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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人異事二題

2017-08-01 00:00◎辛
短篇小說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嬸娘半仙道長

◎辛 鏵

奇人異事二題

◎辛 鏵

螺 女

陽春三月,南瓜垸的深塘邊,綠草如茵,新柳如煙。地里的韭菜起來了,蔥綠肥嫩。新韭炒春螺,良金的店里又多了一盤時(shí)鮮。于是到了摸螺螄的時(shí)節(jié)。

深塘像剖開了的半邊葫蘆素面朝天仰躺在田地間,葫蘆肚深,葫蘆把淺,葫蘆把兒用那美麗的弧線圈出來一片淺淺的灣,灣里的水,不過腳背深,腿肚深。一叢一叢的蝦蘚草,一粒一粒的螺螄,一片一片的蚌殼,一串一串的參子魚,在波光粼粼的清水中若隱若現(xiàn)。

螺女坐在塘沿脫鞋。一群半糙子男伢站水里喊,螺女,今天深水好還是淺水好?

螺女嘻嘻地笑,哪螺螄多哪好。

螺女八九歲就下塘摸螺螄,那年母親走了。一晃四五年,春也下塘,秋也下塘,近水知魚性,哪里有魚蝦,哪里藏螺蚌,一清二楚,撮魚撈蝦摸螺螄,南瓜垸的小子們個(gè)個(gè)服她,久而久之,干脆叫她螺女。螺女恰好姓駱。

早春的水冰冷,螺女站了一會兒,慢慢朝深水里去。南瓜垸的大姑娘小媳婦是不下水的,沒這個(gè)規(guī)矩。大男將雖說愛春螺下酒,卻不屑于做這等小事。螺女得做,螺螄肉一斤換一斤白花花的米哩。嬸娘每日叮囑,就苦這個(gè)把月,多弄幾個(gè)錢。嬸娘的話得聽。一兩個(gè)鐘頭吧,螺女腰間的扁簍子滿了,得回去,后頭的事多哩。她跟身邊的楚娃幾個(gè)打了招呼就上了岸。

半下午了,螺女守在灶臺邊煮螺螄。草把子一把一把地塞,水汽兒一縷一縷地冒,悶鍋里噗嚕噗嚕地叫。得起鍋了。揭開鍋蓋,一鍋的螺螄,一鍋的泡子,一鍋的鮮香氣。先要撈起來,放到大筲箕里沖,冷了,拿刷帚簽子一粒粒挑出來,挑這螺螄肉最要功夫。漂水呀,瀝水呀,裝簍呀,就容易了,再只等良金來過稱。螺女把長把撈子撮進(jìn)鍋里,一用力,腰好疼。怎么啦?她思忖,塘水浸了身子骨?唉,嬸娘要是幫一把就好了。她曉得,嬸娘在雷家抹牌,上大人,丘乙己,正在興頭上哩。她不由又想起了媽。媽跟爹一樣,癆病,爹走后,媽拖了兩年,走的時(shí)候本想把她托付給刁叉湖的姑,一時(shí)音信難通,只好托付給嬸娘。那天,躺床上的媽臉煞白,嘴角漫著血,哽咽著,說,要聽嬸娘的話……螺女一輩子忘不了。

嬸娘回來了,盆里漂著白青青的螺螄肉,缸里裝了滿盈盈的清水,昨夜換下來的衣褲晾在門口的篙子上。嬸娘咧嘴笑了,說,又該做飯了吧,你叔在良金店里咵夠了,差不多回來了。叔說回就回,后面跟著良金。良金看著白青青的螺螄肉,贊道,好靈醒,螺女會做事。過了稱,良金拎著泌了水的小提籃出了門,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說,她嬸呀,這春螺就這幾天的生意,你們多弄些,有幾多要幾多,現(xiàn)錢啊。良金走了,嬸娘盯著空空蕩蕩的水盆若有所思。男人在灶屋里吼,還不弄飯?

