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和放下
培育自由心,就是要掙脫名韁利鎖,跳出十丈紅塵,實現(xiàn)超然的精神境界。實現(xiàn)這個精神境界,用佛家的說法,首先要能夠舍得,能夠放下。
舍得什么?佛家說:內(nèi)舍六識,中舍六根,外舍六塵,六根就是眼耳鼻舌身意,六塵就是六根對應(yīng)的色聲香味觸法,六識就是六根感觸六塵的心理活動,人的一切欲念都從這里來?!皟?nèi)舍六識,中舍六根,外舍六塵”,就是不受任何內(nèi)在外在的不良欲念所左右。
放下什么,看一個佛家故事。
有一位婆羅門教徒來看望佛陀,雙手各拿一個花瓶,要獻(xiàn)給佛陀。
佛陀對他說:“放下。”
婆羅門放下了左手的花瓶。
佛陀又說:“放下?!?/p>
婆羅門又放下了右手的花瓶。
佛陀還說:“放下?!?/p>
婆羅門不解:“尊敬的佛,我兩只手里的兩支花瓶都已經(jīng)放下了,現(xiàn)在是兩手空空,您還要我放下什么?”
佛陀說:“你兩手雖然放下了花瓶,但是你內(nèi)心并沒有真的放下?!?/p>
內(nèi)心放下,真的很難。
唐朝溫州比丘尼玄機(jī)拜訪大名鼎鼎的雪峰禪師。
雪峰問她:“從何處來?”
玄機(jī)答:“從大日山來。”
雪峰問:“日出了嗎?”
玄機(jī)答:“如果日出,豈不要融化雪峰?”
這個回答是在嘲諷雪峰了。
雪峰卻不在意。又問:“怎么稱呼?”
玄機(jī)回答:“我叫玄機(jī)。”
雪峰又問:“玄機(jī)玄機(jī)怎樣玄,每天織布多少?”
玄機(jī)回答:“一絲不掛?!?/p>
話到這里,玄機(jī)認(rèn)為雪峰的問題很無聊,自己的回答卻很有禪意??磥磉@個雪峰也不過是徒有虛名。于是說聲告辭,往外便走。
雪峰呢,也不挽留,只是望著玄機(jī)的背影提醒:“您的袈裟拖到地上了!”
玄機(jī)連忙回顧身后。
雪峰微笑:“好個一絲不掛!”
自負(fù)的玄機(jī),自認(rèn)內(nèi)心已經(jīng)“一絲不掛”,徹底放下,但是這一回頭就露了餡。
反對崇拜偶像
做自由人,能空能舍,就要打破一切偶像,進(jìn)入逍遙自在的人生境界,這又有點像莊子了。為了作自由人,禪宗否定一切外在的權(quán)威,甚至呵佛罵祖,連佛經(jīng)的權(quán)威,佛的權(quán)威都敢褻瀆。問如何是佛?回答竟是:干屎橛、麻三斤。 丹霞寺天然禪師是馬祖道一的大弟子。有一次進(jìn)了一個廟嫌屋子冷,居然把供奉的木佛取下來劈了燒火取暖,住持出來抗議。結(jié)果丹霞沒怎么樣,住持卻眉毛胡子都掉個精光。這就是所謂“丹霞燒木佛,院主落須眉”。丹霞無恙,是因為他懂得真正的佛法不是那尊木頭做的偶像;住持之所以遭到懲罰,就因為他一味地崇奉偶像,沒有理解真正的佛法是不著相的。
還有位禪師居然在廟里隨地大小便,背對著佛像,脫了褲子蹲下來撅起屁股就拉。有人問他你一個出家人怎么能這樣不敬佛,竟然把屁股對著佛像大便?這位禪師回答:“不是說佛無處不在,到處都是佛嗎?既然這樣,我在哪兒大便屁股不是對著佛呢?”
