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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球

2017-07-31 23:58:18宋劍挺
短篇小說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冰糕小青張生

◎宋劍挺

氣球

◎宋劍挺

李怡瞅著那風(fēng)蛇似的從地上竄起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就像下了霧,田野立即被嚴(yán)嚴(yán)隙隙地罩了起來。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覺得就像被一條巨大的單子蒙著,出不了氣,也幾乎動彈不得。她的男友張生帶著她,木頭人似的,只顧吭吭哧哧往前走。李怡最怕這種天氣,這種曲里拐彎的北風(fēng)。她不得不抖抖膀子,裹緊了襖。

天上瞅不見太陽,太陽躲在厚厚的云里。整個天空都是云,云宛如一床蓋臟的棉被,漫漫無際地胡亂地平攤著。但是如果仔細(xì)瞅,天空的正中會有一小片光亮,有盤子大小,像塊皮癬似的,李怡知道太陽正偷偷地躲在那里。于是她努力想著太陽的樣子,但想著想著,腦子里卻出現(xiàn)一片荒草?;牟萦幸粧€來高,細(xì)長而柔弱,像老人的一撮一撮的頭發(fā)。風(fēng)一吹,紛紛歪向一邊,仿佛人似的把頭低下去,狠狠地低下去。草低頭的瞬間,她瞅見一塊一塊的地皮露了出來,地皮白乎乎的,像下了層霜。這時李怡聯(lián)想到禿子的頭,她開始惡心起來,努力想把這些東西從腦里清掉。

自行車顛了一下,李怡睜開眼,見地上的荒草沒了,風(fēng)挾著黃土嗖地刮過去??罩袧M是懸浮的土粒,她覺得這些灰土撲撲嗒嗒地落在她穿的白襖上。其實(shí)她喜歡這件白色棉襖,但張生還是說,快過年了,考城鎮(zhèn)有會,咱到鎮(zhèn)上買件新襖去。李怡不愿去趕會,她主要是怕土。幾年在省城的打工生活,她回到農(nóng)村的家,明顯就不適應(yīng)了。從城里回來時,她穿著白褲白鞋,下了公路走到村口,她見村里的路上凈是二指深的浮土,就站住著實(shí)猶豫了一番:是進(jìn)還是不進(jìn)。不用考慮當(dāng)然得進(jìn),最后她還得一步步地走進(jìn)去。剛走了幾步,鞋上褲上就沾滿了泥土,她一瞅惱了,撅起屁股撲嗒撲嗒地拍起來,正拍得起勁,身后卻響起吃吃的笑聲,抬頭見是翠枝。還沒等李怡招呼,翠枝就笑著說,你是一個白衣天使。李怡聽后,心里覺得甜甜的,瞅瞅翠枝想夸她幾句,可想不準(zhǔn)詞兒,便改口道,翠枝,沒下地呀?翠枝揚(yáng)揚(yáng)泥乎乎的袖子說,這不才從地里回來,哪像你這城里人,一輩子也下不了幾回地。翠枝邊說邊跟著李怡走,兩人噗噗嗒嗒已走到十字路口。這里站著幾個娘們兒,她們見李怡過來,眼光箭似的往她身上射去。李怡趕緊跟她們打招呼,這時里面一個中年女人尖著嗓子說,哎呀,城里人可回來呀!李怡認(rèn)出這是娃嫂,忙迎過去,走近了跟她說話。娃嫂趄著身子,瞅瞅她的褲子,瞅瞅她的鞋,說,我知道你在農(nóng)村待不住,這回達(dá)到目的啦!李怡只是笑,無聲地笑,她感到有種滿足,有種自豪。十字路口稍微寬敞一點(diǎn),但地面被機(jī)動三輪輾碎了,布滿了一堆一堆的浮土,幾個娘們兒的鞋和褲腿上凈是一塊塊的泥痕。也許寒氣太重了,她們的臉上一片紅一片白的,也像落了一層灰土。李怡瞅著她們有點(diǎn)可憐,就從包里掏出糖,給她們一一散了,女人們忙不迭地剝著吃著。娃嫂把兩塊糖往嘴里一填,剛嚼了兩下,大概糖把牙粘住了,伸出手指往嘴里猛摳,然后嘻嘻哈哈地說,這城里的糖真甜,甜得我說不成話啦。李怡似乎沒聽見這句話,她瞅著坑洼不平的路面,疙疙瘩瘩的泥墻,恍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她不認(rèn)得這些娘們兒了,也不認(rèn)得這些泥墻和坑洼的路面了,她離這些都很遠(yuǎn),更不屬于這里的人了,她應(yīng)屬于那個省城,需坐一天火車才能達(dá)到的省城。

