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三
老屋
◎老 三
1、
母親躺在窗下的藤椅上吸煙。外面下雨了,母親的手在膝蓋上輕輕地揉,兩只膝蓋的骨頭縫里絲絲地冒著涼氣,一遇陰天,這些涼氣就像苔蘚一樣悄悄地從膝蓋蔓延到腰部、后背、脖子,甚至兩只手掌。
三十年了,從生下大兒子羅平那天起,就坐下的病。醫(yī)生說,月子里坐下的病,只有再生一個才會好。她倒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因為她實在是喜歡孩子,喜歡給父親多生幾個孩子,于是,第二次懷孕,羅安出生了。她本應(yīng)該好好地享受月子里的日子,但羅平發(fā)高燒,父親正在外面出差,剛生下羅安不到一個禮拜的母親就背著羅平去了醫(yī)院……
那天,也下雨了,那雨可真大啊,馬路兩側(cè)的壕溝都積滿了水,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壕溝,母親憑著直覺,用兩只腳在水里趟著水走,一直走,到醫(yī)院的時候,她渾身都是水,把醫(yī)院的水泥地都弄濕了一大攤,背上的羅平卻裹在雨衣里,一點都沒澆著……
吊蘭掛在窗子上,碧綠的藤蔓絲絲縷縷地垂下來,藤蔓上的葉片在風(fēng)中微微地?fù)u晃。對面小鋪的臺階被鎬頭刨了起來,露出水泥下面赭紅色的磚頭,電鉆切割水泥的聲音吱吱地響著,母親想起身把窗子關(guān)上,藤椅在母親起身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二十多年的藤椅了,原本是深褐色,現(xiàn)在所有露在外面的藤條和鋼筋的支柱都已經(jīng)被白紗布一圈一圈仔細(xì)地纏裹,也依然扛不住時光,母親已經(jīng)好多年不曾上去坐坐了,哪怕靠一靠,她也擔(dān)心這把脆弱的藤椅承載不住她的體重。但今天,她想都沒想就躺在藤椅上吸了一根煙,就像很久以前,父親在晚飯后躺在藤椅上抽煙,她坐在一旁的馬扎上織毛衣。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有時候母親一個人說,父親不說話,嘴里的煙卷徐徐地飄著煙霧。有時候兩個人都不言語,靜靜地坐在晚霞里,書房里羅平羅安兄弟爭論數(shù)學(xué)題的聲音忽然乍起,母親急忙把毛衣放下,要去制止。父親一手拿著煙卷,另一只手抬起來,向母親輕輕搖著,示意別去。母親狐疑地看看父親,再擔(dān)心地向后面的書房窺視。少頃,書房里沒有動靜了,又或者,書房里傳出一陣笑聲……
胡同里時而跑過幾個嬉鬧的孩子,時而竄過兩條打架的狗或者一只孤獨的貓,時而走過挑著磨刀石的磨菜刀的老人,嘴里吆喝著長調(diào):搶菜刀嘞——
外面吱吱的電鉆聲更強大了,不僅是對面小鋪的臺階在拆除,左鄰右舍多出來的臺階也在拆除。母親所在的小區(qū)是兩棟樓房的一個夾縫,這兩棟樓是三十多年前的老樓,間距很寬,中間修建了一排倉房,后來倉房就漸漸地變成了居民房。母親的房子就是居民房的一間。這些房子沒有批件,更沒有房本,在這次的拆除之列。但母親不肯拆。
母親關(guān)窗的時候,看到有個人騎著自行車從遠處過來,肩膀往前一聳一聳的,怎么那么像父親騎車的模樣呢?
2、
羅安騎著自行車來到窗下,鄰居楊二叔晃著一顆锃亮的禿頭,趴在敞開的窗臺問羅安。
“小安子,你說這回拆遷還來真格的咋的,鏟車都上來了,那家伙,崗樓旁邊那個冷飲亭子叮咣就給拆得稀巴爛,這回咱這片不拆你說能不能挺過去?”
“麻溜拆吧,這回就是閻王爺?shù)膶m殿擺得不是正地方,也得拆!”
羅安進了房間,一把奪下母親手里的煙卷,摁滅在茶桌上的煙灰缸里,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說:“都說你多少遍了,就是不聽。抽煙對你身體不健康,老了老了,都六十的人了,還添毛病,咋想的?”