你瞧,他還滿有理。更有甚者,禪宗到了極端,臨濟(jì)宗的義玄竟說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這樣的瘋話,真是徹底的褻瀆了。
義玄是要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徹底地破除外在的偶像權(quán)威,追求內(nèi)心的自由。杜繼文主編《佛教史》對臨濟(jì)義玄的思想做了中肯的分析:“義玄的宗旨,是打破一切枷鎖。他認(rèn)為,‘佛就是‘心清凈,‘法就是‘心光明,‘道則是所思所行‘處處無礙。因此,真正的學(xué)道人‘且要自信,莫要外覓,做一個‘不受人惑的人。他倡導(dǎo)‘大善知識,始敢毀佛毀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罵辱諸小兒,向逆順中覓人。又號召‘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這些話的根本目的,是要人們把解脫的希望寄托在‘自悟‘自信‘自主的基礎(chǔ)上,這可以說是禪宗創(chuàng)始以來的一貫主張,但至此發(fā)展到公然提倡呵佛罵祖、非經(jīng)毀佛的程度,使佛教的傳統(tǒng)面貌完全喪失了。禪宗反對偶像、輕蔑教條的風(fēng)氣,至此達(dá)到頂端。”
但有些沒有佛學(xué)修養(yǎng)的人根本沒把握義玄的真精神,一味地皮相地模仿義玄的狂放,鸚鵡學(xué)舌,胡言亂語,就和精神病差不多了。
磨磚成鏡
培育自由心,還要求我們拋棄一切形式主義,乃至一切繁瑣儀式,甚至連坐禪都不需要?;勰艿牡茏討炎尩恼Z錄記載,馬祖道一為了了悟佛理,自己弄了個單間,專門在里面坐禪,來訪者概不接待。他的老師懷讓看著很著急,心想這樣豈不走火入魔,怎么可能了悟佛理?得想個辦法啟發(fā)他。怎么辦呢?懷讓終于想出個好主意。他在馬祖單間的窗外磨一塊磚,沒完沒了地磨。馬祖開始不理睬,一心坐禪。但是懷讓和他死扛,他在里面坐禪,懷讓就在窗外磨磚。馬祖終于禁不住好奇心,就問懷讓:“磨磚干什么?”懷讓回答說:“磨磚作鏡子?!瘪R祖嗤笑:“磨磚焉能成鏡?”懷讓馬上接茬:“坐禪豈能成佛?”
佛家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所有的形式主義,都是無價值、無意義。如果一味地坐禪,屁股不動,禪就來了,屁股一抬禪就走了,這是悟屁股,不是悟禪。
反對形式主義,到了極端就連“阿彌陀佛”都可以不念。
譬如凈土宗要求只念一句南無阿
彌陀佛。南無是皈依,阿彌陀是佛的名字,“南無阿彌陀佛”指的是皈依阿彌陀這一位佛,每天盡量多地念,就可往生凈土。禪宗認(rèn)為這個也沒有必要。
有一位老太太信凈土宗,一天到晚念南無阿彌陀佛,念得他的兒子很煩,就想辦法PK老媽。一天,老太太正在念阿彌陀佛,兒子喊了起來:“媽!”
老太太問干什么?兒子卻不做聲了。老太太接著又“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念了起來。念得正起勁呢,兒子又喊了:“媽!媽!”
老太太又問:“干什么?”兒子又不做聲了。老太太有點不高興了,但沒有發(fā)作,繼續(xù)念她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兒子又喊了起來:“媽!媽!媽!”
兒子幾次沒來由地干擾,老太太氣得發(fā)作了:“討厭,我在念佛,你吵什么?”
兒子立刻接了過來:“老媽呀!你看,我還是你兒子呢!不過叫了你三次,你就煩了,你不停的叫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難道不要煩死了嗎?”
