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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太陽

2017-07-19 19:59楊遙
黃河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微雨新疆

楊遙

1

走新疆之前,龍嘯去了趟五臺山。五臺山是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文殊菩薩的道場,還被列入世界文化景觀遺產(chǎn)名錄,但龍嘯去既不是為拜佛,也不是為旅游,只是覺得這樣做心里踏實些。

那年夏天烏魯木齊發(fā)生的事,龍嘯也曾坐在電視旁,趴在電腦前關(guān)注過,很為那里的人揪心。后來,龍嘯每次聽到新疆的消息,幾乎總是和那有關(guān),但畢竟相隔遙遠,距他家鄉(xiāng)3000多公里,坐快車得30多個小時,乘飛機也將近4個鐘頭,感覺純粹是兩個世界。偶爾想吃羊肉串,就專門找那些高鼻深目的漢子,他們烤出的羊肉串,比自己本地的要地道得多。接送孩子的時候,路過食品街那家新疆人開的餐廳,里面歡快的音樂讓他常想跟著手舞足蹈,每次總是停下來買兩個馕。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新疆討生活。那時,他們廠子已經(jīng)走上下坡路,生產(chǎn)的鋁制品不斷積壓,一家子公司被賣掉,開發(fā)了房地產(chǎn)。但總廠在龍城最繁華的柳巷建起當時山西最好的影視城,說要轉(zhuǎn)型發(fā)展。許多人相信高管的話,認為公司真的在轉(zhuǎn)型。誰也不會想到廠子潰壩一樣,說不行就不行了。

重新來到社會上,龍嘯兩眼一抹黑,驚詫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什么都不會。他像一條魚,哪怕水變得很渾濁,甚至散發(fā)著惡臭,也能習(xí)慣性地張開口隨時喝上幾口。現(xiàn)在被拋上岸,只能徒勞地拍打著尾巴,眼睜睜地大口喘氣。

那段時間,他抑郁極了,不想出門,害怕鄰居們問起他為啥不上班?就是買袋鹽,也偷偷摸摸等人少的時候去。即使這樣,到了街上,聽到汽車喇叭、工地機器、流行歌曲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就耳鳴。只要有人一喊人的名字,就以為是喊他,緊張地打個哆嗦?;亓思?,耳鳴會一直持續(xù),好像廠子里多年停止運轉(zhuǎn)的機器在他腦子里重新啟動。他變得易煩易躁,一丁點兒小事控制不住就生氣。樓上鄰居生了小孩,親戚朋友來探望,他嫌吵鬧。孩子半夜里哭,他被吵醒再睡不著。照顧孩子的婆婆挪動椅子、掉個東西,他也生氣。上樓吵了幾回,不管用,他便一聽到樓上有聲音就打110。警察來了幾回,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奇怪。后來,再打電話,警察就不來了。

一天妻子送孩子上學(xué)時,被電動自行車撞斷胳膊,龍嘯不得已開始每天接送孩子,買菜,做飯。那段時間,他拼命從報紙、網(wǎng)絡(luò)上搜尋工作,可是學(xué)歷、年齡、工作經(jīng)驗等一條條卡下來,居然沒有一個適合他的。龍嘯沒想到,自己才40歲,就被社會狠狠甩在了一邊,當初他在縣里可是高考狀元,讀的也是名牌大學(xué)。

為了生活,龍嘯當起了快遞員。每天起早摸黑,很是辛苦,很是累,晚上做夢都在背著石頭上山,但到月底,拿到四千多元,是在廠子里的二倍。龍嘯快樂了沒多久,騎著三輪摩托車送貨時便像夢游一樣,看見無數(shù)的高樓水草一樣拼命從水底往天空鉆,汽車像龐大的鯊魚,人被擠壓得在各種縫隙里倉皇躲藏。他想起小時候去河里摸魚,那些小魚躲在岸邊的水草里或石頭下,被他們狠命地掏出來。他感覺自己就是那些魚,逃啊,躲啊,那一幢幢寫著門牌號的樓層陷阱一樣讓他害怕。他常常停在單元門口,打了電話,不等戶主出來,就匆匆逃掉。接到幾次投訴之后,龍嘯拉著一車東西直接進了公安局,打110,扔下車子跑掉了。

