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

2017年5月初，本刊編輯部接到了一個名叫劉敏的母親的傷心求助。在電話中，這位母親哭訴：“我的女兒自殺了，她忍受了十年的苦，我真恨不得隨她一起去死啊?！?/p>

這位母親的女兒名叫楊曉慧。自殺之前，楊曉慧泣血寫下了長達3萬字的遺書，一字一句地向母親講述這十年來她被性侵的經(jīng)歷。直到此時，楊曉慧的母親才得知，女兒年少的心中竟然承受了這么多委屈和屈辱，而自己竟然沒有察覺。

日前，本刊特派記者面對面采訪了這位遠在北京打工的媽媽，我們記錄的每個字，都是根據(jù)這位母親的講述，做出的如實記錄——

媽媽的幸福在訴說，繼父是天下最好的人

楊曉慧的母親名叫劉敏，1968年出生于河北省榆林縣，高中畢業(yè)后，隨丈夫來到南京市打工。2000年，32歲的劉敏生下了女兒楊曉慧。

曉慧三歲那年，父親染上了賭博，不僅荒廢了工作，還輸?shù)袅思依锼蟹e蓄。2004年，劉敏和丈夫離婚，之后，帶著曉慧來到無錫投奔姑媽。劉敏很快在一家超市找了份理貨員的工作。

2005年春天的一個深夜，劉敏躺在床上聽廣播節(jié)目。劉敏喜歡聽一檔深夜傾訴的欄目，那晚，一個男子聲音伴隨著他憂傷的故事走進了劉敏的心房——

男子開了一家小公司，事業(yè)有成，夫妻感情很好。一年前，妻子因紛爭被人刺死。妻子死后，他愛上了慈善事業(yè)，希望能用這些善舉為死去的妻子集福。每年，他都把賺來的百把萬拿去資助山區(qū)孩子們的教育。男人在廣播中說：“每當看到那些小孩子用稚嫩的文字給我寫信，我就感到付出再多也值得。我要好好努力賺錢，幫助更多失學孩子讀書?！?/p>

靜夜里，這位陌生男子對逝去妻子的愛，以及他對陌生孩子們的情義，無不讓劉敏感慨：這樣的好男人，世上罕有。劉敏對這個男人念念不忘，三天后，她通過節(jié)目編輯，找到了這位男人的聯(lián)系方式。

劉敏跟他發(fā)了短信，兩人一聊如故，很快見面。這名男子名叫謝剛強，無錫人，經(jīng)營木材家具生意。2006年秋天，兩人領(lǐng)證結(jié)婚了。婚后，劉敏和女兒住進了謝剛強的大房子里，謝剛強也曾勸過讓劉敏回家做全職太太，可是經(jīng)歷過婚姻傷痛的劉敏堅信女人一定要有屬于自己的事業(yè)，即使這份事業(yè)收入再微薄。謝剛強不僅對自己很好，對女兒楊曉慧更是視如己出。他甚至對劉敏說：“咱們不要孩子了，省得你會擔心我對曉慧不夠好。這輩子，曉慧就是我唯一的女兒，以后我的家產(chǎn)也都給她?！?/p>

2007年，楊曉慧上小學一年級了，因為劉敏晚上十點才可以下班，謝剛強主動承擔起了接女兒放學、給她做晚飯和帶她學習的重任。感動之余，劉敏經(jīng)常抱著女兒說：“曉慧，等你長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順你繼父?！笨墒?，根據(jù)楊曉慧的遺書，這個完美的男人卻就是從楊曉慧8歲開始對她有了第一次性侵犯。

“那天晚上，我剛做完作業(yè)，大概九點多吧。爸爸讓我去洗澡，那時候我很小，沒有洗澡鎖門的習慣。突然，爸爸推門進了浴室，他說：‘我來給你送衣服。可是，他送完衣服并不走，他拉開淋浴室的玻璃門，說我?guī)湍愦甏瓯场Ｎ覜]有多想，就讓他給我搓背。爸爸幫我搓了一會兒背，又要幫我搓大腿的灰……直到我長大，我明白，那應(yīng)該是他對我的第一次身體侵犯?！?/p>

——摘自楊曉慧遺書

因為楊曉慧當時年幼，所以也沒告訴媽媽這件事。那之后，謝剛強對楊曉慧更好了，經(jīng)常給她買各種好吃的和漂亮衣服。

謝剛強對楊曉慧親昵，劉敏不僅不覺得異常，反而欣慰：人人都說，孩子是婚姻的紐帶，既然謝剛強這么喜歡楊曉慧，那這個女兒也可以幫她維系婚姻了。

2008年夏天的夜晚，熟睡的楊曉慧忽然感到有人在摸自己，她醒了，暗夜里，她看到繼父竟然正在摸自己的臉。楊曉慧喊道：“爸爸，你干嗎?。俊敝x剛強說：“我看到你把毛巾被掀翻了，給你來蓋蓋?！蹦且灰梗瑮顣曰蹧]有再睡著，回憶著那撫摸，九歲的她有些說不上來的惡心。