母親望著窗外,像沒聽見羅安的話。
“媽,再有一周期限就到了,你不同意,人家也會拆……”羅安盡量挑選不會引起母親生氣的字眼?!澳惆嵛夷侨プ?,朝陽的臥室,比你這陰冷的老屋強多了!這破房子夾在兩棟樓中間,白天根本進不來多少陽光,被子褥子夏天總是潮乎乎的,你還有啥留戀的?”羅安見母親沒有反應(yīng),躊躇了一下,懇求地說,“媽,我要是沒做通你工作,我科長這個職務(wù)就得被擼了,你不心疼兒子?兒子熬到今天也是為你爭光??!”
母親依然站在窗前,就是不回頭看他。
羅安焦躁地在老屋里走來走去,墻上的鏡子里映出羅安氣急敗壞的模樣。鏡子一人多高,據(jù)說是父母結(jié)婚時買的,鏡子中間裂了一條大紋,用一枚紐扣在中間鋦上了,旁邊還裂了無數(shù)條小細(xì)紋,丑陋得就像美女臉上疙疙瘩瘩的疤瘌,他實在想不透母親怎么會容忍這面丑陋的鏡子在客廳里一掛就是二十年。
他記得很清楚,很多年前的一天,母親正坐在馬扎上織毛衣,父親帶著哥哥回來,那天母親忽然發(fā)怒地舉著一把斧子狠狠砍向鏡子,鏡子嘩啦一聲從中間碎裂開,那些晶瑩的細(xì)小的鏡片像一滴滴透明的淚水,在地上滾動著。那天半夜,羅安去廁所,忽然發(fā)現(xiàn)客廳的臺燈亮著,母親跪在地上一塊塊拼湊著鏡子……
窗前,母親的背影瘦削而單薄,就像蝴蝶的翅膀,輕輕一敲,就會斷裂。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羅安想起來了,父親帶著哥哥離開的那天,他跑回房間對母親喊:“媽,我哥的手被大門掩出血了,剌剌淌血——”母親忽然瘋了似的向門外跑,但跑到大門口,卻猛地停下腳步,像有什么攔住了她似的,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站了很久。那天外面沒有下雨,但下雪了,是深秋第一場初雪。雪越下越大,母親站在雪地里,肩膀上頭發(fā)上都落滿了白雪,連睫毛上都粘著一片雪花。她整個人就像雪花那么單薄,一聲嘆息就能吹化……
羅安用雙手摟住母親的肩膀,說:“媽,我知道你心里苦,可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們得往前看,媽,你就聽我一句吧——”
“你就死了這個心吧,我住了三十年,說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了?誰敢來拆一個試試,我就死在這屋子里!”母親恨恨地說,轉(zhuǎn)身走進臥室,再也沒出來。
3、
一張桌子,四碟小菜,一扎啤酒,兩個兄弟坐著對飲。
嫂子牽著侄子的手去沙灘上散步去了,羅安看著遠去的母子背影,想起母親的背影,他給大哥羅平的酒杯斟滿酒,酒杯和酒杯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他一飲而盡,說:“你還生媽的氣?”
羅平只是默默地喝酒。
羅安心里一陣難過,大哥跟母親二十來年沒見面了。他們兩人都是拗脾氣。如果大哥能回去幫他勸說母親,他們之間也就和好了,這也是羅安此次來省城的第二個目的。
“媽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都軟成水了,嘴還硬得跟把刀子,當(dāng)年爸跪下求她她都非離婚不可!爸都拗不過她,你還生她氣?”羅安殷勤地給大哥滿酒?!斑@么多年,她心里也不好受,誰給她說對象她都不看。咱家東院楊二叔,還記得吧,二嬸出車禍沒了之后,他就整天去咱家?guī)蛬尭苫?,相中媽了,可媽把他攆走了。二叔有次盯著媽的背影對我說,知道你媽為啥不找對象嗎?我說,為我唄,我媽怕后爹給我虧吃?!倍逭f:“小犢子你可別臭美了,為你,別自覺兒不錯了——我知道為啥。我問二叔為的啥。二叔說,你媽心里還擱著你爸和你哥,哪還給別人留地方啊?”
羅平猛地把酒倒進喉嚨,他不相信羅安的話?!案赣H生病那么長時間,她一次也不來看……她是最自私的女人,心里只有她自己!”
