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命犁
廠單身宿舍擬議中的大調整多年來一直無法實施,眼下是各工種混住,白班工和倒班工塞滿了七棟四層樓的灰磚紅瓦。二十四小時各色人等進進出出,紛紛擾擾,雞犬相聞,可謂你未唱罷我已登場。
操作工屈衛(wèi)東下零點班了,穿著那雙從來沒換下來過的皮鞋,踏著晨曦,像是丈量著通向宿舍區(qū)的那條水泥路,篤定地走著。他常年只穿皮鞋,步態(tài)古怪。每一步都是腳跟著地,身軀僵直而缺乏彈性。沒人見過他跑步、打球或做其他什么運動,嘴巴損的工友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撴撴”,說他什么平腳板、斷腳筋、小腿肌肉萎縮,走路就是在撴地。當然別人只是背地里嚼嚼舌頭,當面開玩笑他一準跟你玩命。每天下班,他沒一次不是落在最后。這會兒,他正慢條斯理地穿過橫亙在廠區(qū)和生活區(qū)之間的那道防爆堤。堤上夾竹桃正頂著朝露綻放。野生的花,據(jù)說是某個無聊的人從濁清江邊上采來胡亂插在這兒的。雖沒人打理,沒準是被氮肥廠泄露的氨氣熏得瘋長,幾年下來,如今竟然如火如荼地盤踞著防爆堤的一端,翠綠的枝葉里鋪綴著紅艷繁復的花朵,在微風中恣肆地招搖。
那是一種習慣性的動作,屈衛(wèi)東順手采了一枝帶回宿舍,插在瓶子里。趁室友花匠和焊工上班去了,擦了把臉,又閂上門,快速地洗了腳,換上嚴實的厚襪子,鉆進帳子睡覺。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惺忪的睡眼半睜著,只見焊工齊長子正居高臨下、怒氣沖沖地盯著他:“屈撴撴,你狗媽的又放毒,老子又被你的花熏得頭痛,你能不能少造點孽?”
“大家都沒事,你也太嬌氣了點吧?”
“你要真的是拈花大俠,就到七棟釣妹子去。三十好幾了還住單身宿舍,裝什么高雅,先把你狗媽的那步路走穩(wěn)了……”
“齊長子,我——日——你——媽!”此刻,屈衛(wèi)東除了惡言相向,一只手又下意識地握住了那柄須臾不離身的彈簧短刀。見此情景,花匠一時有點不知該勸誰,只好用身子擋住焊工,對屈衛(wèi)東拼命擺手:“別……別傷了和氣。”
焊工見花匠當和事老,格外生氣,就沖花匠嚷:“夾竹桃有毒不是你說的嗎?這陣啞了喉哇?告訴這位拈花大俠呀,他要找死叫他到外邊死去,叫他別再把花帶進屋!”焊工撥開擋著自己的花匠,對屈衛(wèi)東說:“撴撴,我不跟你計較,跟你玩命不值。告訴你吧,老子在麻紡廠釣了個妹子,說不定過幾天就會來宿舍看看。求你給老弟留點面子,把你的狗窩收拾收拾,破帳子摘下來,還沒蚊子呢。一年四季邋里邋遢掛一床黑黢黢的破帳子,你也不嫌晦氣?!?/p>
“怎么?你想動我的帳子?你敢!”
“你以為老子真的不敢?老子剪了你的破帳子?!饼R焊工推開勸架的花匠,從抽屜里摸出一把剪刀,猛然轉過身,看到的是屈衛(wèi)東雙眼噴射出的怒火和手里攥得緊緊的出鞘的尖刀。
屈衛(wèi)東冷笑著說:“你膽敢動我的帳子,咱們就比試比試!”
廠文藝宣傳隊排練的現(xiàn)代舞劇要上演了,黃花匠的徒弟特意買好了票給師傅送到宿舍來?;ń辰舆^戲票,一眼瞥見是五角錢一張的,嘴里沒說,心里立馬就有點不悅。小花匠察覺到師傅的不悅,忙解釋說:“大家都買五角的票,一元的沒人買,劇場里最好的座位全空著。等開演了,燈光一滅,大家就都坐到中間的好座位上去。師傅您放心,我手腳麻利著呢,等開演,我一定能占到前三排的座位?!被ń陈犃藳]吭聲,心想這么鬼精的小子,今后怎么帶?