她的工作就是在售報亭里賣報,售報亭坐落在中山路口,中山路是省城的一條大街,人如流,車如流。路兩旁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樹把街道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像條綠帶把城市一塊一塊地分開了。售報亭的對面是個建行,建行的門口有兩棵更大的梧桐樹,它們像兩個巨大的傘把銀行的大門重重地蓋住了。進(jìn)出銀行的人,像被這團(tuán)綠色不停地吞掉了又吐出了。李怡每次朝門口望去,就羨慕那些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她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個。每次有這種想法時,她的身子就感到猛地涼了一下,就像大熱的天被誰用扇子狠勁一扇。于是她感到城市陌生起來,人陌生起來,連這路和樹都有點(diǎn)隔膜了。她覺得真正的城里人應(yīng)該騎著車,悠悠閑閑地走在大街上,而不該像她這樣,整日只知站在鐵皮房里。

李怡的心緊了一下,好像被啥東西拽了拽,咯咯唧唧地難受。趁買書的人少,她走出鐵皮房。樹葉很陰,陰得要流出水來。她瞪眼往上瞅,樹葉上吊著一只綠蟲,蟲弓著身子,極力往上爬著,但風(fēng)一吹,便哧溜落到地上。地是水泥地,上面是些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臟痕。李怡瞅著灰不溜秋的地面,腦子里蹦出一句話:這里不是我的家呀!再抬眼看街上的人,發(fā)現(xiàn)都穿得那樣干凈漂亮,他們一個個從身邊走過,瞧都不瞧她一眼。李怡呼呼地出著長氣,心陡然空落了許多。她覺得這街這樹,都在畫上,一種啥也摸不著的畫上,她自己卻被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像被撇在很荒涼的野地里。李怡感到有點(diǎn)餓,一種深深的饑餓。她捏捏兜里的幾枚硬幣,眼卻極快地在街上搜尋著。她的眼神像個跳躍的球兒,跳過路邊的柵欄,跳過幾頂遮陽彩傘,落到不遠(yuǎn)處的一棟樓根邊,這里有個老太,正起勁地吆喝著茶葉蛋。李怡走過去,掏出了錢。老太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鄙夷的眼神針?biāo)频脑谒纳砩稀@钼癖会斪∫粯右粍硬粍?,她以為老太會伸手把錢接了,但老太沒動,她在李怡身上瞟了一眼,眼皮很快塌蒙下去,不再去瞧李怡。這時,李怡覺得有股火,從頭上潑下,熱騰騰地穿過肩膀,穿過胸膛,穿過兩腿,一下栽到腳心里。她被火包圍著,被老太蔑視的目光包圍著,她看到火苗在地上一跳跳的,蛇似的晃著身子。李怡再也站不住了,她一路狂奔著撲進(jìn)鐵皮房里。

現(xiàn)在想起,李怡身上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冷,她沒想到,一個老太,一個城里普普通通的老太,竟這樣瞧不起她,她又不自覺地抖抖膀子。動作雖然輕微,還是被細(xì)心的張生發(fā)現(xiàn)了,她問李怡冷不,李怡說穿得厚,不冷。臨近鎮(zhèn)子,路反倒不平起來,車子一高一低地跳著,李怡很難坐穩(wěn)了。她右手抓住后座,往張生身后緊緊地靠了靠。她貼近張生的當(dāng)兒,聞到了刺鼻的腦油味。李怡的情緒低落下來,其實(shí)她沒看中張生。按說張生的條件不錯,人長得帥,也在城市打工,干的是賓館保安,收入低點(diǎn),對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也就滿足了。不過李怡光覺得不滿,靜下心一想,又點(diǎn)不出他的毛病。如果真挑毛病,那就是他的土氣了。李怡不明白,他在城里打工幾年了,咋沒有洗掉身上的土氣呢。兩人第一次相見,李怡并沒看上他。媒人瞅瞅李怡問,你覺得咋樣?李怡脖子一動,想搖頭。她娘一瞪眼,又是一陣嘮叨。張生是她相見的第十個小伙了。她娘訓(xùn)她說,你是一個農(nóng)村閨女,要求甭恁高,太挑了就甭打算找到滿意哩。