羅安心里咯噔一下,大哥終于提起這件事。這也是羅安心里對母親意見最大的一件事。父親生病時,羅安接到大哥的電話。當(dāng)時母親沒在老屋,她那年剛退休,夏天就坐火車到北山里看望姨媽。羅安的電話打到北山里姨媽家,但母親跟表哥進山了,山里沒信號,聯(lián)系不上。羅安只好自己先去了省城。父親腦血栓,一直在床上昏迷不醒,第二天就不行了。羅安再次給姨媽打電話,這次是母親接的,羅安哭著說:“我爸不行了,他等你來看最后一眼——”但母親什么也沒說,就掛斷了電話。
那天晚上,羅安跪在父親靈前守夜,姨媽打來一個電話,吞吞吐吐地說母親有點事,走不開。什么事能比來看病危的父親還重要?他沒聽姨媽說完,就把手機關(guān)機了。他恨母親的倔強,倔強得甚至無情。但他一直生活在母親身邊,母親的苦他又最清楚,所以他又無法埋怨母親的倔強。他再一次懇求羅平:“哥,你是知道的,這次拆遷力度非常大,四十多年的違章建筑都拆了,如果我做不通媽的工作,我就得一擼到底——”
羅平把酒給弟弟滿上,說:“喝酒?!?/p>
羅安說:“難道你非得讓我跪下求你嗎?”
夜幕降臨,外面燈火闌珊。屋子里沒有開燈,幽暗的光影里,羅平說:“我一輩子都不會見她!”
4、
車子在山路上行駛,天上飄著小雨。雨刷在車窗上輕輕地晃動,將一片雨霧刷開,但很快,雨霧再次蒙上車窗。
許多記憶好像都跟雨有關(guān)。當(dāng)年跟著母親來省城看父親,他也是十三歲。父親的工作調(diào)到省城,母親一個月帶他們坐一次火車。到了父親的單位,小哥倆一溜煙跑去敲父親辦公室的門,開門的是父親辦公室的女科員,梳著一頭黃卷發(fā),斜倚著門框,旗袍里若隱若現(xiàn)一條穿著絲襪的白腿。她手指上勾著一串鑰匙,扔給兩兄弟。他們拿了鑰匙跑下樓,母親卻半天才下樓。
母親的眼睛一直盯著女科員的旗袍。那條藍底碎花旗袍她也有一件,是父親去南京出差給她買的,當(dāng)時父親說,全東北就你一件??涩F(xiàn)在,同樣顏色同樣式樣的旗袍穿在和父親一個辦公室的女職員身上,母親的心里炸開了鍋。
那天晚上,兩兄弟躲在臥室的門后聽父母在廳里吵架。外面一個勁地打雷,母親忽然拉開門要沖出宿舍,父親拉住母親說:“打雷呢,你非要走也天亮再走?!蹦赣H說:“老天要是認(rèn)為我做得不對,就打雷劈死我!”母親跑出門,弟弟沖出去找母親,母親拉著弟弟消失在茫茫暗夜。雨,就在那一刻,噼里啪啦砸了下來……
父親當(dāng)晚拿著傘追出去找母親和弟弟,但火車站客車站都找遍了,也沒找到。第二天父子倆坐火車回到老屋,母親正坐在馬扎上織毛衣,看到父親,就咬牙切齒地說:“離婚,孩子一人一個。羅安跟我,羅平不是愿意跟你嗎,他跟你過?!绷_平站在門外,從客廳對面掛著的梨花鏡里看到父親給母親跪下了,母親卻從廚房拎出一把斧子,猛地砍在鏡子上,鏡子碎了一地。母親舉著斧子對父親說:“碎了,合不上了,你要再不走,下一斧子我就砍你!”
父親帶著羅平?jīng)]有回省城,找個旅館住下了,他還打算求母親原諒他,把離婚的事忘了。羅平夜里睡不著,跑回老屋找母親,他想向母親解釋他為什么前一天沒有跟弟弟一起追隨母親而去。因為他看到父親也很可憐,他想陪陪父親。
回到老屋時已經(jīng)是深夜,老屋的窗子透出昏黃的光亮,鄰居楊二叔正摟抱著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楊二叔渾身光著,只穿個大褲衩,母親的裙子下露著兩條光溜溜的大腿……羅平的頭轟地一下炸了。
“原來她早就和楊二好上了,才借這個由頭不肯原諒我——”父親聽了羅平的講述,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一早就帶著羅平回了省城。
父親后來和女科員結(jié)婚了,三年后他們又離婚。父親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女職員和一個歌廳老板好上了,兩人在旅館開房,被掃黃的抓個正著。那夜父親一直吸煙,后來關(guān)燈睡覺前,嘆息似的說:“報應(yīng)!”
