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

摘要：關于《雪》這一文本的研究者眾多，也產(chǎn)生了多種不同的文本解讀。本文歸納前人的解讀，提出不同意見，并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結(jié)合《野草》的主題對《雪》再進行解讀。最終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雪》這篇文章魯迅借“江南的雪”、“朔方的雪”展現(xiàn)出他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所具有的人生態(tài)度，在回顧贊美失去的充滿青春活力、明艷美好的生命體驗的同時，活在當下，以表現(xiàn)出孤獨戰(zhàn)斗的個人摧枯拉朽的勢態(tài)。

關鍵詞：生存狀態(tài)；青春；希望；孤獨；激昂

《雪》作于1925年1月18日，最初發(fā)表于同年1月26日《語絲》雜志，和《野草》中的其他作品一樣，存在大量的誤讀。歸結(jié)起來大概有以下幾類。

有一些研究者忽略了文本的象征意味，只將其解讀成一種寫景的描述性散文。通過魯迅對暖國的雪滋潤美艷和朔方的雪紛飛飄揚的具體描述，表現(xiàn)出魯迅對生活的熱愛。這一類的解讀浮于文本表面，沒有深入把握魯迅的創(chuàng)作思想內(nèi)涵。

在關于《雪》的象征意味的解讀中，更是眾說紛紜。不僅對這一文本的整體把握各有不同，而且對“暖國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死掉的雨”、“雨的精魂”這些意象也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闡釋。

一是革命說，這一類的解讀將南方和北方理解成兩種不同的革命形勢。南方的雪滋潤美艷，象征著南方形勢較為緩和；北方一派肅殺的嚴冬的景象，象征著北方的革命形勢軍閥混戰(zhàn)。而兩處的“雪”，則象征著革命者。南方的雪粘結(jié)而缺乏生命力，北方的雪則激昂奮飛，蓬勃著他們各自作為斗士的革命力量。這種解釋以當時的時代背景為依據(jù)，其不足之處在于忽略了魯迅的創(chuàng)作本意，《野草》是魯迅關于內(nèi)心世界自我剖析自我審視的作品，是關于人生、關于存在的問題，而不是一種外向型的指向。另外，將朔方的雪看作是一種革命者的斗爭精神尚且有跡可循，但是研究者由此生發(fā)出的魯迅對革命必勝的信心就有些過于牽強。

二是關于靈魂與軀殼。這種解讀認為雨象征著肉體這一沉重的軀殼，“死掉的雨”、“雨的精魂”則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層面，江南的雪因為負了沉重的肉體，其命運最終不過是像雪羅漢那樣消亡。相比之下，朔方的雪是脫離了肉體的純粹精神，是一種完全進步的思想層面。因此，解讀者認為，魯迅在這篇文章中一褒一貶。對江南的雪是一種摒棄的態(tài)度，象征著魯迅決心以一種純粹的革命者的斗爭形象出現(xiàn)。這種解釋將文本中的意象貫穿起來，沒有孤立出任何一個。但是，魯迅在文本中關于江南的雪的篇幅占了全文將近三分之二，并且下筆輕松活潑，頗有一種憶童年、憶故鄉(xiāng)的愉悅之感，將其釋為反諷，似乎缺乏說服力度。

三是結(jié)合了魯迅的個人生命體驗。將江南與北方釋為魯迅的生活背景。我個人的解讀也與之相近。但其中，有一種解讀過多的側(cè)重于“女師大”、“三一八”等事變對魯迅的沖擊，我并不是非常贊同，這些事件可能是促成這篇文章的一個契機，但是魯迅關于生命問題的思考和一種向內(nèi)的指向性是不應該被忽視的。另外有著一種解讀，將江南的雪與魯迅兒時的人生體驗聯(lián)系起來，而將朔方的雪解讀為魯迅在歷經(jīng)了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之后激昂奮勇的生存狀態(tài)。對于這種解釋，需要注意的是，文章中關于描述雪羅漢消逝時，包含著魯迅的無奈和些許失望，對這一段的品味，直接關乎魯迅對這前后兩種生存狀態(tài)的情感態(tài)度，對兒時的美好體驗是留戀，沉醉，企圖回到過去還是淺笑的贊美和淡淡的眷顧？對奮激的戰(zhàn)斗是怨恨、悲切還是痛快和享受？值得揣摩。

對于《雪》這篇散文的解讀，我認為要把握這樣幾個原則：一是要尊重文本這一客觀事實，不能憑主觀臆斷任意解讀；二是《雪》作為《野草》當中的一篇，應該考慮到全書的主旋律，即魯迅“抉心自食”所體驗的生與死、冰與火、光明與黑暗、大痛苦與大歡喜之類；三是要考慮到魯迅的一波三折個體生存狀態(tài)和激昂獨立的精神狀態(tài)。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diào)，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①過于這句話的理解，很多解讀中認為這是一個反問句，暖國的雨自當以自己不曾有機會到冷冬變作雪而感到遺憾，于是將整個文本的基調(diào)定做是貶斥滋潤的雨而高頌作為“雨的精魂”的雪。然而，這種解讀有失偏頗。一方面，認為暖國的雨不幸的是那些博識的人，而暖國的雨本身是否覺得自己不幸是不能確定的，結(jié)合后文，冰冷燦爛的美是美，滋潤美艷的美同樣也被作者賦予了真情。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②晶瑩滋潤的雪，包裹著綻放著各種顏色的花，漫天遍野瑩瑩亮亮的雪野中飄散出花的香氣。“極健壯的處子的皮膚”，緊實而細膩，包裹著結(jié)實的肌肉和奔涌的鮮血。用它來比喻江南的雪，正昭示出滋潤美艷之下包裹著奔流的生命力。

