里就會裝滿黑暗

我的心里已經(jīng)黑暗，它揮著歡快的小手

擠在眼睛邊，它要走遍我的全身

它要在血液里扎根和發(fā)芽

我要起身開燈，但我卻紋絲不動

我看到黑暗降臨大地

我不能幸免

遙遠(yuǎn)的星星自己發(fā)光

像一粒粒

自在的螢火蟲

它越過時間，獨自前行

直到與黑暗相敬如賓

漫游

我身上落下了該落的葉子。

我手下長出了該長的語言我歌唱

或者沉思我漫游，

或者在夢境中將現(xiàn)實記述

我已經(jīng)起飛但飛翔得還不夠

我低下頭我在褐色的泥土中將水分清洗

鐘聲不響，我的歌聲不亮

正如一輪太陽使夜晚向往

我跟著一只鳥，我觀察一群鷹

我在過去的傳說中展開了翅膀

是告訴你的時候，我在說著故事

是繁盛的開端，我在傾聽著寂靜

好像是一種光我在光中回想

在最大的風(fēng)中我輕輕啟動著雙唇

沒有字，沒有讓你領(lǐng)悟的通道

已經(jīng)落下了葉子，但落得還不夠

在應(yīng)該生長的地方我的飛翔在飛翔中靜止。

進入

那在風(fēng)中久藏的，風(fēng)必將使他顯現(xiàn)，

正如一滴水

他來自大海

他的歸宿與泥土為伴

我經(jīng)歷過風(fēng)，我深入過最早的語言

在風(fēng)中歌唱的

風(fēng)將最后為他而歌唱

我領(lǐng)略過這一切。我沉思的手

在不可升級的高地上停留

在閉門不出的庭院中開放

或者布種

好像是最好的夢境為眼睛打開

為城堡打開

為最遲的旅行者卸下了負(fù)擔(dān)

我與風(fēng)一起深藏

與歌一起高唱

在棉花地里我深入過季節(jié)

旺盛的季節(jié)

為落葉而鼓掌

為豐收而站立暢飲黃酒

最烈的黃酒也是我最不可忘懷的回想

我一點點記敘

我一點點遺忘

我一點點走入我生命的中途

重陽

節(jié)日如鳥，紛紛散了，如煙縷離樹、楊花點點

非行人淚、是一個季節(jié)過去

幾艘偏棲的小舟

無人劃

靜悄悄停泊在文字中間

惟一到家的自己

恍若從家中剛剛出發(fā)、沒走遠(yuǎn)、一轉(zhuǎn)眼又回來

都是空的、手邊、心內(nèi)、眼中滿是楊花點點、非行人淚

倒點小酒、小杯、自送唇邊

友人離婚、有友去世、有老人更加走得遙遠(yuǎn)……

喝下！臉膛早已不再光滑、皺紋如傷痕，

有短有淺、有的與時光一起消散

節(jié)日如鳥、紛紛散了……

以后

以后

我將會變成一個老頭，獨自

提著一瓶好酒，

來到江邊

無人知，也無需人知，

坐下來

衣衫不能太破，最好有幾塊

鮮嫩的牛筋，像我喜歡的

與世無爭。

坐下來，看見鷗鳥一只只斜飛

和展翅

我膝蓋上點手指，抬頭望：展翅斜飛

多好的樣子。

風(fēng)鈴

我喜歡風(fēng)鈴

我喜歡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片空蕩的聲音

我喜歡風(fēng)鈴左靠右晃屋檐下一種不穩(wěn)定的身影

我喜歡風(fēng)鈴被斜陽照亮閑暇說話或干脆一言不發(fā)

我也喜歡暗中的風(fēng)鈴、門廊下緊張的風(fēng)鈴

寶塔上高挑寂寞

和孩子手中被拎著的風(fēng)鈴

路上的狗、沙漠上難看的駱駝頸項下倔強的風(fēng)鈴，

風(fēng)沙越大，它說話越響

聲音是它的命。

我喜歡風(fēng)鈴

我喜歡敲打?qū)庫o的風(fēng)鈴

坐在孤寂的家里，停下來和歲月相依相伴的風(fēng)鈴

應(yīng)該聽一點聲音、應(yīng)該有一掛風(fēng)鈴

應(yīng)該有一些眼睛從風(fēng)鈴出發(fā)

或者與風(fēng)鈴結(jié)伴而行

林中讀書的少女

純。而且美

而且知道有人看她

而更加驕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脯

讓我在路邊覺得好笑、可愛、這少女的情態(tài)

比少女本身更加迷人

少女可以讀進書本里去，也可以讀在

書的旁邊、讀在樹林、飄帶似的小河、一輛轎車

也可以讀在我這半老男人注意的眼光中

唉，少女，多可憐的年齡和身體

嬌細(xì)的腰，未決堤的小丘和

狐疑未婚的心

少女純白的皮膚讓人心疼，而且她還讀書

而且還在林中，而且還驕傲地覺得有人在看

哪怕我走了，她還驕傲地覺得

有下一個人……

詩歌

詩歌沿著我兩條眉毛向后腦發(fā)展

詩歌擁抱我每一根頭發(fā)

在每一塊頭皮上它撒下谷種

詩歌在我的鼻孔里醒來

醒來就迅速張起篷帆

順流而下

詩歌沖破我的嘴唇

可以聽到鳥聲和太陽

云彩向波浪打招呼的聲音

詩歌翻山越嶺找到我的手腳

它穿過天空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

明亮像一塊少見的玻璃

甚至照出了他的胡須

它兩鬢斑白為了今天

有一張喉嚨好安排它露面

詩歌流著淚靠在我肩膀上

詩歌站在我耳朵上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