飯吃下了地。螺女清碗筷抹桌子,想快些做了去歇一會兒。嬸娘說,你莫管,我來。螺女想,嬸娘今天怎么啦?心里一下子暖暖的。嬸娘卻把螺女扯出了門,指了遠(yuǎn)處的葫蘆灣說,你看,還早,好大的天光,再去弄一籃子,現(xiàn)錢現(xiàn)貨哩,這天說熱就熱,脫單的衣服要錢唦,嬸思量著,咱螺女也大了,得穿點(diǎn)衣裳了,今年撕點(diǎn)洋布,叫陳裁縫給你做件花褂子。螺女望天,天空一片悶藍(lán),望塘,塘水一片烏青,太陽要落土了,她望了一眼嬸娘,提起了門后的小扁簍。

葫蘆灣的水面上浮起了一層薄霧,暮色漸起。螺女把鞋脫在草棵子里,把褲腿挽得老高。

這么晚了還下水呀?憨子問。憨子正和幾個(gè)伢玩打水漂漂。螺女唉了一聲,抓住塘邊的蒿草,一只腳先下了水。嗬,好冷,螺女打了個(gè)寒戰(zhàn)。蹚到水深處,淤泥好深,滑滑溜溜的,螺螄哩,蚌殼哩,躲哪兒去了?

只聽憨子在塘邊喊,螺女,天快黑了,螺螄沉深處了,快起來,塘里有水鬼喲。

螺女心里一緊,她曉得,深塘里真有替死鬼,年年有人淹死,年年差不多那個(gè)時(shí)日。忽然,左腳的大趾頭一緊,好痛,真的有鬼?慌亂中,右腳一滑,身子一歪,倒水里去了。螺女好怕,想站起來,不想越掙越遠(yuǎn),慢慢滑進(jìn)了深水里。哎呀,嗆了一口水,一咳,水趁機(jī)往鼻孔里灌,這會嗆死的,螺女想,得憋著,憋一口氣……

憋氣,憋氣……有個(gè)聲音呼喚著,好像很遙遠(yuǎn),又好像就在身邊。憋氣!憋著,莫慌,莫怕……啊,真的有人在說話?

再聽,那個(gè)聲音細(xì)若游絲,漸漸消失在無邊的黑暗里。螺女憋著一口氣,終于在塘底的淤泥中站穩(wěn)了??墒?,眼前烏青墨黑,分不清東南西北,怎么辦,千萬不能掉進(jìn)葫蘆肚里去啊。得爬到灣里去。她亂抓亂摸,軟柔柔的水草,滑溜溜的魚兒,稀溏溏的淤泥,就是摸不著坡坎。正茫然間,黑暗中好像泛起了一點(diǎn)熒光,螺女一驚,柔了柔眼睛,真的,像是一團(tuán)螢火,忽明忽滅,在不遠(yuǎn)處閃爍著。熒光把周圍的水映得晶瑩剔透,像一盞柔亮的燈。這時(shí)那個(gè)遙遠(yuǎn)的呼喚聲又傳來了,女啊,快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啊,是媽,媽來搭救她的女了……

螺女爬上塘沿的時(shí)候,天幕上已經(jīng)有星斗閃爍,塘邊空無一人,憨子幾個(gè)早回家了。好累,喉嚨也痛,螺女在塘邊坐下來,她要歇一會兒。她開始想落水的情景,怎么憋一口氣管那么長?螺女想不明白,真的是爹媽保佑?忽然腳趾頭又痛起來了,一看,一個(gè)大蚌正夾著大趾頭。螺女又好氣又好笑,這鬼東西險(xiǎn)些要了人的命啊。費(fèi)了好大的勁,大蚌被掰開了,該回去了,唉,螺螄也沒弄到,怎么跟嬸娘說啊。螺女站起來,咦,那團(tuán)瑩瑩的光怎么跟來了?啊,在蚌殼里,正幽幽的閃哩。螺女覺得怪,細(xì)看,嗬,大蚌的肚里嵌著一顆珠兒,圓溜溜的,像憨子他們玩老虎進(jìn)洞的玻璃珠子。螺女試著去摳,竟摳出來了,星光下,珠兒閃著一圈微弱的光,怪好玩的。忽然田埂那邊有人過來,是嬸娘的聲音,你個(gè)憨子,說得嚇?biāo)廊说?,掉深塘里了,半天不見人影了,那不是螺女?/p>