在這江南的雪中，滿是人間的歡樂?！昂⒆觽兒侵鴥龅猛t，像紫牙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人們在江南的雪中享受著最簡單的歡樂。這是來自魯迅對他少年時期故鄉(xiāng)的回憶，既有童真童趣，又包含著來自故鄉(xiāng)的溫情?！稄陌俨輬@到三味書屋》中有關于這種記憶的描述：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③

整個第一部分，在魯迅的筆下是一種歡快的流淌，蘊涵著青春時期特有的蓬勃的生命力。然而，“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的雪羅漢，“終于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逝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jié)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xù)的晴天又使他不知道成為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④。

雪羅漢的消逝象征著魯迅青少年時代的逝去，也象征著故鄉(xiāng)成為了一種遠去的記憶。更深一層的，是魯迅在他青少年時期那種熱情的、充滿朝氣的而又包含溫情的生命體驗開始逝去。連續(xù)的幾個“又來”、“又使”讓我們感受到魯迅對這種逝去的無奈和眷顧。

下面一個部分，關于朔方的雪，魯迅換上了激昂的筆調(diào)。“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⑤。朔方的雪是不粘連的，他們不抱團，各自發(fā)各自的力，這和上文中寫江南的雪“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jié)”形成對比。朔方的雪像粉一樣，像沙一樣各處撒著，這也對應著后文中提到的“孤獨的雨”。朔方的雪指向了孤獨的個體，也指向了魯迅當下的人生階段，在一切溫情的、活潑的經(jīng)歷逝去之后所生發(fā)的孤寂蒼涼遲暮之感。這與《野草》的主題是契合的，它表現(xiàn)著作者在一如肅殺的嚴冬一般寒冷的處境中的再思考?！啊兑安荨繁磉_了一種深刻的焦慮與不安……但恰恰是這種無可挽回的絕望處境喚起了我對生命意義的再認識，生命的意義就在于這種絕望的反抗之中。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把個體生存的悲劇性理解與賦予生命和世界以意義的思考相聯(lián)系，從而把價值與意義的創(chuàng)造交給個體承擔?！雹?/p>

再向下讀，已經(jīng)變得更加闊大。旋風忽來，雪借了風力而自發(fā)的奮飛。魯迅將之喻做“包藏火焰的大霧”，多么壯麗的景象，大霧彌漫，白茫茫的一團，但里面包藏著燃著的、狂熱的火焰。朔方的雪對外界的影響沒有逆來順受，他甚至以他自己的奮飛使得“太空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地閃爍”。整個天際都被包裹了進來，狂熱和激昂帶動了整個宇宙。那是一種摧枯拉朽的爆裂，直接指向了魯迅在逝去青春、告別溫情的現(xiàn)有人生處境中的新的生存狀態(tài)，孤獨蒼涼的境地里昂揚激烈的斗爭，一如在大霧中燃燒的烈火。

在這個闊大的意境當中，魯迅又提出了“雨的精魂”這樣一個意象：“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這個意象和前面暖國的雨相互貫通，也進一步表明文本中各個意象之間是連綴的。從“暖國的雨”、“江南的雪”到“朔方的雪”、“雨的精魂”，都是作者在特定階段的人生狀態(tài)中所感受到的不同生命體驗。早年的一些東西像雪羅漢那樣被消釋了，但卻沒有真正消失。青少年時期的人生體悟和經(jīng)驗歷程全部都內(nèi)化于作者的心中，成為了一股強大的力量源泉，灌溉著魯迅后來的人生道路。于是，暖國的雨成了“死掉的雨”，但這種死掉又何方理解成一種重生，以“精魂”的形式，更是一種永恒的重生。

魯迅回望他的青少年時代，回望他的故鄉(xiāng)情懷，回望他純潔明艷的生命狀態(tài)，但是他眷顧卻不曾追溯。他活在當下，直面這有如肅殺的嚴冬一般的冷酷現(xiàn)實，在孤獨和絕望之中燃起了斗爭的火焰。這也正和《野草》的主題相契合，魯迅一面感受著陰冷、黑暗、虛無與絕望，一面又忍著劇痛“抉心自食”。生是向死的生，也正是因為向死所以有了摧枯拉朽的力。一如朔方的雪，“在凜冽的天宇下”，奮飛、旋轉(zhuǎn)、升騰……

注釋：

①②④⑤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80-181.

③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80-181.

⑥汪暉.“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與魯迅小說的精神特征（上）[J].魯迅研究動態(tài)： 1988.09， 4-12.

參考文獻：

[1]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2]林賢治.人間魯迅[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3]李玉明.“人之子”的絕叫：《野草》與魯迅意識特征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4]竹內(nèi)好，靳叢林.從“絕望”開始[J].魯迅研究月刊，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