走進劇場,果不其然,稀稀拉拉一圈人,都坐在兩側和后排,悠閑地抽煙、嗑瓜子、聊大天。劇場中央的座位都空著。小花匠指指身后說,齊師傅也來了?;ń逞降艿氖謩萃^去,見焊工端坐在后排一側,身旁一位年輕女士,該是他新近“釣”的那個妹子。花匠心中不免嘀咕,好個齊長子,釣妹子都舍不得買一元的票,也太摳門了點吧。收回目光,乜斜著身邊的小花匠,心想自己的徒弟也這德行,時下的人怎么都不講什么尊卑情誼了。
胡思亂想之際,花匠瞅見屈衛(wèi)東遠遠地撴進了劇場??尚χ翗O的是懷里還抱了一束火紅的鮮花,依然是防爆堤上采來的夾竹桃。只見他四平八穩(wěn)地小步幅走到第一排,在正中的座位上落座。一時間他成了全場的焦點,大家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那不是屈衛(wèi)東嗎?撴撴居然舍得買一元的票,還那么紳士,捧著鮮花入場。干嗎?追星,捧角,釣妹子,還是想……
齊長子從后排湊了上去,跟屈衛(wèi)東搭訕:“屈師傅,你也來釣妹子?”
屈衛(wèi)東不搭理,齊長子倒也不惱,說:“勞你大駕,等開演了,你幫我占兩個座位。燈一黑,我和那妹子就挪過來。怎么樣?”
屈衛(wèi)東鼻子嗤了一聲:“想得美。”
演出準時開始,樂池里的樂隊奏起雄壯的進行曲,全場燈光暗轉,幕布拉開,追光燈打在一身紅褲褂的吳清華身上。飾演吳清華的女演員身材高挑,美腿細長,兩只手被鐵鎖鏈吊在受刑柱上,仍昂首怒目,滿臉的不屈不撓。尤其她那挺胸收腹的造型,使得屈衛(wèi)東頃刻之間感動得血脈僨張,涕淚奔涌?!昂茫 彼唤腿徽酒鹕韥砜窈?,全然不覺暗場中周圍的座位被身后涌來的人潮瞬間占據(jù)。
兩個小時管弦鳴奏,鼓號震響。舞臺上彩光閃爍,紅旗翻飛,人影攢動。屈衛(wèi)東的雙眼始終緊盯著娘子軍吳清華,女主角俯仰屈伸、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那么美,讓他的心為之劇烈震蕩。這個譚妹子比自己晚進廠好幾年,也是操作工。剛進宣傳隊的時候演配角,四肢比柴火棍子也靈活不到哪兒去。現(xiàn)在出息了,演主角了,可惜還是個業(yè)余的,脫下行頭還得回班組看循環(huán)機。屈衛(wèi)東滿腦子胡思亂想,根本不知劇情如何發(fā)展,也不知那位娘子軍最終是何結局。等到他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劇終演員謝幕環(huán)節(jié)。屈衛(wèi)東趕緊登上臺,把懷中的鮮花獻在譚妹子的手上。譚妹子渾身都被汗水浸濕,氣喘吁吁地忙不迭說:“謝謝屈師傅,謝謝,您太給面子了?!?/p>
屈衛(wèi)東臉上的淚水還未揩凈,連聲說:“太美了,太美了,我太喜歡你的舞姿了,尤其是昂首挺胸的那種?!?/p>
臺下有人在起哄:“撴撴,改天你也上臺演個南霸天!”屈衛(wèi)東聽得真切,是齊長子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
那天屈衛(wèi)東上晚班不在宿舍。吃完晚飯,齊焊工攤在床上吸煙,突然問了花匠一句:“你說撴撴那雙臭腳到底怎么了?”
花匠回答:“他不是平腳板嗎?搞不了運動當不得兵的那種?!?/p>
“誰知道呢?”焊工自言自語似的:“他狗媽的洗澡都穿一雙破膠鞋,怕別人窺見了他的三寸金蓮不成?平腳板有什么好遮掩的,又是破帳子又是厚襪子的,誰不知道他充其量一個二等殘廢?看著他那一路仙鶴步我就總覺得蹊蹺,從來沒見過誰走路那么個奇怪的步態(tài)。”
花匠點頭說:“是呀,還不能提。誰提跟誰玩命。咱由著他點,誰還沒個小忌諱。再說了,心理陰暗的人得提防著點,沒準真捅你一刀?!?/p>
“要說這單身宿舍區(qū)最裝逼的,他肯定要算一個?!焙腹り种割^點算濁清江氮肥廠的單身裝逼黨:“三棟戴鴨舌帽留小胡子混進文宣隊吹黑管、關鍵時刻盡出怪聲的那個;五棟穿軍裝白回力鞋、騎二八飛鴿包鏈自行車招搖過市的那個。他狗媽的撴撴,明明是湘南大山溝里招來的,偏偏要吊一口塑料普通話,聽著都讓你起雞皮疙瘩。裝逼至少也得有點文藝范或者是個干部子弟吧,他也夠格?那窮山僻壤,麻風遍地,他是得了麻風病爛掉了腳指頭了吧?”
