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森凱
(任茹文:寧波大學(xué)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
“看過她春天的風(fēng)景,讓我置身輕云,聞到她芬芳的氣息,開始晃蕩我的心旌。夢中的小舟,駛?cè)肓瞬l(fā)的春汛。”
這是十五年前,也就是我寫在日記里的第一首情詩。我不敢相信自己曾有過如此才情詩意,原來是愛情點燃了我細(xì)膩的情愫。
這是我的初戀。
那年我十八歲,要是不讀書,這個年紀(jì)談戀愛,在鄉(xiāng)下不算早也不算晚。但大人們都說,年紀(jì)輕輕的,懂什么愛情不愛情。
第一次見到你,是你步入教室的一剎那。多年后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男人都是好色動物,但那個時候,我沒有那么復(fù)雜,只是覺得你真美!
你一襲白色連衣裙,得體優(yōu)雅大方。這種白色連衣裙,我后來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從別的女子身上穿出過你那種韻味,真如出水芙蓉一樣圣潔。
第一節(jié)課,大家做自我介紹。你靜靜地走上講臺,輕輕一甩飄逸的秀發(fā),白凈的臉龐,精致的五官,烏溜的眼睛閃動著清亮的靈氣。臉帶微笑地說:“敬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xué)們、大家好!我叫陸詩曼……”我癡癡地盯著你美麗的臉龐,不經(jīng)意間你的眼睛與我的目光相遇,我的心臟開始劇烈地“怦怦”跳動,臉上一陣紅暈襲來,突覺燥熱傳遍全身,不敢再正視你清澈的雙眸,害羞地低下了頭。
我知道今生第一次遇見你,但你的風(fēng)韻舉止,音容笑貌咋又那樣熟悉?
我真的愛上了你,愛得非常癡迷。
不知老師有意還是無意地把你安排到了我的旁邊。
誰讓你功課比我差,讓我做了你的小老師,誰讓你不會打羽毛球,讓我手把手教會了你,就算不這樣,我們還是同桌,我們有喜歡文學(xué)的共同愛好,而且你是班級黑板報編輯,我是班級第一畫家,所以我們合作得天衣無縫,班報期期拿獎。
所謂緣分,就是不經(jīng)意間那么多的默契。
像所有的初戀一樣,我們的戀愛也遭到了外因的阻礙。
首先發(fā)現(xiàn)的是班主任,他分別找我倆談話,極力阻撓,并通報了雙方家長。我的父母雖然開明,但也反對高中期間談戀愛,而我素來不受父母左右,也沒有影響學(xué)業(yè),他們說了幾次再也不說此事。但是你,家里有嚴(yán)厲的母親和倔強(qiáng)的父親,你默默地抗?fàn)幗o自己帶來了一雙紅腫的眼睛。
要強(qiáng)的你從不對我傾訴或抱怨什么。我擔(dān)憂地問你時,你總是報以淡淡的一笑。
因此我的心更隱隱作痛。
在往后的十五年里,從來沒有一個女子給我?guī)磉@種痛。就算是現(xiàn)在的妻子,我是愛她的,但她也沒有讓我“心痛”過一次。
人說會痛的是青春、更是愛情。
老師把我們的座位無情地分開了,我們也各自忙著功課,去迎接即將到來的高考,暫時克制了心底燃燒的情感。
我以為只要高考過后,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做主了,但從你口中吐出的“請你忘了吧”那五個字,如同夏日里的晴天霹靂將我瞬間擊蒙,自詡硬漢的我為你流出了第一滴青春的熱淚。你已轉(zhuǎn)身離去,隱滅于茫茫人海之中,我卻站在原地,癡癡盼你的歸程。
我找過你家,你們已經(jīng)搬走。我是后來得知那次高考你沒有上線,去上海讀了高復(fù)班,并在那讀了高校,但當(dāng)時你什么線索也沒有給我留下。
我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拒絕說話,拒絕出門,拒絕溝通,整個暑假,就這樣把自己封閉在房間里度過。我知道你是個多情的女孩,不知你為什么決絕地離我而去。
但我做不到忘記你。
暑假里我用平時積攢的一千元錢,去滸山城里給你買了一根精細(xì)的白金項鏈,你可能忘了,那是我以前對你的承諾。我要憑這根項鏈向你求婚,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是個極重情義的人。我奢望這根項鏈能逆轉(zhuǎn)運(yùn)勢,綴結(jié)起斷線的風(fēng)箏。
我始終相信,五百年前,我們在月下已締結(jié)了這份緣分。
大四快結(jié)束的初夏,我在我們城里的三北大街上偶遇了你。你還是一襲白色衣裙,只是,你身邊多了位老氣橫秋的男友。我知道你是個性情高雅的姑娘,少女時便喜歡一切高貴而美好的事物。你最愛的花是白玫瑰,你穿衣服的搭配風(fēng)格從來是女神范,在食堂吃飯,你都堅持用自帶的那種白底小花的骨質(zhì)瓷碗碟。所以我很難想象,你怎么會選擇了一個長得可以成為你叔的男友?
