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橙

稻1

米喜歡海邊，這是小時候她經(jīng)常玩耍的地方。她小的時候，這里只是個小漁村，才沒幾年的工夫，就變成了高樓大廈的大都市。爸爸媽媽也變得忙碌起來，以前爸爸總是把稻米高高地舉過頭頂說：

“小稻米飛起來嘍。”

聞著海風(fēng)的味道，隨著海浪的翻飛，稻米覺得自己是枝頭飄蕩著的花香，可以夠得到云彩的風(fēng)，快樂并且無所不能?？墒?，她一點一點長大，情況卻完全變樣子了，爸爸每次都說，“稻米，你相信我，下周爸爸一定會帶你去更好玩的地方?！?/p>

他說的更好玩的地方，是指據(jù)說有云霄飛車，還有幾十米高的游泳池的地方，那里到處都有小孩子的歡笑聲?？墒?，下周來到的時候，爸爸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痛苦地搓著太陽穴，似乎要把青筋搓爆了。

“對不起，稻米，我這周無論如何要加班?！?/p>

事情就是這樣，稻米其實并不奢望爸爸帶她到更好玩的地方，哪怕只是牽著她的手在海邊走走也好?？墒悄歉緹o法實現(xiàn)，爸爸好像上了發(fā)條的陀螺，他一直在向上班的路上旋轉(zhuǎn)，永遠(yuǎn)也停不下來。

爸爸的公司稻米其實也去過，總之給她的感覺非常不好，她認(rèn)識那個給她開門的鐘小姐，她的臉色很陰郁，常年在腦后盤一個大大的疙瘩辮兒，雖然只有二十幾歲的年紀(jì)，卻像個老太太一樣。

爸爸的老板稻米也見過，他大概五十多歲，可頭頂全都禿了，手上戴了一個很粗的金戒指，并且他說話的時候喜歡擰這個金戒指，那個金戒指在他肥胖的手指頭上費力地一圈圈擰過，稻米每次都看得直冒冷汗。

所以，稻米今天自己來海邊了，她想即便沒有爸爸媽媽的陪伴，她也可以自己去想去的地方，她已經(jīng)十四歲了。海邊和小時候相比變化并不大，海風(fēng)吹著她的裙角和她嬉鬧，有熟悉的澀澀的味道?？墒牵恢罏槭裁?，稻米總是感覺不對，好像缺了些什么。

她走了很久，直到她看到了一個老婦人。

2

老婦人坐在一張大大的躺椅上，并且她把腳伸進(jìn)了海水里，就好像大海是她巨大的腳盆一樣。不用說，椅子的四條腿都已經(jīng)陷入了海水中，被海浪沖刷著，好像隨時都會散掉一樣。

稻米有些擔(dān)心。

“婆婆，你這樣太危險了?！钡久状舐暤貙χ蠇D人喊。

“哦，我的兒子，你終于來看我了。”老婦人臉上戴著大大的墨鏡，喜笑顏開地對著稻米說。

“我不是你的兒子?！钡久状舐暬貞?yīng)著，聲音卻被淹沒在了海風(fēng)中。

老婦人開心地從躺椅上跳了起來，熱烈地?fù)肀Я说久?。她的眼神似乎很不好，一直把稻米?dāng)作她的兒子，稻米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事情解釋清楚。

“你真的不是我的兒子，你是稻米？”老婦人很費解地說。

“是的?！钡久缀暗煤艽舐?，生怕她這次又聽錯了。

“好吧，不過沒關(guān)系，我的兒子一定會很快來看我的?！崩蠇D人自信滿滿地笑著，并且神神秘秘地從衣服口袋里面拿出了一個小瓶子。那是個綠油油的扣著個黑色小蓋兒的瓶子，樣子很普通，可是它的標(biāo)簽卻一點兒也不普通。

那上面寫著：返老還童藥。

稻米大聲地念了出來，并且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沒錯。你猜猜怎么回事兒？”老婦人眉飛色舞地說著，“我的兒子許久沒來看我了，我就和大海許愿，讓他來看看我。結(jié)果，第二天，這個瓶子就順著海水從遙遠(yuǎn)的地方漂到我的腳下了。返老還童藥，猜猜如果我的兒子吃了這個藥會怎么樣？”

