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瑩
摘 要:當今社會,父子關系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父權”愈發(fā)成為一個陌生詞匯。其從古代至五四輾轉(zhuǎn)而今,經(jīng)歷了一個自高揚至衰落的過程。本文從中國傳統(tǒng)的父權、父權的單行批判以及父權的重構這三個角度出發(fā),試分析父權的衰落中所蘊含的社會問題。
關鍵詞:父權;高揚與衰落;等差秩序
一、傳統(tǒng)的父權與斯文的父愛
父權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占據(jù)著十分顯眼的地位。它以血緣為紐帶,以道德為準繩,于無形之中滲透進人們的生活。它經(jīng)歷了上下幾千年,一度成為人們思想和行為上的自覺,建構出一個井然有序的等差社會,構成一個充滿中國味的禮俗世界。
在西方的文學傳統(tǒng)中,弒父現(xiàn)象是十分常見的,早在古希臘神話時期就出現(xiàn)了《俄狄浦斯王》之類的作品,赫西俄德所著的《神譜》更是詳細地記載了諸神內(nèi)部父子之間驚心動魄的斗爭。但這些現(xiàn)象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卻是缺失的。在中國的上古神話里,弒父現(xiàn)象是缺失的,因為叛逆永遠只會發(fā)生在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君臣之間。它巧妙地回避了有悖倫理的父子沖突,轉(zhuǎn)而推崇一種“血濃于水”和“上陣父子兵”的理念。
中國的父權意識由來已久。西漢時期董仲舒指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并進一步提出了“三綱”說,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由此,“綱”的形式成為了父子之倫,父權也因此登上了家庭中至高的地位,形成了一種君臣、父子的等差秩序。另外,從漢代起便有舉孝廉這一選拔官員的方式,甚至到了清朝時,若考取了舉人仍用孝廉公這一稱呼??梢?,倫理關系的政治化,使“父親”二字具備了超越血緣的意義,從父、忠君構成了家庭和社會的基調(diào)。
因此,在傳統(tǒng)文化中,子對父的反叛由于血緣與政治的雙重約束顯得少之又少。而“孝”與“忠”被大肆弘揚,成為了精神與政治所必須之品格。古代文化經(jīng)典之作《論語》,提出“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就會未之學而”,“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案冈冢^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梢姡瑢Ω赣H的尊崇與孝道是綿延至今的儒學倫理最基本的核心思想之一。
傳統(tǒng)的父權思想于無形之中深入骨髓,于各類著作中均可見其蛛絲。首先,在字書《說文解字》中,許慎對于“父”的解釋便可窺見一二:“父,矩也,家長率教者。”可見,“父”就代表著規(guī)矩,需要絕對尊崇,但同時,他指出父親也承擔著教育和表率的責任,因此,這是相互作用的兩個方面。其次,在《文心雕龍·序志》中出現(xiàn):“尼父陳訓,惡乎異端”。將仲尼尊稱為尼父,也可得知“父”在當時無疑是“敬仰”的最高代名詞。另外,《周禮》也將父性的絕對權威通過宗法、婚姻、家族的禮制宣示出來。
在諸多文化思想的共同陶冶下,父權在中國古代逐漸滲透到各個領域之中,構成人們普遍尊重與認同的規(guī)范秩序。同時,不可忽略的是,父親以一種權威的形式承擔著教育、培養(yǎng)下一代責任,他們在使用權威時也承擔著“子不教,父之過”的壓力。父權以一種不可置否的姿態(tài)傳達著隱藏的父愛,這種父愛是無聲的,是被忽視的,也是大道斯文的愛。
二、父權的僭越與單向的批判
