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人們都說村口的老榆樹成精了,有神。
老榆樹很老了,老得粗壯的莖干歪倒在地上,再向上長出枝條,成為樹。也就是說,從老榆樹身上發(fā)出的枝杈,又都成了樹,圍繞著老樹干,長向四面八方。遠望,如一片林子。
春天,人們捋嫩葉,做糊涂面條;捋榆錢,嘗鮮。“老榆樹有神哪,不怪罪嗎?”有人疑惑。就有人說:“沒事,老榆樹活人,幾輩子了,都吃喝他的樹葉、榆錢,只要不動他的大枝壯條。”
還有人說:“捋一捋,算是給老榆爺撓癢癢,他舒服,長得更旺勢?!?/p>
說這話的是牟介中。他對老榆樹敬重,防著別人的傷害。“老榆爺”也是他叫出來的,大家也都順口這么叫了。遛彎兒去,碰面打招呼,就說,老榆爺?shù)紫隆D抢?,有桌凳,石頭的,可以談古論今。還有秋千、吊床,孩子們玩著、笑著,笑聲跑到了樹葉里面。這些,都是牟介中擺置的。他說,老榆爺好著呢,在樹下玩,空氣好,安全。
說起老榆爺?shù)暮?,牟介中能說好多好多。比如,民國三十年年饉,人們沒有吃的,就吃老榆爺。那時候,老榆爺已經(jīng)很粗實,葉、榆錢,都可以吃;還有樹皮,搗碎,磨成面,摻和到紅薯面里,黏,甜。村里人約定,只砍削枝條上的皮。怕外村的人來刮樹皮,老保長就領著人日夜看護。有一年夏天,袁店河發(fā)了大洪水,溝滿河平,人們就上了老榆樹,或者拽著樹枝,吃樹葉……
牟介中說:“要是沒有老榆爺,不知道多少家就沒人在這里喝茶蕩秋千啦!”他感嘆一聲,望著頭頂?shù)睦嫌軤?。人們也往上看。有風來,枝葉婆娑,一片鳥鳴。
可是,要“大煉鋼鐵”了,上頭決定砍伐老榆樹。村里人不愿意,特別是老頭老婆們。人們就打了地鋪,睡在寒風里,輪流看護。上級做村干部的工作,一家一家地做……終于做通了。可是,沒有人去砍樹。好不容易動員了幾個年輕人,也不好砍──大斧頭砍上去,就一道縫;油鋸嘩啦一聲就卡住了!老頭老婆們就又圍攏上來,說這是神樹,砍不了是天意,不能砍伐!
上頭領導很惱火,堅決要破除迷信,就向住羅漢山上的某部隊求援。部隊調來了工程兵,開了一輛大鏟車。轟!轟!轟!大鏟車離老榆樹還有一段路,忽然熄火了,跳下來個年輕人,左看右看,找不出毛病。領導準備再找老兵時,牟介中從圍觀的人群里出來了:“我來試一試!”
牟介中那時候復員回村三四年了,他在東北服役當過坦克兵。他說東北老冷,冰面上都能過坦克。他會開坦克,懂得多,復員后就開公社的東方紅拖拉機,嗡嗡叫。──牟介中沖那個戰(zhàn)士一笑,上了鏟車,搗鼓了一會兒,突突突!鏟車又發(fā)動了,轟轟轟,向著老榆樹開來。人們就戳指頭,罵:“你個鱉孫!”
可是,鏟車又熄火了。再試,還是熄火。好不容易動了,鏟車抵住樹腰,又熄火了。領導要發(fā)火,駕駛樓的門一開,牟介中滾了下來,捂著頭,喊:“疼??!疼!”
部隊上的兵再上去,還是發(fā)動不了……人們就呼地圍繞了樹:“神樹啊,不能動!”
老榆樹就保留下來了。
也怪,鏟車倒回去,倒很順利。
幾天后,牟介中也不頭疼了。
人們就傳開了,說老榆樹有神,動不得。
幾十年后,牟介中接待了一個老兵,就是當年開鏟車的那個兵。他們兩個都老了,圍住老榆樹看,笑,互相指點著對方:“你呀,你呀,哈哈!”那人一下一下地拍著樹,發(fā)出久別重逢的感慨。牟介中抱著那人,附耳說:“兄弟,多虧了你呀……”
哈哈哈,兩人大笑,在樹下喝小酒。人們不知道他兩個笑什么。
他們老了。老榆樹也老了。有年春天,有個大領導來視察,也看老榆樹,說:“這是能讓人記住鄉(xiāng)愁的地方……”
牟介中一臉的淚水。
在大家眼里,牟介中是個怪老頭。夏天蚊子多,牟介中不用蚊香。他用艾,熏上一把,滿屋子彌漫著淡香。還有一法,也是他用的:裸坐正屋,里間睡房大開,吸引蚊子來,任憑呼朋引伴,嗡嗡嚶嚶,落滿身子;忽然間猛起,投身睡房,速閉門,關蚊子于正屋。
我每回老家,遇上叫不出名字的樹和草,牟介中都能講上來,一套一套的。我問他:“怎么知道這么多?”他一笑:“瞎說的?!泵鎸ξ业陌l(fā)愣,他又一笑:“反正你也不知道……”
不過,我查過資料,他說的都對。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