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傳來一個消息，阿克齊里克出現(xiàn)了一大群狼，幾位牧民的羊遭到它們的禍害。

前幾天發(fā)生了一場雪崩，狼便轉移向阿克齊里克村，發(fā)現(xiàn)了羊，便咬死了幾只。

這個消息傳到托科村，打狼隊員又覺得有了希望。他們在山上打了幾個月狼，打死狼的數量在全縣倒數第一?，F(xiàn)在又有了打狼的機會，他們想挽回尷尬。他們請打狼隊長熱汗去喝酒，商量如何打狼。熱汗不想出門，打狼隊員對他說：“熱汗隊長，你別忘了你是我們打狼隊的隊長?！?/p>

熱汗說：“我在齊里克牧場是打狼隊的隊長，現(xiàn)在不是?！?/p>

“現(xiàn)在為什么不是？”

“現(xiàn)在我回到我的家，所以就不是打狼隊的隊長了。”

“你不能這樣說?！?/p>

“為什么不能這樣說？一個人回到家了，家就是他的一切，他不守著家，還去別的地方嗎？”

“不錯，你有家，你是回家了。我們也有家，可我們是全縣倒數第一名，我們有家回不去，回去不光臉會掉在地上，弄不好還會被定罪，因為我們沒有把無產階級專政的敵人—狼—打死。”

打狼隊員這樣一說，熱汗有苦難言，心情也變得郁悶起來。至此，熱汗才體味到了打狼隊員的苦衷，他們確實無法回去，打狼全縣倒數第一，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被人議論?，F(xiàn)在，縣城里的人的嘴能噴出火，說不定他們對打狼隊的議論，就會把打狼隊員燒死。有一句諺語說，精力旺盛的馬，飲水也要到清澈的河水中去；碎步顛跑的羊，就是吃草也不敢到羊群前面。打狼隊到了這種境地，熱汗不知如何是好。他問打狼隊員：“你們的想法是什么？”

打狼隊員說：“你能不能帶我們去打狼，你的打獵經驗豐富得很，可以幫我們打上一些狼，那樣的話我們就好回去了。”

“不行，我再也不會打一次狼了?！?/p>

“那怎么辦??？”

“沒有別的辦法？”

“沒辦法了。我們有家回不去了。”

“我也沒有辦法?！睙岷瓜霂痛蚶顷爢T，但好像有一只手緊緊抓著他，讓他無法再向打狼隊員靠近。一定要遠離狼！熱汗下了這個決心后，覺得他這幾個月一直在深水中沉溺，現(xiàn)在終于可以往外爬了，爬出之后，他身上的罪惡，心里的罪惡，眼睛里的罪惡，都將被洗干凈。摔倒了能爬起來的人，就是大山也能扛起。明年，他會變成另一個人，像干干凈凈的湖水，像自由自在的風。所以他這些天一直提醒自己，熬吧，熬過這個冬天就好了。熱汗無奈地看著打狼隊員，想笑笑，但他的眼睛酸酸的，笑不出來。

打狼隊員無可奈何地離去。

熱汗站在窗前，望著大雪一場又一場落下，已將外面的世界隔絕，從托科通往山下的路，早已被大雪覆蓋，沒有人在雪地上走過。在這樣的季節(jié)，人將如何踏上通往山下的道路？對打狼隊員來說，他們更是無法踏上回家的路，因為等待他們的是別人的嘲笑，還有那場運動。

熱汗覺得更加冷了，沒有下雪，陽光也很溫暖，但是他冷得發(fā)抖，覺得天變得更冷了。這些可憐的人，有家不能回?。岷剐闹型雌饋?。

打狼隊員回到住處，都一臉茫然。一名打狼隊員說：“這一趟出來丟人得很，我無論如何是回不去了。本來，我打算回去向古麗求婚呢，但是現(xiàn)在我們打狼隊成了全縣倒數第一，她不會拿正眼看我一眼了?！?/p>

另一名打狼隊員說：“我也沒辦法回去，我父親在列思河縣城里威望高得很，我作為全縣倒數第一的打狼隊員回去，就讓他的臉掉在地上了，我不能回去?！?/p>

還有一名打狼隊員，他的顧慮更多：“我沒有打死一只狼，沒有一只狼鼻子，回去后別人問起我的情況，我該怎樣回答呢？我們打狼隊成了全縣倒數第一，我成了我們打狼隊中的倒數第一，我的臉掉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如果那個可怕的老李給我們打狼隊定罪，第一個被打倒的人一定是我。”

打狼隊員唉聲嘆氣，感嘆著他們的命運。自從在齊里克牧場被狼一次咬死五十六只羊后，他們的名聲便壞了，即使他們真的打死了狼，人們也不相信是他們所為，因為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沒有打狼的能力。現(xiàn)在要下山了，他們因為狼鼻子太少，便無法邁動下山的腳步。

風刮了兩天，雪下了兩天。

第三天早晨，地上的雪又厚了一層。沒有人在雪地上走過，雪地顯得干干凈凈。一只狗從雪地上跑過，四只爪子把雪地踩出一連串像梅花的爪印。太陽已經升起，積雪變得更白。那只狗跑了一會兒，也疑惑如此潔白的積雪，便不知所措地向四周張望。

一位打狼隊員起得早，他打開氈房門，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

是熱汗。

熱汗牽著馬，他身上沒有背槍，腰里也沒有刀子。

熱汗已經在這兒站了半個多小時，一大早，他家的柵欄門就打開了，熱汗身上沒有背槍，腰里也沒有別一把刀子。馬不安地叫了幾聲，似乎為他在這樣的大雪天要出去而不解。

熱汗出門時，他父親達爾汗站在窗前望著熱汗，臉上沒有表情。達爾汗知道熱汗已經決定不再打狼，但熱汗今天的舉動，一定是為了打狼隊員，他們成了全縣倒數第一，有家不能回。人怎么能不回家呢？夏天的牧民屬于草場，冬天的牧民屬于氈房。到了該回家的時候，每個人都應該回家。所以，熱汗想幫打狼隊員。

