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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記

2017-07-27 07:40孟昭旺
十月 2017年4期
關鍵詞:打谷場麥秸桂花

孟昭旺

1

某些黃昏,當炊煙混合在乳白色的霧氣中,漸次在董村上空升起時,少年孟毛總喜歡獨自跑到村口的打谷場,打量夕陽下的村莊。

那時,太陽已經收起多余的光芒,而夏日蒸騰的熱氣尚未散去。躺在新堆成的麥秸垛上,孟毛習慣在嘴里叼一根麥秸,把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迎著晚風悠閑地晃蕩。

他似乎沒什么要緊的事情做。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能有什么要緊的事呢?他來打谷場,不過是因為心里悶得慌。孟毛跟董村別的孩子不大一樣,別的孩子總是整天嘻嘻哈哈到處瘋跑,他們很少像孟毛這樣,一個人到打谷場上發(fā)呆。打谷場平坦而開闊,有風從遠處的田野吹來,吹到臉上,軟綿綿的,孟毛心里就舒坦了許多。他喜歡來自遠方的事物,比方說嘈雜幽暗的車站、建在河岸上的吊腳樓,比方說,冒著油煙的臭干子和有著白色絨毛的毛豆腐。事實上,孟毛從沒見過那些東西,它們只出現(xiàn)在他的想象中,它們時常給少年孟毛帶來一種錯覺,那就是,他的母親并沒有走遠,或者說,他其實一直在母親身邊,就像影子一樣,母親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可是,母親為什么要離開董村呢?孟毛總是對自己提出這樣的疑問。

待得厭煩了,孟毛就跳到地上,在麥秸垛之間穿梭。他喜歡給麥秸垛起一些奇怪的名字:“七月”“竹筏”“郵票”“長沙”,它們之間并無聯(lián)系,但他喜歡那些毫無聯(lián)系的事物。孟毛游走在麥秸垛之間,就像走在虛無的夢境中。

在打谷場上,孟毛會不時朝官道上瞅一眼。如不出意外,他的父親孟令學準會在這個時候轟著羊群出現(xiàn)在樹影中。這個全村聞名的放羊人,保準兒是這副神態(tài)——頭上戴著碩大的草帽,長長的旱煙桿要么含在嘴里,要么跟煙袋綁在一起搭到肩膀上。他一直是這副模樣,不緊也不慢,就這么溜溜達達跟在羊群后頭??傆泻檬碌穆啡?,明明已超過一段路,偏要扭過頭來大聲喊道:孟令學,趕快回家吧,你的侉子媳婦給你來信了!

孟令學知道對方在逗他,便像只膽怯的烏龜一樣,迅速把頭縮在草帽里面,繼續(xù)低頭走自己的路。

那人卻不依不饒:“孟令學,把你的羊賣了,到南方找她去,她不回來你就賴著她,實在不行就揍她,往死里揍,不信還有打不斷的硬骨頭。聽我的,整天放羊有個屁用啊,難不成夜里跟羊鉆一個被窩?”

孟令學沒有回答,這么多年,他已經習慣把自己當成聾子,習慣把自己的嘴巴縫起來。

那人又說:“實在不行就讓‘老鴇子再弄一個過來,這小子太不夠意思,收了你的錢,卻弄了個不著家的,嘖嘖,你這錢算是白花了?!?/p>

孟令學依舊什么也不說,他的頭倒是縮得更低了。直到那人走遠,孟令學才恨恨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把鞭子高高揚起,在空中畫幾個敞亮的圓圈,甩得啪啪作響。

因為右腿有些跛,孟令學的行走通常會多花一些時間,等他在孟毛的視線中徹底消失,霧氣越來越濃,天已漸漸黑下來。用不了多久,星星就會從天邊冒出來,村子里的燈火也陸續(xù)亮起,孟毛便有些不舍地離開打谷場,悻悻地往?家走。

村里的廣播室就在孟毛家的胡同口,路過時,孟毛忍不住踮腳朝窗戶里張望,負責送信的老朱沖他揮揮手說:“別瞅了,瞅也沒有你家的信。”