憨子邊跑邊喊,螺女,你自己爬起來的?好嚇人啊。

后面嘰嘰喳喳的是叔,雷家媳婦,皮匠,冬子……

良金站在店門口,兩個(gè)指頭拈著那顆珠子,對了剛起的日頭瞇了眼看,一邊說,嗯,光華奪目。

螺女的叔頸箍頭伸得長長的盯了珠子問,么東西?好東西是啵?值錢啵?

良金沉吟半晌,說,我估摸是粒珍珠,可這塘里從沒出過這物事啊。他瞅了瞅手中圓滾滾的珠兒,又說,話說回來,這塘葫蘆肚處極深,百十年來沒見干過,出些精靈也算不得稀奇,只是這世間真有這么大顆粒的珍珠?

螺女叔急切地問,值好多錢么?

要真是珍珠的話,我看哪,至少也得換三五十塊大洋。

嗬——聽了這話,螺女叔半天都合不攏嘴巴。

螺女嬸五心煩躁的時(shí)候,螺女叔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把她往房里拉,一邊關(guān)了房門,把肩上的包袱嗵地放到床上,說,堂客,發(fā)財(cái)了!

發(fā)財(cái)了?螺女嬸趕忙去解包袱,嘩,一堆銀元忽一下散開來,白花花密麻麻一片,螺女嬸眼睛都直了。

信不信,整整一百塊!一百塊?天哪,可以買幾頭牛??!

男人一臉的鄙夷,買牛?還種南瓜?臉朝黃土背朝天,一年進(jìn)得幾塊大洋?苕堂客!

螺女嬸按著那堆銀元,扭頭問,那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怎么過,到宗關(guān)老街開間廣貨店,錢賺多了再起間瓦屋,過幾年栓兒回來,一家人就有安穩(wěn)日子過了。栓兒是前幾年抓壯丁走的,盼的就是回來過安穩(wěn)日子啊。螺女嬸喜不自禁地說,還是男將的見識好。

這天,南瓜垸出了大事。皮匠的幺兒子飛飛沿塘攆飛娃子,攆忘了形,一腳踩空掉深塘里去了。皮匠的堂客在塘邊呼天搶地地哭,一個(gè)勁要往塘里撲。皮匠跟冬子在劃子上用竹竿不住地往水里捅。幾個(gè)水性好的男將在水里來回地?fù)泼?,個(gè)把鐘頭了,就是見不到那伢的影子。塘邊圍滿了人,有人說,這摸撈的位置怕是錯(cuò)了,有人說,摸不到的,只怕又是替身鬼。忽然螺女過來了。螺女把腰間的小扁簍放到塘邊,嗵一下跳進(jìn)塘里,筆直朝深水里蹚去,水齊了胯,齊了腰,齊了頸……水面上漸漸不見了螺女的身影。塘邊的人驚呆了,鴉雀無聲,連皮匠的堂客都止住了哭泣。也就撒泡尿的工夫吧,人們在驚疑中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螺女在對岸喊,皮匠叔,快把飛飛抱回去呀!

晚上,螺女叔盯著皮匠送來的煙酒茶點(diǎn)發(fā)愣。堂客問,又想么心思?

我在琢磨,怎么在水里憋不死她,這女身上像有些邪氣,你看呢?

邪氣?堂客有些迷惑。

邪氣就邪氣吧,不管她,男人忽地站起來說,你跟她說,叫她再弄顆珠子回,開店蓋屋一起來,不等了。

螺女嬸笑了,哦,你是怕夜長夢多?