在隱忍中長大的女孩，成全母親乖乖保密

一轉(zhuǎn)眼，楊曉慧十歲了，她發(fā)現(xiàn)，她洗干凈的內(nèi)衣內(nèi)褲上，經(jīng)常會有很重的煙味，這讓她很郁悶，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一次放學，楊曉慧用鑰匙打開門，謝剛強正在沙發(fā)上聞著手中的衣物，見楊曉慧進門，他急忙將衣服丟在了地上，楊曉慧看到，那正是自己的內(nèi)褲。楊曉慧明白了自己內(nèi)衣上有煙味的原因，家里只有謝剛強喜歡抽煙。一時間，楊曉慧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說，十歲的她甚至都搞不清謝剛強這樣到底是為什么，他是對還是錯。

兩個月后的一天，謝剛強接楊曉慧放學。路上，一輛面包車為了躲一個行人，突然朝謝剛強這邊沖了過來。為了保護楊曉慧，謝剛強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撞來的面包車……那一次，謝剛強脊柱和左手骨折，在醫(yī)院治療了很久。繼父舍命救繼女，這件事，不僅讓劉敏和楊曉慧感動，整個社區(qū)更將此事樹立為當年的社區(qū)愛心頭等大事，廣為流傳。

休息了兩個多月，謝剛強的傷痊愈了。因為經(jīng)濟不景氣，謝剛強的公司生意日益變差。這一年，謝剛強將公司轉(zhuǎn)讓出去，自己在家炒股票。這樣一來，他的空閑時間更多了。

“11歲開始，爸爸不僅喜歡摸我的胳膊和大腿，他竟然開始摸我的胸部。有一次，我睡著了，他突然蹲在我的床前撫摸我的胸，我說不要，他像個孩子一樣哀求我：‘求求你，曉慧，爸爸就摸一下，不然睡不著。爸爸救過我的命，我不能這么小氣，我當時想，摸一摸不是什么嚴重的事，就答應(yīng)了。而且媽媽也會經(jīng)常撫摸我啊，這是愛吧?！?/p>

——摘自楊曉慧的遺書

盡管單純的楊曉慧默許繼父的行為，然而，天長日久，她還是覺得很壓抑。她很想找人問問。

終于，楊曉慧問媽媽：“媽媽，一個男人喜歡女人的胸部和大腿，這意味著什么？”

劉敏本來文化程度不高，她不僅沒對女兒這個問題提高警惕，相反，她嚴厲地罵女兒：“你才五年級，腦袋里都想些什么啊？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我跟你說啊，你要好好學習，不要亂想！”劉敏為了防止女兒看言情劇走歪路，她把家里的電視送給了朋友?？吹綄W校給孩子們發(fā)了生理教科書，劉敏很反感地將書扔了，然后說：“現(xiàn)在學校都搞些什么，還發(fā)這些書，就是這些把孩子教壞了。”被母親吼了一頓后，楊曉慧再也不敢問母親了。白天，謝剛強是個一百分好男人，他細心照顧劉敏和楊曉慧，體貼入微。可是到了他和楊曉慧獨處時，他卻越來越大膽地對楊曉慧摟摟抱抱，甚至親吻。每次猥褻完，謝剛強都哀求楊曉慧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

“我越來越害怕和爸爸獨處，可是媽媽總是很忙，經(jīng)常不在家。每一個骯臟的親吻都像一份考不及格的試卷，讓我只想把它們藏起來。我總想著，也許明天就會好吧，可是明天卻依然繼續(xù)……”

——摘自楊曉慧遺書

因為羞恥害怕，楊曉慧聽了謝剛強的話，沒告訴任何人。楊曉慧的乖巧助長了謝剛強的囂張。楊曉慧13歲那年暑假，劉敏因膽結(jié)石住院，謝剛強趁機強奸了她。

青春暗傷，讓楊曉慧原本活潑燦爛的性格也漸漸陰郁自卑。她上課經(jīng)常走神，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班主任為此幾次找到楊曉慧談心，詢問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楊曉慧因為覺得羞恥，對班主任老師什么也不肯說。

2014年，楊曉慧上初二了，她問媽媽：“媽，你覺得繼父是好人嗎？”劉敏篤定地說：“當然！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每年做慈善事業(yè)都要花好多錢，他把全天下的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孩子?！眲⒚羲枷牒軉渭儯龍孕胖x剛強是個360度無死角的好人。殊不知，世上沒有完美的人，任何人都有或多或少的陰影面。

所有路都被堵死，花季女孩以死叩問

實在難以忍受繼父的騷擾和折磨，楊曉慧鼓足勇氣，以表妹的名義問幾個要好的女同學，楊曉慧說：“我表妹那天和我說，她遭到一個叔叔的身體侵犯，你們覺得她應(yīng)該報警嗎？或者去告訴老師？”沒想到，幾個女同學紛紛讓楊曉慧勸她的表妹最好別鬧大。一個女同學說：“這種事傳出去，丟人的都是女生。你不知道嗎？前幾年，我們學校一個女生被老師耍流氓，女生報警了，最后證據(jù)不足，老師什么事都沒有，女生卻從此抬不起頭了，同學們都說她身體臟，最后那女孩轉(zhuǎn)學了。聽說，后來瘋了?！睏顣曰鄄桓以偬崞疬@事。

