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旺
小時候,我是個敏感的孩子。那時我住在董村,我們村很窮,沒工廠,沒副業(yè),所謂養(yǎng)殖大戶和致富能手,只能從報紙和收音機里了解到。我覺得,我們董村是最像農(nóng)村的村子,直到現(xiàn)在,村里依然靠掛在電線桿上的大喇叭廣播信息,大到迎接上級檢查、民主選舉,小到誰家丟了雞鴨、叫孩子吃飯的瑣事,都要到廣播里喊一喊。村中央有個鐵皮小賣部,就在我們小學門口,小時候,我總在那里買鉛筆、小刀、橡皮,也買玩具、斗獸棋、貼畫還有印有卡通人物的紙片?,F(xiàn)在,小賣部還在,只是賣東西的人換成了老店主的兒子。串鄉(xiāng)的商販,每天清晨會沿街叫賣,從前是吆喝、搖著撥浪鼓或敲著銅鑼,現(xiàn)在換成了擴音喇叭,從巷子一頭到另一頭,一遍一遍地喊。我們董村偏僻閉塞,通往縣城的唯一一條公路,離我們村還有三里地。我對那條公路印象深刻,原因是,從我上高中開始,直到參加工作后的前幾年,總共十幾年的時間,每次回家,都要在三里地外的路口下車。父親會準時在路口等我,我下了汽車,騎上自行車,帶著父親回家。某種意義上,對我來講,那條路見證了我的成長,也見證了光陰和世事。
我們董村人是最像農(nóng)民的農(nóng)民。他們勤勞、善良、質(zhì)樸,也因循守舊、膽小怕事,還有那么點兒勢利眼和小聰明。在董村,他們按照固有的方式生活著,耕種、勞作、通婚、生育,自有一套成熟的模式。這套模式來源于“老輩子”——小時候我曾經(jīng)頻繁聽到這個詞“老輩子怎樣怎樣”,在董村人的意識里,“老輩子”代表了規(guī)矩和傳統(tǒng),也代表了尊嚴和正義。
我父親是個優(yōu)秀的木匠,他真的很優(yōu)秀,就像我在一篇小說里提到的,假如他不當木匠,而是去畫畫或者拉小提琴,他一定也會非常出色。父親當過兵,空軍炊事班班長,跟他一批的戰(zhàn)友很多都留在部隊,后來成了很牛×的領導干部。父親沒能留下,因為他沒文化,這也是他后來一直堅持讓我和姐姐讀書的原因。母親沒上過學,不識字,甚至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但她并不笨,她總是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走親戚該帶什么東西、吊孝時怎么磕頭、過年上供有哪些忌諱,她都記得門兒清。即便如今上了年紀,她也會在自己的藥瓶上畫上太陽和月亮,代表白天服用和晚上服用。還有我的姐姐,她對我很好,小時候總替我抄歌詞、替我攢郵票和電話卡,她讓我感到踏實安穩(wěn),后來姐姐去了天津,在那里定居,現(xiàn)在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還有我的鄉(xiāng)親們,董村的會計、赤腳醫(yī)生、牲口把式、小學老師,還有打谷場、麥秸垛、電線桿、煙囪、池塘、水缸、棗樹……
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不外乎想說,我是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長大的。這樣的環(huán)境對我的寫作,對我性格的養(yǎng)成,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如果把小說比作一個人的話,我想,我的成長環(huán)境決定了這個人的骨骼和血肉。
最后,我想說說多年前,午后和陽光。大約在十歲以前吧,許多個夏天的中午,因為擔心我和村里的伙伴兒們下水游泳,母親勒令我在家睡午覺。天氣炎熱,我躺在炕上,母親搖著蒲扇,哄我睡覺。年少時多夢,夢境離奇,彩色的石頭、滔天的洪水、會飛的蛇、長著翅膀的姑娘,都曾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有時會被笑醒,有時則會被嚇醒。
當我醒來,通常已是午后,身邊空無一人,家里人都去地里干活兒,大概出于安全考慮,他們把我鎖在家里。直到現(xiàn)在,我仍時常回想起那樣的場景:我一個人躺在偌大的土炕上,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枕頭上,也落在我身上,世界悄無聲息,安靜極了。在陽光照耀下,我能看見空氣中飛翔的塵埃,它們閃爍著光芒,在空中飛舞,像精靈一樣。我躺在那片陽光中,所有情緒都被無限放大。時隔多年,我很感激那許多個午后,也感激那許多個午后帶給我的恐懼、好奇、平靜、躁動、孤獨、狂歡、歡樂、憂傷……總之,它是溫暖的,帶有憂傷的底色,某種程度上,它是我寫作的靈魂,也是我寫作的緣起和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