螺女坐在門口的小凳上,癡癡地望著深塘里的晚霞。叔和嬸怎么還不回來?昨天撈的那珠子不好么?人家不喜歡么?一模一樣啊,找那大蚌殼可費(fèi)事哩。正自胡思亂想,嬸突然從堤上跑過來,沖進(jìn)屋,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螺女惴惴不安地進(jìn)了房,細(xì)聲問,嬸,怎么啦?

那人的珠子被人偷了,正查著,見了我們的珠,硬說是你叔偷的,把人也抓起來了,冤不冤??!螺女嬸哭著喊著,從床上滾下來,又是翻又是滾。螺女趕忙去扶。嬸突然吼起來,你滾,你叔就是害在你手上,一身的邪氣,么珍珠鬼珠的,害人!

我害了叔?叔是我害的么?螺女愣住了,眼淚刷地垮下來。

嘩啦啦啦轟?。。∫坏篱W電攆著一聲劈雷在屋頂炸響,屋里亮得如同白晝。螺女嬸翻身坐起來,心驚膽戰(zhàn)。幾時(shí)睡著的?她又想起白天的事,男人抓哪去了?受罪了么?風(fēng)起得山搖地動,屋頂在顫,茅屋在晃,雨鋪天蓋地地來了,噼噼啪啪亂響,像大年夜的炮仗。疾風(fēng)暴雨中,一陣陣沉沉的轟鳴聲傳來,螺女嬸曉得,那是深塘起了涌浪,一層層一排排的,洶涌著漫過塘邊的地,眨個(gè)眼就會把剛牽藤的南瓜秧子掃得精光。這是龍擺尾蛟起水的天啊。又是一片亮藍(lán)的強(qiáng)光,螺女嬸慌忙拱進(jìn)了被窩,咣——一聲炸雷,螺女嬸蒙在被窩里縮成一團(tuán)……

天麻麻亮的時(shí)候,雨住風(fēng)停。螺女嬸起來了,她想早點(diǎn)去找良金討教法子。她喊螺女,沒人應(yīng)聲,進(jìn)房一看,床是空的,昨夜罵了幾句,跑了?忽然大門開了,螺女濕淋淋地站在門口。螺女嬸脫口罵道,你還真是邪了咧,說你兩句你還跑了,莫回唦,有本事你就栽進(jìn)深塘里去,又爭不起那口氣。

嬸,螺女托著一片荷葉,說,你把這顆珠兒拿去,跟那人說,這世間,一模一樣的珠兒有三顆,他見了這珠兒,叔就會回來。荷葉上,滴溜溜的珠兒閃著熒光,嬸娘眼睛里也放出了熒光。

螺女進(jìn)屋去了,換了身干衣,提了個(gè)小包袱,走到嬸娘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嬸娘愣住了。

嬸,我到姑那里去了,您跟叔多保重。螺女跟嬸娘告別。嬸扯著螺女的胳膊不放。

螺女說,刁叉湖不遠(yuǎn),有機(jī)會我會回來看嬸,啊,跟叔說,回來還是種南瓜好。

螺女走了。

老 道

冬子醒了,尿脹醒的,翻了個(gè)身,還想瞇一會,等蘆花回來。蘆花一早上宗關(guān)去了,說好了,回來在良金鋪?zhàn)永飵赘徒g回。“哥哥燒火!”“哥哥燒火!”布谷鳥在深塘那邊林子里叫,聲音越來越遙遠(yuǎn)……冬子迷糊了……