這些日子,孟毛看起來越發(fā)遲鈍了。老師布置的作業(yè),讓把生詞抄寫三遍,他連一個字也沒有寫,倒是在作業(yè)本上畫了些石榴啊花生啊之類的東西。孟令學再三囑咐讓他把羊圈打掃干凈,撒上一層細沙土,他嘴里答應得好好的,一回頭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整整一下午,都在舉著竹竿驅趕屋檐下飛來飛去的燕子。原本跟同學約好一起去河灘挖泥鰍,他卻一個人跑到打谷場上。

唯一不變的是,這些日子,他每天經過廣播室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朝里頭張望。地里的麥子已經收割完了,新播種的玉米也已冒出嫩芽,可是,他的母親卻依舊沒有消息。這讓孟毛心里隱隱有些著急。

或許她會寫封信來。孟毛想。

2

事實上,那個名叫劉桂花的外鄉(xiāng)女人,留給孟毛的印象短促而模糊。這也難怪,從劉桂花被“老鴇子”賣到董村那天算起,她在孟令學家的土坯房里住過的時間加起來不過半年。把半年的時間分成若干碎片,放到十幾年里頭去——你見過把一杯水倒進水缸嗎?倒進池塘呢?倒進大海呢?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打心眼里,劉桂花是瞧不起董村的,她從來沒有把董村當成她的家。她的家在遙遠的南方,在四川達州某條河邊的吊腳樓上,云南大理的一座寺廟旁邊或是貴州畢節(jié)的山寨里。沒錯,在劉桂花的敘述中,她的家總是變來變去,她總習慣否定自己,用一個新的答案代替前一個,而她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讓人摸不清她真正的家鄉(xiāng)究竟在什么地方。她無法給自己的出爾反爾做出合理的解釋,因此,她給村里人留下了謊話連篇的壞印象。

人們偶爾提起她時,都會撇著嘴說:那個滿嘴跑火車的女人!

在人們的印象中,擅長說謊的劉桂花似乎很少回董村,也很少跟孟令學聯(lián)系。一年四季,她總是在忙,誰都不知道她在哪兒,誰都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傊?,在人們看來,劉桂花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董村對于她來說更像是一家旅店,他們無法確定她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她像一個不太靠譜的遠房親戚那樣,想來就來,說走?就走。

也不是完全沒有規(guī)律。比如說,每年麥收時節(jié),劉桂花通常會回董村住一段時間。也不會太久,從地里的麥子開鐮,到新播種的玉米鉆出嫩芽,滿打滿算十幾天而已——她可是大忙人,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通常,她的出現(xiàn)毫無征兆,而離開的情形也差不多。她總是在某個安靜的深夜,拖著沉重的行李悄悄回到董村。那些連綿而固執(zhí)的敲門聲,驚動隔壁鄰居家的老黃狗,讓它“汪汪汪汪”叫個不停。

孟令學自然是歡喜的,他的嘴巴咧著,滿臉掛著笑,一瘸一拐的腿腳也變得輕快起來。他不聲不響地到西屋抱來柴火,點起灶火,給劉桂花下一碗面條或煮一碗雞蛋湯。他忙著做飯的時候,劉桂花就在里屋坐著,一動不動,她累壞了,她的身體像是銹在炕沿上,就連房梁上來回跑動的老鼠和爬到她肩膀上的蜘蛛,都沒法讓她打起精神。孟令學把做好的飯端到她面前,劉桂花也不客氣,一口氣把碗里的東西吃個精光,這才回過勁兒來。吃完飯,劉桂花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遞給孟令學一支,另一支給自己點上,慢慢地抽。孟令學呢,把煙夾在耳朵上,默默地站在她旁邊,垂著手,低著頭,不時伸手抻一抻炕單或是扯一下劉桂花的衣角。他像一只敏感的蝸牛,一邊試探著伸出觸須,一邊隨時準備退回自己的殼里。

