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施洋
說起《洋蔥皮》,大家的第一反應肯定聯想到君特·格拉斯的回憶錄,不過請再仔細一點—德語“Beim H?uten der Zwiebel”,轉到英文“Peeling the onion”、西語“Pelando la cebolla”、中文“剝洋蔥”,都意在顯示他擺了一個深思熟慮的造型,一個強力追究自己的動作;但這里要說的一本書更加內斂,《洋蔥皮》,原文寫作Tela de sevoya,直譯是洋蔥的“布”,也就是“組織”,雖然聽著也有點辣,但多些“空山不見人”的意思,沒有跟人的直接關聯,也不挑明“皮”的多寡遠近,好像很刺激,又聯覺到柔軟—有句塞法迪諺語說,人的弱點是洋蔥皮。
一、緣起
這本書是墨西哥女作家米莉亞姆·莫斯科納(Myriam Moscona)二○一二年出版的尋根故事。二○一六年十月,中國詩人、評論家唐曉渡和楊煉組織年度“瘦西湖虹橋修禊”,在西班牙語詩歌翻譯家趙振江指點下,把目光投向中國—西語世界的詩歌交流,將幾位西班牙、墨西哥、洪都拉斯、哥倫比亞詩人請到揚州,其中就有米莉亞姆(因為比較熟悉了,這里只叫她的名字,但一般是應該稱姓的)。相處的幾天,感覺她有點糊涂任性,比如把重要的戒指落在酒店、剛買的紀念品付了錢忘拿。還有一次在飯桌上,我要換位子讓她女兒坐她旁邊,兩人都連忙擺手說,不用了,我們互相忍了三十多年了。
直到分別后的高鐵上,把她送的書一“坐”之下(西語de una sentada)翻完,我才大概了解她的注意力在什么地方。米莉亞姆在墨西哥電視臺工作,二○○六年得到古根海姆獎金訪問保加利亞等地,尋找當年猶太先民生活和出逃的痕跡,這本書就是那次的“結項報告”。據她說,拿獎金很容易,交作業(yè)居然花了六年,好在效果還不錯,很快加印了三次,而且最主要的是,幫她進行了重新對焦。
二、概貌
米莉亞姆本來是個詩人,在這本書里第一次嘗試了敘事體,老老實實講故事,不搞無端的煽情或者挑釁的叛逆。書不厚,將近三百頁,分一百十六個短章(沒有目錄、沒有數字標記,是我手動肢解的),每篇三五頁,用六個重復的小標題混編在一起,包括:
“風磨”二十八篇,尤其在后半部越來越密集,記錄(噩)夢、幻想、情緒崩潰、“對于彼岸的記憶”,總之,一些神經質、前后時間跳脫的場景,掏出許多懷念和疑問跟家族中的猶太亡靈交流,用恐懼、瀕死和殺人表現對自身存在的不穩(wěn)定感;一方面,似乎向往“一切聞起來很干凈,好像你回到另一個國家,在時間之初曾是你祖國的國家”,另一方面,又清醒地認識到“有比守夜的世界更真實的許多世界”。
“行記摘抄”十四篇,寫下旅行的各種巧合、混沌、感悟,比如出發(fā)前突然接到來自以色列的電話,陌生“表姐”對她到保加利亞之后“應該”拜訪的人詳加指點;在索菲亞見到做拉迪諾語整理工作的“表哥”,有機會觸摸他父親關于流散猶太人文化的大捆手稿;普羅夫迪夫各個旅店客滿時,得到當地拉比的熱情收留;在塞薩洛尼基用西班牙語問路,跟會拉迪諾語的“同胞”接上頭。
值得注意的是,尋根并沒有把一切人和事都浪漫化,米莉亞姆保留了性格里的淘氣和傲嬌:在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主教座堂,人人排隊進到一個神秘的黑色大理石圓圈里祈禱,輪到米莉亞姆的時候,后面戴黑頭巾的女人好幾次戳背催她??梢韵胂螅厝皇墙涍^了墨西哥式的等待,也發(fā)揮了夠本的磨蹭,這一戳,激出她軟中帶硬的“One moment, please”—自然是相當的不爽,但專門用英語斜體寫下來更顯出一種選擇性記憶。