“嘎!”“嘎嘎嘎嘎!”冬子一個(gè)激靈猛然醒來。鵝叫!他的兩只大白鵝,怎么這樣的叫法?有生人進(jìn)來?冬子被窩一掀,光著腳丫跑進(jìn)堂屋。大門的栓別著,頂門的杌子也好生生的。他穿過廚房跑到后門口,朝塘里一看,驚呆了。水面上,只見一截雪白的鵝頸子搖晃著,正往水里沉,沉得極快,眨個(gè)眼的工夫,那橘紅的腦殼也沒入了水中,隨即水面起了一個(gè)簸箕大的漩渦,旋激的水越轉(zhuǎn)越急,悚然有聲,好一會兒,蕩了幾圈漣漪的水面才慢慢平靜下來。大白鵝呢?被什么東西拖水里去了?連毛都見不到一根。岸上那只鵝驚慌失措,撲騰著翅膀圍著冬子亂叫。難怪住西頭的朱半仙近日總在嘮叨,說這塘里不干凈。真的不干凈?真有妖孽鬼魅?冬子看一眼墨幽幽的塘水,不禁毛骨悚然。

這些時(shí),南瓜垸的怪事越來越多。

雷小山開年后捉的五頭豬娃,養(yǎng)在屋后的圈里??刻粒盟吕?,干凈方便,喂了兩個(gè)多月,眼見條子扯起來了,一天一個(gè)樣,長得又肥又白,人見人愛。那天早起進(jìn)豬圈,竟差一頭。雷家媳婦慌了,沿塘找,雜樹林子里,蒿草棵子里,南瓜藤子里……豬影子都不見一個(gè)。過幾日,又失一頭,媳婦頓足捶胸哭了一場,坐地上罵小山,你個(gè)豬,拿個(gè)主意唦。雷小山站在塘沿,悶了半天,吼媳婦,哭有屁用,起來,把豬圈移到大門口去!小山隱隱感到,深塘里有蹊蹺。

一日,天麻麻亮,幾個(gè)小兒在深塘邊的場上揮拳踢腿劈掌扭腰,秦老七正點(diǎn)撥一小兒站騎馬襠,突然身后鏟起一股疾風(fēng),只聽潑啦啦一聲響亮,鋪天蓋地的水兜頭潑下,將秦老七落湯雞樣地淋了個(gè)透濕,滿場的伢大叫起來,秦老七急旋身跳起,一個(gè)箭步躍入場地中間護(hù)住受了驚嚇的伢們。他朝深塘望去,一條涌浪正從塘邊騰起,像一條快艇帶起的波浪翻滾著朝遠(yuǎn)處涌去。水底分明有東西!是何怪物?真的出了千年蛟精?這世間哪有什么龍呀蛟的,半仙的說道秦老七不信。這深塘里頭有東西,秦老七這回信了。這家伙好大的力身,絞起來好大的浪頭,塘邊那排蒿草樹叢都被掃平了,齊刷刷倒伏在塘沿,場子上卷起的積水正沿著緩坡慢慢流回塘里。秦老七散了場子,叫伢們趕緊回家,他收拾著衣物器械,猛然想起,狗呢?大黑,那一直跟在身邊的黑狗!秦老七恍然大悟,深塘里的怪物是沖著大黑來的。

還有怪事,懷貨也碰到一回,而且吃了大虧。這天深夜,懷貨起來摸夜壺,前晚的尿忘了倒,夜壺滿滿的。開后門,倒了,褲子一垮,肚子一挺,一泡尿嘩嘩啦啦朝塘里飚去。正愜意之時(shí),猛見遠(yuǎn)處深塘中間,如漆如墨的黑暗中忽然亮起兩粒燈火,懷貨揉了揉眼睛,那光華竟愈加明亮,正驚疑間,兩粒光團(tuán)嗖一下如箭般飛來,且驟然停在不遠(yuǎn)處的水面,對了懷貨閃閃爍爍。懷貨大驚,哪顧得了撒尿,掉頭便跑,褲子絆了腿,一跤跌下去,夜壺破了。爬起來又跑,“嘭”一聲撞到門框上,轟隆一下倒在門邊。媳婦醒了,把他拖到床上,他大喊,關(guān)門!有鬼!有鬼!第二天一大清早,把秦老七請來了。頭還好,不過一個(gè)隆起的血包,敷了。腰腹傷得重,肋骨斷了一根,摔夜壺上摁的,也敷了跌打損傷的膏子,要靜養(yǎng)。懷貨告訴秦老七,兩團(tuán)火,像兩盞燈,本來遠(yuǎn)遠(yuǎn)的,呼一下就到了面前,真的是蛟?朱半仙胡說八道,莫聽他的,深塘里看來是有東西,現(xiàn)在是豬呀狗呀鵝呀,還得防傷人,秦老七憂心忡忡。