龍嘯的父親多年來一直呆在鄉(xiāng)下收瓜子,年事漸高,缺個幫手。以前叫他回去,他總是有許多理由推搪。這次他主動告訴父親想回去,父親早巴不得他這樣。

一年之內(nèi),龍嘯為了收瓜子,跑遍臨近各個縣,還跑到內(nèi)蒙去。越往外跑越暢快,有種重新找到水源的感覺。他想早知道這樣,早就把那個爛工作扔了。但他又不甘心,上了那么多年學(xué),讀了名牌大學(xué),就這樣混一輩子?那還不是把父親的生活重復(fù)了一遍?而且,這種良好的感覺沒維持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危機了。買主那頭“傻子”“洽洽”為了降低成本,不僅僅等在地頭收他們這些經(jīng)紀人的貨了,而是派出自己的業(yè)務(wù)員去源頭收購,他在內(nèi)蒙就遇到幾次。

龍嘯想假如這種生意不能做了,年近七旬的父親將和村里的許多農(nóng)民一樣,下地去刨食,可能也憑著積蓄度過余生,但肯定不是忙碌了一輩子的父親想要的生活。而且自己又得重新選擇生活,猶如第二次下崗。他想一定得早點想辦法,不能像以前在廠子里那樣,一直等下去。

想來想去,龍嘯想到了新疆。新疆地方大,溫差大,氣候復(fù)雜,聽走過新疆的人講那里種啥東西都挺多。因為季節(jié)氣候等因素,和龍嘯他們當?shù)氐淖魑镉袝r差,耽誤不了這邊的。沒有人去,一來是因為太遠,二來人們害怕。龍嘯想自己應(yīng)該賭一把,險中求富貴,別人不愿意去,不敢去,那些家大業(yè)大的企業(yè),也不一定愿意去那兒湊熱鬧,說不定潛藏著很大的市場。自己要是把握住,或許幾年就能干出個樣子,再不用東奔西跑地當經(jīng)紀人了,而是可以干更大的事業(yè)。萬一干不成,也就是損失點兒路費。

有了這個想法,龍嘯就開始留意,看能不能在那邊找個熟人,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在高中同學(xué)微信群里竟發(fā)現(xiàn)夏微雨。

由于這幾年境況不好,龍嘯不愿意和同學(xué)們聯(lián)系。被拉進微信群后,看到同學(xué)們似乎哪一位都比他過得舒服,他就不去了。自從收上瓜子后,才又慢慢和大家聯(lián)系起來。但進了微信群基本不說話,他只是看。夏微雨就是這段時間出現(xiàn)的,她特別能說話,仿佛每天有大把的時間沒事干,誰一起個話頭,她馬上就往下接;沒人的時候,她自言自語;還時不時把自己做的菜曬上來。她居然就在烏魯木齊工作。她每天說新疆的羊肉串、大盤雞、哈密瓜,喀納斯、五彩河、魔鬼城、吐魯番,熱情地邀請同學(xué)們?nèi)バ陆?,仿佛自己在那兒是女王一樣?/p>

那時,夏微雨坐在龍嘯后排,齊肩發(fā),寬臉,在班里女生中算不上漂亮,但因為成績好,歌唱得好,性格爽朗,很引人注目,尤其是吸引他。他每天有機會就觀察她。夏微雨走路很帶勁兒,屁股扭來扭去,手一甩一甩,仿佛能把整個世界甩在身后。她喜歡穿白褲子,走在校園里的黃土小路上,比現(xiàn)在許多名模走在T臺上神奇得多。龍嘯不知道這就是性感,他只知道自己想看她。每天中午放學(xué)后,總是磨蹭著跟在她后面排隊打飯,看見她吃什么菜,他就打什么菜。他記得有句古話說,不是一家人,不吃一鍋飯。他迷信地認為現(xiàn)在和夏微雨吃同一鍋飯,以后可能成為一家人。高三時調(diào)座位,夏微雨坐在了他后面。他幸福極了。更讓他感覺幸福的是他只要跟夏微雨說,給我唱首歌吧,夏微雨就開始唱,從來沒有忸怩過。她只要開口,不管是正兒八經(jīng)唱,還是輕輕地哼,馬上會讓龍嘯忘掉這是緊張壓抑的高三。兩人雖然沒有表白,但都明白對方喜歡自己。夏微雨除了會唱歌,還會疊幸運星。每天給他疊一個,塞進空墨水盒,墨水盒越來越滿,像漸漸要實現(xiàn)的希望……

