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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 頭

2017-08-05 18:40趙劍平
牡丹 2017年22期
關鍵詞:奶頭耳屎老娘

趙劍平

囊頭的老爹老娘在客屋擇芹菜,囊頭在廚房剁肉餡,忽然有人“咚咚咚”敲門,囊頭老娘就急忙去開。門還沒完全打開,門外的肉鬼探著頭張開大嘴就喊:

“二哥二哥,你拿肉忘了給錢?!?/p>

囊頭是山東人,肉鬼是河北人,肉鬼見山東人都叫二哥,說是從打虎英雄武松武二郎家那兒來的。

囊頭老娘把門開大,肉鬼愣怔一下,再探頭一看,又看到囊頭的老爹。肉鬼很是尷尬,咧著大嘴笑笑,連說不知道大爺大媽來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囊頭老娘問明事由,抖著手掏出十塊錢塞給肉鬼。囊頭提著菜刀站在老爹老娘身后,直勾勾盯著肉鬼。肉鬼又咧開大嘴笑笑,雙手推著說不要了不要了,算我孝敬二老的。

一推一讓,肉鬼嗓門又大,差不多四層樓的人都聽見了,有好幾家出來看發(fā)生了什么,然后縮回去。樓上有眼尖的,看見囊頭提著菜刀站在他老娘身后,就尖叫一聲“肉鬼小心!”等明白過來,就嘟噥一句,“毬,我當了啥事。”還有一個和囊頭吵過架的胖女人斜眼看看,“哼哼哼”地直冷笑。

囊頭老爹的長壽眉直顫。囊頭老娘的抬頭紋直抖,紋路也發(fā)生了變化,眼看著嘴唇就青了,就有些喘了。她仰著瘦臉要和樓上的胖女人理論,被囊頭老爹伸手把話捂在了嘴里。囊頭老娘“唔唔”地掙開囊頭老爹干樹杈一樣的手。

肉鬼強笑著往后退著硬不要錢,囊頭的老爹老娘硬要給,最后肉鬼還是收下了。囊頭回到廚房,把菜刀“砰”一聲剁在了菜板上,半天沒有動靜。囊頭老娘靠在破沙發(fā)上喘了一會兒,重又拿起芹菜擇著,告訴廚房的囊頭,前天六丫頭又給了二十塊,這個月夠了,你不用擔心兩個老的。

囊頭家有六個子女,囊頭老大。囊頭老爹是退休老工人,一個月幾百塊錢;囊頭老娘沒工作,過去身體好時做點零工。

囊頭老爹沒說話,長壽眉顫抖著,默默拌餡、包餃子;一會兒拍拍手上的面,卷了根煙,慢慢抽著;他吸一口,憋一會兒才吐出煙來。

餃子包好了,就都坐在那兒等耳屎。抽煙的抽煙,發(fā)呆的發(fā)呆,沒話。

耳屎是囊頭的兒子,九歲,上三年級,下午一般六點左右就放學了,但今天七點了還沒回來,可能又是貪玩忘了。囊頭老爹到外面迎了好幾回,最后說不等了,太晚不行,要倒三路車,怕坐不上最后一趟車;又說這小子還是不想爺爺。囊頭老娘說,什么不想,他哪里知道爺爺奶奶今天來???煮吧,煮吧,囊頭,不等了,下個禮拜天你帶他回來,要不然我再來一趟,我兩個月沒見了,也不知瘦沒瘦。說著,囊頭老娘擦擦眼睛。

囊頭“嗯”一聲,開始煮餃子。煮好餃子端上來,還沒吃到嘴里,囊頭老爹一伸筷子就說,香,嗯,香,餃子就酒,越吃越有。囊頭老爹突然感覺自己說話不妥,停住了所有的動作。他看看囊頭,長壽眉又顫抖幾下,說芹菜餡的就是好,降血壓。囊頭老娘瞪囊頭老爹一眼:

“你怎么越老越不會說話了?”

囊頭老爹咬一口餃子,慢慢嚼著,好一會兒他的喉結才動一下。囊頭放下了筷子。他買菜時忘了老爹的血壓有些低。囊頭老娘起身去上廁所。囊頭聽見老娘走進廁所后“嗚”了一聲。

囊頭老娘紅著眼圈從廁所出來,就不想吃了。囊頭老爹和囊頭也沒怎么吃,囊頭老娘收拾收拾要走。

出門時,幾次囑咐囊頭要給耳屎把餃子熱透了再吃。都走出好幾十步了,囊頭老娘又小跑著回來對囊頭說,下個禮拜一定帶耳屎回來讓她看看。囊頭點點頭。

耳屎的名字是囊頭老娘起的。她說“耳屎”是身上的廢物,沒人要,連閻王爺也不屑要,獨生子起個不值錢的破爛名字好養(yǎng)活。囊頭這名字也是老娘給起的。囊頭原本是病蠶、死蠶的意思,是南方話,后來引申為笨蛋、傻瓜、腦子不開竅;這里天南海北的人多,好多話就跟著南方人學了。其實囊頭老娘的真正想法是,越叫囊頭就越有心眼兒,人都說名字是反著叫的。