還沒等稻米回答，她忽然大笑了起來。

“他會變成小孩子一樣，作為小孩子的第一件事，當(dāng)然就是找媽媽?！崩蠇D人開心得咯咯咯，笑得更大聲了。

稻米摩挲著那個瓶子，這是真的嗎？她在暗暗地想，如果爸爸喝了這個藥，那么他也會變回原來的樣子，和她一起玩了？

所以，稻米偷偷地從瓶子里面倒出了幾顆藥丸，并且把它們摻進(jìn)了爸爸的早餐奶里面。

3

爸爸把早餐奶帶進(jìn)了辦公室，并且他在喝了一口之后，把它忘在了茶水間，結(jié)果鐘小姐和老板也每個人都喝了一口。

就這樣，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鐘小姐好像忽然變成了小姑娘，她開始喜歡穿花裙子和燙時髦的卷發(fā)，鞋跟兒高高的露出一大截兒白白的腿，那種裝扮酷似芭比娃娃，惹得整幢大樓的男士都看她，并且她開始愛說愛笑了，她給公司里面的每個人買甜品還有漫畫書。

大家都說鐘小姐變化很大。

爸爸也變化很大，他早上開始賴床，好幾次襪子沒穿就跑了出去，又因為堵車幾乎每天都遲到，并且他在上班的時間開始熱衷于玩游戲，那是款釣魚的游戲，他可以呆呆地坐在電腦前面幾個小時，就為了等到魚兒上鉤。

按照這樣下去，稻米想，也許不用過多久，爸爸就會被炒魷魚了?？墒?，稻米萬萬沒有想到，爸爸卻和老板成為了好朋友。老板自然也變了，他成為了狂熱的搖滾發(fā)燒友，把公司的會議室改成了錄音室。

想進(jìn)公司的門，不需要按門鈴，只要在門口敲鼓就可以了。

他時常在辦公室里面大聲地開演唱會，許多同事都難以忍受，只有爸爸覺得這沒有什么奇怪，爸爸成為了老板的鐵桿擁躉，自然順利升職加薪了。

爸爸也終于實現(xiàn)了對稻米的承諾，他周末不用加班，可以帶稻米四處去玩了。

稻米開心極了，爸爸帶稻米去了最高檔的餐廳吃飯，還帶她去游樂園，爸爸自然也玩得不亦樂乎。這么說吧，爸爸比稻米玩得還瘋呢，他一口氣坐了海盜船、云霄飛車、空中滑輪、勇闖鯊魚島一系列的項目。

并且，他還把手伸進(jìn)了鯊魚的嘴巴，被游樂場的保安教訓(xùn)了一頓。稻米被通知去領(lǐng)人的時候，完全不像是爸爸帶著稻米玩兒，倒好像是稻米領(lǐng)了一個弟弟。

4

稻米有些擔(dān)心了，不敢想象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她決定去海邊找找老婦人，也許她還有神奇的藥可以讓爸爸變得成熟穩(wěn)重一點兒。幾天沒來海邊，大海似乎變了樣子，海邊漂滿了綠色的海藻，好像一條長長的帶子把大海裹在了沙灘上。

老婦人沒在，她的巨大躺椅也不在。海邊沒有一個人，那些奇怪的綠色海藻纏繞著，像是吐著綠色的舌頭，這讓稻米覺得有些詭異。她記起來老婦人上次說過她的家就在海邊礁石后面那座紅色磚墻的小房子里面，她還曾經(jīng)很熱烈地要帶稻米去她家玩，不過稻米因為那幾粒返老還童藥而迫不及待地告辭回家了。

“去她的家里找找她吧。”稻米這樣想，天邊飄過來一片雨云，像是催著稻米去似的，在她的頭上下起雨來。

稻米跑到了老婦人的家門口，她的大門敞開著，一株綠色的芭蕉折了葉子躺在院子中央，也沒人打理。

“婆婆，婆婆，你在嗎？”稻米大聲地喊著，可是沒有人回應(yīng)。

稻米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jìn)去，房門上面掛了一把大大的鎖，從窗子望進(jìn)去，家具都套上了防塵罩，一只小烏龜在窗臺的魚缸里一動不動地趴著。