車子過道口時顛簸了一下,父親的骨灰盒從后座上掉下來。
父親去世前,讓羅平把他的骨灰?guī)Щ乩衔?,還要他?;厝タ赐赣H。但父親去世七年了,他一直沒回去過。
羅平恨母親,恨母親拆散了這個原本幸福的家。時光冉冉,一晃就過去十四年,時間漸漸地抹平了羅平心里對母親的怨恨,他也長大了,漸漸理解父親母親時,父親卻病重,而母親竟然連父親的最后一面都不見!
羅平恨母親絕情,他要比母親更絕情!但六年了,哪天夜里睡不著都會想起故鄉(xiāng)那座老屋,屋里的一切都恍如隔世般的清晰……
5、
羅安懷里揣著一把刀子去見母親。離拆遷的期限就剩一天了,如果母親還不答應(yīng)搬走,他就假裝要捅自己一刀,母親不會見死不救的。羅安知道母親心軟,父親當(dāng)年再回來多求母親一次,母親肯定就原諒他了。家里父親的衣服母親總是洗了晾,晾了洗,一件沒舍得扔。誰知道父親在省城卻真的跟那個黃毛結(jié)婚了!母親得到消息后的那個晌午,她把柜子里父親的衣服扔了一地,都扔到了垃圾桶,包括父親送給她的旗袍。
還沒進小區(qū)門口,就聽到吊車轟隆隆的聲音。小區(qū)門口有一排鐵皮房子,一輛吊車正用那強悍的鐵手往鐵皮房上一劃,就像刀片在奶油蛋糕上劃過一樣,一排鐵皮房子就都從房頂?shù)降孛姹粍澙鲆粭l巨大的豁口。鐵手再劃拉兩下,房子就成了一個垃圾堆。
這次遷拆違章建筑是城市統(tǒng)一規(guī)劃,但母親不肯拆也是有原因的,當(dāng)年父親買下這間倉房花了五千塊,翻修重蓋花的更多,房子雖然沒有房本,但當(dāng)年蓋房是單位領(lǐng)導(dǎo)同意的,房產(chǎn)處的人也保證沒問題,現(xiàn)在說拆就拆了,母親想不通??蛇`章就是違章,拆除勢在必行,羅安這次決定孤注一擲,必須勸服母親。
房間里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出去了嗎?可窗子沒關(guān),房門也沒上鎖。羅安走到窗前,忽然,他的目光盯著敞開的一扇窗玻璃看。玻璃里映出客廳里的畫面。客廳里,母親穿了一件旗袍在緩慢地走著,她的手撫摸一對雙人柜,那是父母結(jié)婚的對兒柜。她撫摸柜上擺著的老鐘,那是姥爺送給母親的結(jié)婚禮物……她后來坐在馬扎上,顛了顛,最后,她靠在躺椅上,靜靜地閉上眼睛,聽著吊蘭的葉片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聽著小鳥從窗外飛過時留下的吟唱……
母親穿的旗袍不是都扔進垃圾桶了嗎?怎么她還留著一件?
羅安的鼻子酸得要命,他費力地從懷里掏出那把準(zhǔn)備逼迫母親的刀子,用力擲出老遠。母親還愛著父親,她不想搬走,不想拆掉老屋,因為老屋里有父親留下的記憶。哪怕工作不要了,他也要幫母親留下這間老屋。
就算留不下來,他也不能親手把母親從老屋中逼走。
“小安子,你趴自家窗臺干哈呢,扮小偷呢?”
隔壁的楊二叔在羅安身后用力拍著他的肩膀,羅安嚇得急忙回身,訕訕地打招呼:“二叔,你家也沒拆呢?可就剩最后一天了!”二叔手里提著一條魚,嗓音洪亮地說:“我得跟你媽協(xié)同作戰(zhàn)。她拆我就拆,她搬我就搬!”他把手里的魚往羅安手里一送,說:“買多了,這條給你媽?!绷_安為難地說:“二叔你又忘了,我媽不吃魚,她吃素有三年了?!?/p>
二叔用手撓著一根毛沒有的后腦勺,說:“媽個巴的,瞅我這操蛋記性!”
