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彪
園林的主人
◆ 王 彪
魚城邊園的下人們發(fā)現(xiàn),園主人趙先生突然不去園外散步了。他每天晚飯后都會在園子里兜來兜去的,表情肅穆,不時蹲下來看看、摸摸,好像是在尋找什么丟失的東西,他大半天都不會開口,就像是突然失聲了似的。大家都說,趙先生不像是趙先生了,但是,園主人什么樣哪里又是他們下人能決定的?
邊園附近的人都知道,趙先生也就是趙鎬豐,他擁有著城南最大的園林,但他每天傍晚散步卻都是在園子外溜達(dá),那神情看上去就像是被家人趕出來似的,再加上他身邊連一個隨從都沒有,更是顯得落寞和孤零了。但是看他閑庭信步的樣子又覺得他是釋然的,閑逸的,像是終于逃出了牢籠似的。他眉目舒展,嘴角拉平,看見每個人都會眉眼帶笑的,像是看見了一個個的大恩人。直到華燈初上,星月放光,他才戀戀不舍地從園子的側(cè)門回去。只是,現(xiàn)在那扇側(cè)門已經(jīng)被封死了,很長時間人們都沒有再見過趙先生出來散步,大家甚至一度以為他病了或是死了,但通過趙家上下的仆人們透露的信息,趙先生仍然健在,而且還忙得很呢。他忙著重新規(guī)劃園子,忙著布置分布于各處的廳堂;忙于仰望著園子上空的天幕和夜色,他的書房突然被改成了四面透明的樣式。用的是市場上新出現(xiàn)的進(jìn)口于英國的玻璃,他要時刻看到園子的風(fēng)光。他常常睡在書房里,因此就連他夜里突然醒來,也不忘環(huán)顧四周,看一看陌生而又熟悉的園景,然后才能夠繼續(xù)安然睡去。
一
不只是下人們感受到了變化,趙鎬豐最愛的二夫人小鹿雅也察覺到了異樣,要知道趙鎬豐見了她就像是糖豆掉到了灰堆里,難分你我。他三天之內(nèi)必會來一趟二夫人房內(nèi),風(fēng)雨無阻,疾病無礙??扇缃褚呀?jīng)三個月沒來她處了,似乎是把她忘記了。要知道大夫人是不會惦記趙鎬豐的,因為趙鎬豐從來不會去她房內(nèi),好像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無論趙鎬豐做什么,她都覺得不稀奇,也不稀罕。小鹿雅幾次試圖去接近趙鎬豐,她說的是吳儂軟語,甜膩膩的,而且是帶著日語的節(jié)奏和嬌氣。要知道當(dāng)初趙家娶她入門的時候是多么轟動,一個東洋女人,嫁入煊赫的趙家為妾,但不能說是妾,因為小鹿雅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做妾。于是趙鎬豐稱她二夫人,還讓她參與處理家務(wù),這使得大夫人的權(quán)力被分掉了一半,更殘忍的是這個女人還獨霸著趙鎬豐——邊園唯一的主人。只是此時的趙鎬豐見了小鹿雅簡直是形同陌路,他像是一塊冰,冷冷地問擋在面前的小鹿雅,有事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有需要喊一聲來人,沒事的時候看看花,看看書,看看樹,聽聽昆曲,聽聽那全城也沒幾臺的唱片機(jī)播放出來的東洋歌曲,小鹿雅能有什么事呢?但她臉上緋紅的霞光一鼓一鼓的,白皙如雪的眉頭平添了幾道如水紋的細(xì)細(xì)褶皺,小巧的魚尾像是沾了淡墨似的有些灰暈;她的花瓣色的肉紅雙唇緊閉著,不時輕微抖動著,有話說不出來;一對嫵媚的丹鳳眼濕濕的,像是深秋晨間的寒露。她看著趙鎬豐手里正扯著百年古梅樹的枝頭看看如何剪出完美的盆景造型,他看也不看她,她的自尊心瞬間降到冰點,但她還是溫?zé)岬卣f:“天寒了,先生要注意保暖才是。”她還吩咐下人為趙鎬豐帶來了一副陪嫁的羊皮手套。
中秋節(jié)前幾天,趙家上下都忙碌著。大家都知道,這時節(jié)有個盛大的日子,那就是趙鎬豐的生日,平添一歲都會好好慶祝一番,逢五逢十更是會大慶一番。整理和布置園子、擺宴席、請戲班子、請說書人等等,上下仆人都會得到厚賞,因此大家也都會干得特別起勁??墒墙衲昱R到了這一天前,趙鎬豐卻把桌子都掀了,大叫著說你們知不知道,兒的生日,母的忌日,娘都死了,有什么好慶祝的!眾人疑惑,面面相覷。他看上去氣憤極了,也緊張極了,他的臉赤紅著,轉(zhuǎn)瞬就變成了白色,比死人的臉還要白。他的額頭上都是明晃晃的汗珠子,他身上都濕透了,那些水汽從領(lǐng)口和袖口直往外涌,現(xiàn)在可是中秋時節(jié),早晚睡覺都要蓋床厚被子呢,邊園的氣溫總是比外面要低一些。他怒目圓睜望著家人和仆人,表情明顯是充滿著疑慮,似乎都忘記了出生的日期,只是萬分不解的是,這些人是如何知道他的生日的?但他馬上轉(zhuǎn)怒為喜,吩咐下去,隆重慶祝中秋節(jié),每人都有重賞,比去年他過生日要漲一倍;大夫人、二夫人也都有上等的綢緞和金銀首飾禮物。他還要施舍窮人衣物五百件,面食五百碗,家里也是大擺宴席,大吃大喝三天。只是戲班子和說書人都沒有請,園子里一概不準(zhǔn)外人接近,就連送菜的、送柴的、送花卉的都不得入內(nèi),一律送到邊園后門由園內(nèi)人轉(zhuǎn)接。