除此以外,“鎮(zhèn)紙”十九篇是她做的文獻功課,補充了很多歷史資料,比如祖?zhèn)鞯?、手抄天主教雙王命猶太人離開國境的諭令,還有現在利用網絡維持古老語言傳統(tǒng)的論壇;“古歌詩”五首,收錄拉迪諾語兒歌、謠曲;“第四面墻”十四篇,穿插了家人的書信,還有偶然獲得的陌生猶太女人的日記。
最重要的一部分,三十六篇“焦距”,記錄了米莉亞姆小時候在墨西哥城跟家人的生活片段:父親被救下開往集中營的火車,輾轉來到美洲,重新站住腳跟;哥哥把家里貸款買的自行車借給路上遇到的小女孩、結果對方再也沒有出現,事實上,小女孩是父親雇來的,目的是教育哥哥一輩子不要輕信別人;母親到哪里都帶著鋼琴、用“受過教育的嗓子”唱歌劇,是歐洲化了的猶太人的代表;“我”跟姥姥吵架拌嘴、互相“虐待”,姥姥很早一句“我不原諒你”到死也沒有改口,跟新的社會和世代永不和解。
這些私人化的故事讀來有趣,乍看并不要緊,放下卻隱隱透出黑洞,攪動著猶太人幾百年間的許多生命。或者說,這是一本沙之書,書頁之間又生出無數的書頁,呈現出一個個我們從前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世界。
三、“胡”言
聯結這些世界的是語言,一種奇怪的西班牙語,就像書名“洋蔥”不叫cebolla,而是sevoya,類似的“拼寫錯誤”在“焦距”里滿篇都是:有些跟西語同音,只是標記的輔音元音有差異,比如“Yo avlo kon el kada noche”跟“Yo hablo con él cada noche”(我每天晚上跟他說話);還有一些發(fā)音近似、個別處吞音,比如briar—brillar(閃亮),剩下一些則完全不認識,甚至查閱了基礎拉迪諾語-西班牙語詞典也沒有收錄,比如“janum”。
這是什么?這就是前面反復提到的拉迪諾語(Ladino),西班牙猶太人使用的語言,跟意第緒語類似,甚至時間更早,使用范圍也更廣,是以色列除了現代希伯來語之外使用者最多的分支。
猶太民族經歷長久的大流散,過著不停遷徙散居的生活,早在第二圣殿時期就有不少來到伊比利亞半島,其中不乏地位很高的家族,跟多個在地民族一起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古代文明。
一直到一四九二年,天主教國王費爾南多謀劃了從西班牙及其領地驅逐猶太人的法令,爭取到女王伊莎貝拉的簽字認可,規(guī)定七月三十一日之前猶太人清理財產(如不許帶走金銀和其他貨幣)從海路或陸路離開。四個月里,二十多萬猶太人背井離鄉(xiāng),猶太史上一個輝煌時代至此結束。
七百多年間,在伊比利亞半島上生活的猶太人被稱作“塞法迪人”,他們使用的就是“拉迪諾語”。這種語言一方面與各個民間拉丁語分支卡斯蒂利亞語、加利西亞語、葡萄牙語、加泰羅尼亞語共同成長,積累了可以通用的詞匯主體,另一方面,又在這些本土詞匯出現時加上希伯來語前后綴(大概類似于摻著說“熱烈歡迎”?),并且主要以希伯來字母書寫。事實上,“拉迪諾語”這個名字本身就是“拉丁”的變體:Latino—Ladino,因為在正統(tǒng)派眼里,講經、譯經要接地氣,伊比利亞半島猶太后裔講的話就是一種近似的民間拉丁語,不知道現在的學術體系能不能接納它為醞釀期的“西班牙語”的一條血脈?