6、
母親躺在窗下的藤椅上,嘴唇里叼著一根煙卷,半天忘記了吸。只有煙霧緩緩地在她臉龐上空飄著,但只一會兒,就被從窗口送進來的風(fēng)吹散了。
外面下雨了。這個夏季多雨。雨很小,星星點點的,時落時不落,不細(xì)看,都看不到在下雨。但久了,地面有些顏色就變暗了,好像一滴一滴的淚水,積攢得多了,就變成大大的一顆。
母親用手揉著兩個膝蓋,讓骨頭縫里的那些涼氣在掌心的溫?zé)崂锵⒁恍?/p>
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屋,熟悉到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屋子里的任何東西。每次出門在外,住的地方哪怕是五星級賓館,她也睡不好??苫氐嚼衔堇铮蜁挥X到天亮,各種不舒服也都煙消云散。
幾年前去北山里看望嫁到那里的妹妹,忽然接到小兒子的電話,說他父親不行了,她放下電話就準(zhǔn)備返程,卻一著急,血壓升高,過去了。等從醫(yī)院里搶救過來,她就一直病懨懨的,身體日漸消瘦。妹妹擔(dān)心她,不放她回來。但她回家后,一切就都慢慢地好起來,能做飯了,能擦抹柜子了,幾天后就能跟著楊二去廣場散步了。
楊二這個人不錯,沒什么不好的癖好,媳婦去世之后,他一直沒找女人。父親經(jīng)常出差,家里許多活兒母親一個人做不來,比如煙囪堵了,炕不好燒。母親就叫楊二,楊二就樂滋滋地來幫忙,之后還捎帶把其他活計一并做了。當(dāng)年父親在外面有人了,母親曾一度在喝醉的時候想跟了楊二,以此報復(fù)背叛的父親。但感情的事是沒辦法勉強的,即使喝醉了,母親也沒法違背自己的心。那晚在沙發(fā)上,楊二抱起母親親吻她時,她最后還是推開了他。
窗外的雨下大了,房間里的潮氣更重。母親來到柜子前,從里面拿出一張雪白的兔皮,重新躺在藤椅上,用兔皮蓋住膝蓋,少頃,骨頭縫里那些蒸騰的涼氣就漸漸地偃旗息鼓,直至不知所終。
兔皮柔軟溫潤,像愛人的手捂熱母親的膝蓋。
從羅安和羅平的通信里,母親了解到父親的生活,他結(jié)婚了,又離婚了。單位里有人再給他介紹對象,他就說,不找了,沒那心了。羅安對母親說,他還想著你呢,你看,這是他給你郵來的藥酒,說是老中醫(yī)特意配的專門治療風(fēng)濕的,還有,這是他郵給你的兔皮,讓你下雨天蓋在膝蓋上……
母親在鏡子里的容顏一天天地老了,她早就原諒了父親。她給父親郵去一件她手織的毛衣,等著父親第二次向她求婚,但父親卻突然去世了——
母親知道大兒子怪她沒去見父親最后一面,有天夜里母親給他打電話,電話接通了,母親卻一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電話里羅平的聲音很生硬:“你誰呀?我在見客戶,晚一點我打給你?!?/p>
電話掛斷了,那天晚上母親一夜沒睡,天亮了,她也沒等來羅平的電話。后來母親又給羅平打過一次電話,是他結(jié)婚的前夜。電話接通了,對面?zhèn)鱽硇鷩痰囊魳仿暎€沒等母親說話,話筒里就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嫂子別打了,今晚他歸我們了,明天一早肯定不會耽誤接親的時間……”
母親放下電話,笑了。兒子大了,再也不用她擔(dān)心了,她還有啥放心不下的?
只是,真想見見兒子啊,好多年沒見到了,想啊……母親嘆息了一聲,睜開眼睛,外面一輛汽車停在門前,母親輕輕起身,看到窗外有個男人正向她房里走來。怎么那么像父親呢?