為了培育自由心,禪宗也反對迷信任何外在的教條。例如,師問仰山:涅槃經(jīng)四十卷多少是佛說?多少是魔說?仰曰:總是魔說。佛經(jīng)竟然全都成了魔鬼的說辭。
無字經(jīng)
為了培育自由心,禪宗甚至反對任何語言文字。
唐僧取經(jīng)到了西天。佛讓大徒弟迦葉把書庫打開,挑最上等的佛經(jīng)贈送唐僧。迦葉尊者贈送的經(jīng)書上竟然一個字都沒有,是一本無字經(jīng)。
《維摩經(jīng)》記載:
一次大會上,文殊師利菩薩問維摩詰居士“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
會場的五千個菩薩都寂靜地等待維摩詰的回答。你瞧維摩詰怎么回答?他一言不發(fā),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文殊師利菩薩贊嘆地說:“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p>
后來有法師說起維摩詰的這次沉默,忍不住贊嘆:“維摩詰的一默,有如響雷?!?/p>
因此佛的十大弟子之一、孫悟空的師傅須菩提說:說法者。無法可說。這就是說法。
一日,須菩提打坐,忽然空中天女散花。須菩提問,哪一位散花供養(yǎng)?空中有聲音說:是我呀,我是天人,天神。因為尊者在此說法,所以我在空中散花供養(yǎng)。須菩提說:我沒有說法啊!天人說:善哉!善哉!尊者以不說而說,我們以不聽而聽。
法不可說,說的都不是法,因為一說就著于法相,開口就錯,一說就著了道。有位法師講《金剛經(jīng)》,講到“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一位禪師問道:既然法是平等的,沒有高下,那么為什么南山那么高,北山那么低?法師頓時無言以對。
因此云門禪師跑上講壇:“禪宗不需文字,那么,什么是禪的本質(zhì)呢?”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但是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張開雙臂,一句話沒說就下臺去了。
禪宗不訴諸語言理性,只投入親身的體驗,也就是生活。要了解生活,徹悟生活,只能在這生活中體驗。
因此才講擔(dān)水砍柴,無非妙道。因此和尚們請百丈說法,百丈讓他們先到田間勞動。等到和尚們干完了活,再請他說法時,他也像云門禪師一樣,張開兩臂,一言不發(fā)。
禪宗的這些做法,都是要求我們排除成見、擺脫教條,破除對任何語言、思辨、概念、推理的執(zhí)著,進(jìn)入自由境界。
禪宗的主張并不孤獨,道家在這個問題上,和禪宗有驚人的一致。老子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莊子說:“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敝袊湃说闹髁骺捶ㄒ恢笔牵貉圆槐M意,意在言外。
你瞧那熱戀中的男女,當(dāng)著父母的面眉目傳情,兩個人只消對看一眼,心中就充滿快意和甜蜜,根本不需要任何語言。
情感和語言是兩條路。情感能夠引領(lǐng)我們進(jìn)入語言無法指示的境界。
禪宗也要跳過語言,拋開文字,直接引領(lǐng)我們進(jìn)入心靈體悟的自由境界。
但是有趣的是,在佛家各宗派中,禪宗留下的文字最多。
我由此想起白居易讀老子:“言者不智智者默,此語吾聞諸老君;若道老君是智者,如何自著五千言?!?/p>
我聽老子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你老子肯定是知者了,那么你為什么還寫出五千言的道德經(jīng)呢?
白居易是位大詩人,詩人和哲學(xué)家總是相通的。他提出的問題很有哲理性。他對老子提出的質(zhì)疑同樣適用于禪宗。這里涉及到一個語言的悖論問題。馮友蘭先生曾經(jīng)指出:不說還是要說,哲學(xué)家總是再說了很多話后,才能不說。維特根斯坦:“我們對于不能言說的,就應(yīng)該保持沉默?!钡€是要不斷地說。這個問題糾纏下去沒完沒了,
還是讓我們回到禪宗的本來面目。
禪宗反對教條權(quán)威偶像甚至語言文字理性的目的,是要人們把解脫的希望放在“自主”上,這樣才能培育一顆自由心。
有一首禪詩說的非常好:鎮(zhèn)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云。歸來喜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整天在外面尋找春天,跋山涉水,歷盡艱險,怎么也找不到這個春天。春天在哪里?歸來一看,梅花在枝頭綻放,你分明已看見了春天那輕盈的舞姿。
歸來就是回到你的心靈,在你的心靈中尋找春天。它象征著,歸本一心,才能了悟佛陀妙理。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何處求真佛?”總之,就像李澤厚師所說:“禪宗要求信仰和生活完全統(tǒng)一,不要那繁瑣的宗教儀式,也不要那令人頭疼的青燈黃卷;不必出家,也能成佛,不必自我犧牲,苦修苦練,也能成佛。并且成佛就是不成佛,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一種超脫的自由的心靈境界,也就是成佛?!?/p>
這種超脫的自由的心靈境界,就像大自然的日落月出,雨趣晴姿,云飛風(fēng)起,山峙川流,就像鳥在天上展翅翱翔,魚在水中搖頭擺尾,“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沒有任何做作,沒有任何設(shè)計,沒有刻意的目的,沒有作秀的表演。一切都自自然然,本來面目。因此,禪宗的自由心,是一顆向往自然的心。
自然心,是以禪清心要培育的第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