李怡靜心一想,覺得也是。但腦里始終有個感覺,她看不上這些農(nóng)村小伙。她嫌他們臟,嫌他們懶散,嫌他們說話高腔高調(diào)。還是城市的男孩好,他們的皮膚白,穿著時髦,一舉手,一投足,咋看咋順。李怡站在報亭里,一眼一眼地往外瞅,她的眼光有時落在男孩的頭發(fā)上,有時落在男孩的衣服上。她的眼光如細(xì)密的雨點(diǎn),嘀嘀嗒嗒地追著他們。李怡想接近他們,想跟他們暢然地拉拉,她覺得他們一個個像樹上的鳥,正準(zhǔn)備接近時,卻撲拉拉地跑掉了。

報亭里有各種各樣的報,有個叫小青的青年常買一種《文摘報》。夏天他好穿白襯衣、白褲子,陽光一耀,渾身光光艷艷,每個毛孔都顯得潔潔凈凈的。他一般中午來買《文摘報》。他騎著自行車,走到報亭邊,腳一點(diǎn),先跐住臺階。李怡覺得他這個動作很優(yōu)雅,很瀟灑,好像已練過千萬回了,每個細(xì)微的動作都恰當(dāng)?shù)皿w。每一次買報他都是這樣,他坐在車座上并沒下來,但他的笑早掛在臉上了。他笑嘻嘻地掏出錢,手指指報紙,然后就樂哈哈地拿著報紙走了。李怡追著他的影子,越過柵欄,越過兩條便道,一直瞅著他消失在對面的銀行里。李怡猜,他就在銀行上班吧。她想把目光收回,但目光像被啥東西黏住了,牢牢黏在銀行門口了。

李怡第一次做了個關(guān)于城市的夢,夢好像被水打濕了,沉甸甸的,小青也第一次在夢里出現(xiàn)了。他似乎沒穿白襯衣,不過他的笑臉沒變,他笑著對李怡說,抽空到我家坐坐吧!說完,腳一點(diǎn)就騎著自行車走了。醒來后,李怡激動了很長時間,夢里她覺得小青講了好多話,但無論怎樣想,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她覺得小青說的話像一撮一撮的柳絮飄呀飄的,每一撮都落在了她的心上。

她再見到小青時,臉不自覺地紅了。不但臉紅,手都有點(diǎn)發(fā)抖了。她把報紙遞給他,小青沒有接。他坐在車座上,伸著脖子正往書架上瞅。報亭里也有書,擺著是做樣子的,一般沒人買。小青的眼珠滴溜一轉(zhuǎn),李怡似乎聽到了響聲,是那種溫溫潤潤的響聲。她趔開身子,想讓小青這么永永遠(yuǎn)遠(yuǎn)瞧下去,但小青向她揮揮手,然后騎著車走了。李怡的眼光隨他又翻過柵欄,翻過兩條便道,直到他消失在銀行里。李怡隱約聽到細(xì)碎的腳步聲,像踏在空曠路上的腳步聲,綿延而悠長,她的心一下空落起來。