剛才，熱汗出門時，母親庫力提想攔住熱汗，這么大的雪，出門去干什么呢？但達爾汗卻用手勢制止了庫力提，對她說：“下到肩上的雪會變重，雙腳沒踏上的路最難走。不要讓他走捷徑，不管什么樣的路，都必須用雙腳走完。狐貍翻過九十九座山岡，也忘不了自己的窩。雙腳只要敢于邁出，再難的路也就會變得平坦?！?/p>

庫力提不再說什么。

熱汗用手摸了摸馬頭，牽馬走出了院子。熱汗知道自己這樣做便違背了誓言，是要遭報應的。熱汗一陣恐懼，便開始顫抖。

他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的顫抖，似乎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發(fā)抖，還有一股莫名的灼熱感在身體里動著，到了哪里哪里便顫抖。他覺得有一個龐然大物站在面前，遮擋了陽光，隔離了空氣，就連他的嘴巴和鼻孔，也似乎被它死死捏住，他便呼吸困難，牙齒不停地磕碰著，渾身劇烈顫抖。

為什么會這樣？

熱汗沒有停止，漫天大雪涌起的迷茫淹沒了他。他想止住顫抖，卻找不到顫抖的原因。少頃，他把手伸向腰帶，哆哆嗦嗦抽出了刀子。刀刃壓在手指上后，一股涼意浸入了他體內，他好受了一些，但顫抖卻并未停止。

熱汗用力向下壓刀刃，那股涼意更強烈了，但顫抖仍不停止。很快，顫抖在他體內變成一條灼熱的舌頭，不停地舔著他的血，舔著他的骨頭，他的身體每被舔一下便隨之抖動。他咬咬牙，用力向下壓刀子，不料手一抖，刀子掉在了地上。他將刀子撿起，又壓在了手指上。顫抖加劇，刀刃在他手指上滑來滑去，他持刀子的手也抖動起來。他不甘心，遂咬咬牙，又用力將刀刃壓下去。

一股更強烈的涼意浸入了體內。

熱汗吁了口氣，覺得繃緊發(fā)脹的手指突然松弛下來，充斥在他體內的那條“灼熱的舌頭”突然停止了舔動，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在全身漫開，他無比舒服地出了一口長氣。

但是，他在低頭間卻無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刀刃割破了手指，血從傷口冒出，一滴滴掉到地上，摔成一朵朵紅色小花。他終于制止了顫抖，但卻割破了手指。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他渾身軟軟地沒有了力氣。

熱汗扭頭去眺望雪山。刀刃把手指割被了，他渾身沒有了力量，他希望像以前一樣，從雪山反射的光芒中獲取力量。雪山籠罩在一片大霧中，他等待大霧散去。鷹隼迎風練功，孔雀迎風開屏。他相信霧散去后，雪山會像以往一樣，反射出明亮炫目的光芒，他只要看見那些光芒，就會有力量。

熱汗一直在等待，手指上的血在地上摔出一堆紅色小花。

熱汗甩了甩手，體內的顫抖似乎隨著傷口上的血一起被甩了出去。

熱汗很快便帶領打狼隊員出了托科。

熱汗對打狼隊員們說：“我?guī)銈內ゴ蚶?，但是我不動手，因為我已經打算不打狼了，你們不能讓我說話不算數?！?/p>

打狼隊員很欣喜，忙說：“好好好，有你出面，我們就有希望了?！?/p>

熱汗和打狼隊員騎馬出了托科。又開始下大雪了，雪花飄飄揚揚落著，地上的一切都被遮掩了形狀，像是睡著了再也不愿醒來。熱汗和打狼隊員騎著馬，在雪地中慢慢行走，馬將雪地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似乎沉睡的大地發(fā)出了夢囈，很快就要醒來。

在半路上，熱汗和打狼隊員聽到一個消息，昨天晚上又有一群狼在阿克齊里克出現(xiàn)了，在兩個羊圈內咬死了六只羊。人們沒有一點察覺，等到發(fā)覺羊圈中倒下的羊時，才看見一群狼已迅速向村外飛奔過去。

他們看見狼群中有一只狼的脖子上長著白毛，便驚叫，白鬃狼！

很快，人們都認為白鬃狼又出現(xiàn)了，這個消息迅速向四處傳開。

被狼群咬死的六只羊，有的喉嚨向外噴著血，有的肚子被撕開，內臟掉在外面。牧民們看著被咬死的羊，用最難聽的話罵著狼，然后又罵那場把狼趕到阿克齊里克的雪崩。

是白鬃狼指揮狼群干的，所以才沒有任何動靜。

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好像所有的羊都被狼嚇壞了，眼睜睜地看著狼撲向它們，卻不敢出聲。牧民們最怕羊群被狼襲擊，但這樣的事情卻一直不間斷，誰也不能阻止。一上午，阿克齊里克人都在議論白鬃狼，議論狼怎樣算計人，怎樣琢磨人，議論到最后，誰也沒有辦法。最后，大家一致認為，入冬后，狼還會接近村莊，還會接近人，而人卻沒有防狼之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狼把羊咬死。

打狼隊要來打狼的消息傳過去后，阿克齊里克的人們很高興，盼望他們盡快過去，如果晚幾天，說不定狼又會咬死羊。

熱汗帶打狼隊員前往阿克齊里克。誰都知道，狼牙一旦沾上羊血，便會像抽煙的人一樣上癮，會不停地沖進羊圈。所以，必須盡快阻止這群狼。雪地雖然難走，但是他們心急如焚，用一上午時間便趕到了阿克齊里克。

好在狼沒有出現(xiàn)，打狼隊員不著急，他們要等狼出來。

熱汗盲目地向四周張望，好像要找出白鬃狼。早上出來時，他只是想幫打狼隊打狼，但到了阿克齊里克后，才知道白鬃狼出現(xiàn)在了阿克齊里克。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又被什么向前推了一把，他無力抵抗，便一下子走到了阿克齊里克。阿克齊里克的牧民十分高興，熱汗和打狼隊員來了，狼的死期就到了。一位牧民牽來他的狗，對熱汗說：“我的獵狗，不敢說在阿爾泰山牧場數一數二，但在阿克齊里克絕對是第一，你們帶上，幫你們找狼，在關鍵時候它連白鬃狼也可以咬呢。”