劉桂花心情好時,情況會有些不同。她會主動跟孟令學提起自己在南方的經歷和遇到的一些人。

劉桂花說,小區(qū)看門的老頭兒可真奇怪,每天早晨,他總會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裳,爬到樓頂看日出,鬼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他那么瘦弱,好像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到空中。

劉桂花說,住在隔壁的那個姑娘似乎沒什么事情可做,不用上學,也不用工作,不過,她從來不缺錢,她的衣柜里掛滿了漂亮的衣服,還有,她似乎特別怕黑,即便在白天,也要把全部的燈都打開。

劉桂花說,樓下有個小男孩每天都要到電話亭打電話,他怎么有那么多話要說呢?哦,對,他除了說話還會唱歌,不過,他唱得可不怎么樣,他總是從一首歌串到另一首。他的歌是唱給誰聽呢?

他們的談話大抵如此。劉桂花在說,孟令學在聽,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他們彼此保持著足夠的客氣——哦,也并非完全如此。有一次,他們發(fā)生了短暫的爭吵。那次爭吵是從晚飯時孟令學把筷子摔到桌子上開始的。孟令學把筷子摔到桌子上,這樣的事情可不多見。他不但把筷子摔在桌子上,還用手里的煙袋鍋使勁兒敲著桌子。

他說:“你能不能別去惹那些不干不凈的人?他們給你多少錢?他們的錢跟他們的人一樣不干不凈。你干嗎要那些不干不凈的錢呢?”

劉桂花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她打斷了孟令學,她說:“長沙有一種有名的小吃,叫臭豆干,吃起來特別香,小時候總想買來吃,可惜,那時候的零錢總是不夠花?!?/p>

孟令學沒有理會劉桂花和她的臭豆干,繼續(xù)說:“你總要替孟毛想想吧,畢竟,他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F(xiàn)在,他已經不小了,雖然他嘴上不說什么,其實他心里都清楚。就算你恨董村,就算你恨我,你也不應該恨他啊?!?/p>

劉桂花扭過頭去,盯著院子里的石榴樹說:“嗯,今年的石榴長得不錯,我最愛吃石榴了,在我們安徽鳳陽,石榴可是金貴的物件——你最好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里?!?/p>

孟令學下定了決心,他不但沒有把話咽回肚子,反而在燃起的火苗上加了足夠的油。他再次提到了孟毛,還提到了村里人的風言風語,提到了“臟”和“干凈”,“要臉”和“不要臉”。劉桂花就急了,她從炕上站起來,指著孟令學的鼻子,毫不客氣地罵他“瘸子”,罵他“軟柿子”和“縮頭烏龜”,她還把孟令學比作一坨牛糞,她說,自己跟了他,簡直就跟插在牛糞上沒什么?分別。

她說:“要不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我早就,早就……”

那場爭吵的結果是,孟令學氣鼓鼓地坐在炕沿上,臉上掛著一片陰沉的云彩,他把旱煙袋含在嘴里,一袋接一袋地抽。劉桂花也同樣陰沉著臉,她的臉上掛著另一片云彩。

好在,這樣的狀況不多,也不會持續(xù)太久。第二天一早,孟令學照例做了劉桂花愛吃的南瓜粥,端到劉桂花面前。兩人吃過飯后,便一起下地干活兒了。

和回家時的情形相似,劉桂花的離開同樣悄無聲息。天還沒亮,借著窗外的月光,孟令學和劉桂花悄悄起床,悄悄收拾行李,夜色掩蓋了他們的樣貌、表情和眼神,也掩藏了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的對話低沉而簡短,可有可無的樣子。

“東西都帶好了?”

“嗯?!?/p>

“身份證帶了?”

“帶了。”

“火車幾點發(fā)車?”

“三點半吧,或者四點?”