張生帶著她跳過坑坑洼洼的一段土路,終于來到鎮(zhèn)邊上。街兩旁全是兩層小樓,高低一樣,但式樣和顏色就千差萬別了。樓是新的,可樓底下卻散了垃圾,這些垃圾和一些碎磚相互混合著,把街道襯得庸俗和狼狽。張生提醒說,到鎮(zhèn)上了。他很興奮,臉上掛了層紅光。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偶而能見穿亮麗衣服的年輕人,但灰頭土臉的,沒一點(diǎn)精神。他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李怡一下車就踩住了一個爛蘋果,腳哧溜一滑,差點(diǎn)摔倒。她把爛蘋果狠狠踢到一邊,另一只腳又陷進(jìn)泥窩里。張生趕忙拿出紙給她擦擦,嘴里還小聲說著安慰的話。好像李怡是個客人,一個外地來的尊貴客人。其實(shí)多年前,李怡曾在這里賣過西瓜。那年家里為供她讀完高中,種了四五畝西瓜,趁著暑假,她和父親一樣,揀著秤,扯著嗓子叫賣。可李怡不愿想起這些,她跟在張生身后,慢慢擠入市場。人越來越多,不時有人蹭住了李怡的身子,她總是憤憤地瞪瞪人家,不管蹭住的部位是否有土,她都起勁拍拍。張生說,人家碰你一下,能把衣服弄臟?李怡說,你瞅瞅這街上有幾個干凈哩,說完,惡心似的吐吐唾沫。

這天李怡穿件白色棉襖,幾年的城市生活,她的臉也變得光光艷艷的,因此在街上一走,引起了多人的側(cè)目。張生回過頭說,你變成城市人啦,多少人在瞅你呀。李怡聽后,心里一下敞亮起來,她覺得有股暖風(fēng)吱吱地朝她撲來,鼠似的從領(lǐng)口鉆入她的衣內(nèi),接著左左右右地亂頂起來。李怡愉快地認(rèn)為,她已不屬于這里的人了,這里的人當(dāng)然會驚奇地瞅她,看她。從他們的眼神里,李怡覺得更多的是羨慕她。她的身子輕起來,輕得連風(fēng)都能吹起了,她抿抿頭發(fā),扯扯衣角,感到自己又光亮了許多。張生問,你準(zhǔn)備買哪種樣式的襖呢?李怡一點(diǎn)沒聽見,這時有兩個小伙正一剜一剜地瞅她,她把頭抬起,高高地抬起,她高興得心里早就唱起歌了。

越往里走,人愈多,有一種說不清的氣味呼呼地朝李怡吹來,她怎么也不愿往前走了。她怕衣服弄臟了,怕鞋子再掉進(jìn)泥窩里。她站在原地,瞅著吵吵嚷嚷的人群,真真切切地認(rèn)為,自己可能永遠(yuǎn)不屬于這里了。這時吹過一陣風(fēng),風(fēng)冰涼冰涼的,把她剛才的想法呼呼吹走了。她努力平靜下來,她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屬于那座鐵皮書屋,屬于那個城市。在城里每晚她幾乎不能早早安睡,她就站在窗前,看面前的高樓,看花花綠綠的廣告牌,瞅那鬧鬧嚷嚷的街道。她覺得這些東西離自己很近,甚至有點(diǎn)親切。但一瞅到街上晃動的人頭時,認(rèn)為自己離這個城市又是那樣遙遠(yuǎn)。每天都有城市女人過來買報,她們穿著洋氣。李怡很想跟她們拉上幾句,但她們瞅都不瞅她一眼。李怡很膽怯,也很傷心,她把零錢或書刊遞過去,瞧著她們一扭一扭地離去,嘴里就輕輕地嘆著長氣。這樣她再回過頭瞅那高樓,瞅那花花綠綠的廣告牌就覺得陌生而又陌生了。尤其是夜深時,她躺在租居的房里,瞅著外面昏黃的燈光一波一波漫來,感到那燈光水似的把自己淹了,把自己埋了,自己僅僅躲在城里的一個旮旯里,一個被人瞅不見的旮旯里,誰知道自己是誰呢。

有這種想法時,李怡馬上想到回家。她認(rèn)為還是家鄉(xiāng)好,家里沒有路燈,只有漆黑漆黑的夜。夜是安靜的,夜是清涼的,一人躺在床上啥都可以不想。因此在城里住了多年后,她一踏進(jìn)村口,心里該是多少激動。她走過泥濘的街,看到坍倒的墻和破舊的房子,心里想,這哪是自己的家,這咋能是自己的家呢。鄰居們見她來了,高興地和她打招呼,她也想笑著和她們講話,但擠擠眼就是沒把笑容擠出來。為表示親熱,她主動走近她們,想通過縮短距離,達(dá)到表示親切的目的,可她們反而忸怩起來。于是李怡認(rèn)為自己再不是過去的自己了,她通過她們的舉止言談,覺得自己跟她們相距太遠(yuǎn)了。