百年深塘里出了蛟精,南瓜垸的人都這么說。

于是,下塘的人少了,早晚站塘邊打水漂的伢們不見了,沿塘撈魚蝦的趕罾沒有了,清脆的忙槌搗衣聲也不見響起。非去塘邊不可的只有那些當(dāng)家的男將們,要挑水,洗衣洗菜喝水吃飯,水用得厲害。一大早,挑擔(dān)空桶,不敢貿(mào)然上跳板,要在塘邊站一站,遠(yuǎn)遠(yuǎn)近近仔細(xì)看一看,然后小心翼翼跨上跳板,眼睛死盯著水面,左一桶按下去,快!右一桶按下去,快!接著猛一撐腰,急急地離了跳板上了坡子。哪個(gè)敢在塘邊逗留?

唯有玄清觀那瘦精精的老道,如往常一樣,日出之前,立在觀前的臺基地上,對了深塘,調(diào)息運(yùn)氣,長吐深納,呼吸之聲在這死氣沉沉的清晨就顯得格外尖利嘹亮,聲聲直沖霄漢。

這些時(shí),南瓜垸的馬腳朱半仙格外快活,在垸子里走動勤了,話也多起來,見人就打招呼。

蘆花,冬子下床了嗎,跟他說,再莫一個(gè)人到塘邊去了。那是一條成了精的蛟,等我找機(jī)會除了它就好了。

雷嫂哇,你算走運(yùn),兩頭豬娃值幾多?冇把人拖下水呢!塘里有東西,你們?nèi)庋鄯蔡ツ睦锟吹靡娔兀?/p>

良金哥,深塘里那物事是條蛟,已修煉成了氣候,我再不管不行了,久了,要傷人的,我打算請幾個(gè)同道來做場法事,可空手大巴掌不行呀,是不是你老哥出個(gè)面,跟北庭他們打個(gè)商量,找鄉(xiāng)鄰門籌點(diǎn)錢,我也好擇日祈禳,鎮(zhèn)了這蛟怪,好讓這一方平安哪。半仙不敢找秦老七,不敢找北庭、雷小山,這些人剛烈,不信邪。

這天,艷陽高照,晴空萬里,好一個(gè)深春時(shí)日。正午時(shí)分,朱半仙酒足飯飽,掂著肚子踱到深塘邊。此時(shí)是陽氣正盛時(shí)刻,又仗了幾分酒興,半仙膽氣也粗了許多,敢近深塘。塘邊,春風(fēng)拂柳。水面,波光粼粼。半仙瞅著一塘碧水,暗自尋思,什么物事呢?真的是得道的蛟精?把雙墩、皮子街的幾個(gè)馬腳神漢弄來,能降服得了這怪物么?半仙明白,這幾人吹起來海闊天空無邊無際白潽子流,真去降妖捉怪行不行?自己是不行的,沒那個(gè)道行。這可不是先藏個(gè)泥人再去找出來,說是捉住鬼了。這回是真東西哩!你在塘邊舞著跳著念著唱著,塘里嘩一聲躥出個(gè)怪物來,他們真的招呼得了?半仙想到這后果,有些怕。但轉(zhuǎn)念一想,我這里青天白日唱念做打鑼鼓鈴鈸驚天動地的,看熱鬧的人又多,那怪物敢出來?是的,這場法事得做,屋里幾張嘴哩,要吃要喝要穿要錢哪。這是個(gè)機(jī)會,機(jī)不可失時(shí)不再來!