“餓了自己買點兒吃的,身體要緊。”

“知道。”

“要是有空就往回寫封信,呃,要是忙就算了,沒事兒。”

“哦……”

只有在臨行前,劉桂花才會想起孟毛。她在孟毛的額頭上輕輕親一下。這時候,孟毛的心就揪成一團,像只壁虎那樣緊貼在被窩里,緊張得不敢動彈。房間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孟毛才會從被窩里鉆出來。從窗戶里朝外張望,院子里黑漆漆的,他只能看到兩個模糊的影子,若即若離地朝外走。木門打開,隨即被關上。孟毛就回到被窩里,沉沉地睡去。

這年夏天,少年孟毛并沒有等到母親劉桂花的出現(xiàn)。在眾多的黃昏中,他只等到了歸來的羊群和他的跛子父親一瘸一拐地在夕陽下行走的身影。父親在深夜里對著窗戶唉聲嘆氣的模樣,使孟毛對劉桂花的期待越發(fā)強烈。糟糕的情緒牽絆著孟毛,讓他的心里時而綴著一塊石頭,時而爬滿了野草。

3

沒人在意少年孟毛的心思,董村人都在忙。他們忙著給地里的玉米間苗,忙著除草和殺蟲,忙著把收割下來的小麥賣個好價錢。

一個黃昏,正在莊稼地里忙碌的董村人意外發(fā)現(xiàn),一列長長的馬隊正朝董村駛來。那些馬可真漂亮,它們一律有著棗紅色的身體和長長的鬃毛,馬頭上無一例外地系著轡頭和紅纓。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和黑色的旗幟插在每輛馬車的最前方,田野的風把那些彩旗吹得呼呼飄揚。車上的樟木箱子都上了鎖,一些粗大的鐵架子擺在馬車后面。馬隊緩緩駛進村子,喧鬧的鑼鼓聲驚得屋檐上的麻雀呼啦啦飛向空中。

馬戲團的掌舵姓崔,眉毛濃密,皮膚黝黑,一臉和氣,見到誰都面帶笑容,拱手,敬煙,說辛苦辛苦。那天傍晚,在大隊門口的廣場上,他向人們講述了馬隊的經歷:

河水剛剛解凍的季節(jié),他們從家鄉(xiāng)出發(fā),穿過山谷和平原,一路北上。每走幾天,他們會在沿途找個富裕的村子住上一段時間,至于住一天還是十天,則取決于村民對他們演出的熱情能維持多久。遇到大方的東家,會包場給村里人看,三天五天不成問題,糧食可以敞開吃,菜也豐盛,臨走還能掙些盤纏。當然,不是每次都有這樣的好運氣,有時走到地廣人稀的地界,連續(xù)幾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在荒郊野外露宿或是廢舊的磚窯里熬上幾天更是常有的事情。崔掌舵說,有一次,他們在中途遇上大雨,每個人都被雨水澆得暈頭轉向,他們?yōu)榇藫p失了兩袋小麥、一口鐵鍋和一匹剛出生不久的馬駒。崔掌舵說,那場大雨讓好幾個人得了重感冒,車夫老顧五歲的兒子,也是馬戲團里最小的雜技演員,因為接連高燒失去了聽力,而他自己則落下了風濕的毛病,每到陰雨天氣,他的骨頭就會疼痛難忍,里頭像是插滿了碎玻璃。

最后,崔掌舵信心滿滿地說:“馬戲團里個個都是好手,你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外鄉(xiāng)人的演出在董村引起轟動。很快,人們就不再談論莊稼是不是該澆水,也不再關心新收割的小麥能不能賣個好價錢了,他們見面之后聊得最多的就是那些身懷絕技的外鄉(xiāng)人。

他們說,那個崔掌舵可真厲害,他的眼睛像鷹一樣精,他的皮膚像犀牛一樣硬,你用瓦片扎他的胳膊,他也毫不介意,對他來說,那不過是撓癢癢而已。

他們說,那對雙胞胎兄弟可真有意思,他們的手指被灰色的蹼連在一起,一雙手看起來和鴨掌沒什么兩樣,難怪他們能輕易地爬上木樁,把自己的身體像個瓶子一樣倒掛在空氣中。

他們說,真沒想到,那個沉默寡言的馬夫竟然擅長變戲法,一開始他在你身邊和你聊金黃色印著銅錢的蟒蛇、聊躲在河道石頭下面的螃蟹和溶洞里稀奇古怪的鐘乳石,可是,只要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從你眼前消失了。然后呢,他會忽然從某個地方(比如說箱子里、院墻上或者地底下)鉆出來,面帶微笑地給大家鞠躬致謝。