她和張生應(yīng)該是有共同語言的。相親那天,兩人坐在屋里,李怡只說幾句話就再找不著恰當(dāng)?shù)脑~了,于是場面很冷清很難堪。李怡始終認(rèn)為,不該坐在這里,面前出現(xiàn)的也不該是這個男人,應(yīng)該是誰呢,李怡自己也講不清。李怡畢竟見過一些世面,她瞅瞅羞澀的張生,沒話找話說,你覺得在農(nóng)村生活還適應(yīng)嗎?這句話打開了張生的話閘子,他一會兒說說東,一會兒說說西,最后張生說,我覺得你不適合在農(nóng)村生活。李怡笑笑問,我不適合在農(nóng)村生活,適合在哪生活呢?張生說,你應(yīng)該長在城市里。張生這么一講,李怡的心像被捏了一下,感到酸酸的甜甜的。她回老家已多日,但仍覺得自己還在書亭里賣書,周圍是綠得流水的梧桐樹,賣完書,她就坐在樹下,幻想著旁邊有座小樓,小樓里有她自己的家,當(dāng)然也跟別的城市家庭一樣,有冰箱、空調(diào),有各種各樣最新式的家具。她要專門為自己準(zhǔn)備一個衣柜,她要買最時興的衣服。她喜歡讀書讀報,當(dāng)然得開一個書房,把最新最好看的書擱在顯眼位置。她正這么云天霧地地想著,猛然聽到一陣格登格登的腳步聲,她歪頭瞅去,見兩個城市女人一扭一扭地踱了過來。奇怪得很,李怡一瞅見這些人,心里像堵墻似的塌了下來,啥都想不起來了,她瞧著曬得發(fā)燙的馬路,眼前冒出一串串煙霧,那煙霧細(xì)細(xì)的,曲曲彎彎地升騰著,于是人流、梧桐樹就像浸到水里,整個街道都被打濕了。