囊頭老娘臨出門又塞給囊頭十塊錢,沒讓囊頭老爹看見。囊頭推搡幾下,囊頭老娘硬塞在他衣兜里了。囊頭還想掏出來,囊頭老娘按住了。囊頭握著有些熱乎的錢,手有些抖。

老爹老娘走了,囊頭望著餃子好一會兒發(fā)呆,后來就在屋里亂翻起來。他先翻出一些賬單,疊一疊,夾好;還有一張媳婦夾襠住院時工友們的捐款單,看一看,也夾好。他又翻出一些夾襠的東西,里面有一個工作證,黃燦燦的燙金字,紅紅的皮,嶄新嶄新。打開來看,里面的夾襠很瘦,眼睛凹著,臉上就像貼了一層皮,瘦瘦的臉龐襯著兩條單薄的瘦辮。工作證是她剛進廠時發(fā)的,一直到她去世,照片上的模樣與她本人幾乎沒什么區(qū)別。她是在醫(yī)院里自己把針管拔掉的。當時,囊頭迷迷糊糊趴在夾襠的床邊睡著了,小護士拿著藥單來催交款。囊頭一下子就驚醒了,驚醒了卻拿不動手,原來手被夾襠緊緊握住。囊頭跳起來,大叫,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掰開夾襠冰涼僵硬的手指,一眼就看見夾襠另一只手里握著兒子耳屎的百日照。

囊頭又在屋里亂轉,后來又到處亂翻。他找出一些藥瓶,看一看,扔在床上;又找出兩根粗粗的棉鞋帶,看一看,也扔在床上。后來又找到一截銹跡斑斑的鐵絲,看一看只有兩根自行車輻條長,就扔在地上。

囊頭轉著來到廚房,提起那把豁了幾個口的菜刀,在手腕上比一比,又在脖子上比一比。這時,他一抬頭,看見對面三樓有個乳房過分龐大的女人大叫一聲縮了回去。等她又慢慢探頭張望時,囊頭朝她揮一揮手,接著把菜刀剁在了菜板上。

囊頭朝她家走去。由于她的乳房特別大,大家人前背后都管她叫大奶頭。廠子沒破產時,囊頭在一車間上班,大奶頭在二車間上班。一車間和二車間中間隔著十米遠,兩人的窗子正對著,只要互相一抬頭就能看見。從十八歲進廠,兩人就你看我,我看你,風里來雨里去,從集體宿舍到車間再到食堂,兩人走在路上就說起話來,說著話就好起來。大奶頭說我沒什么好的,你喜歡我干什么?囊頭說他們都說你好。大奶頭說我好什么,長相又拿不出手。囊頭用嘴指指她胸部。她罵一句:

“死囊頭!就你會看!你還往哪兒看!”

大奶頭的媽媽找到廠里,顫晃著同樣肥胖的胸部,把囊頭堵在車間門口,沒說幾句就咬定囊頭是個最壞的人,生下來就沒安好心,說他家姊妹多,想讓她丫頭去當飼養(yǎng)員!囊頭懇求她,說已經和她丫頭放不下了。大奶頭的媽媽嘴里立即溢出白沫子,用她老家的浙江方言罵了一句下流話,接著跟上用普通話罵一句:

“放你媽的拐彎屁!”

大奶頭的媽媽罵著就硬把大奶頭嫁給了一個跑長途貨運的大車司機。

囊頭上班時再也不抬頭看大奶頭的窗子了,走在路上也躲。大奶頭在路上堵了囊頭幾次,每次堵住他,剛要哭一聲,嘴還沒張開,囊頭就“哧溜”一下躲開了。然而,陰差陽錯碰上了個“十五貫”,沒房改的時候,廠里分房子把他們分到了前后樓。一個在三樓,一個在一樓。只要囊頭在一樓廚房做飯,就能看到大奶頭在臥室里晃動著大大的胸部。有時,她還開開窗子晾曬衣服什么的,就整個把胸部晾給了囊頭。囊頭一見,就閉上眼睛,任炒鍋里的爆響聲噼噼叭叭地炸。媳婦夾襠就在屋里罵:

“日你媽囊頭,又看見大奶頭了!”

囊頭從來沒有來過大奶頭的家,就是后來大奶頭的那個大車司機翻車死了,他也沒來過。有一次他想得厲害,都悄悄走到大奶頭家二樓了,突然碰到個本車間的,就心一虛低頭跑掉了。

大奶頭家的樓墻上有一些好幾年前的標語,什么“苦干實干加巧干,堅決杜絕拼耗設備”,什么“搶班加點,保證實現開門紅”,什么“連續(xù)奮戰(zhàn),穩(wěn)產、多產加高產”。囊頭唾一口,幾步躥到大奶頭家門口,勾起食指輕輕敲響了門。他本來要敲三下,結果數錯了,多敲了一下?!皦牧恕保?囊頭輕叫一聲,干脆又敲一下,成了五下。大奶頭在屋里喊道,來啦,這回對啦!門猛地一下開了,大奶頭卻愣怔住了,“你來干什么?”囊頭說來看看。大奶頭“哇”一聲哭了:

“日你媽,你老婆死了,才來看我???你怎么不和她一塊兒去死?去死吧,去死吧!”

大奶頭哭著跑進屋里,坐在床沿上小聲哭起來。囊頭關好門,過來摟抱住大奶頭。大奶頭掙扎幾下,咕噥著她老家的浙江方言,撫摸囊頭的頭發(fā)。囊頭忍不住哽咽一聲。大奶頭問,剛才在廚房用刀瞎比劃什么?他說沒什么。大奶頭說沒什么你用刀比著玩?囊頭說我逗你玩。大奶頭這回用普通話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蹦翌^把頭扎在大奶頭懷里哽咽著,淚水蹭了她一身。大奶頭像親嬰兒似的一下一下吻著囊頭,從褥子下摸出個印著美女壯男的精致的塑料紙包。囊頭壓住她的手,不要。大奶頭使勁搖搖頭,“不行,我不干凈?!蹦翌^順從地任由大奶頭擺弄。大奶頭的小胖手錯落有致,嫻熟而溫柔。囊頭說全廠人都瘦了,就你沒瘦。大奶頭說:

“你少說這樣的話,我沒靠任何人?!?/p>

大奶頭坐在床上抽泣:“這么多年你為啥不理我?”