他們說,馬夫兒子的表現(xiàn)一點兒不比大人們差,他有著松鼠的牙齒和兔子的耳朵,他的身子比泥鰍還要光滑。他最擅長耍雜技,他能用頭頂住幾十斤重的水缸,并像陀螺一樣轉來轉去,要知道,他只有五歲,他的個子還不如水缸高。

他們談論最多的,是崔掌舵的女人,他們說,崔掌舵的女人很了不起,她能夠從牙齒里變出一條一條的彩帶,只要她不想停下來,那些彩帶就會源源不斷地從牙齒中間飄出來,那些彩帶一定是藏在她的肚子里。

他們還說,那女人長得像一只狐貍,你們見過長得像狐貍一樣的女人嗎?

4

比清晨更早一些的時候,當崔掌舵的女人踩著橘黃色的陽光推開那扇竹竿搭起的籬笆門時,孟令學正站在羊圈旁專心致志地撒尿。

石榴樹密密匝匝的枝葉把他的身體隱藏在斑駁的光線中,他的目光正落在羊圈里漸漸擴大的泥濘上,夜里累積的尿液源源不斷地從他體內流走,讓他感到一陣輕松,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起初,女人的到來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以為身后飄過的,不過是晾在鐵絲上的衣服或云彩游走時投下的暗影。直到女人像樹葉般無聲飄落到他身旁時,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尷尬。他不得不停止自己不光彩的排泄,極不情愿地轉過身來。他臉上掛著的不快,透過清晨的薄霧清晰可見。

在孟令學看來,女人的突然闖入毫無道理,因而是不可原諒的。而同樣的情緒也出現(xiàn)在女人心中。此刻,她距離面前這個男人只有一步之遙,這樣的距離足以讓她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孟令學褪到一半的褲子和他白得扎眼的大腿,瞬間把她的臉涂成了紅色。這樣意外的場景是她完全沒想到的,她站在院子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清風吹過,石榴樹枝上的露珠滴到女人滾燙的臉頰上,讓她感到一絲難得的清涼,手里的空口袋在晨風中輕輕搖擺。

良久,女人從石榴樹的陰影中走出來,走到霧氣與陽光的混沌中。她把口袋舉到孟令學面前晃了晃。女人畢竟是女人,臉皮要薄一些,夜晚的演出倒是放得開些,等到第二天,按照規(guī)矩挨家收糧食時,倒有些怕了,更重要的是,女人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窘迫中擺脫出來。

孟令學明白女人的意思,但他并沒有打算立刻給她糧食。他看了看口袋,喏喏地說:“你不該一聲不吭地闖進來?!?/p>

女人一時沒了主意,站在原地,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話。

孟令學指著自己濕漉漉的褲襠,一臉沮喪地說:“我的尿都被你嚇回去了?!?/p>

兩人不再說話,時間似乎突然凝固了。

女人思量了半天,終于開口說:“聽他們說,你老婆去了外鄉(xiāng)?”

孟令學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他說:“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吧?”

女人卻沒有停止的意思:“你有多久沒見過她了?你一直一個人過?”

孟令學不再說話。

女人繼續(xù)說:“你經常到村口去等她?”

女人的話像一根一根的魚刺,卡住了孟令學的喉嚨。孟令學變得支支吾吾,他說:“哦,呃,嗯……你別聽他們胡說,他們就會說三道四,他們……”

女人輕松起來,捂著嘴笑起來,女人笑起來的樣子有些妖,有些媚。

她說:“看不出,你還是個要面子的人?!?/p>

“你叫什么名字?”

