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把救人納入“值不值”范疇來討論,本身就是用經濟思維來評判道德。
英雄救人,若有損傷,媒體報道時似乎總要來一句“稱不后悔”,看上去能量正得很,其實越想越不對味。
最近一個例子,重慶一位貨運列車值班員跳下火車推開鐵軌上的老太太,自己卻不幸失去一條腿。記者到醫(yī)院去采訪,問親戚朋友知道后,有沒有責怪值班員不應該去做這件事的。他說沒有,“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并且當時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做或者不做”。
后不后悔,本來不在救人英雄考慮之中,但它在疑問者的心中是一個問題,更準確地說,是認為英雄應該后悔,這就是我們經常能讀到“不后悔”的英雄事跡報道的原因。
后不后悔,細究起來有兩種意思,都是基于比較,一是損自己而利他人,人己之間怎樣比較,二是被救者的價值與救人者的價值,人與人之間怎樣比較。兩種比較,歸于一句話,“值不值”。
這樣的議題能夠提出,本身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救不救人是可以討論的問題。但這個前提真的存在嗎?“值不值”變成討論中的問題,終究不過是“不要去救”的委婉表示。這個問題表面只是討論什么情況下當救,實際討論的是什么情況下不要救,救與不救要“理性分析判斷”。但生命危難之時,首先還得進行各種判斷,“為何落難,是不是不守規(guī)則”“救起來還能活幾天,作多大貢獻”等等,那就一個臨危救難的事都不會有,因為等你想清楚了,落難者的命也早就沒了。
重慶這個例子中,救人受傷的是29歲的工人,被救的是一位耳聾的老太太。網上跟評中,就有各種見解出現(xiàn):老太太橫穿鐵路,違規(guī)了,不必救;救出老太太經濟價值不高,年輕人傷腿代價太大;一個健康人殘疾喪失勞動能力,工傷基金和單位要大出血,而換來的僅僅是一個不守法的非勞動力多活幾年……“經濟理性”作為基始思維,已經到了剝奪道德底線的程度。
道德經常是一種“非經濟行為”,因為道德意味著付出,意味著犧牲,意味著不計得失,意味著沒有前提。而“經濟理性”則是必須計算的,“投入產出比”“效益”“交易”等等就是計算的內容。尤其電光火石的瞬間,怎樣使救人行為合乎經濟理性,合乎“價值大小比較的結果”,再高的智力也算不了。算不清楚怎么辦,那就要先看看,擱一擱,這才符合“理性”。這樣的理性,其實不過是冷酷,以及另一種形式的瘋狂,理性的瘋狂或偏執(zhí)癥。
用“值不值”來計算,旁人大概可以算救人者與被救者的價值,算救人者的付出與被救者的價值之間的比例關系,這只是冷酷,因為這在很多情況下是在計算一個人的腿、手等部件所值幾何,一個人的命所值幾何,這就與“生命至上”相背離。只要用“值不值”來計算,自己冒任何風險,擔任何代價,都是不值的,因為自己的付出是及身的代價,而他人的幸福不可折算到自己的身上,這是“純損傷”。另外,無論怎樣計算,救人者犧牲,并且無人得救,那就是毫無價值。然而,社會該這樣來評判救難行為的意義嗎?
依稀記起,對救人事件討論“值不值”,是從上世紀80年代初第二軍醫(yī)大學學生張華跳進化糞池救出一位老農民而獻身開始的。討論得以浮出水面,在于個人價值上升的社會大背景?!叭巳藶榧骸钡玫铰鋵?,“我為人人”則被視為經濟交易行為的客觀效果,道德理想被帶上“主義”的后綴受到了討伐,值不值的疑問成為所有救人行為的標配,“見死不救”不時以驚人的畫面震動人心。
把救人納入“值不值”范疇來討論,本身就是用經濟思維來評判道德,就好比討論“正方形有多圓”,用圓來評價方。數(shù)十年過去了,有關道德行為的各種提問,答案不是越來越清晰,質疑則越來越泛濫,社會觀念越來越模糊?,F(xiàn)在,該到了結束將“值不值”當成衡量萬事萬物的標準尺度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