獵狗急切地叫了一聲，從聲音上聽，確實是一只好獵狗。

熱汗和打狼隊員帶著獵狗出發(fā)。

熱汗的內心頗為復雜，如果白鬃狼真的在阿克齊里克，他該怎么辦，打還是不打？他心里冒出不好的預感，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是要遭報應的。熱汗想起那個死亡的夢，心里一陣恐懼。但他咬咬牙，快速向前走去。狼襲擊了阿克齊里克的羊后，順河谷去了庫孜牧道，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爪印。獵狗嗅著爪印向前，熱汗和打狼隊員跟在后面。

中午，獵狗發(fā)現(xiàn)了狼。

雪地上的狼爪印暴露了狼的行蹤，打狼隊員判斷，狼在山坡上的石洞中，天氣太冷，它們躲在石洞中避寒。

獵狗叫了一聲，意欲向山坡?lián)淙?，熱汗一把按住它，讓大家把馬拴在石頭后面，然后持槍觀察石洞。石洞在一塊大石頭下面，洞口堆有樹枝，是狼做的遮蔽物。他們觀察了一會兒，慢慢向石洞接近，槍口都對著洞口。突然，熱汗看見洞口有一個狼頭。狼也看見了他們，但狼卻不叫，只是扭動著身子，企圖從洞中躥出。但它的身子被卡在石洞中，無論它怎樣掙扎，都不能從洞中出來。熱汗聽人說過，狼進洞時先進屁股，是倒著進入狼洞的，進去之后才會轉過身子。現(xiàn)在，這只狼正在往洞中擠，所以它看見人后動彈不了。

熱汗給打狼隊員指了指狼，告訴他們，狼在洞口。熱汗雖然帶打狼隊員出來了，但他不會動手，這一點他不能違背。

打！

一名打狼隊員喊出一聲，隨即開了槍。

狼被打中一條前腿，它嗥叫一聲，從洞中掙扎出來，向他們撲了過來。那名打狼隊員再次瞄準，又開了一槍。狼再次被打中，從山坡上滾了下來，趴在地上顫抖。打狼隊員圍了過去。子彈在它身上擊出一個窟窿，在往外流血。

“今天的運氣好，這只狼打得容易。”打狼隊員高興地說。但他們沒有想到，狼用裝死蒙蔽了他們，等他們放松警惕后，它迅速爬起，嗥叫著向他們撲來。一名打狼隊員被它撲倒，手中的槍掉在了雪地上。

這時候，獵狗撲了出去。

這是一只好獵狗，它不像常見的狗，在撲向獵物時汪汪大叫，聲音比動作夸張，氣勢比意圖強烈。它一聲也不叫，迅速向狼撲過去，像一位對敵人毫無懼色的戰(zhàn)士。狼沒有發(fā)現(xiàn)獵狗正在接近它，直至獵狗到了它身后，并開始撕咬它時，它才有了反應。獵狗不停地撕咬狼，狼迅速躥向一邊。意外的襲擊讓狼有些緊張，但它并沒有亂方寸，很快前仰后蹲等待著狗的進攻。

狼的脖子很靈活，所以它前仰后蹲的動作，十分有利于阻撓獵狗的進攻，只要獵狗敢撲上來，它便可以一口咬住狗的脖子，然后用力一甩，便可將獵狗的脖子扯斷。不僅這只受傷的狼會這樣，所有的狼都會這樣。因此，牧民們總結出一句話，前仰后蹲的狼，等著你上它的當；靈活轉動脖子的狼，一口咬死你沒有聲響。但狼今天遇上的這只獵狗不但勇敢，而且聰明，一眼便看穿了狼的意圖，所以它并不急于向狼攻擊，而是臥在狼對面看著狼，意欲窺探它的心計。

一狼一狗，在無聲地對峙。

打狼隊員無法開槍，便等待著獵狗的進攻。

山中寂靜，如果沒有打狼隊員，沒有一狼一狗在對峙，便只有大雪一層一層落下，把山谷覆蓋得寂靜無聲。獵狗已下決心要撕咬狼，而狼則按兵不動，只等著它撲過去。

過了一會兒，獵狗有了進攻狼的辦法。它繞到狼的背后，迅速向狼撲了過去。獵狗的想法不錯，這只狼因為受傷，在靈活度上受限，所以它要利用這一機會，趁狼不備從背后撲上去咬它。很顯然，這是一只經過訓練的獵狗，它要咬的也是狼的脖子。如果它得逞，也會把狼的脖子扯斷，過不了多長時間，狼就會倒在地上。但狼比獵狗的反應快，獵狗尚未撲近，它便向前迅速躥去。獵狗以為它在逃竄，但實際上這是一個假象，它在逃竄中突然轉身，張大嘴向獵狗反撲過來。獵狗一驚，躲閃到了一邊。好險啊，如果獵狗反應慢一點，狼會一口咬住獵狗的脖子。它沒有咬住獵狗的脖子，便再也沒有機會了。狗善于進攻，而狼則善于從狗的進攻之中尋找機會。如果把狗和狼放在一起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狗勇敢，狼智慧，彼此進攻的方法也截然不同。

獵狗被嚇壞了，它沒有想到狼會使出這樣一招，它差一點被狼咬住了脖子。狼因為受傷而讓動作慢了，不然一定能把獵狗咬倒在地。獵狗一動不動，它一定知道，狼因為受傷，已沒有進攻能力，只要自己不貼近它，它就沒辦法咬到它。

這一刻的平靜，實際上是獵狗在思索，狼在等待。

終于，獵狗又有了進攻的辦法。它發(fā)現(xiàn)狼的腿和脖子已經受傷，這是狼的致命弱點。獵狗毫無懼色地走到離狼不遠的地方，突然“汪汪汪”地叫了起來。

狼被它的叫聲激怒，向獵狗撲了過來。

正如獵狗判斷的那樣，狼撲出后果然倒了下去。它用力太猛，突然暈倒了。獵狗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突然撲過去咬狼的脖子。狼已無力對付狗，被獵狗扭翻在地，一口咬住脖子用力一甩，一股鮮血飛濺而出，雪地上立刻多了一片猩紅。