“他們都叫我四姑娘,因為我有三個姐姐。在我們那兒,女孩通常沒有名字。”

“哦,四姑娘,四姑娘……”孟令學暗自嘟囔著。

“可憐的羊倌兒,你家里的羊可真多,晚上你跟它們一起睡覺嗎?”女人的語氣里有些挑釁。

“我……我……”孟令學感覺到自己被擊敗了。

孟令學拐著腿走到女人面前。他是故意這么做的,他故意把自己的腿呈現(xiàn)在女人面前。他的臉色很難看,幾乎要哭出來了。

“你好像有點兒難過,小羊倌兒?”女人不依不饒。

孟令學選擇了另一個話題:“你們在這里待幾天?你能張開你的嘴巴讓我看看嗎?我想看看,你到底怎么從嘴巴里變出彩帶來。”

女人笑了笑,張開嘴巴,里面沒有彩帶,只有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看清楚了?”

孟令學點點頭,又馬上搖搖頭:“沒,沒看清。”

女人咯咯笑起來:“真是個狡猾的羊倌兒?!?/p>

孟令學喏喏地問:“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什么?”

“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說你是只狐貍,狐貍走到哪里都會帶著騷味兒。他們還說你為了糧食,竟然……”

女人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嘴唇前邊。孟令學適時閉上了嘴巴。

女人說:“晚上到打谷場找我吧。不過,我先告訴你,那里有很多蟲子,爬到人身上,癢得要死。”

孟令學說:“你不應該在我撒尿的時候闖進來!”

女人用手在他的褲襠里摸了一把,說:“是嗎?那我應該什么時候來呢?”

孟令學慌了,他指著西屋,支支吾吾地說:“糧食……糧食都在那間屋里,你隨便……隨便裝,裝多少……多少都行。”

女人笑吟吟地說:“馬夫老顧的女人懷孕了,幾個月沒嘗到葷腥,能不能把你的羊……”

孟令學沒有拒絕,他已經喪失了拒絕的?能力。

女人突然緊張起來,她說:“那個孩子是你兒子嗎?他一直在窗戶里盯著你,他好像有話要跟你說,他的眼神可真夠嚇人的?!?/p>

5

一只,兩只,三只……

孟毛站在羊圈外頭,喃喃地清點羊的數(shù)量。不出所料,跟昨天比,羊圈里的羊又少了一只。這幾天總有羊失蹤,這已是第三次了。

事不過三,孟毛想,太可惡了,一定要抓住那個長了三只手的家伙,一定要用鐮刀一根一根割掉他的手指,就像割掉墻頭上多余的茅草一樣。孟毛于是想到了鐮刀,在他的想象中,那把烏黑色的鐮刀仿佛天空彎彎的月亮,它足夠鋒利,在暗夜里散發(fā)著冷清的光,伴隨著骨肉割裂的聲音,偷羊賊的指頭掉在地上,禿禿的手掌露出白色的骨頭,斷掉的手指散落在地上,泥鰍一樣緩慢蠕動。想到這里,孟毛得意地笑了笑。他朝屋里望去,他想告訴孟令學,自己需要一把鐮刀,可惜,他并沒有看到孟令學的身影。

孟令學最近似乎有什么心事,他的魂兒好像丟在了什么地方,他總是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他說話時,似乎從來沒有經過思考,他說出的話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

早飯時,孟令學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董村要下雨了。孟毛朝外頭看看,明明是個大晴天,太陽曬著屋頂,怎么會下雨呢?孟令學也被自己的這句話嚇了一跳,于是趕緊給自己點了一袋煙,躲到里屋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臉緊張地囑咐孟毛說,最近沒什么事就不要到打谷場去,場邊的池塘里淹死了一對外地人,夜里能聽到他們的哭聲。除此之外,他嘴里還會忽然蹦出一些奇怪的詞語:葡萄啊瀑布啊柳葉啊櫻桃啊之類的東西,他還提到了小鹿,提到了跳躍的兔子和渾身騷臭的狐貍。孟毛不知道父親在說什么,這些詞語讓孟毛的頭上蒙了一頭霧水。