囊頭沒有回答,穿好衣服后抱住大奶頭深深地吻一下,臉色極凝重地說:“我要走了?!?/p>

囊頭朝門口走去。大奶頭跳下床,撲過來,抱住囊頭又哭,邊哭邊親邊說:“你再別戀戀不舍你的八寸扳手了,你技術再好,現在是沒用了;到‘再就業(yè)那兒看看,有挖溝修路的活先干點兒?!?/p>

囊頭“嗯”一聲。

大奶頭又說:“耳屎九歲了吧?”

囊頭點點頭,淚水突然又涌出來。他推一下大奶頭,想走。大奶頭抱住囊頭邊哭邊親,還在他身上亂摸,胖胖的小手在他衣兜里出來進去。囊頭說我就二十,十塊還是我老娘的,你都拿走吧。大奶頭說日你媽我不要你的錢,你滾吧,快滾快滾!她看準囊頭的腿彎,用腳尖踢一下。以前他們談戀愛時她高興或不高興都這樣踢他,囊頭常常被她踢得差點跪倒。

“哪天你把耳屎領來讓我看看,那也是我兒子?!?/p>

囊頭“嗚”一聲,再次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他回頭告訴大奶頭,雇人把樓前那些鼓動工人大干快上的破標語刷干凈去,誰看了都會胡思亂想。大奶頭一手用中指和無名指指肚輪換著擦擦鼻涕眼淚,一手指指囊頭家的樓墻。囊頭回頭從窗子望去,自己家樓墻上同樣貼著一些標語,因在他家后墻,他平常看不到。其中一幅更大,雖然風吹雨淋,但仍能看出上面寫著:

師徒齊抓,夫妻互查,嚴防跑冒滴漏!

大奶頭“哈哈哈”笑起來。囊頭走到二樓時,聽見大奶頭的笑聲變成了哭聲。

囊頭先回了一趟家,見耳屎還沒回來,就坐在破沙發(fā)上又望著餃子發(fā)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囊頭緩緩起來,出門徑直朝肉鬼家走去。肉鬼家在囊頭家前一棟,隔著一棟樓,也在一樓。還離挺遠,囊頭就聞到一股鮮肉味。廠子破產后,肉鬼就把家開成了肉鋪,到屠宰場上些鮮肉來賣。

到了肉鬼家門口,囊頭轉過身子,臉朝外,看著樓道,見沒有人,就用腳后跟磕磕門。門開了,他立即轉過身子。肉鬼先看見的是后背,囊頭迅速轉身,肉鬼嚇了一跳。他見是囊頭,愣了一下,立即強裝出笑臉:

“二哥哎,二老走了?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是為招待老人,我要知道絕對不去要錢。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要不我把錢給你吧?”

囊頭沒等讓,推開肉鬼,進到屋里:“借你刀用用,尖尖的那把。”

“好好,二哥,我剛磨好,飛快。你干什么用???”

“他們剛給了點兒棒骨,剔點兒肉?!?/p>

“好好好,我給你拿,我給你拿,我那刀子剝皮剔骨,飛快飛快;用的時候注意,就是不能碰硬東西,刃口太脆。不瞞你二哥,那是我用咱車間那把德國大剪刀改的。嘻嘻嘻,沒想到吧,有一回你硬找硬找,其實它早到咱手里啦。”

“日你娘!”

“別罵二哥,我知道差點扣你獎金。不好意思。嘻嘻嘻,你跟武二郎一樣一樣的。用完快點還我啊,明天還用呢。”

肉鬼把尖刀用報紙包好,小心地遞給囊頭。囊頭連紙握住,盯住肉鬼,朝他一揮:

“真想給你一刀!”

肉鬼跳一下,陪著笑:“二哥,我知道我不妥,我慢慢給你補。要不,我真的把錢退給你吧……”

囊頭握刀的手直抖,他盯肉鬼一下,轉身走了。

囊頭又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破沙發(fā)上。他沒有開燈,雖然有后樓的明明暗暗的燈光映照,但屋里還是很暗。他打開報紙,握定尖刀,摸了摸尖刃,顫栗一下。他輕喚一聲“耳屎”,沒人回應。后來囊頭打開所有的燈,把屋子從里到外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重又關了燈。黑暗中,他呆立了好一會兒,然后湊到柜子上的小電子鐘前,看到表針已經指住了九點,就又用報紙卷起尖刀,一夾,出了門。

囊頭朝家屬院大門外走去。大門口白天挺熱鬧,常聚一些人瞎聊天,現在冷清了。在快到小菜市場的地方,昏暗的路燈里漫散著腐臭氣味。囊頭看見一個人撅著屁股在垃圾箱里亂扒著。趁那人抬頭喘息,囊頭認出是原勞資科長王日鬼。王日鬼本名王邦杰,據說出自《詩經·伯兮》篇“邦之杰兮”,很有講究。只因他精明奸滑、嘴里幾乎沒一句實話,說他能把鬼日了,所以全廠背后都叫他王日鬼。

“呸!”囊頭朝他背地里唾一口。

囊頭和大奶頭被她媽攪黃后,他聯系個單位想調走,卻被這個勞資科長王日鬼扣住了。囊頭在某高人指點下,扛了一袋子天津大米、提了兩瓶四川好酒送去,不行。某高人告訴還得送。囊頭送不起了,就決定不調了。囊頭去找勞資科長王日鬼要大米和酒,哪知勞資科長王日鬼一陣怒火一頓臭罵。囊頭被他趕出來不要緊,到了樓道里,勞資科長王日鬼的鄰居又出來好幾個,跟著一塊兒罵。其中一個腦后扎了三個小抓抓的丫頭說:

“再胡說八道,就把你抓起來!”