“媽媽，如果我將這些告訴您，或許您再也不會感到幸福了。我不能講。我一次次跪下來求爸爸，我對著他不停地磕頭，額頭都磕破了，我說你不要再這樣了，求求你?？墒?，他根本不聽我的，我好絕望……”

——摘自楊曉慧的遺書

為逃避繼父，楊曉慧向母親提出請求：“媽媽，我想去國外讀書，或者去外省的城市讀大學……”劉敏答應(yīng)了。可是，沒過幾天，劉敏告訴女兒：“你爸爸不同意，他擔心外面壞人太多，讓你就在南京上大學。而且你爸還說，他在南京正好有一套房子，到時候我們?nèi)野徇^去。你看你爸，對你真是好！”楊曉慧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雙手揉搓著衣角，內(nèi)心翻江倒海。楊曉慧收到班上最帥的男孩遞來的情書，是她很喜歡的男孩子。她卻殘忍地拒絕了這份美好的愛情。楊曉慧在遺書里說：“我配不上他那么純凈的愛情?！?/p>

17歲的女孩，應(yīng)該是身著白裙在陽光下跳舞的年紀，楊曉慧的生命卻走到了黑暗的盡頭。

2017年春節(jié)后，楊曉慧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謝剛強帶她去小門診做了人流手術(shù)。術(shù)后，因休息不好，楊曉慧患上盆腔積液，每天都感到小腹隱隱作痛。身體的痛楚和精神的摧殘，讓楊曉慧終于想到了自殺。用她的話說：“我似乎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2017年5月5日，楊曉慧在臥室衛(wèi)生間里決絕地用鋒利的裁紙刀劃破了左手腕動脈血管，這個世界對于她而言，一點也不值得留戀了。等到母親發(fā)現(xiàn)時，楊曉慧早已面色蒼白，因失血過多死亡。

面對女兒長達3萬多字的遺書，劉敏悔痛萬千。她后悔自己忙于工作，疏于對女兒進行溝通和交流，竟讓女兒在天大的凌辱中忍受了這么多年，最終用死結(jié)束了這一切。面對記者的采訪，劉敏痛哭流涕：“我一直教育孩子要懂事，她就是怕我傷心，才把這事兒在心里憋了這么久。是我害了她啊……”

謝剛強在悲劇發(fā)生后，不知去向。劉敏拿著女兒的遺書報案。民警雖然很同情她們的遭遇，但是終因證據(jù)不足沒有立案。對此，劉敏并沒有放棄，她一邊搜集證據(jù)，一邊在苦苦尋找謝剛強。

如今，絕望傷心的劉敏離開了無錫，先回到老家河北榆林縣，近期到北京打工。望著無邊黑夜，思念女兒的她無法睡去，她在經(jīng)受的煎熬中體味著女兒這十年經(jīng)歷的暗夜，淚流滿面，痛徹心扉……

（因涉及極度隱私，文中人名和單位名稱均作了技術(shù)性處理）

[小編發(fā)言]

截至記者發(fā)稿，謝剛強依舊沒有露面。我們撥打他的電話，提示為關(guān)機。事情的原委，是非曲直，謝剛強是否涉嫌犯罪，自有司法機關(guān)作出判決。本文所有內(nèi)容全部根據(jù)劉敏講述以及楊曉慧遺書采寫完成，在這里，我們代表劉敏向謝剛強做出呼吁，如果你有不同說辭，在看到本文后，你有話要說，請你及時現(xiàn)身。

[專家發(fā)言]

中國櫻飛心理專家王可：我們每年都會接到許多女性遭遇性侵的案例。在少女性侵案中，幾乎98%的少女會選擇沉默。一方面是因為女孩子無論在體力上還是在心理上都不具備反抗的能力，甚至有的女孩根本就對“性”沒有認識，以為只是“游戲”；另一方面，也因為女孩對“性”有羞恥感，認為自己被性侵，是無法啟齒的丑事。再加之成年異性的誘騙或者恐嚇，所以，很多遭性侵的青春期女孩都不會報警。正是因為沉默，女孩們心中的壓力無法釋放，許多人都會選擇自殺這條路來獲得解脫。

我們也呼吁家長，如果家有女孩，父母首先要對性有正確認識，對孩子及時進行性教育，對孩子提出的性問題不能采取責罵或者躲閃態(tài)度。父母應(yīng)當明白，正確了解性知識，孩子才能懂得保護自己。其次，不要把女孩交給除親生父親之外的成年異性單獨相處太久，而且要告訴孩子，一旦遭到他人身體侵犯時，一定要告訴爸爸媽媽或者老師。尤其是再婚家庭，作為母親，要正確對待女兒和繼父的關(guān)系，做到親疏有度，客觀建立女兒和繼父的關(guān)系。最后，本刊更呼吁有關(guān)部門，考慮建立一個為青少年傾訴隱痛和秘密的暢通渠道，從社會層面防范性侵事件引發(fā)的悲劇。

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