除了沒頭沒尾的敘述,讓孟毛感到奇怪的,還有孟令學的變化。這個跛子很少像現(xiàn)在這么臭美,他花了足足五塊錢,在理發(fā)館把頭發(fā)染成了油墨的顏色,又用剃刀把邋里邋遢的胡子刮干凈,他看上去精神煥發(fā),就像三十出頭的樣子。每天傍晚,他準會把自己關在屋里,用清涼的井水一遍一遍地沖澡,把那些膻腥的羊糞味沖得一干二凈。然后,他會從箱子里翻出皮鞋穿上。那雙皮鞋是孟令學從部隊帶回來的,此前,他只在劉桂花進門的那天穿過一回。那雙皮鞋足夠氣派,咔嗒咔嗒的響聲像一首響亮的樂曲,他伴著樂曲走得滿懷信心,他的跛腿因此可以忽略不計。盡管做了充足的準備,每次臨出門前,孟令學仍要對著鏡子照半天,左瞅瞅,右看看,直到自己心滿意足為止。

一切準備妥當,他就扛著長凳到廣場上去。外鄉(xiāng)人的演出會在半小時之后準時開始。

6

那些日子,吸引人們注意的還有崔掌舵的?女人。

圍繞這個神秘的女人,人們心中的疑問一個接一個,他們樂于自作主張地為那些問題找到合適的答案,然后在新的問題上發(fā)生爭論,吵得面紅耳赤。

人們說,那個能夠從牙齒中變出一條條彩帶的女人,在每天的演出結束之后,就會變成一只妖艷的狐貍,她有著藍色的眼睛黃色的鼻子,她的尾巴足足有九條,她身上騷臭的味道在幾里地以外都能聞到。

人們說,那是一只神通廣大的狐貍,她只需要在男人耳邊輕輕吹一口氣,他們就會被她迷倒,那只妖艷的狐貍不但吸走了董村男人的陽氣,更吸走了他們家里的小麥、高粱和小米。

人們說,那只狐貍把董村徹底攪亂了。張鐵匠昨天夜里下手打了她媳婦,可憐的女人整整叫喊了一夜,一大早便哭著回娘家去了;牲口販趙三的老娘被他氣得臥床不起,已經好幾天不吃不喝,估計活不了幾天了;放羊的孟令學每天都會牽一頭羊交到那只狐貍手上,他的兒子孟毛正在四處尋找偷羊賊呢。

孟令學好像沒有聽到那些謠言。那些日子,他的耳朵變得越來越背,即便人們在背后指著他的脊梁大聲說話,即便人們當著他的面咬耳朵嚼舌根,他也聽不見。那些日子,他不再到外頭去放羊,也不再到大隊門口的石頭上坐著聊天。他很少出門,他把自己關在家里,有時候在院子里焦躁地走來走去,有時候一個人坐在石榴樹下發(fā)呆,有時候呢,就什么也不做,只是趴在炕上睡覺,從晌午一直睡到日頭偏西。

只有晚上,孟令學才會恢復往常的模樣,只有晚上,他那丟掉的魂兒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體里。那時候,他已經習慣了在夜里出去走走,他對孟毛說,天氣太悶了,他感覺自己喘不上氣來,他簡直想把自己的肚子切開,在空氣中晾一晾。他沒有告訴孟毛,他去了哪里。但是,從他頭發(fā)上掛著的碎麥秸可以看出,孟令學必定去了打谷場。這不是什么新鮮事,據(jù)說,村里的男人最近忽然迷上了麥秸垛里頭的蟋蟀,他們三三兩兩地前往那里,目的是要尋找一種名叫油葫蘆的大肚子蟋蟀。