李怡的腦袋也跟濕了一樣,她想到這里,思維像條僵蛇突然不動了。她抓著張生的車子機(jī)械地往前走,街兩邊凈是些布攤和衣攤。張生問她買啥襖,她不想說,但出于禮貌還得嘟嘟囔囔地應(yīng)付他。再往前走,來到一個小廣場上。這里擺滿了用磚支起的水泥板,水泥板上是一個連著一個的衣攤。張生在一個襖攤前停下,女?dāng)傊饕荒樏男Φ貑?,大兄弟你隨便挑吧,我賣哩都是最流行的襖。李怡一聽,皺了皺鼻子。女人見了李怡,話語更甜地講,大妹,一瞅你就是城市人,城市人就該穿最好哩。說完順手提過來一件白色鴨絨襖,鼓動她試試。李怡瞥了一眼,就慢慢走開了。她嫌那女人牙黃、臉粗糙。女人的旁邊是個穿臟衣服的小孩,小孩黑著手正拿著根油條吃著。地上滿是碎紙和爛掉的塑料袋子,風(fēng)不時刮來,各色的袋子便一扭一扭地飛向上了天。李怡的視線讓一個紅色袋子引著,越過屋頂,跳過樹梢,騰騰地懸在半空。她迷迷瞪瞪地想,咋來這里呢?來這里弄啥呢?她希望看到梧桐樹,看到光油油的路,但沒有,一點(diǎn)都沒有。她想離開這里,不逛街了,也不買襖了,快點(diǎn)回到那個城市,回到那個小屋里。這時張生又提醒她,問她到底買啥樣的襖。她說沒合適的,看看再說。張生的臉色有點(diǎn)難看,他側(cè)過身,擤了擤鼻涕,沾鼻涕的手在車把上抹了抹。李怡惡心極了,她慢下腳步,盡量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從后面瞅,張生有點(diǎn)馱背,他穿件藍(lán)色羽絨服,褲子短了一節(jié),只勉強(qiáng)蓋住腳踝,腳一動,褲腿在踝部前后晃蕩著。李怡不愿再瞧,她一閉眼極力讓自己想著,這不是真的,這咋能是真的呢?可張生就在眼前,是個活生生的人,腦子里卻怎么也抹不掉他。張生見她沒買襖的意思,也不再問她了,只顧梗著頭往前走。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一會兒吹到左邊,一會兒又吹到右邊,頭發(fā)就變成一縷一縷的亂草了。風(fēng)挾了太多的土,土鉆到他的嘴里,張生不時地往地上吐著唾沫,但唾沫被風(fēng)大大地送到身后,有幾回差點(diǎn)落到李怡的身上。李怡有點(diǎn)惱火,她更不信面前這個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這時,她想起小青。夏天,小青喜歡吃冰糕,每次過來買報,他總是邊吃冰糕邊嘻嘻地朝李怡笑。李怡覺得他像個孩子,一個十足的孩子,李怡喜歡他這種孩子氣。特別是他坐在車上,腳蹬著地,一手拿著報紙,一手拿著冰棍,邊看邊吃,她瞅到這些心都顫顫地抖了。有時他吃完冰糕,報紙也讀完了,然后他把報紙疊成一架飛機(jī),恭敬地擱在書亭里。李怡看看飛機(jī),身上的血馬上咕咚咕咚地流起來,她目送他消失在人流里,消失在陰郁的梧桐樹蔭里。實(shí)際上他在她眼里并沒有消失,她瞅著他穿過一條大街,來到一條條小巷里,他就住在樓上。涉及到他的房間擺設(shè)時,李怡腦子一下待著不動了,她想不出小青的房里該是怎樣的布局。她瞪著小青疊的紙飛機(jī),耳邊響起一陣轟鳴,這種響聲不是車響,當(dāng)然也不是飛機(jī)聲,似乎是種有頓挫的樂聲。她想起了,這是小青常聽的一種音樂。他的車簍里好裝個拳頭大小的錄音機(jī),他的車往書亭邊一靠,放出的音樂就更加嘹亮了。

現(xiàn)在當(dāng)然聽不到小青的音樂了,但李怡的腦里始終有小青音樂的影子,這個影子像道帷幕,一會兒拉開了,一會兒又嗞嗞啦啦地合上了,李怡被帷幕晃得暈暈的,在這種道不清的迷離中,李怡把小青要買的報紙一張張地疊好放好,他好幾天沒來了,李怡給他都準(zhǔn)備好了。天熱得很,人像太陽底下冰糕,一身一身地淌著水。李怡往路上瞅去,路上是甲蟲樣的汽車和匆匆行走的人,她認(rèn)為小青該來了。

中午時分,小青終于騎著車來了,他跟以往一樣,腳瀟灑地踩在書亭前面的臺階上,接著昂昂地喊道,報紙!李怡在書亭里早就站起了,她把報紙遞給小青,同時還準(zhǔn)備遞給他一塊冰糕。冰糕大大的,外面用一層白色的亮紙裹著,通體透明,通體涼涼的。李怡的手已伸到外面了,她已明確表示冰糕是給小青的。小青知道了,心領(lǐng)神會了,但是他對李怡眨眨眼,并沒接那冰糕,然后把報紙一攜,靜悄悄地走了。李怡的手抖了一下,冰糕差點(diǎn)滑落,她覺得心臟不跳了,肚子慢慢癟下去,癟得前后身子粘在一起了。她把冰糕拿在手里,眼淚光透過樹葉在上面灑下花花綠綠的點(diǎn)子,一會冰糕哭也似的渾身淌著水兒。她瞧著它慢慢化著,冰糕的頂部先塌掉了一塊,接著整塊冰糕轟然砸在地上。李怡手里落下一個光禿禿的冰棍,她拿著它在面前晃了晃,然后扔到了垃圾桶里。