上大學(xué)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一個男生的能說、會玩,是何等的重要。你知道,我愛讀書,但我缺乏口頭表達(dá)能力,而且我一見女孩子會很害羞地低下頭。所以我對美女們是沒什么吸引力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一樣了,男人一旦有房有車,便不乏挑逗的眼神,更何況我有體面的工作和本科學(xué)歷,在這樣的一個中等城市,已算足夠了。
然而那時刻,你跟男友站在一起,你欲言又止,再笨的人也早已看穿了一切。你的熱情客套,讓我心碎不已,印證了美女永遠(yuǎn)不乏追求者。我們的結(jié)束也許對你其實是一種解脫。這些年來,我一切都沒有變過,只是心臟承受力大了一點。
你從我的身邊走過,飄來一縷熟悉的體香,這不眠的芬芳,再次喚起了我無盡的回憶,我的腦海里又開始回放昔日甜蜜相處的影像。
書上說男人懷念初戀是懷念初戀中的自己,初戀中的自己,卻是最最完美,最最紳士的男人。那時我雖然貪戀你長長的睫毛和飄逸的秀發(fā),卻從未放射過猥褻的眼神。你的手曾被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過,但絕沒有突生邪惡的想法。你在我心里就是婀娜如柳、嬌柔如水,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我只有毅然的保護(hù)欲而絕無邪惡的占有之意。那種心神激蕩的情感和無怨無悔的純情從此在我身上再也找不到了,也許對我而言此生就這么一次真愛。
我一直保留著你的手機(jī)號碼,每年的除夕夜,我會準(zhǔn)時地發(fā)送一條自己編織的祝福短信,絕不是別人那兒復(fù)制粘貼的。而我從沒有收到過你的回音。
春節(jié)過后的一個周六,我在單位值班,突然手機(jī)響起,一看,竟然破天荒的是你打來的。我慌里慌張地接起,聽到你久違的聲音。那一刻,我感覺世界凝住了,你說了半天,我卻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只聽到最后你說中午有空的話一起吃頓飯,我馬上答應(yīng)。聽后我癱在椅子上,擰著自己的頭發(fā),反復(fù)問自己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仿若錯入了太虛幻境?
我無數(shù)次幻想過我們再次重逢的激動場景,握手,擁抱,還是接吻?但我沒想到我們今世真的可以重逢。推開窗,一條彩虹橫架在大塘江兩岸,龍南黛綠色的山巒依偎著一片片白云,仲春的天格外清新,清新得不染一塵。
在一家幽靜的西餐廳里,你穿著一身淡灰色套裝,矜持地站在我的對面,沒有握手,沒有擁抱,更沒有接吻。十五年過去了,你雖然還是美麗,但歲月在你臉上已留下了很深的痕跡,你少了清純、多了風(fēng)韻。在你身邊多了位七八歲的男兒——他有著白玉般的肌膚、但沒有你漂亮的五官、卻遺傳了你明亮的眼睛。
我向你微微點頭,“沒想到你的兒子這么大了?!?/p>
“快叫叔叔。”你對兒子說。
他輕輕地叫了我一聲叔叔,我隨手摸了摸他的頭,請他們坐下。
交談中,得知你的生活并沒有我想象的過得那么舒心,那個你父母強(qiáng)加給你的有錢的男人,口中的天堂其實是一片戈壁。看清他的真面目已為時太晚,丟給你一個兒子后跟一位風(fēng)塵女跑到了加拿大定居。
“文達(dá),我父親在2008年的股票跳水潮后,幾乎虧盡,郁悶而死?!蹦隳讼锣咴谘劾锏臏I水。
又停了停,酸楚地說:“我娘倆在廣州無親無友,很難生存。我想,我想……”你輕輕地又吞吞吐吐地說。
請原諒我十五年前的懦弱,原諒我收到你結(jié)婚請?zhí)麜r不敢來搶婚,原諒現(xiàn)在的我沒有與世俗決裂的勇氣。
人生沒有如果,生活不能穿梭。人生若有如果,我們都將成為另一個自己。
最近又重看了譯制片《云中漫步》,電影曲折精彩,生活殘酷無情。現(xiàn)實中的我們何嘗不是這樣。
我已沒有權(quán)利做你孩子的繼父。我多想回到從前,但回頭的路已在我過往的腳步聲中坍塌。
前天我給妻獻(xiàn)上了結(jié)婚周年紀(jì)念日的禮物,妻戴著銀光璀璨的白金項鏈,笑得甜蜜無比。我鎖在辦公室保險柜的那根白金項鏈,從來未敢告訴過妻子,這一塵封了十五年的秘密。
我走上前去,蹲在妻的身邊把手貼在她隆起的肚皮上,里面的小生命踢了我一腳。我想,他已踢碎了我那段七彩繽紛的舊夢。
我們在浮躁繁華的生活里已失去了天生的本真,但我不能再失去內(nèi)心的一份堅守和承諾。愛情需要呵護(hù),婚姻更需要責(zé)任哦。
“我可以為你前行的路上修橋,但已不能為你雨中撐傘。”
你蒼白的臉上掛滿淚水,兩雙顫抖的手慢慢散開于春的盡頭。
看著你挽著兒子慢慢離去的背影,我的心中翻起了陣陣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