還有人說,張鐵匠就是在那里捉蟋蟀時被他媳婦發(fā)現(xiàn)的。

7

少年孟毛走在通往打谷場的路上,是在一個月色凄迷的夜晚。廣場上的演出已經接近尾聲,漸漸遠去的鑼鼓聲混雜在四處彌散的霧氣里,在空氣中若隱若現(xiàn)。

因為有霧,孟毛眼前的事物模糊不清,田野、樹木、村莊、河流都不再是白天的模樣,統(tǒng)統(tǒng)蒙上了一層灰黑色的紗。孟毛走得不快,那些模糊的事物在他身旁,像一個接一個碩大的剪影,無聲地輕盈地向后退去。在村口那條細長的黃土路上,隱隱約約地,孟毛的眼前再次浮現(xiàn)劉桂花飄然而至的身影。他看到的是一個并不確切的身影。有時候,他看見母親在細雨中孤獨地前行,濕漉漉的頭發(fā)緊緊貼在額頭上,她似乎正在抽泣,淚水混合著雨水,順著臉頰緩緩流淌。有時候,他看見母親正對著鏡子梳頭,她的房間狹窄而幽暗,她的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在北方不常聞到的茉莉花的香味兒,在凌亂的房間里,他還看見一雙貪婪的手正在母親身上游走。有時候呢,他又看見母親跟董村所有的婦女一樣,在田野里割麥子或是端著大盆在池塘邊洗衣服,她干活的時候,顯得心不在焉,她總是停下手里的活兒,站起身來朝四周看看,憂傷的眼神像流水一樣。

正如想象中那樣,鄰近打谷場,他看見了一瘸一拐的孟令學。這個跛子今天心情不錯,一邊走,一邊啪啪地打著響指,朦朧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并在他身后留下長長的影子,影子很淺,薄薄的如同一頁脆弱的紙片,一陣風都能把它吹得支離破碎。孟毛沒有出聲,此刻,他不想擾亂滿心歡喜的孟令學,他眼睜睜看著父親從他身旁經過,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順著父親來時的方向,孟毛看見在離他不遠的麥秸垛旁,一只山羊正在低頭啃食地上的月光。

他徑直走向麥秸垛,他想看看,麥秸垛的里頭,到底藏著怎樣的狐貍,他想看看那只狐貍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樣,長著九條尾巴。他還想牽回那頭羊,他曾經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捉住那個偷羊賊,并讓他嘗嘗手指被鐮刀割掉的滋味。此刻,他距離麥秸垛只有三米、兩米、一米……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手里的鐮刀上,鐮刀的木柄有些松動,經過一個漫長的雨季,那把鐮刀已經沒有想象中那么鋒利,刀刃上的銹跡讓孟毛隱隱擔憂,它能順利割掉一把稻草嗎?

麥秸垛后頭,女人正不緊不慢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孟毛就站在她的身后,他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她。他不想過于倉促,他熟悉打谷場的地形,想要從他手上逃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就這么盯著她,透過朦朧的月光,他看到女人模糊不清的背影。他還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兒,雖然味道很淡,但他還是聞到了。孟毛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他再次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在她回到董村的那些寶貴的夜晚,孟毛躲在被窩里偷偷盯著母親。很多時候,他看不到母親的相貌,他看到最多的,就是一個又一個這樣模糊的背影。母親回家的日子里,他也總能聞到這樣淡淡的茉莉?花香。

女人轉過身來,隨即發(fā)出一聲尖叫。她被孟毛手里的鐮刀嚇壞了。

“你能不能親我一下?”孟毛說。

“你說什么?”女人沒有聽清他的話,或者她聽清了,只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毛忽然暴躁起來:“我讓你親一下我的額頭!不然我就宰了你!”

女人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走到孟毛身旁。她把孟毛的頭埋進自己懷里。她沒有理由拒絕孟毛的要求,面前這個倔強的孩子令她恐懼。

孟毛從她的懷里掙脫出來,他忽然沒了力氣。就在女人正要親他的一瞬間,他的眼淚突然失去了控制。這讓他對自己感到失望,他又看了看手里的鐮刀,他想,那真是一把令人失望的鐮刀,也許帶上它原本就是一個錯誤。

孟毛放棄了自己的要求,他從女人的懷里掙脫出來,像一只受傷的小獸那樣,落荒而逃。

在跑回家的路上,孟毛把那把鐮刀朝遠處扔去,鐮刀落到旁邊的麥秸垛上,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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