驚心動魄的一幕戛然而止，狼死在了獵狗的利齒之下。

打狼隊員抽出腰中的刀子，割下了狼的鼻子。多一只狼鼻子多一只羊，也多一份面子，他們都很高興。

突然，一名打狼隊員叫了起來：“快看，三只狼，要跑了！”

不遠處有三只狼，正竄向河谷，意欲逃走。熱汗看見狼，心情更加復雜，他是多么不情愿看到打狼，但是為了幫助打狼隊員，他又不得不給他們出主意。他對打狼隊員說：“騎馬追，不能讓它們跑了。狼若躲一躲，三年找不到。它們要是跑了，就別想再找到它們?！?/p>

他們迅速上馬，向狼追過去。狼散開，向不同方向跑去。他們亦散開，兩三人追一狼，不讓它們跑掉。

山谷中，人的吶喊聲、馬蹄聲、狼的嗥叫聲響成一片。

那只獵狗汪汪大叫著，向一只狼撲過去，不料狼突然一回頭，一爪子抓在了它臉上，它痛叫一聲，轉身躲入一片樹林中，那只狼又向前跑去。狗在人多的時候會咬狼，狼在危急時刻會抓狗。年長的牧民都懂得這一道理，知道狼并不輕易撲向狗，因為它們知道狗的身后有人，它們防狗的目的實際上是為了防人。但是今天因為打狼隊突然出現(xiàn)，并且已經開槍，獵狗過于興奮，所以忘記了狼會回頭抓它的臉。獵狗不能再發(fā)揮作用了，打狼隊員只能靠自己。

很快，打狼隊員便分散開，各自去追狼。

熱汗本來不想追狼，但他看見一只狼逃進了一個山洞里，便打算過去看看，看它是不是白鬃狼。他剛進去，腳下一滑掉入了洞中。他一著急，從口袋里抽出一瓶酒，爬到洞口，準備用酒瓶防狼。他雖然打算不再打狼，但是狼不知道，所以狼一定會咬他。那只狼果然在山洞里，而且已經被激怒，嗥叫著向他逼近。

它不是白鬃狼。

熱汗內心涌起復雜的感覺，雖然他不打它，但眼前的事實卻把他逼到了兩難境地，不打狼，死的就是他。狼越來越近，已經把他逼到了洞口，他握緊了酒瓶，心里又一陣惶恐——違背了不打狼的誓言，自己要遭報應。他靠在一塊石頭上，等狼接近后，用瓶子砸向了狼的耳根。狼的耳根不經打，一擊便可以讓它們暈過去。那只狼被他打個正著，慘叫一聲掉入了山底。

熱汗成功了。

把狼打暈正是熱汗所希望的，只要不把它打死，熱汗心里便好受一些。然而，熱汗卻遭到了更危險的襲擊，另一只狼利用這只狼摔下山的時機，突然向他撲來，他只覺得眼前有一條黑影一閃，左臂便發(fā)出一陣鉆心的疼痛。他低頭一看，那只狼已經用雙爪攀在他腰上，咬住了他的左臂。他擔心狼躥起咬他的脖子，便慌忙用右手去按狼的頭，狼死死咬住他的左臂不放，嘴里發(fā)出很難聽的嗚嗚聲，無論他怎么按都不松口，熱汗的左臂一陣劇痛。情急之下，熱汗打開酒瓶蓋，將瓶口塞入狼嘴里，使勁給它灌酒。他的左臂發(fā)出一陣火辣辣的灼痛后，狼叫了一聲，身子一軟跌倒在了地上。他在狼跌倒的一瞬，又用勁把酒瓶塞入了它的喉嚨，他想，這樣狼就沒辦法再咬他了。狼被酒嗆了，在原地打滾，好不容易才把酒瓶子甩了出去，但是狼已經醉了，東倒西歪，不知該往哪里去。

熱汗嘿嘿一笑說：“毛驢子下的狼，酒量不行嘛！”

不一會兒，狼便倒在了地上，熱汗走過去一看，便笑了。狼和人不一樣，狼喝醉后渾身抖個不停，四條腿已經不聽使喚，想爬也爬不起來。熱汗說：“你喝醉了，在這兒睡覺吧！好好地睡一覺，等你醒了，所有人都走了，你也就安全了?！?/p>

熱汗沒想到酒居然救了他一次。熱汗很少喝酒，但托科村的大部分人都酒量很好，并因喝酒留下了不少佳話。一個故事說，村子里到了深冬便被大雪覆蓋，兩個老朋友想對飲，卻苦于無法接近。最后，兩個人想了一個辦法，從雪地里挖一個洞鉆過去。兩個人挖呀挖呀，終于在兩家之間的雪地里挖通了一個洞，掘掉最后一層雪的時候，兩個人興奮至極，各自從腰間掏出一瓶酒，在洞中對飲起來。另一個故事說，有一位外地人一天晚上住托科村，第二天早上起來在村中走動，村中寂靜，空無一人，有幾條狗將他圍住汪汪大叫，欲做撲抓之狀，他左沖右突跑不出去，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裝酒醉的樣子東倒西歪，狗知道村中多有醉漢，以為他是村里人，便低低地吱嗚了幾聲，將身影閃進了柵欄內。

狼軟軟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熱汗內心好受了一些，他躲過了兩只狼的攻擊，并未傷害到狼，他覺得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他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出來了，既然不想再打獵，就一定要死守誓言，否則會被逼到兩難境地。就像今天，如果他運氣不好，狼要吃他，他是打還是不打？如果不打，死的就是他；如果打了，就違背了誓言，一定會遭報應。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離狼，不再與狼有瓜葛，這樣就可以避免發(fā)生沖突。

熱汗感嘆一聲，準備下山。

一名打狼隊員來找熱汗，他看見狼醉臥在地，而且皮毛不錯，便搬起一塊石頭，砸碎了它的頭，用一根粗藤把它拉下了山。

熱汗把頭扭向一邊，沒有看身后的一幕。

他可以不打獵，可以不再打狼，但他阻止不了別人。也許這只狼的命數在今天已盡，熱汗無法再救它。他看了看遠處的雪山，陽光一如既往照射著雪山，雪峰仍然無比明亮，并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沒有什么可以遮掩雪山，它的光芒在一切之上，即使被遮掩了，也可以等待它慢慢出來。熱汗心里好受了一些，遂加快了下山的腳步。