她話音剛落,在另一個樓洞住的保衛(wèi)科長就挎著一把老式木柄駁殼槍蹬著作戰(zhàn)靴跑過來,槍柄上的皮穗亂甩著。囊頭頭一勾就躥了。

原勞資科長王日鬼站直腰,見是囊頭唾他,就又低頭繼續(xù)翻找,但動作遲緩了許多。囊頭走到他身旁不遠處停下,握起了報紙包著的尖刀。原勞資科長王日鬼又停下手,站直腰,看著囊頭。囊頭嘴角抽動幾下,握著的尖刀顫抖不已。囊頭朝前湊湊,咬一下牙,把握著尖刀的手使上了勁兒。原勞資科長王日鬼突然抽泣起來:

“我揀點兒菜葉兒,喂個小兔兒……”

他蹲下哭了。囊頭不由得后退兩步,看著他哭。原勞資科長王日鬼哭著哭著就不哭了,站起來,木呆呆地朝一個方向走去。那不是廠區(qū),也不是家屬院。不知道他要上哪里。囊頭看著他像木頭一樣移動的背影咕噥一句:

“你日他媽還有啥想不通的?”

囊頭順著耳屎放學的小路慢慢走著。這里原本是個小公園,由于沒人管理,冬青、牡丹等灌木胡亂長著,有些地方還高高矮矮地長著些樺樹、榆樹和楊樹。路燈一照,花花拉拉的。囊頭把包著尖刀的報紙卷緊了些,握在手里。

九月的天氣有些涼了,一陣小風吹過,吹到牡丹園時停下了。這時的牡丹葉子依然茂密,黑乎乎的。牡丹花盛開時不但香味挺大,夜色里一些淺色的花還亮亮的,而現在,只飄著一些草木的味道。囊頭算算,他的耳屎就是在那兒種上的。

囊頭本來是看不上夾襠的。她太瘦,瘦得沒有了屁股,車間里背后都管她叫夾襠。夾襠和他在一個車間,不在一個工段,他們知道對方,但沒說過話。當一位女師傅要把夾襠介紹給他當對象時,他閉緊了嘴。女師傅催問好幾聲,囊頭才說,他們都說太瘦,生不下孩子。女師傅罵道,小毛孩子知道個屌,大奶頭不瘦!囊頭還卜卜愣愣地不愿意,女師傅又罵道,窮小子,有點自知之明吧!

囊頭一下子就有了自知之明,告訴師傅,叫夾襠晚上八點小公園見。囊頭沒想到夾襠早早就來了。她在石凳上鋪了塊小碎花淺色手絹,自己站在石凳旁捏揉著和她身子一樣單薄的小瘦辮。囊頭老遠看見她站在那里,還以為是半截瘦樹樁呢。到了跟前,囊頭和她并排站下,就沒有話了。夾襠還在捏揉小瘦辮。不知過了多久,夾襠說:

“我不到七點就來了?!?/p>

“嗯?!?/p>

兩人又沒話了。又過了好一會兒,夾襠指指石凳上的小碎花手絹:“你請坐?!?/p>

囊頭坐在了手絹上:“你也請坐?!?/p>

夾襠坐在了囊頭旁邊。夾襠坐的時候用小拳頭做尺子,悄悄比住,等她收起胳膊后,兩人之間正好有一扁拳的距離。

那時是五月天氣,牡丹園的牡丹開得正旺,花香一陣陣撲過來,囊頭卻聞不慣似的直揉鼻子。他坐在手絹上就像坐了什么扎人的東西,忍了半天,終于坐不住,就把手絹拿出來;但他沒還給夾襠,而是攥在手里,越攥越小,握成了一團。最后,囊頭打了個冷顫,直直腰,長長地吸一大口氣,再長長地呼出來:

“我的情況在光榮榜上都有,排在全廠第七名,看到了吧?”

“早看到了,那么顯眼的?!?/p>

“那不多說。你考慮彩禮的問題?!?/p>

“早考慮了,我會讓我爸爸媽媽不要的?!?/p>

“這就對了,你人好,就是太瘦。”

“我家兄弟多,小時沒吃好,我媽說以后坐個好月子就會胖的?!?/p>

“可能……那會不會……影響那個……那個什么……就是……”

“沒事的,我知道,我都二十二了?!?/p>

“我也是?!?/p>

“我知道……我什么都懂了?!?/p>

“你都懂什么?”