儒學傳統(tǒng)使得家庭成員之間形成了長幼尊卑的嚴格界限,父親作為家長和族長,擁有統(tǒng)領家族的權力。這種傳統(tǒng)綿延久遠,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人的發(fā)現(xiàn)”,年青一代開始追求“人的自覺”,他們擺脫家族束縛,開始尋找自由的生存方式。由此,“子”開始向“父”發(fā)起挑戰(zhàn)。在文學領域,對于父權的批判也始于此,并延續(xù)至當代。然而,必須強調(diào)的是,這種批判是單向的,是直面的控拆與負面的揭示,是極端化的批判。
從五四時期開始,文學作品對于父親存在著普遍的、刻意的批判與丑化。例如巴金小說《家》。小說中所刻畫的高老太爺雖然不是父親,但他掌控著家庭的經(jīng)濟命脈以及高家所有人的命運,可以說扮演著父親的角色。高老太爺在巴金的筆下無疑是暴君的形象。他讓覺民與馮樂山的侄孫女結親,導致覺民逃婚;又將丫頭鳴鳳送給馮老太爺做小妾,致使鳴鳳投湖自盡,這完全是專斷的作風。同時代的冰心,在小說《斯人獨憔悴》中同樣制造了父子的沖突。小說中的化卿,將兒子看作是自己的附屬品,為了使兒子規(guī)規(guī)矩矩,不惜將他們軟禁在家中,儼然一副大家長的嘴臉。另外,還有艾青的詩歌《大堰河——我的保姆》以及《我的父親》。前者多次寫“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表達自己面對親生父母時的諸般不適,這顯然是對原有的靠血緣聯(lián)系的家庭的一種結構;而后者更是直接闡述了艾青認為父親不合時宜,同時表達了自己要離家出走的決心,可以說正式宣告了與家庭的決裂。
之后,“審父”、“弒父”主題,似乎成了一種文學時尚,諸多作家紛紛開始創(chuàng)作此類文章。其中,張愛玲首次顛覆傳統(tǒng)父親形象,塑造了肢體與精神雙重殘障的父親形象。如《花凋》中的鄭先生,“他酗酒、吸鴉片,他知道酗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缸里泡著的孩尸”,他是“哄太太錢用的好手”。當女兒得了肺病后不肯為女兒治病,女兒死后卻為她修葺墳墓。又如《金鎖記》中的姜二爺“坐起來,脊梁骨還沒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呢!”張愛玲的作品中處處透露著對親子關系的絕望。她將現(xiàn)實中父親的不負責任與自我的壓抑本能地宣泄在作品中,并從身體與精神這兩個層面解構著父親權威。
而到了先鋒作家的時代,父權已然被徹底顛覆了,例如余華的作品《十八歲出門遠行》,呈現(xiàn)出“無父”主題。小說中的“我”被父親溫和地請出了家門,在完全無父的狀態(tài)下追逐著生命的歸屬,此時,“我”是獨立的個人,是原子式的個人,“我”擺脫了父親成為自己生命的支撐。余華的另一部著作《現(xiàn)實一種》更是將血緣之間的溫情凝成了寒冷徹骨的冰渣子。
或許是由于長久以來,“文學”被刻畫了過多父權的印記,以致作家紛紛群起,構筑了一部又一部顛覆傳統(tǒng)、喪失人倫的父親寓言。因此,“審父”“弒父”主題一度被推向了風口浪尖。
三、深刻的反思與理想的重構
如果說,魯迅、郁達夫、丁玲、朱湘以及路翎等人由于幼年喪父,而張愛玲受父親吸食鴉片、吃喝嫖賭、窮奢極欲的影響而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僭越”父權之作。但前文中所提及的巴金,也在著作中將父親形象刻畫得專斷而壓抑。考察現(xiàn)實,巴金的父親與兄長為巴金提供了很大的幫助,尤其在父親去世后,兄長如父。巴金前往法國學習經(jīng)濟學時,離不開兄長對于他的經(jīng)濟支持。我們并不能發(fā)現(xiàn)父權對于巴金的諸多壓迫,我們所看到的,更多的是來自親情的呵護與幫助。另外,艾青的父親雖然在其幼年時將其送去寄養(yǎng),但在艾青回家后也待其不薄??梢?,當時,“弒父”主題雖成為一種時尚,然其現(xiàn)實依據(jù)卻有待商榷。
物極必反,對于父權的過度僭越,使得同一時代的文學世界里,既有對父權的反省,又有對父權的建構,二者并存(反省的很少)。例如《包氏父子》、《許三觀賣血記》、《白鹿原》等?!栋细缸印分械母赣H老包,由于他社會地位的卑微低下,使得父權無法得以建構反而走向了父愛的極端,而《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對于三個兒子也只是一味地付出。反而在《白鹿原》中,陳忠實通過塑造白嘉軒這一父親形象,體現(xiàn)了最真實的父權與父愛的交織,是最具性格矛盾與人性復雜的父親形象。而這一切在朱自清的《背影》中早已有了最富感情的反思——其所刻畫的那個肥胖而蹣跚的父親是對父權僭越的最深刻的愧疚。