狼的頭雖然被砸碎，但是在一路上，狼嘴里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酒味。打狼隊員看了看狼說：“你喝得太多了，我不打死你，你也會醉死的?！?/p>

下了山，熱汗在河谷中與打狼隊員會合。折騰了半天，誰也沒有看見白鬃狼，一定是阿克齊里克人看錯了。大白天點燈，白費油。但熱汗卻很欣慰，那只白鬃狼不在這里，他一身輕松。

打死了兩只狼，打狼隊又多了兩個狼鼻子，回去可以多領兩只羊。打狼隊員都很感激熱汗，但熱汗卻滿臉愁容地說：“我本來不想打狼，但與你們朝夕相處了幾個月，尤其是你們說有家不能回時，我心軟了，便決定帶你們出來打狼。我在心里暗下決心，這是最后一次，如果明年打狼隊還到齊里克牧場，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當打狼隊長了?！?/p>

打狼隊員們說：“我們理解你的難處。你是我們的好隊長，我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

這時，山坡上又出現(xiàn)了一只狼。

熱汗一陣緊張，待仔細看過，斷定它不是白鬃狼。

打狼隊員要去追趕那只狼，熱汗什么也沒有說，準備返回托科。熱汗心里一直充滿不安，他覺得心里的不安與他違背了誓言有關，他想盡快遠離狼，回到平靜的生活中去。

地上的雪太厚，馬不能快速奔跑，但經不住熱汗的抽打，于是便加快了速度。

白鬃狼沒有出現(xiàn)，從阿克齊里克傳出的消息是錯誤的，熱汗懸著的心踏實了。

離開了狼，離開了打狼隊員，他的內心輕松了。熱汗在馬背上看了一眼遠處的雪山，雪山依然是那樣高聳云天，并且潔凈明亮，他又有了以前仰望雪山時的感覺，感到內心多了一些力量。

熱汗第一次覺得回家的感覺如此美好。

熱汗的心安靜下來，慢慢下山。到了山下，熱汗發(fā)現(xiàn)了一群黃羊的足跡，它們穿過了河流、草灘和峽谷，爬上了另一座山。他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山上怪石林立，多處有深不見底的懸崖。黃羊善于在山上跳躍奔跑，其跳躍本領在動物中首屈一指，差一點成了飛翔的動物，但因為它們的身軀缺少浮力，所以只能在山谷間跳躍。盡管如此，它們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幾近于飛躍一般輕松。黃羊喜歡在山岡上過夜。因為狼在山岡上無法攻擊它們，待在山岡上安全。但熱汗堅信，雖然黃羊在山岡上可自由跳躍，但狼并不會放棄它們，狼群會付出更多的時間，等待機會到來。

熱汗斷定，狼群會發(fā)現(xiàn)這群黃羊，而且一定會把它們作為攻擊目標。黃羊有一個習慣，每天早上都喜歡到河里去喝水，狼一定會等在它們下山的途中，出其不意地攻擊它們。

狼要吃黃羊，我要救黃羊的命。熱汗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

熱汗不清楚他為何會產生救黃羊的想法，從齊里克牧場回來后，他心里一直有一個愿望，徹底放下槍，從此遠離殺戮。但是想法終歸是想法，他一直苦惱無法實現(xiàn)?，F(xiàn)在好了，幫助一群黃羊逃離狼的陰謀，就實現(xiàn)了心中的愿望。

熱汗激動起來，好像他多日來一直苦苦掙扎在黑暗中，現(xiàn)在終于有了光明，他要開始往外掙扎爬行。

熱汗做好了熬一個寒夜的準備。

為了不使黃羊和狼發(fā)覺自己，熱汗將馬拴在河谷中的一棵樹上，然后爬上了最高的山岡，鉆進兩塊石頭之間的縫隙中。這個地方不錯，就在這兒等，明天早上黃羊下山，他只需大喊一聲，它們就會掉頭返回。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酒瓶喝了一口酒，覺得頗為愜意。在這樣的天氣里，酒可幫人祛寒，是熬過寒夜的好東西。

天慢慢黑了，四周變得一團模糊，風刮了一會兒后，悄無聲息地停了。

熱汗感到有倦意襲來，便又喝了一口酒。疲倦加上酒勁，很快，他便有了睡意。快睡著時，他恍恍惚惚聽見有風在刮。按說，打獵經驗豐富的獵人不會放過任何動靜，但因為他喝了兩口酒，已有些醉意，所以便沒有起來。這一偷懶，他便徹底放松，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天快亮時，他夢見自己被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一層層包裹，并且越來越緊，越來越沉重，幾乎要讓他窒息。他一急之下大喊一聲，便醒了過來。眼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驚，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居然下雪了，而且還是大雪，不但這個石頭縫隙已落滿大雪，而且他已被雪埋至臉部，如果他醒來得晚了，就會被埋進雪中。

熱汗從石縫隙中掙扎出來，爬上了旁邊的一塊石頭。

這場大雪不僅淹沒了所有的路，就連黃羊也不知去向，整個山岡上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熱汗這才想起，黃羊、鹿、哈熊和兔子等動物對天氣變化異常敏感，它們在天空轉暗時，會轉移到河谷地帶。河谷地帶有枯草，黃羊、鹿和兔子這樣的食草動物，即使下再大的雪，也可以從雪中找到草葉啃食。而哈熊則可以找到隱蔽的地方，用呼呼大睡的辦法把冬天熬過去。而他，因為要等黃羊，要和狼斗爭，被困在了雪山上。

天慢慢亮了，風越刮成大，雪越下越密。

熱汗這才看清，這是一場罕見的大雪，僅一夜時間，地上的雪便積有一米多厚，所有下山的路都已被封死。而天氣仍陰沉得像裹了一塊黑布，雪沒有要停的樣子。熱汗不敢挪動一步，他知道這個山岡上怪石林立，有多處懸崖。更要命的是，大雪已將一切遮掩得不露一絲痕跡，無法辨別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懸崖，如果貿然走動，一不小心就會踩空，會像石頭一樣掉下山去。山很高，石頭掉下去會不知去向，而人掉下去必然會被摔死。