老婦人不在家，而且看樣子像是出了遠(yuǎn)門。稻米有種很不好的預(yù)感，也許老婦人是個女巫，給她那種奇奇怪怪的藥，然后就神秘消失不見了。稻米有些后悔，她不該偷偷拿返老還童藥瓶里面的藥丸。

果然，很快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

爸爸公司的老板由于太醉心于玩搖滾，根本不用心處理公司的事務(wù)，而他最得力的助手呢，也就是稻米的爸爸，他沉浸在游戲世界里面。因此老板就那樣隨意地在合同書上大手一揮，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生意虧得一塌糊涂，很快競爭對手就入駐了他們的公司，老板不得不宣布破產(chǎn)，他抱著他的樂器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爸爸也失業(yè)了，他正好不喜歡很早起床擠公車上班，所以順理成章地待在了家里。

“爸爸，你能陪我出去玩玩嗎？”稻米很大聲地說，因為爸爸把電腦開很大的聲音，她根本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天??！”爸爸一下子從椅子上面彈跳了起來，“稻米你不說我還忘記了，我約了朋友去打籃球。”

他穿了一條褲腿略嫌短小的運動褲就跑了出去。

稻米都有點絕望了，和這個爸爸相比，她寧愿要回以前那個熱衷于工作的爸爸。

5

出乎意料地，爸爸在一個星期之后好轉(zhuǎn)了，他好像忽然從夢中醒過來了一樣，嘟囔著說：

“我怎么能這樣，我得出去找份工作，小稻米還要我來養(yǎng)呢！”然后，他就關(guān)閉了電腦，并且對著那條略嫌短小的運動褲搖了搖頭，出去找工作了，籃球又像泄了氣一樣躲進(jìn)了角落。

爸爸終于恢復(fù)正常了，稻米長出了一口氣，不過很快電視上就有了相關(guān)的報道，原來這座城市里面有許多人變得像爸爸和老板一樣，他們好像在一夜之間回到了年輕的歲月，充滿激情，揀回了曾經(jīng)熱愛的東西，但也有許多后遺癥，比如狂熱，比如無視規(guī)則。專家們很快有了解釋，他們認(rèn)為這是一種壓力應(yīng)激反應(yīng)，當(dāng)城市節(jié)奏過快壓力過大的時候，很容易集體爆發(fā)這樣的反應(yīng)。

好在，許多人很快就恢復(fù)正常了。并且，這種過激反應(yīng)，還會帶來一些好處。比如，鐘小姐就因為恢復(fù)了青春活力，而找到了男朋友，現(xiàn)在正陷入熱戀之中。

“原來是這個樣子?！钡久卓偹闶欠畔滦膩恚贿^還是心存余悸。

“稻米，我們出去玩兒吧?！边@個周末，找到了新工作的爸爸卻并沒有去加班，反而是穿上了運動褲，他有些自嘲地說：“看我這條運動褲都小了，還真是很長時間沒有去運動了，以后要多抽點時間陪陪你出去玩兒，工作重要，小稻米也重要呀?！?/p>

“真的嘛！”稻米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是從爸爸嘴巴里面說出來的?！疤昧耍　彼龤g呼了起來。

“想去哪兒玩呢？小稻米?！?/p>

“海邊。”稻米脫口而出，這是她夢想很久的了。

爸爸真的帶稻米去海邊了，稻米找回了遙遠(yuǎn)的記憶和那種溫暖的感覺，海水輕輕地?fù)崤_丫，微微撩起了褲管和發(fā)絲，稻米覺得愜意極了。

可是，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稻米又看到了那個老婦人，她還是坐在躺椅上，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她的兒子正站在她的身邊，他的頭有些禿了，并且不停地擰著手上的金戒指。老婦人沖著稻米神秘地一笑，并且將一個綠色的小瓶子對著稻米揮了揮。

稻米借著太陽光看到了綠色小瓶子上反射的字體。

“返老還童藥。”

插圖/peipeilee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