“我不告訴你?!?/p>

夾襠低下頭微微笑著。眼看著她的臉越漲越紅,突然,她抱住囊頭親起來。囊頭嚇一跳,先是掙扎幾下,卻越親越緊。囊頭使勁兒扭頭來回看公園里的小路。小路上沒人。他又四下尋找什么。他看到了那片黑乎乎的香氣遍地的牡丹園。他擁著夾襠邊親邊走,兩人還沒到牡丹叢下就滾倒了。突然,囊頭聽到“刺啦”一聲,好像是衣服哪里扯開了。夾襠也愣怔一下……后來夾襠喘息著跟他要手絹。囊頭早忘了手里還有個握成疙瘩的手絹,聽夾襠要,就把手絹疙瘩給了她。滿身花瓣的夾襠接過,“啪”地一甩,抖開,在自己身下擦一下,舉給囊頭說,“看,我是處女”。燈光昏暗,囊頭沒看清顏色,只看到手絹被染得黑乎乎的,有一股香味直鉆鼻子。

多少天過去了,囊頭一直陷在一種恍惚之中。他問她褲子怎么回事?夾襠臉一紅,低下頭:

“破工作褲……布都糟了,我的褲頭也……”

夾襠的肚子很快就大了,沒舉行結婚典禮,也沒請客,他們只花了幾十塊錢在鄰省省會轉了一圈,說是旅行結婚了。連買衣服和日常用品,整個花了不到五百塊錢,而且在五百塊錢里有近二百是夾襠的。囊頭說她心太好,就是太瘦。

夾襠到最后也沒胖起來。她生耳屎正趕上自己母親生病住院。沒多久,母親去世,欠下一屁股賬,兄弟姊妹一分,有一千塊攤在她頭上。她一個月子坐下來,只吃了五十個雞蛋和一只公羊脖子,想吃只烏雞都沒吃上。

夾襠說:“瘦就瘦吧,我不是也生下孩子了?而且還是兒子!”

囊頭順著公園的小路向遠望去,小路的盡頭是一條很寬的馬路,再走不多遠就是耳屎的學校,平常離老遠就能聽見孩子們的嬉鬧聲。

這條小路囊頭不知來來回回走了多少次。從耳屎上一年級,不管刮風下雨,一天四趟接送,他不讓夾襠管,除非他病了。到了耳屎二年級,他才不接送了。耳屎偶爾回來晚了,他也迎一迎,迎見了就罵一句。漸漸地,耳屎再貪玩回來晚了,他一般也不迎了。都是熟路,放學的孩子也多,一塊兒打打鬧鬧地回來,也習慣了。有好幾次,耳屎趴在地上玩螞蟻玩到了晚上八點多,實在等不及了,他才去找。他老遠看見耳屎在用臭蛋給螞蟻劃圈,就照他屁股上一腳。耳屎沒抬頭,罵一句,哎喲,日你媽!堅持把幾個螞蟻圈在了一塊。囊頭又給他一腳。耳屎這回火了,跳起來就要打,一看是自己的爹,就兩個大眼“撲噠撲噠”眨。囊頭擰住耳屎的耳朵就走,耳屎尖聲喊叫:

“哎喲,我日你媽,疼死了!放開啊,放開啊,再不放開我叫我娘騸了你!”

夾襠老遠聽見,攆過來喊道:“兒子,你搗他!快搗他!”

耳屎舉著拳頭就朝囊頭襠部搗去,囊頭撒開手就跳開了;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揪耳屎耳朵。他對耳屎說,其實你罵老子,老子也愛聽哩。耳屎說,爺爺喝了酒才愛聽我罵,不像你個大囊頭。囊頭“嘿嘿嘿”笑著說,你個臭小子,沒大沒小的,囊頭是你叫的嗎?過來過來,小祖宗,讓老子親親。耳屎又罵一句說,老子就不親你。轉身跑了……

囊頭握著報紙卷著的尖刀,緊走幾步??熳叩叫」珗@盡頭了,他突然聽見一聲呼喚:

“爸!”

囊頭一激靈。

是耳屎站在一棵樹下。如果不是那棵樹較細,看不出那兒站著個小孩兒。囊頭把握著的尖刀藏在身后,快步走過去,看著耳屎,嘴唇顫抖幾下,用另一只手拉拉耳屎。耳屎甩開:“干啥?”

囊頭顫抖著聲音說:“跟我走?!?/p>

“不?!倍撼赃吪軒撞剑鞠?。

“你,你過來,耳屎?!?/p>

“不?!?/p>

囊頭輕聲喚著:“耳屎,耳屎,”

“別叫了,我有事,在這兒等人,就不走?!?/p>

“你別、別騙爸爸。” 囊頭這回沒說“老子”。

“不騙?!?/p>

“你到底什么事兒?”

“先不告訴你。你老叫我干啥?”

“找個地方,坐坐,說說話?!?/p>

“我不去?!?/p>

“得等多長時間?”

“不知道,也許一會兒。你真討厭,你先回吧;哎呀討厭死了,我一會兒就回家,一會兒就回家?!?/p>

囊頭坐在了離耳屎不太遠的石凳上——這個石凳正是當年他和夾襠坐過的——他把報紙包著的尖刀悄悄放在屁股下,看著不遠處的黑乎乎的牡丹園說:

“耳屎,你能不能和爸爸,到那個,那個小樹叢里,等,等人?”

“為什么?”

“爸爸想和你,和你說會兒話,唄?!?/p>

“討厭討厭。你是結巴???就在這兒說不好嗎?”

“我有點冷,這兒,有風,涼,涼?!?/p>

“不怕不怕就不怕,到那個黑地方,來了人看不見我咋辦?”