麻煩了！

熱汗嘆了口氣，開始清點隨身攜帶的東西，食物夠吃三天，火柴還完好，但在這樣的天氣里找不到木柴，是無法生火的。好在他打獵經驗豐富，出來時穿了羊皮大衣，倒不會被凍壞。最后，他把刀子和繩索從腰間解下，放到了石頭上。這樣的天氣里怎么會有狼呢，這些東西用不上了。

但他沒有想到，這樣的天氣里有狼。就在他無意向旁邊的山岡一瞥時，看到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離他不遠的一塊大石頭上，臥著一群狼。

狼也被困在了山上。

熱汗由驚而喜，在這樣的處境下，狼雖然近在眼前，但隔在他和它們之間的這短短的幾十米距離，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狼無論如何都不能過來。

熱汗盯著狼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狼也在盯著他。也許，它們早就發(fā)現(xiàn)他了，出于和他一樣的恐懼，才臥在那兒一動不動。人想打狼，狼想吃人，只要條件容許，誰也不會猶豫。他數了數，是九只狼。但他卻并不害怕，因為山岡上有積雪阻擋，這九只狼此時似乎并不在眼前，好像是九個狼的影子。他轉過身子坐下，心想，狼和自己是一樣的命，被困在這里，不知如何往下熬時間。

熱汗想，這群狼一定堅信在大雪天能捕獲到黃羊，所以死死守在山上，錯過了最佳的轉移時機。按照狼的習性，它們在昨天晚上應該發(fā)覺黃羊離開時的動靜，雖然它們無法撲到黃羊身邊撕咬，但它們的眼睛和雙耳早已將黃羊死死鎖定，不會讓它們偷偷溜掉的。只因為當時刮風了，而且氣溫也驟然降低，狼群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沒有聽到黃羊下山的聲音。今天早上，雪下得更大，地上的雪積得更厚，它們沒有辦法下山。

這樣的天氣，如果持續(xù)下去，就會變成雪災。狼群不但捕食無望，而且又身陷絕境，必須放棄計劃，想辦法轉移到山下去。但山岡上的積雪充滿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跌進深淵喪生。所以它們很謹慎，將一塊石頭推下去，山坡上飄起幾層雪沫后，石頭不見了。山下處處有深淵，積雪掩蓋了表面的溝壑，它們一旦掉進去，便會窒息喪命。它們茫然地看著遠處，不再發(fā)出嗥叫。

熱汗對這群狼產生了憐憫之情，覺得它們到了這種地步，真是可憐。在平日里，狼并不懼怕雪，甚至是喜歡雪的，雪可以讓它們隱藏自己，獲得更好的時機出擊。即使不為隱藏和出擊，它們也很喜歡在雪地上奔跑，將雪踩得飛起一層層細浪，它們追逐那層細浪，變得極為歡悅。但現(xiàn)在，積雪像無形的大嘴，每一處都有死亡氣息，它們只有用爪子死死摳住石頭，不讓自己掉下去。

熱汗望著狼群，心里沒有了恨它們的想法，如果它們長時間被困在這里，會被餓死。而他，一定會死在它們斷氣之前，因為人的忍耐遠遠比不上狼的忍耐。

大雪一直在下，山岡上的積雪越來越厚。

這樣的日子變得格外難熬，熱汗和狼群一起在忍受。這時候，一個嚴峻的事實擺在了熱汗和狼群面前，他和它們因為一天沒有吃東西，都餓了。不論是人還是狼，飲食往往都借助于外界獲得。很多看似平淡的地方，卻會有能填飽肚子的東西。唱著歌迎接客人的人，讓人覺得親切；捧著奶茶招待客人的人，讓人覺得寬厚。對于熱汗來說，饑餓不難解決，他有夠吃三天的東西。他從包中掏出■ 吃起來，吃完后，用手捧起石頭上的雪塞入嘴里，一絲冰涼濕潤的滋味，讓他舒服了很多。

天色慢慢暗下來，天快黑了。

一場大雪讓狼與世隔絕，而且死亡密布于四周，它們只要不慎邁出一步，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一只鳥兒，尤其是擁有自由生命的一只鳥兒，便讓狼變得急躁，以至于失去理智想把它抓下來吞吃。

熱汗看著這一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鳥兒飛走了，山上復又變得寂靜。因為饑餓，此時的寂靜猶如一根正在拉緊的繩子，讓狼的頭越來越疼。無奈，一只狼走到一棵樹前，想爬上樹去。熱汗明白了，它想出了一個辦法，爬上那棵樹去，然后跳到另一棵樹上，依此辦法，從山上下到山底去。狼群一定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便容許它向那棵樹爬去。但它因為渾身無力，兩只前爪抓在樹身上后，猶如抓在冰面上似的滑了下來。沒有力氣，它無法爬上樹去。

狼群失望。

少頃，另外一只狼站了起來。

熱汗斷定，它是一只頭狼。頭狼走到那只狼跟前，抬頭看了看天上，然后弓起背，喉結動了幾下，嘴一張吐出了腹內殘存的食物，讓那只狼吃了下去。接著，又有兩只狼吐出了腹內殘余的食物，那只狼吃下后有了力氣。頭狼的這個辦法不錯，在這樣的處境下，必須集所有狼之力到一只狼身上，讓它爬上樹木去探路。如果這個辦法可行，對其他狼可起到鼓舞作用，也許都會爆發(fā)出力量爬上樹去。

那只狼吃完東西后有了力氣，很快爬上了一棵松樹。它在樹枝上停留了一會兒，斷定它可跳到另一棵松樹上，便跳了出去。但它已經餓了很多天，沒有足夠的力氣支撐，“咣”的一聲掉入積雪中，然后像一塊石頭似的向山下滾去。它因為摔下的慣性太大，加之沒有穩(wěn)住自己的力量，所以便掉入懸崖中，摔死在了崖底的石灘中。