“你可不能瞎說,人家手指頭和眉毛都是好好的?!?/p>
“可惜麻布袋繡花,他那口塑料普通話也太爛了點。誰不知道他是道縣蠻子!那里的人才野蠻不開化,文革初期搞階級斗爭,地富反壞右和黑七類狗崽子,剁手剁腳,亂鋤鋤死,殺了好幾千?!?/p>
“有這樣的事?”花匠睜大了眼,驚愕得半個時辰都沒合攏嘴。
屈衛(wèi)東的崗位是液氨庫。從合成崗位輸入的液氨通過管道儲存在液氨庫巨大的氨水槽罐里。他每半個小時巡視、記錄所有槽罐的壓力、溫度、液面等,并按照廠調度室的指令把液氨輸往尿素車間去造粒。在他看來,操作液氨罐是全廠最沒有技術含量的活,不過平心而論也最輕松,別的操作工看運轉的機器;而他看靜止的罐子。上班不能看書看報聽廣播,但沒有人能禁止你發(fā)呆或遐想。每巡查一遍設備之后,屈衛(wèi)東都能在值班室里坐下來發(fā)半個小時的呆。透過鱗次櫛比的合成塔、冷凝塔、脫氣塔和盤根錯節(jié)的水氣管道,他望得到幾百米開外的合成車間。遠遠傳來循環(huán)機陣陣的轟鳴聲,持續(xù)地鉆進他的耳道,擾動著他的心緒。譚妹子該回車間上班了吧?那妹子的曼妙舞姿在他的腦海里蕩漾,他的心緒也一齊蕩漾:我送的花美嗎?你喜歡吧?還謝謝我,真的很有禮貌。你從來不像別的省城來的妹子那么高傲或那么瘋傻?!銘撨€記得當初我鼓勵你去文藝宣傳隊報名……
意亂情迷之中,他陰差陽錯地抓起值班室的電話,要總機接通了循環(huán)機崗位。接電話的正是譚妹子,于是一陣寒暄:“屈師傅哇,稀客。我還以為是調度呢?!?/p>
屈衛(wèi)東像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臨了說出來還是顛三倒四、干巴乏味的那幾句:“你跳得真好,舞姿那么美,我閉上眼滿腦子都是你跳舞的畫面,只怕這輩子都忘不了……”
電話那頭傳來譚妹子爽朗的笑:“屈師傅過獎啦,你夸我夸了好多次了呢。找我有事嗎?”
“好像也沒什么事,就是忍不住想跟你說說話。我也愛舞蹈,可惜……沒條件。要是能跟你一起跳,要是你教我,那多好?!?/p>
“好哇,你能跳我就教。還有事嗎?”
“沒事,沒事。隨便聊聊?!?,你看得到我嗎?我在值班室窗口呢。”
“看不到。只看得到你的10號罐。”
“哦,哦。明白了,10號罐?!蔽罩捦?,實在沒別的話可說,屈衛(wèi)東不情愿地掛了電話。
齊焊工最終也沒有把女友帶來宿舍。屈衛(wèi)東太有礙觀瞻,真的來了,被他又臭又破的帳子熏黃了都有可能。眼下穩(wěn)住女友把那張政府發(fā)放的大紅婚紙拿到手才是正道,逃離那大雜院式的單身宿舍才是正道。廠里在花果坡興建的二期職工宿舍快竣工了,怎么著也得趕上這撥分房。齊焊工本來就有點神經(jīng)衰弱,每逢屈衛(wèi)東當晚班或夜班,焊工一直要輾轉反側等到子夜時分,聽著屈衛(wèi)東下班回宿舍收拾完畢躺下了,或換上工作服夾著飯盒上班去了,才能入睡。盡管屈衛(wèi)東還算是個識相的家伙,每次進出都躡手躡腳,燈也不開,以免打擾焊工和花匠??墒呛腹ぷ哉J命賤,屈衛(wèi)東越是給面子屏聲靜氣,他半夜上下班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越是刺激焊工的大腦神經(jīng),使他不能入睡。哪像人家花匠,倒下就沒心沒肺地打呼嚕。這些日子,又面臨感情沖刺,齊焊工更睡不著覺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鶯飛。齊焊工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躺在床上,好沉重的瞌睡!窗外陣雨陣風不斷襲來,似睡非睡之間,焊工朦朦朧朧見屈衛(wèi)東下班回來,坐在床邊摸黑洗腳。焊工好奇,黑暗中睜大眼睛貓頭鷹般窺視,見到的情景讓他驚愕不已,那是地獄里的景象??!
