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秋香
在《紅樓夢評論》中,王國維先生以叔本華“生存意志論”為基礎,引入老子和莊子的觀點,提出人生之痛苦在于欲望。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莊子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蓖鯂S進一步提出:“憂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憂患與勞苦者,人人之所惡也。”“生活之本質(zhì)何?欲而已矣。”因欲望而產(chǎn)生的苦痛和迷茫常常會引發(fā)悲劇,悲劇的價值就在于展示人的欲望與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與矛盾,進而揭示人處于紛繁世界中所面臨的種種困境,這困境不僅來自于外部世界的沖突,也來自人的內(nèi)心世界。作為人生投射的電影作品,對于人之欲望和欲求不達的悲劇性主題有著多種表現(xiàn)形式,這種悲劇意味在王家衛(wèi)的電影《阿飛正傳》中,有著豐富而深刻的體現(xiàn)。本文試圖用王國維美學思想對這一作品中主要人物的悲劇性進行解析。
長達百余年的殖民歷史造就了香港的“無根”身份,盡管香港已于1997年順利回歸,但可以說,這種“無根”的漂泊感始終縈繞在香港人的心頭。王家衛(wèi)電影《阿飛正傳》完成于1990年,電影內(nèi)容反映的是1960年代香港年輕一代“漂泊”“尋根”的精神狀態(tài),其實也映射了20世紀90年代香港人的思想狀態(tài)。電影《阿飛正傳》中,無論是主角旭仔、傳統(tǒng)女性蘇麗珍、舞女露露,還是旭仔的繼母,他們的身上都體現(xiàn)了某一種欲求與追尋、希望與失望、迷茫與壓抑的悲劇性特質(zhì)。這種悲劇性與個人命運有關,與性格特質(zhì)有關,也與當時的大環(huán)境息息相關。各種因素錯綜復雜,造就了每個人各不相同但同樣令人唏噓的悲劇性命運。
一、旭仔:虛幻的“無腳鳥”
王國維認為,人生痛苦的根源即在于人有欲望,對欲望追求的過程是痛苦的;一旦欲望滿足之后,人又會產(chǎn)生一種空虛和厭倦。因此,人生就在這種苦痛與厭倦的兩端不停地游走循環(huán)。旭仔的身上非常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人生在苦痛與厭倦之間的“鐘擺”式往復,而這種往復都是圍繞欲望展開的。
由張國榮飾演的旭仔是一個浪蕩公子的形象。他一出生即被生母拋棄,由繼母撫養(yǎng)長大,雖衣食無憂,但母愛的缺失讓他始終無法擁有正常的交際與情感。他有著帥氣的外表、迷人的氣質(zhì)和高超的挑逗技巧,但是在與每一位女性在一起之后不久,又會心生厭倦,繼而與之分手。他的生命就在一次次的游戲、捕獵與拋棄之中循環(huán)往復。
旭仔的悲劇性首先在于小欲望滿足后的空虛。因為被生母拋棄的遭遇,他也一次次地拋棄身邊的女子,無論是傳統(tǒng)女性蘇麗珍還是開放的舞女露露,他都能輕易俘獲,又隨意拋棄。這可以視為對生母拋棄他的報復,但更多的是因為與這些女子在一起后,他內(nèi)心的需求仍然不能被滿足。片中的“對鏡獨舞”十分貼切地傳達出他的這種空虛與厭倦感。在死一般的寂靜中,他打開唱機,隨著音樂跳起了慵懶的舞步。他的表情投入、沉醉,仿佛人生的一切苦痛都在音樂和舞蹈中得到短暫的消融。
旭仔的悲劇性還在于大欲望不可能滿足的絕望。他身上最大的悲劇性在于,作為浪子的他并不是徹底的無牽無掛、看破人生,他一直尋找的“根”是他的生母,為此他不惜與養(yǎng)育他的繼母多年為敵,母子關系始終處于冰點。旭仔最為看重的這個“根”最為虛無,繼母已經(jīng)告訴他:“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怕你傷心,他們根本就不要你?!钡?,旭仔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尋母之路,也許是為了給自己這么多年的堅持和頹靡找一個借口。
生母不愿見他直接導致旭仔人生希望的最終破滅,導向了他的自我毀滅之路。菲律賓莊園里,旭仔背對鏡頭,走得很快,他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腳步迅速而決絕,傳遞出深深的絕望與恨意。臺詞說:“當我離開這房子的時候,我知道身后有一雙眼睛盯著我,但我是一定不會回頭的。我只不過想見見她,看看她的樣子,既然她不給我機會,我也一定不會給她機會。”恨意來自欲望的無法滿足,至于身后有沒有這樣一雙眼睛盯著他,不得而知,也許有,也許只是旭仔的想象,在這樣的想象里,他決絕的報復才能產(chǎn)生力量。但從另一個角度說,渴望這雙眼睛的凝視也是旭仔心靈深處對母愛的最低祈盼。