一陣南風(fēng)吹來,塘里起了漣漪,那水面上漂浮著什么東西?啊,一根杉樹條子,遠(yuǎn)遠(yuǎn)看去杯口粗細(xì),丈多長短,交秋時(shí)搭偏廈正派用場啊,多有兩根就好哇。細(xì)浪之中,眼見那杉條兒越漂越近,半仙早抓了根樹棍兒,勾了腰,伸了臂,去夠去撈。突然間,那樹條兒竟從水中躍起,尾杪子皮鞭一樣掃過來,半仙大驚,原來是一條大蛇!慌亂間,忽覺眼前黑影一閃,似一人立于身前,就聽“啪”“啪”兩聲悶響,左邊腿胯一陣劇痛,隨即癱倒在地上。此時(shí)塘邊波浪翻滾,那大蛇一擊不成,知逢勁敵,早潛入深塘逃之夭夭。

是玄清觀的老道救了半仙。老道在觀前觀望多時(shí),千鈞一發(fā)之際,趕來接了那長蛇一擊。朱半仙不過被蛇尾掃了,要不早已是一命歸西。秦老七和北庭也趕過來了,二人從良金鋪?zhàn)永锍鰜?,一下張公堤就見了那驚悚的一幕。

北庭道,剛才好兇險(xiǎn),道長救了半仙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道長笑道,也是機(jī)緣。

秦老七抱拳一禮道,道長好身手。敢問深塘中那物真是蛟精么?

老道見問,神色肅穆,半晌方道,一條百年蟒蛇,貧道跟了它好幾年了,去年趁長江發(fā)大水,隨川水下來進(jìn)入漢江,潛入南瓜垸,近日竟頻頻作祟,看來這孽障劫數(shù)到了。老道話鋒一轉(zhuǎn),指著癱在濕地上的半仙說,煩請二位把他弄回去,傷不重,受了驚,要將養(yǎng)些日子。說罷一揖,回觀去了。

把半仙送回家后,北庭感嘆不已,說,這老道竟有這等本事,看不出。秦老七說,這叫做真人不露相,這道長來南瓜垸十年了,多在玄清觀伴黃卷青燈,遠(yuǎn)離塵世,想不到有這等的功力。

是啊,你看那大蛇甩起來一擊,他竟迎上腰背硬生生接擋,真?zhèn)€是內(nèi)功深厚哇。

這道長練的是鐵板橋,這種外家氣功也算不得稀奇,但他的吐納之功已到氣沖霄漢的境地,真的是難能可貴!秦老七連連贊嘆,說,有這道長在,降服那深塘中的大蛇,只是早晚間的事了。真是幸事。

朱半仙被深塘里的蟒蛇鏟了,在家躺了十多天,一個(gè)星光暗淡之夜,悄悄出門走了。他堂客幫著吹,說,去武當(dāng)山了,是被師傅招去的。

說來也怪,自那朱半仙被蛇尾鏟過之后,深塘里竟平靜自在起來,塘邊人家的雞鴨豬狗也不見失落,早晚塘里也未現(xiàn)什么異象。深塘里那條蛟精呢?被那老道收復(fù)了?難怪早晨再沒聽見玄清觀那邊傳來的的聲聲呼嘯。水卿的劃子又趟起來了,塘邊撈魚摸蝦的多了,伢們歡天喜地地打著水漂,清脆的忙槌聲又不絕于耳。塘邊幾個(gè)跳板不夠用,洗衣、洗菜、挑水,坡子上等了不少人。南瓜垸的日子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祥和、安逸。

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成好,南瓜垸滿田滿地的南瓜。綠的、青的、黃的、紅的、青黃麻綠的,家家戶戶門前屋后堆起了瓜垛。忙了好幾天,雷小山終于把最后一擔(dān)瓜挑到了門口,這時(shí),太陽已經(jīng)挨到了張公堤邊的樹杪子。雷嫂跟在后頭,趕上去接過扁擔(dān),把汗褂遞過去,說,披上,塘里過來的濕風(fēng),一身的汗,交了秋,涼不得。

小山接過汗褂,說,罐子呢?干死了。

雷嫂愣了一下,哎,看我這記性,走以前清東西,特地把茶罐子放到桑樹底下,還是忘了拿。你歇會兒,我去提回來。

小山說,你快幫媽弄飯,我去。

小山沿著塘邊小路,過了石板橋,老遠(yuǎn)就望見桑樹蔸子邊的陶罐。塘里的風(fēng)好涼,小山低頭扣扣子,秦老七過來了,說,這么晚了,還去地里?