一道耀眼的霹靂劈開暗夜,刺進宿舍?!稗Z隆隆……”猝不及防的連環(huán)滾雷在床頭炸響,把焊工和花匠震得同時從床上彈起來。“好猛的炸雷!老天爺怎么了,要收哪個背時鬼歸西?”花匠被炸懵了,一邊神經(jīng)兮兮地念叨,一邊伸長脖子喘粗氣。焊工環(huán)顧四周,哪里有什么屈衛(wèi)東,是幻覺還是噩夢?遠處依然隱雷陣陣,夾雜著廠區(qū)傳來的刺耳的氣體放空聲。又是雷電擊中了什么化工設備,生產(chǎn)可能中斷了。焊工清醒了過來,對花匠描繪起噩夢中那駭人的一幕,屈撴撴的十個腳趾,分明是被別人齊刷刷鍘掉了的。地獄里的景象怎么比現(xiàn)實還真切?
像聽傳奇故事一樣,花匠半信半疑:“至于嗎?誰跟他那么大的仇隙呀?”
焊工道:“撴撴那家伙進廠后就沒探過家,家里不知還有沒有親人。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敢回家。前幾年那么亂,什么壞事、怪事、荒唐事沒有?”
“是,是?!被ń滁c頭認可?!安贿^撴撴說不定也是個受害者,他本人倒不見得有多惡。只要別把他給惹急了,他不會真動刀子捅你?!?/p>
焊工道:“我也不信他真敢捅我,不過想離他遠點。這次要是我能穩(wěn)住薛妹子,能分上房搬出這大雜院,我請你上湘天橋吃清蒸腳魚?!?/p>
“要得,要得?!被ń辰舆^焊工比劃給他的清蒸腳魚,接著說:“你只怕是要在薛妹子身上多下點功夫,別讓上鉤的活魚跑了。清蒸腳魚倒在其次?!?/p>
“但愿天遂人愿。老兄你也要努力加餐了。連屈撴撴都捧著花向譚妹子獻殷勤了,你好像還沒動靜。要不,讓薛妹子幫你在麻紡廠物色一個?”
“呵呵,那當然好?!被ń硲Z著,心想齊長子廉價的人情都做足了,覺得自己也不能總讓別人居高臨下小覷了,急智之下,覺得也應該投桃報李,表示表示:“你要是真想盡早穩(wěn)住薛妹子,哪天等撴撴上夜班,我回避一下,你帶她來宿舍,喝點小酒,趁機辦了她,生米煮成熟飯,她就跑不了了?!闭f完覺得不錯,惠而不費。
說話間,屈衛(wèi)東下班了,開門進來。焊工、花匠同時噤了聲,才注意到窗外的雷陣雨還沒停,天邊的沉雷偶爾傳來,灌人耳鼓。見屋里亮著燈,兩人都醒著,屈衛(wèi)東說配電網(wǎng)遭雷擊,全廠停車了。焊工聽了暗自慶幸,今夜沒人叫他去加班搶修?;ń吃谝慌栽邕种?,收緊下巴頦兒作出一副驚愕相。當年進廠,新工人培訓參觀過現(xiàn)場,他對廠區(qū)的現(xiàn)代化大生產(chǎn)一直心存敬畏。記得那天跟譚妹子分在一撥,兩個人對高聳的合成塔和進口循環(huán)機印象深刻。事后譚妹子如愿以償分配到合成車間,而他被分配去后勤當了花工,雖然不倒班,一年就出師,可是侍弄花花草草,總覺得低人一等。眼前的屈衛(wèi)東,再招人嫌,也是技術工種,開口閉口也是合成塔、循環(huán)機、配電間。不懂則無知,什么開機、停車、加壓、放空,聽著都覺得高深莫測。雷擊?停車?黃花匠立即想到譚妹子,那合成塔、循環(huán)機可都是高壓設備,萬一爆炸,威力據(jù)說不亞于一顆原子彈。萬一……當然啦,如果真的萬一了,自己也一樣不知道去哪兒收尸。盡管如此,還是馬后炮地問了屈衛(wèi)東一句:“合成塔沒事吧?”
“沒事?!鼻l(wèi)東像是在夸耀自家的什么寶貝,說:“塔頂上有避雷針呢。別說合成塔,我的液氨罐頂上都有避雷針?!?/p>
焊工不屑花匠沒見過世面的巴結樣,忍不住調侃一句:“哪天我給你的溫室頂上也焊一支避雷針?”
晚餐,單身職工食堂。黃花匠打了一份肉菜,坐在食堂一隅磨磨蹭蹭地吃。等到譚妹子也來就餐,花匠端著飯盒湊上去,坐在譚妹子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昨夜大炸雷都落到我們宿舍來了,你們合成塔沒事吧?近來沒回家?聽說珠東公路快修通了,以后我們回家就方便多了。我們后勤科長說二期職工宿舍馬上就要接受申請,評分排隊分房……
譚妹子上班不曬太陽,粉臉愈發(fā)白凈。跟花匠黝黑的臉膛相映襯,反差有點大。她忽閃著杏仁眼聽著,時而附和幾句說是呀是呀。吃完,站起身來問花匠:“黃師傅今天說了這么多閑話,莫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訴我?”