因此,旭仔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沒有希望的,他所支撐自己生命的關于“生母”的信念,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實現(xiàn)。旭仔的悲劇從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只是不知情的他一直滿懷希望,執(zhí)著地尋找,并成為他浪擲光陰、游戲人間的借口;當現(xiàn)實被揭開,也預示了他精神世界的崩塌,別無他路,唯有死亡。與開頭相照應,影片快結(jié)束時有一段臺詞——“這只鳥哪里都沒有去過,它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死了”,充分表明虛幻的“生母情結(jié)”對旭仔造成的致命性打擊。
二、女子們:性格決定選擇
在旭仔豐富的感情世界里,蘇麗珍和舞女露露是兩個頗具代表性的對象,蘇麗珍的性格傳統(tǒng)保守,舞女露露則是開放、火暴的,她們的共同點是都被旭仔的魅力吸引并且愛上他,繼而想展開持續(xù)的戀愛關系,但都遭到了旭仔的拒絕。在這之后,性格的分歧讓她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也導致了不同的結(jié)局。蘇麗珍面對旭仔的挑逗,一開始是逃避的、拒絕的,真正動心并跟他在一起之后,就考慮要和他結(jié)婚,當她得知旭仔不會跟她結(jié)婚時,自尊讓她忍痛離開。離開的過程很痛苦,但她最終戰(zhàn)勝了這種痛苦,從而獲得新生。在這個意義上,她在與旭仔的戰(zhàn)爭中獲得了勝利,或許這也是旭仔在臨終時還“始終記得”她的原因之一。
性格開朗剛烈的舞女露露是情場老手,卻還是敗在旭仔手下。重要的不是輸贏,而是動了真情。動了真情的舞女露露無法把握天生無根、喜歡漂泊的“阿飛”旭仔,面對與他的分別,她選擇了尋找,以至于最后獨自一人去菲律賓。這種尋找注定是無結(jié)果的,她與旭仔只能在各自的失落中孤獨徘徊。
除此之外,片中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旭仔的繼母。潘迪華飾演的繼母是交際花出身,在聲色犬馬的背后,她的命運里充滿了算計與疏離。她時髦、獨立,追求感情的自由,卻屢屢被人欺騙利用;她一心撫養(yǎng)繼子旭仔,卻始終難以逃脫他要尋找生母的魔咒。她害怕兒子離開他,因此不告訴他生母的去向,也導致旭仔對她的敵視和憎恨;最終,她告訴了旭仔生母的蹤跡,導致旭仔離開她。這對于她來說,是兩難的選擇,不說,留住了他的人,但母子間始終充滿敵意,說,直接導致繼子離她遠去,無論怎樣她都留不住旭仔的感情。她便在這種矛盾與糾結(jié)中迎接她的宿命的失去。
繼母與旭仔的關系可以用“相愛相殺”來形容。悲哀的是,她與旭仔的悲劇性關系并非人之惡造成,兩人都不是壞人,但是各有苦衷,各有追尋,而這種追尋恰恰是相互沖突的。她與旭仔的關系,恰似王國維評《紅樓夢》時所說的“第三種悲劇”,即“由于劇中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zhì)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
《阿飛正傳》中的幾個主要人物的身上都存在著一定的悲劇性特質(zhì),他們的悲劇性都體現(xiàn)了人在追求欲望的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短暫欣喜和持續(xù)痛苦的狀態(tài)。至于對這種悲劇性狀態(tài)的解脫之道,或許正如叔本華所說的宗教指向,或者像王國維先生所認為的藝術(shù)教化。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更多的人選擇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忍受痛苦,或許偶爾通過藝術(shù)體驗獲得暫時的心靈凈化,就像旭仔獨自面對鏡子時,跳起一支頹靡的曼波舞。
(長安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