熱汗驚叫一聲，向懸崖下看去。懸崖因為掉下了一只狼，彌漫起了一層雪。但天快黑了，那層雪落下后，什么也看不清。

狼群發(fā)出一陣亂叫，這樣的遭遇讓它們絕望，再也想不出下山的辦法。

少頃，頭狼向狼群嗥叫了一聲，狼群安靜了下來。

熱汗早已發(fā)現(xiàn)了這只頭狼，它在狼群中顯得最為高大，尤其是頭，比所有的狼頭都要大一些。它的雙眼因為饑餓而布滿血絲，但它看狼群的眼神卻充滿柔情，似乎剩下的七只狼都與它有血緣關系，它不忍心讓它們中的任何一只去冒死。一起走過一百里路的陌生人，會成為朋友。頭狼逐個將七只狼看了一遍，然后朝它們嗥叫一聲，從石頭上走了下來。

熱汗明白了，作為頭狼，它要肩負起使命，為狼群出去探路。它一步一停，慢慢向前走動。頭狼的身后是狼群，它們一定知道再等下去只能被餓死，所以必須探出一條下山的路，盡快下山去尋找捕食的機會。狼群緊張地望著頭狼，一片粗喘聲在它身后回蕩。

熱汗也在緊張地望著頭狼。

雪仍然在落著，對這群被困在山上的狼來說，飄落的大雪就是死亡符號，稠密地堆積在一起，壘成了一堵高大的死亡之墻，要把每只狼都困死。

熱汗看見頭狼小心翼翼挪動著爪子，慢慢向下探路。在這樣的情形下探路，只能靠運氣，前方積雪下有可能是山坡，也有可能是陡峭的崖壁。生與死，希望與絕望，僅僅只在一步之間。一只烏鴉從狼群頭頂飛過，發(fā)出一聲嘶啞的鳴叫。烏鴉的叫聲中充滿了警覺和不安，頭狼聽到后，身子禁不住一晃。熱汗知道，烏鴉在給頭狼報信，前方是不祥之地，須謹慎接近。頭狼聽到烏鴉的叫聲后，心中一定產生了不祥之感，但它已無法回頭，作為頭狼，哪怕有生命危險，也必須向前，也許只有它的死才可以換取狼群的活。

熱汗想向它叫一聲，回去吧，前面一定是死亡，你每往前走一步，就會離死亡更近一步。但是他只是張了張嘴巴，沒有說出一個字，在這樣的境地，接近死亡就是向死亡挑戰(zhàn)，他希望狼去試一試，也許可以在死亡邊緣找到活下去的機會。

熱汗沒有想到，頭狼剛走出幾步，突然身子一歪，積雪騰起一團雪浪，它便不見了。山岡上有一處陡坡，陡坡下是峭壁，因為積雪太厚，頭狼無法判斷出陡坡的具體方位，所以兩只前爪踩空后掉進了峭壁中。

很快，山下傳來頭狼的幾聲沉悶的嗥叫，繼而又復歸平靜。

頭狼和那只從樹上掉下的狼一樣，摔死在了崖底。那只烏鴉發(fā)出一聲顫叫，飄忽著飛遠了。這件事從頭至尾都被它看在眼里，其結局也早已在它的預料之中，但它只能鳴叫，無法阻止頭狼走向危險。

狼群一陣騷亂，頭狼死了，它們沒有希望下山。在狼的生命中，除了疾病和雪災外，沒有什么讓它們無可奈何。有一年草原上的狼群得了一場瘟疫，狼不明白，為何一只又一只狼莫名其妙地倒下，而且很快腐爛，讓一團團蒼蠅飛上飛下。它們?yōu)榇孙w奔逃離那片草原，鉆入一片樹林之中，但瘟疫卻像看不見的魔鬼隨之而至，很快，又有一些狼倒在了樹林里。無奈，它們又向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遷徙，但阿克拉斯河橫在了它們面前，如果不涉河而過，它們就得留在河岸上，而河岸上充滿了瘟疫的氣息，要不了多長時間，它們就會全部倒下。它們沒有猶豫，拼命游過了河，去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之中。涉河而過時，河水幾乎淹沒它們頭頂，但河水卻沖去了它們身上的疫菌，它們居然全都好了。狼不知道這里面的原因，很多天之后才開始走動?，F(xiàn)在，這群狼同樣為積雪恐懼，加之又喪失了頭狼，所以它們蹲在石頭上一動不動，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才可以探出下山的路。

熱汗嘆了口氣，無奈地躺在了石頭上。兩只狼探路的勇氣，還有它們身陷絕境表現(xiàn)出的智慧，都讓他感動。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狼依然是聰明的，總是能想出辦法尋找出路，他佩服它們。相比之下，他在整整一天中沒有想出任何辦法，只能待在這兒死熬，他為自己羞愧。

七只狼擠在一起，互相依靠著趴了下去。

熱汗看了一眼它們，覺得它們變得像石頭一樣，只是任大雪一層又一層覆蓋。它們自從被困在這里后，每熬過一個時辰，都要忍受熱汗想象不出的痛苦。熱汗想，它們因為沒有進食，加之又喪失了頭狼，所以它們一定覺得茫茫黑夜越來越難熬，很快就要一頭倒地。但是，它們沒有發(fā)出痛苦的聲音，即使它們沒有一點力氣，但是信念卻可以繼續(xù)撐起軀體。

夜空中陰云密布，沒有任何光亮。雪還在下著，但是看不見雪花，好像黑夜是一張看不見形狀的大嘴，不管有多少雪花，都會被它吞沒。

熱汗沒有睡意，他想看看狼，但是什么也看不見。他想，它們一定想大聲嗥叫，但是當它們張開嘴想嗥叫時，卻發(fā)現(xiàn)已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喉嚨一陣陣裂痛。饑餓還讓它們產生了幻覺，覺得有兔子跑到了自己嘴邊，等它們略微清醒后才發(fā)現(xiàn)，是同類的頭靠在了自己身上。