花匠道:“好事沒有,重要的倒有一樁,特意來告訴你,夾竹桃有毒,就是屈撴撴塞給你的那種?!?/p>
“哦。難怪他用玻璃紙包著。”
“包著也不安全,那花香只怕都有毒。我跟撴撴說過多次,他只當耳旁風?!麖膩矶际亲晕抑行闹髁x,凡事也不考慮考慮別人?!?/p>
“哦。那我也要他別送了?!?/p>
“他太把自己當回事。跟你說穿了吧,他根本不是什么平腳板,他十根腳指頭是被仇家齊刷刷鍘掉了的。作過什么孽呀,現(xiàn)世報。”
譚妹子聞言眉毛都驚得跳起來,杏眼倒豎,直勾勾盯著黃花匠好幾秒鐘沒言語。緊接著眉頭又擰成結,一臉疑惑:“你怎么知道?你看見了?”
話一出口,花匠就意識到口水噴得有點過,只好自己打補?。骸拔译S便說說,你莫當真……我沒親眼看見,別人看見的……嗯,我是說,別人猜的,跟我說的……我可能不該跟你說這些,你就……權當我沒說。看你嚇成這雞崽子樣,真的很抱歉……”
齊焊工和薛妹子終于修成了正果,領了證,分了新房。焊工搬走了,宿舍里就只剩下黃花匠和屈衛(wèi)東,寒來暑往,各自形影相吊。黃花匠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屈衛(wèi)東大都日落而作,日出而息。難得有一天兩人都休班,沒個去處,都窩在宿舍里。兩人烏雞似的大眼瞪小眼。對視良久,屈衛(wèi)東找了個挑釁的話題,說:“花匠,這幾天太陽毒,你又曬黑了?!?/p>
“老子曬黑了關你屁事?老子照樣吃,照樣睡,你管得著嗎?”花匠沒好聲氣,不過說完自己都有點生氣:被別人調笑了,自己好像還在傻樂。
“老子看你這張包公臉也有好幾年了吧?早看膩了。”
“那你別看哪!你搬出去呀!有本事你學人家齊長子,領證、分房,搬到家屬宿舍去。”說罷,花匠覺得還是沒解氣,怎么長了別人的志氣,還觸到自己的痛處?心中更是憤然。
“真以為老子沒本事呀?等老子釣到譚妹子,一樣領證,一樣分房。到時候你就獨占這間寮房,愛干什么干什么,做道場都沒人管?!?/p>
剎那間黃花匠的黑臉氣得變成了紅臉,更是不知所云:“你狗媽的原來是在打譚妹子的主意呀?她那么長的下巴,你也要?你狗媽的……別人也會追她……”黃花匠對自己的愚鈍和口拙向來無比氣惱,期期艾艾了半天,終于緩過神來,拼湊了幾句殺傷力大的:“你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哇,譚妹子會要你?她只怕嫌你路都走不穩(wěn),哪天會一個跟頭栽到濁清江里淹死?!?/p>
也可能是宿舍里沒有旁人,也可能那天屈衛(wèi)東心情不錯,他生平第一次沒跟嘲笑他步態(tài)的人亮刀子,反而是饒有興致地追問花匠:“你說譚妹子下巴長?好像也是。我怎么以前沒看出來?反正我覺得她美就行了,不管你屁事。”
眼瞅著屈衛(wèi)東沾沾自喜、油鹽不進的樣兒,花匠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面對個狗媽的二等殘廢都占不了上風。不管我的事?只怕你說了不算。老子口訥、臉黑,可是人還不傻,身還不殘,屈撴撴,咱走著瞧!
濁清江水奔流,不舍晝夜。夾竹桃花期,廠文藝宣傳隊排練的新節(jié)目又上演了。屈衛(wèi)東照例提前兩小時,帶上小板凳在劇場售票處占據(jù)了首位。等窗口開啟,第一個把錢塞進去:“一排一座?!薄笆畨K?!薄坝譂q了?”“沒錯,后勤處下紅頭文件漲的。”
那晚,依然是屈衛(wèi)東捧了鮮花,獨自一人坐在十元票價的劇場一排正中。兩側和后排五元座位上的觀眾都盯著他看:屈撴撴又來獻花了。節(jié)目單上印著《繡金匾》《交城的山》什么的,屈衛(wèi)東倒不在乎看什么節(jié)目,只要譚妹子出場,哪怕走個過場,跑個龍?zhí)?,見到她輕盈的倩影,屈衛(wèi)東都激動得不能自已,禁不住捶胸頓足,高聲叫好。他那旁若無人的癲狂舉止引來周圍觀眾不斷側目。齊長子帶著薛妹子跟花匠師徒坐在屈衛(wèi)東身后不遠處,說:“撴撴又來獻丑了,他什么時候才能活得明白一點呢?”