奇特的是,西班牙猶太社團和文化中心被摧毀后,被驅逐著游走到土耳其、希臘、北非等地中海沿岸國家,后來又擴大到波蘭、俄國、非洲和中南美洲一些地區(qū),但拉迪諾語并沒有消亡,而是在演變中保留了中世紀的模樣,到現在還有將近十萬人使用。這大概有點像中國人和日本人通過漢字筆談,只不過媒介是語音,也就是說當他們到了西語美洲,開口也沒太大問題—《洋蔥皮》里就引過奶奶的話:“我現在說的西班牙語,跟你們在西班牙和墨西哥說的西班牙語沒什么兩樣……只不過這里說得很差,特別差……你們不會用事物本來的音響說話?!?/p>
四、“寄”語
歷史上拉迪諾語的文學主要是宗教翻譯、闡釋,有一些宗教詩和抒情詩,據說還有優(yōu)美的口頭文學傳統(tǒng),不過都散佚了?,F在,重新有人在西班牙語篇章中間穿插拉丁字母書寫的拉迪諾語,雖然并不算正確也遠遠夠不上主流,但也成為某種復數的、呼應式的存在:納粹大屠殺導致塞法迪人大規(guī)模消失,加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幸存者逐漸離世,拉迪諾語瀕臨滅絕,反而成為其后裔懷念母系形象的“母語”,組織出好些生動的對話:
—我覺得你不應該在本子上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小東西。
—為什么不行,姥姥,胸大讓你不好意思了嗎?
—別這么說話,你舌頭會干掉的。
—我?我舌頭才不會干呢。
—貓都是豬。
—它們不是豬,姥姥,它們很干凈。
—你知道什么。貓在外面到處走。
—我也是貓。
—你是家貓。
—我是街上的貓。
—我們不是街上的,你別瞎說。
—我是街上的貓,我想跟那只走。
—你會害死它的。
話應驗了。第二天早上,貓死了。
—別犯傻了,做點有意義的事。
—你想讓我干嗎?
—炸奶酪。
—不會。
—哎喲,你記……(后面一段菜譜)
—懂了嗎?
—沒懂。
起初我并不相信米莉亞姆的記憶能保存這么清晰的細節(jié),但靜下心來回想去年過世的姥姥,回想我們二三十年前的生活,好像確實有一個對話的套型,還有光線、氣味、觸感、味道漸次復活,只是我從來沒有試圖去給它們賦形。所以這里陳列了話語、修辭,展現著觀念沖突,但最最重要的只是記錄—通過記錄,對話的舉動和環(huán)境能立體,能穿越時空,能讓個人記憶最終被集體收納;有了這份記錄,代際之間的家族履歷才獲得人類學觀看的價值。
讀這本書,作為一個跟西班牙、猶太、阿拉伯等等文化本來沒有半點“互鑒存在”(“興趣”的拉丁詞源inter-esse)的中國學人,除了智性上的追求,似乎實在談不上立場,也很難擺脫對“流散”和“回歸”的刻板印象,對“身份認同”的不二預期。但是米莉亞姆在揚州接受采訪的時候說到這段眼淚撲簌,好像又讓人很難板起臉孔橫加評價。她不信猶太教,不會希伯來語,對拉迪諾語也只能靠聽說、用一套無所謂規(guī)范的正字法記音,總之,她的傳統(tǒng)是破碎的、斷續(xù)的,似乎都說不上“統(tǒng)”和“傳”?;氐阶孑吀篙叺墓枢l(xiāng),有機緣巧合,有心領神會,但一處老家已經被屢次轉手淪為廉價披薩店,另一處,某大街四十六號樓,拍照、感動、熱淚盈眶,結果被哥哥告訴說記錯了,是三十三號,第二天回去再拍照、感動、熱淚盈眶。這一切,有意義嗎?“赤裸的遺產”(herencia desnuda),她在書里寫到過兩三次,大概是更深的提醒。每一個人、每一個群體,絕對地存在過,但只能相對地被記憶,是一份遺產,但空無一物。對此,她沒有憤怒也沒有熱愛,沒有敏感也沒有傷感,只想起家里的一個偏方:小塊洋蔥皮蓋在傷口上,有助結痂鎮(zhèn)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