“也,也行……耳屎,今天,爺爺奶奶來看你了,等了你好長時間。”

“哎呀。”

“是奶奶自己買的肉,包的餃子,給你留了?!?/p>

耳屎跳起來:“噢!”

囊頭聲音低下來:“你知道,爸爸,沒錢了?!?/p>

耳屎又跳起來:“還說還說,我知道了,就剩十塊了,是半個月的生活費。我不和你要錢。苗苗給我了一桿簽字筆,說是她媽讓給的。這個月我不要你買筆了,但是下個月你得要買的,肯定的。”

“買,買……你過來,和爸爸坐一塊兒等。”

耳屎應著來到囊頭身旁。囊頭一把攬住耳屎,緊緊抱住了。耳屎掙一下說:

“你干什么?”

“我想你媽?!?/p>

“哎呀別老提她?!?/p>

“太難了,我怕你受罪?!?/p>

“不難,我長大了?!?/p>

囊頭把耳屎抱在腿上,摟得更緊了。

耳屎覺出他在顫抖:“你真的冷???”

囊頭悄悄握住屁股下的刀把。

耳屎說:“把你手給我,我給你焐焐?!?/p>

囊頭握刀的手在抖。

耳屎催道:“給我呀。”

囊頭松開刀把,把手遞給耳屎。

耳屎雙手握?。骸拔沂譄岚桑俊?/p>

“熱,”囊頭點點頭,又用嘴指指牡丹園,“咱們上那兒坐坐吧?”

“你有病?。磕敲春??!倍喊涯樫N在囊頭胸部,聽到囊頭的心跳,說,“真響,嗵嗵嗵。”

囊頭推推耳屎的頭。耳屎有些犟,卻把臉又貼緊了些。他覺到了囊頭衣兜里紙幣的響聲,就把手伸進去,摸出兩張票子來,看一看,驚叫一聲:

“二百?。俊?/p>

囊頭愣怔一下,瞪大眼睛辨認著,急忙去掏另一個衣兜,結果又掏出兩張十元的票子。耳屎一把搶過來:

“啊喲,這么多錢,你還說沒錢,你騙人???你個老囊頭什么時候學會騙人了?你從小就教我做誠實的孩子,你居然騙開老子了!”

“不對,你奶奶給了十塊,我自己的十塊,哪兒來的這么多錢?我看?!?/p>

耳屎躲一下,數道:“一十,二十,一百,二百。”

兩張十塊的,兩張一百的,共二百二十塊!

囊頭懵了:“這日他娘的怎么回事?”

耳屎快哭了:“你說你沒錢了,這是哪來的????你欺負老子小?。刻焯旌皼]錢沒錢,這是什么?”

“真沒錢,孫子騙你。這日他娘是怎么回事?”

“囊頭哎老囊頭,自己的錢自己不知道,你騙誰???哪個狗再信你的話!”

囊頭給了自己一耳光:“老子真的不知道哪里來的錢!”

耳屎接著也給了囊頭一耳光:“你說謊該打嘴。哪個傻逼還能往你口袋里放錢啊?”

囊頭又給了自己一耳光:“老子從來不說謊!”然后連續(xù)拍打自己腦門,“哪個傻逼?哪個傻逼?對了對了對了,就是那個傻逼。”

“誰?”

“你大奶頭媽媽。我想起來了……她直摸我口袋,原來給我塞錢啊?!?/p>

“什么大奶頭媽媽?”

“就是咱家后面三樓上一晾衣服就露出大奶頭的那個女的?!?/p>

“她怎么成了我媽媽?”

“她是在你媽之前老子談過的對象。”

“???好哇你,你在夾襠之前還搞過女人?臭流氓,夾襠一死你就去找她。臭流氓臭流氓,我再也不理你了!”

耳屎掙出囊頭的懷抱,把錢朝他腿上一摔,跑到剛才站過的那棵樹旁站下了,開始抽泣。囊頭急忙拿起錢,一張一張又數了幾遍。

一陣小風刮過,小公園里嘩啦啦地一片響動過后,又沉寂下來。

耳屎一邊抽泣一邊嘟噥:“臭流氓,死囊頭,一腦缺弦,二腦進水,三腦長毛,四腦連電,五腦漏氣,六腦開線,七腦痿縮,八腦中風,九腦落在娘肚子了,十腦叫狼叼跑了……臭夾襠,你死哪兒去了?你個臭夾襠啊,你不要我了……媽媽……”

囊頭呆坐在石凳上,一會兒看看哭泣著的耳屎,一會兒看看手里的錢。他的眼睛模糊了,“啪”地一下,一滴淚掉在了手背上。他用右手大拇指蓋擦擦眼睛,輕輕喚著耳屎,叫他過來。耳屎沒有回答。他又輕喚一聲,說回家吧。耳屎還是沒有回答。囊頭顫抖一下,朝遠處望去,他聞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他揉揉鼻子繼續(xù)望著。順著小公園的路朝耳屎學校方向走過去,沒多遠就是大道,那里燈火通明,車來人往。過了大道,再走不多遠就是耳屎的學校了。

“耳屎,你上一年級,整整一年都是我接送的?!?/p>

“少來,我不聽?!?/p>

“你記不記得,下雨的時候,我給你蓋塊塑料布,背著你一邊走一邊問你那叫什么樹?”