演出結束,大幕落下又拉開,全體演員向觀眾鞠躬致意。眾目睽睽之下,屈衛(wèi)東快步撴上舞臺。眼前的譚妹子,笑得多嫵媚,多迷人??蓱z那黃花匠,什么眼神,還嫌別人下巴長,是狐貍嫌葡萄酸吧?屈衛(wèi)東大屁股沖臺下所有起立鼓掌的觀眾撅著,躬身將鮮花獻給譚妹子。
“屈師傅,太謝謝你了。你又送花,太感謝,太感動了!我心領了,以后再別送了,我跟你說過三遍了吧?這花有毒?!苯舆^用玻璃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夾竹桃,譚妹子有點哭笑不得。
“哪個胡謅的?沒得的事。毛大爹去世,我到靈堂獻的也是夾竹桃。”
屈衛(wèi)東撅屁股哈腰獻花的丑態(tài)焊工和花匠看得真切,卻聽不見他說什么。齊長子實在有點忍不住,雙手團成喇叭狀,攏著嘴巴對舞臺高聲吼:“屈撴撴,你狗媽的……”后半截話被生生堵了回去,是薛妹子怕他惹是生非,一巴掌摑在他臉上。小花匠見狀失聲笑噴了,被師傅橫了一眼,只好聳肩做個鬼臉,強行打住。花匠對焊工說:“你喊也沒用,你想出撴撴的洋相,是浪費口水。”
夏日炎炎,揮汗如雨,全廠一年一度停車大檢修。轟鳴的機器停止了運轉,廠區(qū)那一片難得的寂靜,不時被防爆堤柳樹上傳來的蟬鳴穿透。倒班工們暫時無需上夜班了,開始打掃衛(wèi)生,美化環(huán)境。屈衛(wèi)東偷空去廢鐵回收站翻尋了半天,選了一根碗口粗的鋼管,扛在肩頭到焊工班找齊長子,請他把鋼管焊到他的液氨罐頂上去。
“做什么用?”焊工問。
“加一根避雷針,防雷擊?!鼻l(wèi)東答。
“這能防雷擊?你是想遭雷劈吧?雷劈你跟我無關,我可不想落個破壞設備的罪名?!?/p>
第二天,屈衛(wèi)東拿了根搟杖粗細的鋼管又來找齊焊工,問:“這根小的可以了吧?事成一包大前門酬謝?!?/p>
齊焊工始終琢磨不透屈衛(wèi)東的居心,依然是一句話擲給他:“繞著你的液氨罐團團轉去吧——沒門兒!”
第三天,屈衛(wèi)東把在現(xiàn)場干活的焊工拉到一旁,說:“長子,就給焊一根拇指大小的吧。凡事不過三,最后求你一次。高級香煙一包都買好了,你先拿著?!闭f完把一盒精裝紅牡丹拍在焊工手里。
焊工接過香煙,有點詫異,什么貓膩?三番五次的。于是說:“除非你告訴我做什么用?!?/p>
屈衛(wèi)東彎曲著左手手掌,罩著上唇,苦于不能踮腳,盡可能抻長脖子,附在焊工的耳旁如此這般地說了幾句。齊焊工恍然大悟,罵道:“撴撴你狗媽這點出息!好吧,依你。不過兩句話說在頭里。第一,你什么時候都不許說是我給焊的。第二,你要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別怪我?!?/p>
一個月的停車大檢修如期完成,全廠恢復生產(chǎn)。各崗位當班的操作工又經(jīng)歷了這一年中最忙亂的一天。管道氣體置換,運轉設備啟動,加壓,調試……譚妹子所在的合成崗位也一樣,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調節(jié),循環(huán)機、合成塔的各項生產(chǎn)指標才逐漸趨于正常。譚妹子深深呼出一口長氣,想放松一下,這時才感到早已腰酸背痛。她活動著上肢,舒展了一下身子,倚靠在朝南的窗戶旁向外眺望。窗外,形狀各異的化工設備沉寂了一個月,又神奇地被注入無窮的活力,有的蒸汽升騰,有的冷凝水滴答,有的狂放地震動,執(zhí)意要掙脫鋼鐵支架的束縛……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幅司空見慣的用鋼鐵構圖的風景畫。然而今天,畫面有點異樣,灰黑色調中依稀點綴著一點紅,一點迎風招展的火紅。譚妹子定睛細看,終于看清楚了,那是插在液氨庫10號罐頂部的一枝妖嬈紅艷的花。
從那一天起,屈衛(wèi)東到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10號罐,插上新采摘的一枝夾竹桃,只要是夾竹桃的花期,無論天晴下雨,也無論是白班、晚班還是零點班。