李怡恍恍惚惚地想,假如自己家在這所城市,自己是城市女孩,小青肯定會要自己的冰糕,他恐怕還會反過來為自己買冰糕呢。地上全是梧桐的影子,影子一會兒像花布,一會兒又像靜靜待著的云朵。時間一長,她感到自己仿佛飄在云里,飄在霧里,這個城市離她遠(yuǎn)了,這個書屋離她遠(yuǎn)了,這條馬路也迷迷糊糊地離她遠(yuǎn)了,她對這座城市陌生起來,對城里的人也陌生起來,在這個城市,她找不到屬于自己的東西了。

鎮(zhèn)上仍喧鬧鬧的,雖到了中午也沒有削減之勢。街上照舊霧氣騰騰的,不時有小風(fēng)吹過,紙片和塑料袋被一搖一搖地吹了起來。李怡看到風(fēng)來,先把鼻子捂上,再把眼蒙上,但風(fēng)仍攜著廢紙把她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包圍了。她后悔不該到鎮(zhèn)上來,應(yīng)該待在城市里,待在那個小書屋里。張生似乎沒感到這里污濁的空氣,風(fēng)吹過來,有片碎紙沾在他的頭發(fā)上,更多的土和臟物附在他的衣服上。從街東到街西,他成了一個灰不溜秋的土人了。李怡本想把他頭上的紙片拿掉,可瞅著他那邋遢的樣子就懶得動手了。

張生本想買條褲子,見李怡找不到合適的襖,就悶著頭沒有吭聲。走了一陣,他終于沉不住氣地問,你到底想買哪種襖?快點(diǎn)買吧,太陽就要落下了。李怡不自覺地抬起頭,天上并沒有太陽,她知道張生不會騙她,天確實(shí)不早了。沒有太陽的天變得更加蒼白,像病人的臉。張生推著車子,弓著腰,懶懶散散的,滿身都是疲倦。李怡突然覺得,她們是在田野里,剛做完農(nóng)活,正收工回家咧。李怡打了個激靈,她認(rèn)為這種念頭太可氣,也太可怕了。她不愿瞧張生的背影,她怕再回到剛才的感覺里。

他們拐進(jìn)一個商店里,店里擺的全是襖。賣襖的是位大眼姑娘。她瞅瞅張生瞅瞅李怡,眼滴溜滴溜轉(zhuǎn)著,臉上的笑容也慢慢爬滿了。李怡瞥她一眼,就往衣架上瞅去,她的目光刷刷地掃過去,像急促落下的雨點(diǎn)。她覺得自己的目光刀子似的在衣服上劃來劃去,她聽到了清脆的哧啦聲,越往里走,越往里看,這種聲音好像就越大。李怡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暢然。她順著衣架慢慢往前走著,她知道大眼姑娘在后面跟著她,可她故意不理她。現(xiàn)在她確確實(shí)實(shí)地感覺自己是個城市人,來到這樣的鎮(zhèn)子,還在乎這樣的小店么?李怡渾身都是驕傲,這種驕傲讓她高高地挺起胸來,腿也跟著嘭嘭地繃直了。一會兒她終于停了腳步,伸手摸摸前面的一件灰色鴨絨襖,大眼姑娘急忙湊過來低聲低氣地夸耀著。李怡的眼皮動了動,她沒有正視她,她認(rèn)為這樣好,這樣就顯示自己的高貴和身價了。李怡把手縮回時,大眼姑娘把棉襖從架子上取了下來,她堅持讓李怡試試,李怡不想試,她瞪瞪大眼姑娘,沒有說話,又昂著頭繼續(xù)向前瞅去。

在這個襖店里,李怡轉(zhuǎn)了很久,雖然沒挑到合適的襖,但她很輕松地擺出了一個城市人的架子。以前她沒有也沒機(jī)會在街上這樣自在地走,現(xiàn)在終于到來了。出了襖店,她看到天空變得開闊了,有種城市味道,在她身上慢慢彌散開來。她感覺又走在省城的街上,一群一群的人流跟她擦肩而過。她幻想著,自己坐在書屋里,瞧著陽光從樹枝上漏下來,然后滴滴嗒嗒地掉在地上,這是多么安靜呀!但每一次這種安靜都被老板打破了。