2

龍嘯沒有循著常規(guī)拜佛的路線走五爺廟、塔院寺、殊像寺、黛螺頂、菩薩頂……而是選擇大朝臺。這是發(fā)大愿力的信徒和戶外徒步愛好者走的路線,需要沿著山脊穿越五個平均海拔2500米以上的臺頂,全程60多公里,除了爬山,還要穿越冰川期留下的石臼群。

龍嘯暗下決心,一定要把五個臺頂走完,他覺得這關(guān)系到新疆之行能否成功。

從家里出來時,龍嘯感覺已經(jīng)踏上了去新疆的第一步。

在火車站的候車廳,龍嘯遇到許多裝備齊全的戶外運動者。他們穿著鮮艷的沖鋒衣、專業(yè)的登山鞋,配有登山包、登山杖,有的還帶著帳篷、睡袋,在擁擠的客流中異常醒目。龍嘯看看自己,腳上是平時打籃球穿的普通運動鞋,背上是軟塌塌的雙肩包,隱隱產(chǎn)生些不安,特別是當進了車廂后,這樣穿戴的兩個女人和一個大男孩坐到他對面時,他更加不安起來。這種不安,與他12歲第一次去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報到,穿著領(lǐng)口和胳肘窩打補丁的襯衫走進教室時,看到滿教室穿著新衣服和皮鞋的同學(xué)感覺一模一樣。龍嘯瞄了瞄她們的高幫登山鞋、沖鋒衣,把腳往回縮了縮,想非得這樣嗎?

年齡相對較大的那個女人特別愛笑,笑起來左半邊臉上有個深深的酒窩,右半邊臉上卻沒有。她每次笑到一半就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住,把目光轉(zhuǎn)向旁邊的大男孩。大男孩顯然是她的兒子,站起來個子比她都高,不愛說話,一上車就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然后拿出本高三物理書看起來,邊看邊吸鼻子、揉眼睛。年輕點兒的女人是男孩的姑姑,打扮得很利落,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兒裝飾,雪白的牙齒中間有兩顆門牙很長,每次一張嘴,龍嘯就想起螳螂的兩只大刀。她一直在忙活,一會兒擦桌子,一會兒削蘋果、剝桔子,邊忙活邊向嫂子和侄子說大朝臺的故事,第一次怎樣,第二次怎樣。她竟然已經(jīng)來過兩次了。龍嘯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她穿著一條靛藍色的有始祖鳥標志的沖鋒褲和一雙高幫登山鞋。這種顏色的褲子太奇怪了,龍嘯只見過這么一次。他想知道她穿什么顏色的襪子,但鞋幫太高了,看不到。

雖然事先做了攻略,但對于龍嘯來說,這仍然是一條茫然的路。到了五臺山火車站,離登東臺的鴻門巖還有30多公里,怎樣住宿,哪有去鴻門巖的車,五個臺頂?shù)穆吩鯓幼?,他心里完全沒有底。但他不想去問對面的女人,甚至怕女人問他去哪里,于是把身子縮在靠背與車窗的空隙處,雙手抱著胳膊閉上眼睛。

對面的姑嫂開始談?wù)摫贝蠛颓迦A哪個更好,五臺山哪個寺廟的香火最靈驗。對面的男孩又開始打噴嚏,還是一打十幾個,打完開始擤鼻涕。龍嘯猜測她們來五臺山應(yīng)該是給孩子祈福的,大概和高考有關(guān)。他想到自己來五臺山的目的?;疖嚶曔青青?,沉悶極了。

對面的孩子又開始打噴嚏,擤鼻涕。

等龍嘯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小桌子上堆滿了擦鼻涕的衛(wèi)生紙。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對面年長的女人臉紅了,讓男孩喝水。

快到五臺山車站時,許多人站起來收拾東西,龍嘯也收拾。忽然那個年長的女人問,一個人?嗯,龍嘯回答。和我們一起走吧?她邀請。龍嘯心里一陣溫暖,差點兒點頭。那個男孩忽然又打起噴嚏來。龍嘯轉(zhuǎn)口說,已定了地方。女人哦一聲,招呼孩子和小姑去了。龍嘯有些失落和后悔,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拒絕對方?下車的時候,他緊緊地跟在他們后面,希望和他們住在同一個旅店里。