一個本來心情不錯的日子,屈衛(wèi)東下班回宿舍,收到一份請柬,“恭請”他某月某日去參加婚禮,請柬署名譚仁美、黃志堅。黃志堅?屈衛(wèi)東頓時遭了瘟似的,兩眼發(fā)直,呼吸都不暢了。黃花匠?怎么回事?天理不容??!那天殺的黑臉,天天背朝天、用手摶泥巴的家伙,小人,橫刀奪愛,還裝君子,昧得那么深…… 呆呆地獨自坐在宿舍,屈衛(wèi)東成了木頭人,雙手機械地慢動作,把請柬一丁點一丁點撕得粉碎,南風灌進房間,吹得碎紙屑滿地飛旋……
也不知過了多久,鬧鐘響了,屈衛(wèi)東似乎清醒了一些,拖著疲沓的步子向廠區(qū)走去。路過防爆堤,依然采了一枝夾竹桃,擎在手中。天空灑落著細雨,頭頂上一片鉛灰色的大網(wǎng)籠罩,屈衛(wèi)東沒有撐傘,雨點滴落在臉上也毫無知覺,他機械地走著,撴在水泥路面上,低洼處的積水四濺。來到液氨庫,他手腳并用,沿著直上直下的爬梯攀爬。鋼筋焊成的爬梯又濕又滑,一次踏空,險些摔下來。他最終攀上槽罐的頂部,把肚皮緊貼著巨大的橫臥著的圓柱形槽罐,將昨天那枝半枯萎的花換下來,插上新鮮的花枝。沐浴著斜風細雨,昂揚的夾竹桃花枝綻放出鮮紅的暖色,在視野可及之處自由翱翔。
屈衛(wèi)東抓起話筒,想給譚妹子打個電話,送去新婚的祝福,承諾一定會出席她的婚禮??墒羌覍賲^(qū)太遠,他沒有自行車,有也無濟于事,他不會也從來沒騎過自行車。那就說不去了吧,是不是有點小肚雞腸?大丈夫志在四方,天涯何處無芳草,又豈能拒絕人家熱情的邀請?屈衛(wèi)東的大腦,與遠處傳來的循環(huán)機轟鳴聲攪和在一起,不停旋轉。千般思緒,萬般情懷,剪不斷,理還亂……他最終沒有撥通譚妹子的電話。
液氨庫崗位又分配來一個新工人,畢竟是技校畢業(yè)生,只需師傅稍加指點就能頂班獨立操作了。屈衛(wèi)東也樂得放手讓他去干,自己偷閑在值班室望著高高的合成塔發(fā)呆。合成塔上向天直立的放空管間或震響,排放掉超壓的氮氫氣。放空聲震得屈衛(wèi)東心頭無比酸楚,放掉的不過是一聲響,沒放掉的才能合成氨。屈衛(wèi)東混沌的思緒里忽明忽暗閃動著一星亮光,這人嘛,不也是?男女戀人修成正果了,走進婚姻的殿堂,就是合成了;這打單的,就是放空了。人要是放空了,連響都聽不到一聲……
新工人小劉每天到崗的時間都比師傅早,師傅來之前早已把所屬設備巡視了一遍。起初幾天,見屈衛(wèi)東爬上液氨罐插花的笨拙樣兒,主動提出替他爬上去插,師傅不允,如是者三。小劉終于明白那絕不是他能插手的活。每次屈衛(wèi)東爬高,他就站在爬梯下,擺好一個姿勢,又不能讓師傅輕易識破,萬一師傅失足滑落,他就用肩膀墊住他。
又是一年的花期,該是旺年吧,夾竹桃開得比往年更美艷壯碩。就在這一年,小劉升任車間值班長。不能每天守護師傅了,找機會委婉勸師傅別再爬高插花了。屈衛(wèi)東根本不理不睬,如是者也三番,小劉沒轍了。雖說是三千職工的大廠,時間長了,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張長李短,瓜田李下,空穴來風,師傅那點回環(huán)百結的什么花花腸子路人皆知,小劉也早有風聞。他至于嗎?值嗎?這仗義嗎?真讓人匪夷所思!
那天上班,劉值班長路遇小花匠,兩人說起各自師傅這些年的那點恩怨情仇?!霸缫咽顷愔ヂ闋€西瓜的故事了,那撴撴就是放不下。”值班長居然大不敬地直呼師傅的雅號。
小花匠說:“是,我?guī)煾稻褪菓Z。要是我,早打上門去了?!?/p>
值班長想了想,說:“你把那片夾竹桃砍了,讓撴撴抓瞎去?!?/p>
來到工班,小花匠如此這般地宣布了他的宏偉計劃:砍掉夾竹桃,建一片花圃,種植玫瑰……黃花匠問為什么?小花匠說野生的東西瘋長、凌亂、有礙觀瞻,還有毒。眼下不是說要美化廠區(qū)嗎?咱花工班……
話沒說完就被師傅截住了:“那夾竹桃多少年了,有毒,毒死誰了?你怕毒離它遠點。夾竹桃能吸附硫化氫,改善環(huán)境呢。不能砍,留著。再說,留著也自有一派野趣?!?/p>
“野趣?師傅,您是裝糊涂還是真糊涂?您真的沒聽見別人嚼舌根?說屈撴撴氨罐當花瓶,藍天為背景,天天給師母獻花呢!”