反觀現(xiàn)實,在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有不少人指出父權的專斷獨行使得子女在追求婚姻自由、事業(yè)自由的前行中遭遇到阻礙;更有人指責“孝”文化中所蘊含的不平等思想嚴重抑制了人的自由發(fā)展。但是,所謂“不平等”的父權與兒子出自于“孝”的順從甚至是儒家所倡導的禮制、孝悌等品格,它們綿延上千年,經(jīng)歷歲月不斷地打磨才發(fā)展至今,真的只需簡單的抨擊與剔除嗎?我們必須認識到,恰恰是在父權的影響下,才使得古代出現(xiàn)了如王(王導)謝(謝安)大家、曹氏父子、三蘇等書香門第的家族式人才;正是在父權秩序的約束下,傳統(tǒng)社會才如此井然有序;也正是在血緣的維系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才得以傳承至今。
當今社會,擁有眾多的關系:勞資關系、雇傭關系、買賣關系……但最初的父子關系、親屬關系卻變得越來越淡,父權也逐漸成為一個陌生的詞匯。人們開始不信血緣、不信親情、人們越來越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而這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又構成了一個橫向的疏松的關系鏈條。血緣關系尚且如此,更何況其他:鄰居之間只是點頭之交,朝夕相處的同事也搞不清楚身份背景。在大都會的生活,哪怕把身邊的人都開罪一遍,也可以找到新的環(huán)境尋求新的發(fā)展。社會結構變了,原有的秩序受到了沖擊,道德不再因為某種權利而成為理所當然,傳統(tǒng)美德也便束不住人了。人成了在漂浮中生活的個體——“北漂”成為一個形象的詞匯。因此,《向左走,向右走》這種故事才會格外地流行。而追其源,是因為“根”丟了。
血緣與秩序應該是一種信仰,這種由意識層面自覺產(chǎn)生的秩序才是牢不可破的。而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所提及的等差社會便是一種接近于儒家愛有差等的社會,是一種崇尚血緣和長幼有序的社會。這種社會中父權的“權”,是一種上下的秩序,他不再包辦婚姻,不再包攬一切,而更多地與父愛融合在了一起,“權”字背后更多的是教育與傳承,更多的是對于家庭的責任。而支撐父權的“權”字的是血緣,是人的根。
參考文獻:
[1]巴金,《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
[2]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
[3]冰心,《斯人獨憔悴》[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
[4]陳忠實,《白鹿原》[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
[5]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10月版.
[6]艾青,《艾青詩選》[M],商務印書館,2016年7月版.
[7]程世洲,“父親”形象的文化意味[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8卷(3):47-52.
[8]吳崑.回歸傳統(tǒng)還是繼續(xù)“先鋒”—余華作品中“父親”形象分析[J],湖北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26 卷(4):8-10.
[9]李宗綱.父權缺失與五四文學的發(fā)生[J].文史哲,2014年第6期(總第3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