出了站,龍嘯看見外面拉開兩面大旗,分別招呼著自己的隊友。原來這些大朝臺的人是兩個戶外俱樂部組織的。那三個人朝其中一面旗幟走去。龍嘯遲疑著,想是不是跟著他們?nèi)?,看有沒有住處?這時那個年長的女人回過頭來,看了看他,似在招呼他。龍嘯心虛地低下頭。一個渾身散發(fā)著寒氣的女人沖到他前面問:“住宿嗎?一人10元?!庇我撇欢ㄖ?,戶外旅行者分成兩隊,分別被大旗領(lǐng)著朝遠處亮燈的旅店走去。三個人消失在這些人中不見了。

龍嘯跟著女人進了車站西邊的一家旅店。房間很簡陋,三張床,一臺老式電視,窗玻璃破了一角,風呼呼刮著。老板收了10元錢,表示他可以睡了。龍嘯在地上轉(zhuǎn)了個圈,想說條件太差了,最起碼應(yīng)該把玻璃缺角的地方糊上,可是想到只花了10元錢,便打消了想法,問道,我明天要去東臺看日出,能幫忙找一下車嗎?老板說,要是有車的話,大約三點半叫你。

龍嘯把窗簾拉住,只脫了外衣,把錢包藏在枕頭下,想那三個人去的旅店條件一定比這邊好。

夜間,陸續(xù)進來兩個人。第一個人進來時,龍嘯嚇了一跳,以為小偷。詢問幾句,對方是臨近村子的,太晚回不去了。邊說那人邊脫衣服,很快光溜溜地鉆進被子,龍嘯想到那三個人。第二個人進來時,他只是翻了個身。睡夢中,忽然有人猛烈地敲門,門外有聲音喊,快起,2點半有車上山。龍嘯趕緊穿好衣服,去衛(wèi)生間用涼水抹了把臉,跟著老板出了門。

幾盞燈掛在火車站廣場邊上,昏黃的光只在燈柱周圍投下一圈朦朧的黃暈,偌大的廣場上黑乎乎的,夜晚顯得深不可測。龍嘯揉著眼睛上了中巴車,隨著車上的驢友向鴻門巖進發(fā)。到鴻門巖,一下車走入一片銀白,滿天都是星星,照得山路發(fā)白。同車的驢友們在整理裝備,龍嘯沒啥可弄的。沿著豎著旗桿的山路,朝東臺攀登。風吹得旗子嘩嘩響,旗桿上的音箱里面?zhèn)鞒霾痪o不慢的“南無阿彌陀佛”的誦經(jīng)聲。開始還能聽到后面幾位驢友的說話聲,慢慢地山道上只剩下風聲、念佛聲和自己的腳步聲。

到了東臺頂?shù)耐K拢垏[看完日出,獨自從山脊上切過去往北臺走。

走了十一二公里,登上號稱“華北屋脊”的北臺頂,繼續(xù)往前走時,龍嘯明白裝備的重要性了。有的地段路上布滿草窩子,草窩子里有汩汩的積水在滲透,運動鞋踩在上面打滑。穿越冰臼群時,石頭把腳磕得生疼。這時背包帶子也緊箍咒一樣勒著肩膀,包與背接觸的地方又熱又潮,好像能長出蘑菇來。

龍嘯沒有想到,竟突然間下起冰雹來,而且越下越密集,每一顆有黃豆大。天迅速黑下來,周圍的山坡模糊得看不到了。雨滴打在石頭上又硬又急,像要把石頭砸出更多的坑洼來。龍嘯感覺自己像大雨中的一只麻雀,倉皇地躲避災(zāi)難。他擔心冰雹下得更大,萬一迷了路怎么辦?他可是一個人大朝臺,誰也不知道他被困在路上。他想起聽到過的一個傳說,去年有個驢友穿越時迷了路,晚上被凍死了。越想心里越急,也越感覺危險,路好像更加看不清了,一腳踩滑,插進石窩子里,左腳腕扭了。龍嘯不敢停,繼續(xù)往前走,每走一步腳腕鉆心地疼。所幸冰雹下幾分鐘就停了,到了西臺法雷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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