一夜寂靜無聲。

狼不動也不叫，熱汗默默挨著時間，雙眼望著夜空，似乎蒼穹中藏著下山的路。

后半夜，刮起了風。熱汗恍惚覺得蒼穹中出現(xiàn)了一條路，由遠及近，要延伸到他面前，讓他踏上去下山。他一陣欣喜，從石頭上爬起，本能地邁出了一條腿。但是，蒼穹中的那條路卻扭動起來，并翻卷出一片白光。他揉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他出現(xiàn)了幻覺，蒼穹中并沒有出現(xiàn)路，而是大風卷著雪花在飛舞，讓他以為是一條向他延伸而來的路。

熱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好不容易天亮了。

熱汗因為折騰了大半夜，所以在天快亮時才睡著。天亮了，他還沒有醒來。他身上落滿了雪，看上去只有白色的人輪廓。

狼將身上的落雪抖落干凈，無奈地望著四周。一夜之間，山上的雪更厚了，那些矮小的樹昨天還在積雪中露出半截，現(xiàn)在卻只露出樹頂的枝條，變得像小草一樣。至于那些石頭，早已被積雪掩蓋得沒有了影子。

一陣風吹過，有雪落到狼身上，狼群發(fā)出一陣驚嗥。

熱汗被驚醒，爬了起來。他這樣睡是很危險的，很容易被凍死。狼知道這一點，看到他躺在石頭上一動不動，便發(fā)出了驚嗥。

熱汗看看狼，再看看四周，一股悲涼之感襲上心頭，索性身子一歪又躺了下去。

狼群想探路的愿望徹底破滅了。積雪將山岡遮掩了起來，也許一步之外就是深淵，它們邁出一步就等于邁向死亡。只有這塊大石頭是它們活下去的依靠，它們必須死死堅守在石頭上。

雪仍然下得很大，石頭上很快便落上一層雪。狼群不時搖動身軀，將雪抖落下去。同時，它們用爪子把石頭上的積雪推下去，這樣就能使石頭上干凈，保證它們不被滑倒。

又熬了一天，熱汗雖然還有吃的東西，但他的兩條腿已被凍得沒有了反應，他想站起來活動一下，卻發(fā)現(xiàn)兩條腿像是不屬于他似的，一點力氣也用不上。他用力去掐大腿，一點也不痛，而且沒有任何被手觸碰到的感覺。

兩行淚水從熱汗眼中涌出，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天又慢慢黑了。

整整一夜，雪沒有停。七只狼被餓得饑腸轆轆，兩眼冒著金花。雖然它們用不踏入雪地的方式躲避了死亡，但饑餓卻是死亡的另一副面容，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它們。在這樣的天氣里沒有任何捕食的機會，饑餓正一點一點變成死亡的判決，一個軟綿綿的大網在它們身上越收越緊。

熬到天亮，有三只狼趴在石頭上起不來了，其他狼雖然可勉強站立，但雙眼中充滿無奈和絕望。如果還吃不上東西，它們最多熬到明天就會全部趴下，大雪會讓它們變成石頭上一動不動的雪包。以前曾發(fā)生過狼被凍死的事情，一只狼很多天都沒有喝上水，當它找到一個湖時，便饑渴地跑到湖邊，踩破冰踏入湖中喝水。但當它暢飲一番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動了。原來，因為天太冷，就在它喝水的間隙，它的四條腿被凍入湖中。它絕望地嗥叫了幾天幾夜，最后被活活凍死。整整一個冬天，它固定在冰湖中，讓很多動物都很驚訝，遠遠地躲開它繞行。

被困在山上的這群狼，如果找不到下山的路途，或者吃不上東西，在最后也會在積雪中不動，變成一個永久固定的姿勢。

熱汗已經不能動彈，寒冷凍壞了他的身體，他除了能轉動脖子外，手腳都已經無法動了。風無法止住河水奔騰，火無法阻攔寒風吹徹。熱汗扭頭望著七只狼，狼也在望著他。經過一個黑夜，狼同樣也在為熱汗無奈。

雪下得很大，天很冷。有風吹過，狼瑟瑟發(fā)抖，不安地撓著石頭上的雪。

熱汗卻一點也不冷，他全身燥熱無比，落在臉上的雪花不但沒有涼意，反而像火燒似的一陣陣灼痛。人凍壞了，反而會發(fā)燙。鞍子掉下是因為馬斷了腰，人閉上嘴巴是因為不能呼吸。熱汗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盡頭，大雪和寒冷的天氣像無形的大手，把他推向死亡深淵。他想掙扎，但卻沒有力氣，只能一點一點屈服于死亡。

七只狼發(fā)現(xiàn)熱汗不能動，它們望著他，發(fā)出一陣哀號。

熱汗知道它們已沒有多少力氣，但它們發(fā)出這種聲音，是為他感到無奈，繼而又深深地絕望。

熱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熬到下午，一只老狼爬到了狼群中間，發(fā)出幾聲嗥叫，然后趴下了身子。熱汗看著它，突然明白，這只狼的意思是它已經老了，為了讓狼群活下去，它甘愿讓狼群把自己吃掉。這樣的事在別處也發(fā)生過，一群狼面臨被餓死的關頭，一只老狼為狼群奉獻了自己，讓它們吞吃了自己，讓狼群活了下去?，F(xiàn)在，這群狼也到了生死關頭，這只老狼做出這個決定，可以把它們從死亡邊緣挽救回來。

狼群明白了老狼的意思，它們一陣騷亂，圍著老狼亂嗥起來。老狼也嗥叫起來，它的聲音和狼群的聲音不同，里面有一種果斷和決絕。淚泉枯竭時，淚水早已流干。慢慢地，狼群停止嗥叫，望了一會兒老狼，把老狼按倒在石頭上。

老狼的身體舒展，一動不動，好像要踏上一條輕松愉悅的道路。

兩只狼咬住它的喉嚨用力一扯，它的脖子便被撕斷，一股血飛濺而出，它的身體瑟瑟發(fā)抖。狼群有些猶豫，但是老狼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狼群不再猶豫，撲上去撕扯開它的皮肉，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

熱汗看著這一幕，臉上浮出了笑容。狼終于有了自救的辦法，他為自己在臨死前看到這一幕而欣慰，他笑了。

幾天后，天晴了，積雪在太陽的照射下消融，山岡上復又顯露出原來的模樣。

那群狼順利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