“少來,我就不聽。”耳屎雙手捂住了耳朵。

“你掀開塑料布看看說,叫苦葉子。我說放你娘的屁,那叫牡丹,開花很好看。你說,葉子苦啊,還說你吃過。我就罵你,你他娘的再胡亂吃,藥死你個狗養(yǎng)的!我說再不許胡亂吃,聽見沒有?你說聽見?!?/p>

耳屎不再哭泣。

“結果背習慣了,一走在路上你就讓老子背。老子一邊背著你走,一邊教你認樹啊草的。他娘的,好多東西老子也不識啊,你就笑話老子,反過來教給我,嘿嘿嘿?!?/p>

耳屎朝他走過來,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蹲下了:“你承認我教你啦?你不是啥都教我的???”

“承認承認,老子還能啥都知道啊?”

“哼!”

“真的,耳屎,好多東西老子真的不識啊?!?/p>

“哼,有一次我說是我教你認的楊樹,你就硬不承認?!?/p>

“承認承認?!?/p>

“那你記得不,有一天下雪,你背著我,還給我蓋了塊破塑料布,問我那個高高的是什么樹?我說是楊樹唄。你說是柳樹。我說就是楊樹。你還問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訴你,是夾襠說的,楊樹春天的時候長棉花,她小時候姥姥用楊樹棉花給她絮過棉褲,你掐我屁股說是你說的。你真壞。不講理?!?/p>

“嘿,嘿嘿,嘿嘿嘿……對對對,記得記得,老子記得?!蹦翌^走到耳屎身旁,坐在地上,“還有個事我不知告訴過你沒有?”

“啥事兒?”

“就是,有一天,賊冷,我背著你,問你冷不冷,你不吭氣,我剛要罵你,卻聽見你打開呼嚕了。你他娘的,就在老子背上打開呼嚕了。你知道不,你一生下來就會打呼嚕。醫(yī)生把你從你娘肚子里拽出來,沒一會兒,你他娘的就打開呼嚕了,那個醫(yī)生直叫,哎喲哎喲你們看,這小孩兒真絕了?!?/p>

“真的?日你媽,你從來沒說過?!?/p>

“嘿嘿嘿……你知道你為啥這么絕嗎?”

“為啥?”

“你就是在那兒被一陣旋風刮進你娘肚子的。嘿嘿嘿……”囊頭指指不遠處的牡丹園。

“真的?”耳屎瞪大了眼睛。

囊頭點點頭:“真的,那時候花開得可好哩,夾襠滿身都是花瓣?!?/p>

耳屎咂一下有點干的嘴:“我不信,你啥時候學會編童話故事了?”

“真的,耳屎,老子沒編。”

“人還能叫風刮進娘肚子?我娘到那兒做什么?”

“你娘看那兒花開得太好了,就過去看花唄。”

“那風怎么把我刮進我娘肚子的?”

“這個,我,我說,說不明白,反正是風,風刮的,你大了就知道了?!?/p>

“其實我知道我是怎么刮進娘肚子的?!?/p>

“怎么刮的?”

“嗯……我才不說,格格格……”耳屎一臉壞笑。

“你他娘的,你比老子聰明,學習又好?!?/p>

耳屎得意地歪頭,撇撇小嘴,又笑起來。

耳屎把小手伸進了囊頭的大手,讓他握住了。耳屎覺到了囊頭手里的錢,就說真的是大奶頭媽媽給的?囊頭“嗯”一聲。耳屎說你不能要她的錢。囊頭沒吭氣。耳屎說夾襠知道會哭的。囊頭說不要就不要,老子還給她。耳屎又說,也別花奶奶的錢,你要自己去掙。囊頭“嗯”一聲,眼淚默默流出來。耳屎扳住他的臉響響地親一下說,這才是好老爸!囊頭又用右手大拇指蓋擦擦眼淚,“嘿嘿嘿”笑一下,把錢裝好,說,那咱們回家吧。耳屎說,不行,還要等人。囊頭問,這么晚了,到底等誰?耳屎朝四處看看,“嘖”一聲,然后盯著囊頭,壓低聲音叫一聲“爸”,說,我問你個事。囊頭說,你別讓老子急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耳屎“噓”一聲:

“小聲點兒!爸,你說,你要是有一千塊錢,你會用它干什么?”

“你胡說什么,我哪能有那么多錢???”

“我是說假如有呢?!?/p>

“假如有,我???干什么?花唄?!?/p>

“怎么花啊?”

“先把夾襠死時欠的賬還上,然后就給你買火腿腸吃,多買點兒,管夠,上次你看二狗蛋吃,差點兒饞死——”

“你看見啦?”

“看見了,看你那饞樣兒,老子好難受,我當時就想,老子要有錢了就管你個夠!”

“買兩根就行?!?耳屎舉起兩根手指搖晃一下?!耙?,三根吧,五根五根,好吧爸爸?就五根,好不好爸爸?”

“好,好,好……老子一定買!一定……”

“謝謝爸爸?!?/p>

“老子……還要,還要給你買個新書包,你那個太破了,對了,你書包呢?”

“在那個樹叢里。我去拿?!?/p>

耳屎跑去把書包提過來,放在囊頭腿上。

囊頭撫摸著露出書角的書包:“買個帶暖水杯的那種,你就不用再喝涼水了?!?/p>

“再呢?”

“奶奶的心臟病越來越厲害,得要買藥吃,不然說不定哪天就完個蛋的了?!?/p>

“再呢?”

“再就是均開了當生活費,一個月三十吧,能過好長時間呢!”

“噢……”耳屎眨著眼睛,想了想,突然問,“要是你一下子撿到一千塊錢呢?”

“什么?”囊頭差點兒跳起來,“你啥意思?做夢???”