不,是兒子羅平。
7、
廚房里有多少年沒這么熱鬧過了?煎炒烹炸,母親把自己的絕活都拿出來了,糖醋鯉魚,回鍋肉,掛漿地瓜,小蔥拌筍芯,一樣樣端到桌子上,羅平發(fā)現(xiàn)每一樣都是自己小時候最愛吃的菜。他抖著手用筷子夾起一塊鯉魚放進嘴里,還是過去的味道,母親做的味道。
兄弟兩個誰也沒提拆遷的事。晚上,楊二叔來找母親去廣場散步,兩兄弟坐在窗前的吊蘭下,一個靠在藤椅上抽煙,一個坐在旁邊的馬扎上。許久,羅平說:“房間里好像什么都沒變樣,我好像沒離開多久,去外面上個學(xué),放學(xué)就回家的感覺。”
“外面都在變,就媽的房子還是老樣子,你看——”羅安把房間里的老家具一樣樣指給大哥看?!笆裁炊际沁^去的,一走進來就好像又回到過去了?!?/p>
羅平沉默地抽煙,他也看出來了,母親不搬離老屋,是舍不得父親留在老屋里的那些記憶。政府的規(guī)定必須遵從,可母親如果自己沒明白過來,就是說破大天她也不會聽。在母親散步回來之前,羅平最后對羅安說:“與其在這勸不通媽,還不如我到外面想想辦法,看上面有沒有什么特殊政策?!?/p>
夜里,羅平走進臥室。那是二十年前他和弟弟羅安睡覺的地方。不到四平米,搭的上下鋪,木頭床還是過去的木頭床,只不過為了加固木床,所有的橫撐和豎撐都被一塊塊木板包住,又用鐵絲纏緊。
羅平在床頭坐下了,他猛然發(fā)現(xiàn)床上鋪的不是褥子,也不是被子,是毛線織的東西。又不是一整條褥子。后來羅平從兜里掏出打火機,照亮了上鋪,床上鋪的竟然是一件件毛衣。有大的,有小的,大大小小一共三十件,都是雞心領(lǐng)。羅平心里抽動不止。母親一年給他織一件毛衣,二十年,織了二十件。二十年前的那一天,父親帶他回家跟母親道歉,母親手里正在織著他的毛衣,她看到父親,沖到廚房拎出一把斧子砍向鏡子,鏡子碎裂一地,織了一半的毛衣掛在馬扎上,三根竹針都掉落在地上,線團卻在母親上衣兜里,因為母親的走動拽動毛線,毛衣就刷刷地拆開了。母親看到毛衣脫線了,就狠狠地纏著手里的線團,毛線在收緊,馬扎上的毛衣一圈一圈地變小,羅平眼里的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暗夜里,羅平躺在毛衣鋪著的床上,給妻子打了個電話:“我想接媽過去住些日子。”妻子半天無話。他又說:“咱們湖邊不是還有個小居室嗎,我打算讓媽住在那兒?!逼拮诱f:“我知道,那個房子你是按照你故鄉(xiāng)的老屋布置的吧。我看過你書里夾著的一張照片,那房子跟你布置的一樣……”
8、
天剛剛亮,羅平就起來了。但他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房里,他心里忽然空落落的。母親也許是去散步了,他也走出屋子,今天就是拆遷的最后期限,母親應(yīng)該能和他去省城住一段吧?如果她喜歡,就住一輩子。迎面看到楊二叔在晨跑。楊二叔看到羅平,沖他招手,羅平跑過去,跟上二叔的步伐。
“你媽三天前就簽字同意拆除了,你們不用擔(dān)心——”二叔說。
“她怎么沒跟我們說?”羅平吃驚地問。
“誰知道她咋想的,她這個人呢,有啥事都擱在心里,漚爛了都不說——”二叔說。“你媽這輩子,剛強大勁兒了!這不,老了老了又怕拖累你們,前些天跟我去看老年公寓,她說今天就搬去——”
老年公寓?羅平心里一震,媽不會是真去了吧?他急忙返回房間查找。
客廳里的鏡子還在,對柜兒還在,座鐘還在,柜子里的旗袍也還在,但是,茶桌上父親的骨灰盒不見了。煙灰缸里,放著半截?zé)燁^,是母親吸過的,白沙煙,那是父親一直抽的牌子。
羅平最后在煙灰缸下面發(fā)現(xiàn)一張白紙,上面有一行字:“我走了,搬去公寓住,那里一切都好,你們不用惦記,去忙工作吧,媽見到你們都很好,我很開心?!?/p>
窗下,躺椅猶自在風(fēng)里靜靜地晃動著,仿佛母親剛剛還坐過……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