茶罐子忘了。七哥轉(zhuǎn)轉(zhuǎn)?

嗯,我那塊地還沒動哩,去看看。

你那點(diǎn)瓜,過兩天我邀冬子來,半天就光了,莫急。

雷小山走近了那棵老桑樹,這是棵有年數(shù)的樹,生得龍干虬枝,如冠如蓋,薄暮之中,蒼涼陰森,站在那樹影里竟打了個(gè)寒戰(zhàn)。小山暗忖,此地不可久留,忙彎腰去提那陶罐。突然,一陣“絲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頸肩處似有一道逼人的寒涼襲來,且聞得一股濃重的腥氣。小山感覺有異,一抬頭,猛見那桑樹枝叢里吊垂著一條蟒蛇,正張著血盆大口吐著烏紅的長信撲了過來。小山大驚,知是撞上那深塘里的大蛇,正慌亂間,一條黑影從桑樹后的叢林中飛身而出,好快捷的身手!那人出手便緊緊掐住了大蛇的七寸,同時(shí)抬腳朝雷小山蹬去,小山一個(gè)趔趄滾出丈許,那大蛇一尾劃過,沒掃著小山,就地一滾一旋,緊緊纏住了掐蛇之人。小山驚魂未定,爬起來一看,原來是玄清觀那老道,他知是道長救了自己。眼見道長陷入險(xiǎn)境,雷小山焦急萬分,此時(shí)懼意全無,他要幫幫這道長,面對這長蛇卻不知如何下手。他猛然想起了秦老七,急忙大喊道,七哥快來!快來!

塘邊踱步的秦老七本就不遠(yuǎn),聞聲即趕到小山身邊,見那蟒蛇死死纏定道長,由于力道兇猛,老道腰腹已深深凹陷,看來兇險(xiǎn)萬分。秦老七見狀大驚,急道,你我合力拽那蛇尾,或可救得道長。二人正待動手,只聽那老道喝道,快快閃開。秦老七見那道長聲如洪鐘,料無大礙,忙拉小山退至桑樹下。剛剛站定,那老道撕錦裂帛般一聲長嘯,只聽得一陣噼噼啪啪筋骨錯(cuò)裂之聲,就見那蟒蛇的身子急劇顫抖起來,本來高揚(yáng)著的蛇頭松垮垮垂落下來,翹起的蛇尾也軟塌塌地癱在了地上。老道松手甩開蛇頭,就勢一滾,一個(gè)鷂子翻身站了起來,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的大蛇,動手整理身上的道袍。秦老七覺得怪異,不由問道,道長這大半新的布袍上下完好,腰間一圈怎地如此破損襤褸?老道笑起來,撩開袍子,只見腰間綁了一圈劈柴,綁縛的繩索早已繃斷,此時(shí)一塊塊紛紛掉落地上。老道說,莫看那長蛇兇狠,布袍可以纏爛,卻纏不斷我這幾根劈柴,這孽障的龍骨已是節(jié)節(jié)寸斷,仗的就是這幾塊干柴助了我的功力??!

秦老七恍然大悟,道,多謝道長指教。

老道瞟一眼那大蛇,說道,今天多謝二位相助,還請二位把這孽障在林子里深埋起來,這物也算是百年的生靈,不可暴露天日啊。拜托了。貧道在此地叨擾有年,今日就此別過。

說罷,深深一揖,沿塘邊小路,過麻石板橋,飄飄然隱入暮色之中。

責(zé)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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