“你說?。俊?/p>

“撿的……撿的……嗯……這玩藝兒……媽的,那,那得看撿誰的了?要是撿到貪官的、做大買賣的,咱就不客氣了,留下,不給?!?/p>

“那,要是撿到窮人的呢?”

“窮人的……窮人的咱不能要,這還用問……你放屁的話,窮人哪有一千塊錢?有那么多的,說不定是賣血的呢,沒準,還說不定是等著救命的呢,咱不能要?!?/p>

耳屎點點頭,沉默下來。囊頭看看耳屎,耳屎四下里張望著。

“想說什么就快說,把老子都繞糊涂了?!?/p>

耳屎“吧噠吧噠”干渴的嘴,趴在囊頭的耳朵上呵氣似的說:“爸,我撿了一千塊錢?!?/p>

“???”囊頭這回真的跳起來,“你瞎說!在哪兒?”

耳屎用嘴指指不遠處的牡丹園:“沒瞎說,那兒。我藏在那兒了。”

囊頭一愣神,把書包放在石凳上,夾起耳屎就飛奔過去。還沒到牡丹叢下,他夾著耳屎撲倒在地。他摁住耳屎,兩人匍匐著。他對著耳屎的耳朵說,“不要出聲”。耳屎點點頭,從一棵牡丹叢下摸出一沓子用皮筋扎住的錢。囊頭一把搶過來,舉起來就著遠處的燈光看一看,再摸一摸,又瞪大眼看。當他確定是一沓子折在一起的一百圓票子時,兩手立即合在一起捂住了。他的手和牙齒同時在顫抖。他迅速半跪著四下看看,盯住耳屎問:

“怎么回事?在哪兒撿的?”

耳屎有點兒害怕,半趴著指指不遠處一道冬青樹籬笆說:“我在那兒壘城墻玩,一個老頭兒順著路突然跑來,后面有個人拿著刀在追。老頭邊跑邊喊搶劫了搶劫了。他跑到那兒,朝冬青樹蘺笆里扔個什么東西,就跑遠了。那個拿刀的沒看見,就追過去。他們沒看見我,我趴下沒敢起來。等他們跑遠了,我就過去找,一找,是錢,就給藏到這兒了。我想回家叫你,我剛要走,老頭跑回來找,我沒躲及,他問我看見錢了沒有?我沒承認。老頭找啊找啊,沒找到,就哭了,他把鼻涕抹了一褲子。他一邊哭一邊叫女兒,還說倒霉啊,命該著啊,停藥就停藥吧,死就死吧。他哭一陣就走了。我一個人不敢拿,想回家叫你,可是一想,夾襠就是住院沒錢才死的,我害怕他女兒停藥死了,那可怎么辦!老頭的臟鼻涕抹了一褲子,和你那時一樣一樣……我越想越害怕,就,不敢要這個錢了。我就在這兒等,老頭肯定還來找,他一直懷疑我,他說我,你可不能當見錢眼紅的壞蛋。你說是吧爸爸?我不能當見錢眼紅的壞蛋?!?/p>

“是……”囊頭握著錢的手越抖越厲害,他顫抖著又數了一遍,突然抽泣道,“臭耳屎!”

耳屎嚇一跳,一把搶過錢,抱在懷里:“你想貪沒了?”

囊頭鼻涕流出來,懸掛著,搖搖頭:“不是?!?/p>

耳屎摸起一塊小石頭,給囊頭擦一下鼻涕:“不羞啊,這么大的人老哭,看看,惡心不?”

囊頭指著石凳說,上那兒等吧。耳屎說好的。囊頭從耳屎手里拿過錢,又數一遍,重用皮筋扎好,揣在上衣兜里。另一邊的兜里是那二百二十塊錢。囊頭抹一把鼻涕擦在褲子上,又雙手互相擦,把鼻涕眼淚擦干了,就從牡丹園里站起來。趴時間長了,他站起來的時候腿有點軟。他扶著腿,一使勁兒,站直了,然后拉著耳屎朝小路上走去。

爺倆來到放著耳屎的書包和那把尖刀的石凳處——就是他和夾襠當年坐過的那個石凳——囊頭把報紙包著的尖刀往旁邊挪一下,坐下。耳屎問他是啥?囊頭說怕遇到壞人,和肉鬼借了把刀。耳屎順手打開報紙,寒光一閃,跳出一把極尖利的刀子。耳屎輕叫一聲:“噢喲!”

“小心手!”

囊頭顫抖著手趕緊又用報紙包好。他不敢看。他把刀子放在了身后石凳上盡可能遠一點兒的地方。他抱起耳屎放在大腿上,緊緊摟著。他感到了耳屎身上的溫暖。他輕輕搖晃著耳屎:

“老子快抱不動你了?!?/p>

耳屎偎在囊頭懷里,把小臉貼在他的胸部,聽著“嗵嗵”的心跳。

“爸爸,我想我媽?!?/p>

“想。”

“爸爸,你要對我好?!?/p>

“嗯?!?/p>

囊頭的眼淚又默默流下來。他緊緊抱住耳屎,微微顫抖著。

這時囊頭和耳屎同時聽到不遠處有什么動靜,轉頭去看,黑黢黢的樹影里站著個人。

“肉鬼叔叔。”

是肉鬼。不知他何時站在那兒了。肉鬼走過來,把攥著的十元錢舉向囊頭,聲音顫顫地說:

“二哥,我,你別……我不夠意思……真的?!?/p>

責任編輯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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