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
在唐代文人眼里,六朝從來都是一個教訓,但對杜牧來說,六朝卻是一個值得追憶的夢,一種頹廢之美
明高棅將唐詩分為初、盛、中、晚四期,前三期都有政治史作為劃分的標準,如唐朝建立、開元天寶、安史之亂等,只有中、晚期之間的劃分較為模糊。事實上,經(jīng)歷了短暫的元和中興以后,穆宗初期,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quán)等現(xiàn)象已成痼疾,因此將公元820年作為唐詩中、晚期的分界,是可以成立的。
元和時期的一些著名詩人仍在創(chuàng)作,而一些年輕詩人已經(jīng)嶄露頭角,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更加不能確定的晚唐時代,詩壇彌漫著疲憊與回瞻的情緒。代表詩人就有杜牧,當他憑吊洛陽漢魏古城時,曾寫下“錮黨豈能留漢鼎,清談空解識胡兒”的詩句,意謂東漢的李膺、西晉的王衍都曾洞悉時事危艱,但士大夫的清談從來都無力挽回國運。
杜牧出身顯貴,祖父是三朝名相杜佑,他自小就有經(jīng)世之志,23歲時即寫出《阿房宮賦》,表現(xiàn)出過人的見識。他沒有像祖父及父親那樣通過門蔭進入仕途,而是接連通過進士試和制舉,先為洪州、宣州觀察使沈傳師的幕僚,后又任職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幕府。做幕僚是中晚唐士人及第后的主要選擇,京官已不如從前那樣吸引士人了。
安史之亂后,王朝經(jīng)濟重心進一步南移,揚州、益州成為當時最繁華富庶的兩個都市,元和時就有“揚一益二”之稱。在揚州兩年,杜牧多出入青樓酒館,縱情聲色。他后來在黃州刺史任上所作《遣懷》:“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便是對這一時期的回憶。
這首詩或許表現(xiàn)了詩人的反躬自嘲,或許抒發(fā)了詩人的牢騷不平,不過杜牧一生放浪形骸卻是事實。據(jù)說,杜牧在揚州時常常夜出尋歡,牛僧孺派小卒暗中保護,當他取笑其行為時,杜牧開始還想掩飾,于是牛僧孺拿出小卒的密報,詳細匯報了他的冶游行蹤。這件軼事未必屬實,但杜牧一定樂意自己擁有風流的名聲,這是構(gòu)成中晚唐士人名望的一個條件。
例如,杜牧寫揚州的生活:“喧闐醉年少,半脫紫茸裘”,“纖腰間長袖,玉佩雜繁纓”,表現(xiàn)的是豪奢放蕩的貴公子形象,其中提到隋煬帝的事跡,已經(jīng)沒有《阿房宮賦》那種道德譴責的意味,而是透著一種懷古的情緒。這樣的詩令人想起六朝、初唐的宮體詩,但發(fā)生故事的處所已不是宮廷,而是民間。
美女從來都是繁華易逝的象征,就像那首著名的《贈別》:“娉娉裊裊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倍鵁o論杜牧的《張好好詩》,還是《杜秋娘詩》,都讓人想到從前白居易的《琵琶行》——在命途多舛方面,士人與商女是很容易發(fā)生共鳴的。
杜秋娘曾是鎮(zhèn)海節(jié)度使李锜的侍妾,李锜謀反遭誅,杜秋娘被籍入宮,曾受到憲宗的寵幸,后來做了穆宗皇子的保姆,皇子被廢后,杜秋娘被遣回故鄉(xiāng)潤州,窮困潦倒。大和七年(833年),杜牧由宣州去揚州公干,途經(jīng)潤州,聽了她的身世,想起歷史上許多男男女女的命運,不禁發(fā)出“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難期”的感嘆。
商女的悲傷只是限于個人,士人卻深諳歷代興亡之事,于是就有了著名的《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碑斈觋惡笾髯鳌队駱浜笸セā非缬诼暽?,終至亡國。今人多稱此詩是感慨國勢日微,而封建統(tǒng)治者卻日日醉生夢死,但如果聯(lián)想到杜牧對漢晉消亡的看法,更合理的解釋是,他也是混跡歡場的一個普通人,對王朝式微已無多少悲傷。
往昔的繁華不再,反而給杜牧帶來美感,盡管他反對佛教,認為梁武帝“至國滅餓死不聞悟”,贊成唐武宗毀佛,但他對王朝已自顧無能,不足為世用,多次要求外放江南,“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在他的回瞻中,正是梁武帝佞佛留下了江南的形勝:“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在唐代文人眼里,六朝從來都是一個教訓,但對杜牧來說,六朝卻是一個值得追憶的夢,一種頹廢之美。
杜牧的五古、七律都很好,但他最負盛名的形式是七絕。他在語言上尤其擅長組織四字句,構(gòu)成幽美的意境。讀他的詩,人們難以忘懷一騎紅塵、千里鶯啼。這是語言的升華,詩人最終在詩的語言中尋找到存在的家園。
(作者為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