書亭的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中午和晚上給李怡送兩次飯。她喜歡穿件黑底紅花的絲綢衫,白色西褲,不管有風(fēng)無風(fēng),她身上的綢衫都顫顫地抖著。剛開始到書亭上班,李怡一見她心就慌。李怡弄不清自己到底為啥慌,是因?yàn)樗┲鴷r髦,還是因?yàn)樗浅抢锶?,兩者似乎都有。老板把飯送來,她接住吃飯時,眼都不敢抬一抬。她雖說沒瞅老板,但她知道老板在愣愣地盯著她。老板先瞅瞅她的前額,接著眼光像顆黃豆跳過她的脖頸,跳過她的胸部,一下落到她的腳尖上。李怡被盯得心里燒燒的,她感覺自己整個地縮小了,小得只有饅頭大小。老板臉上涂滿了化妝品,眼描得大大的,嘴擦了血紅血紅的口紅,整個人像塊發(fā)酵的面團(tuán),膨膨脹脹的。李怡看來,她那膨膨脹脹的身體上散發(fā)著一種凌人的氣勢,這種氣勢讓李怡覺得自卑、自憐。有時她到報亭旁轉(zhuǎn)轉(zhuǎn),問李怡一些雜事,李怡也想跟她說話,可腦里空空的,感到無話可說。所以更多時,李怡只是兩眼盯著腳尖,默默地等著老板問話。

時間一長,李怡發(fā)現(xiàn)城里人的眼光跟鋼絲一樣,一瞅他們,他們就會嗖嗖地直刺過來,躲是躲不過的。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女人,她們買報買書,往亭子前一站,眼光已把李怡的身子落滿了。李怡最怕這些目光,她低著頭把書報遞過去,把錢接過來,等她們離開時,才得以長長地舒口氣。

在省城居住的四五年里,李怡只逛過兩回商場。她從沒見過恁大的商店,店里凈是衣服,凈是光光亮亮的東西。她相中了一件黃色毛衣,她猜著最多五十塊錢,她想穿身上試試。店員是個年輕姑娘,她瞟李怡一眼,就把臉扭向了一旁。李怡瞅著她的眼光水一樣倒過來,把她的衣服弄得濕濕的,她的兩肩一抖打了個寒顫。她本想離開商店的,但那件毛衣還是把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于是她鼓起勇氣再次向那個姑娘打問,姑娘卻陰陽怪氣地說,它忒貴,你買不起。

多年后,李怡一想起那個姑娘的眼神,身上還是一陣陣地發(fā)冷。但在這個鎮(zhèn)上,她覺得自己變成那個姑娘了,在衣店里,她沒正眼瞅過營業(yè)員,營業(yè)員反倒討好地裝著笑臉。這時她才真真實(shí)實(shí)地認(rèn)為,自己是省城人,是標(biāo)準(zhǔn)的城市人。張生在前面走著,風(fēng)卷著土打著旋兒撲過來,給李怡的頭上和身上又沾了一身臟物。李怡揉揉眼,對張生說,你買條褲子快點(diǎn)回家吧。張生問,你不買棉襖啦?李怡搖搖頭,其實(shí)她想買件棉襖,就是沒遇到合適的,她打算回省城再買。省城的花樣多,洋氣的多,哪像這個破集鎮(zhèn),要啥沒啥呢。她要以城市的眼光買件城市人穿的棉襖。因?yàn)檫^完年,她就返回省城,她還要站在亭子里賣報,小青肯定還跟過去一樣,嘻嘻哈哈地來到亭子跟前。她可能不敢跟他講話,不敢瞅他一眼,但她穿件漂亮的襖,心里就踏實(shí)了,就有底了。正這樣想著,她的身子一歪,左腳踩進(jìn)了泥窩里,她嘟囔著說,這破鎮(zhèn)真是不行,還是省城好。張生一聽,瞥瞥她說,你敢保證這輩子就在城里過?張生這句話把她也問迷糊了,她皺著眉頭想,自己是城里人呢還是農(nóng)村人呢?這時,又一陣風(fēng)吹過來,好多廢棄的食品袋被吹向半空,像飛舞的氣球。李怡覺得自己也被晃晃悠悠地送上空中了,身體變得跟雞毛一樣輕,她弄不清自己將會落在什么地方。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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