“給我老婆獻花?他跟你說的?”
“他徒弟說的!……當然,也沒說明白,就是那個意思。我不過是為師傅抱不平,我咽不下這口氣!”
“你當班長了,是頭兒了,別以為就能做主砍夾竹桃了。你聽明白了,我還沒死呢!”黃花匠說完拂袖而去,花工們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黃花匠演的這一出是何就里。
又是一年停車大檢修,屈衛(wèi)東休班后回崗位,發(fā)現(xiàn)10號液氨罐的爬梯已經(jīng)改裝成了一架帶扶手的小階梯,由防滑鋼板焊成,頂部一方小平臺,能容一人站立。屈衛(wèi)東登上階梯,肚皮不用緊貼槽罐壁,就能把花枝輕易地插上,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細看焊縫,致密而齊整,極漂亮的焊工活,顯然是齊長子的手藝。屈衛(wèi)東想到多年前送給他的那包精裝紅牡丹,那么點人情,難道到現(xiàn)在還管用?……不對吧,一個焊工,敢擅自攪和出這么大的動靜?尋思之時,劉值班長前來查崗。他有個習慣,到液氨庫從來不跟師傅談生產(chǎn),而是天氣、生活、健康什么的閑扯幾句,自己巡視一遍設備再走人。今天也一樣,經(jīng)過10號罐,對眼皮子底下新焊的階梯和槽灌頂上新插的鮮花都熟視無睹。師徒二人心照不宣,寒暄幾句,分頭各自忙活去了。
廠職工文藝宣傳隊新人的面孔逐年多了起來,舞臺上也越來越少見譚妹子的身影了。家屬宿舍也不知建到幾期了,配套的學校、醫(yī)院、社區(qū)中心、花果坡公園也都竣工了。公園里出現(xiàn)了跳舞的大媽,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譚妹子擔任大媽們的義務教練,黃花匠拉小車掌控音響。晨曦或夕陽下,儼然指揮著千軍萬馬的譚教頭左手揚起,一聲“music”,音樂聲即刻響起,右手壓下,一聲“cut”,樂聲又戛然而止,不差毫秒,不錯一個小節(jié)。五音不全的黃花匠能練出這手絕活,沒少挨老婆的罵,沒少下功夫。大媽們誰人不說他是教頭的好后盾,廣場舞藝術團的好司樂。
散場了,如往常一樣,黃花匠拉著音響小車,尾隨著老婆回家。突然覺得頭腦有點恍惚,腳下一軟,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能爬起來。
小花匠,這時當處長了,動用了后勤的些許人力物力,體面風光地為師傅辦了喪事。第二天走進辦公室,撥通花工班的電話,下令砍伐所有夾竹桃,建花圃,改種玫瑰。
半年以后,春季。防爆堤徹底改觀,野趣不再,花圃里品種繁多、姹紫嫣紅的玫瑰怒放。職工們不用遠足就能就近賞花,何樂不為?花圃里設置了醒目的警示牌:采花一朵,罰款百元。落款是后勤處。
譚妹子也從喪夫的陰影中走出來,重新回到廣場。那天教的是《妹娃要過河》。一旦進入角色,教頭的身段依然性感曼妙,嗓音依然圓潤甜美。廣場大媽們在教頭的指揮下整齊劃一地翩翩起舞,整齊劃一地相互應和:
“妹娃要過河,哪個來背我嘛?”
“我來背你嘛!”
那是身心俱爽的舞蹈,那是身心俱爽的時刻。夕陽西下,興致盎然。是收攤的時候了,譚教頭解散了隊伍,轉身收拾音響,見屈衛(wèi)東立在自己身后,披一身金色的晚霞,手里依然捧著一束火紅的鮮花。廣場大媽們齊聲起哄:
“妹娃要過河,哪個來背我嘛?”
“屈師傅來背你嘛!”哄笑聲中大媽們陸續(xù)散去。
譚妹子接過鮮花,連聲道謝。屈衛(wèi)東問:
“怎么不跳昂首挺胸的那種了?”
“跳不動了?!?/p>
鮮花插在音響小車上,屈衛(wèi)東幫忙拉著,送譚妹子回家。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老長。沿著綠化帶的小徑,屈衛(wèi)東篤定地邁著小幅的步子。譚妹子問:
“還是夾竹桃?”
“嗯,濁清江大堤邊上采來的。全市只剩下那一片野生的啦?!?/p>
“那么遠,你自己去采的?”
“是呀,快走不動了?!?/p>
……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