趙鎬豐是這個園子的主人,他只要背著手以發(fā)號施令的形式就能絕對彰顯出這一點,但那是歷史了。現(xiàn)在他要親自動手挖土栽植新苗,要親手剪枝做盆景造型,還要動手修復(fù)開裂破損的花窗,就連廚房里他也會時不時進(jìn)去炒一兩個小菜,弄得大家筆直地站立在一旁,不知所措,似乎到了世界末日似的。不單單他事事親為,他還要求園子里每個人都要動起來,大夫人、二夫人也不例外,因為他發(fā)話了,動手者賞,不動手者罰。罰什么呢?不給飯吃。說這是唐朝一位禪師說的古訓(xùn):“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飯。”還別說,這招很靈,大家都踴躍參與其中,整個園子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花木郁蔥,廊道干凈,水流清澈,就連房頂都是清清爽爽的。各種鳥兒前來園子里聚會,嘰嘰喳喳叫個沒完,一些難得見到的鳥雀也都飛了過來,五彩的翅膀,霓裳似的羽毛,還有婉轉(zhuǎn)悅耳的叫聲,就像是在唱歌。小鹿雅也不禁為它們鼓起掌來,她挪動著婀娜的碎步,仰著白皙如雪的脖頸,她總想接近它們看個仔細(xì)。趙鎬豐在一旁喂養(yǎng)一群身如紅霞的錦鯉,他的眼睛瞥向了小鹿雅,似乎看到了一種珍稀可人的物種,準(zhǔn)確地說他被她吸引了,就像是撒下去的小蟲子吸引了魚群。就在那天晚上,他去了她房內(nèi)。那天晚上他一直做夢他掉進(jìn)了溫?zé)岬暮恿骼?,怎么也難以擺脫出來。第二天他罕見地睡到了日頭出來老高,他摟著小鹿雅就像是吃奶的孩子摟著哺乳的母親。他無比地依戀著她,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第一次看到她,但他明顯看到了小鹿雅的倦意,她的雙眼都腫了,困倦的眼淚水一直涌出來,她需要補(bǔ)覺,她需要休息。他這才依依不舍地倒退著走出來,一直走了好遠(yuǎn)才像是被人強(qiáng)制扭轉(zhuǎn)了身子離去。
就在那天的次日,小鹿雅就病了。趙鎬豐可以下令禁止一切外人進(jìn)入園內(nèi),但是他卻不能阻止醫(yī)生進(jìn)門來,尤其是為小鹿雅看病。只是醫(yī)生一次次前來診治,后來還連續(xù)換了好幾個醫(yī)生,都沒能準(zhǔn)確診斷出小鹿雅的病癥,對癥下藥也就無從談起了。當(dāng)一位精通中西醫(yī)的醫(yī)生說到小鹿雅的病可能是“好病”時,在場的人都欣然了,只是趙鎬豐的臉卻繃得緊緊的,他沉默著,死死地盯著醫(yī)生的臉,把醫(yī)生看得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不久后,一個不速之客來到側(cè)門處,封死的門顯然是無法入內(nèi)的,于是他又轉(zhuǎn)到后門去。守門的盯著他的寬邊大帽子和黑色的紗罩看了很久,像是看到了從地下爬出來的人,駭然斥道,你想干什么,你再不走,我要報官了。來人說我是先生,我是先生啊,你聽不出來我的聲音了嗎?你是李奇,屬狗的,喜歡抽旱煙袋,老家是河南洛陽的,后來討飯來到了魚城。我每個月給你五兩銀子,逢年過節(jié)再給一兩,過年時給你添一件新衣裳,人家送給我的茶葉、煙葉都給你用,因為我從來不喝茶不抽煙。李奇臉色發(fā)白,他的眼睛都快綠了,他像是中了劇毒似的呆立著不動,好半天他才怔怔地問,真的是你嗎,趙先生?對方沉默了下,沒說話,只是換了個站姿,眼望著園子的方向,實際上隔著大門、二門、圍墻和屏風(fēng)、假山,他是什么都看不見的,但他仍舊繼續(xù)看著,好像他具有視線穿透的特異功能似的。只是沒多久,趙鎬豐就來了,他和顏悅色地對待來人,說這位先生需要錢糧衣物盡管說話,但是請不要亂說話,要知道冒充別人是要吃官司的。來人大叫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毀了我,你毀了我一生,你才應(yīng)該吃官司。趙鎬豐冷冷地說,口說無憑,血口噴人。來人稍稍停頓后,靜靜地飄然離去,就好像沒有來過似的。趙鎬豐久久立在那里,看著來人站過的空空的位置,李奇看著他,像是在看另外一個人的奇怪目光,他想喊一聲熟悉的喊了無數(shù)遍的“趙先生”,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趙鎬豐看也不看他,說李奇今年是你本命年,你生那年是閏年,四年才過一次生日,中秋節(jié)我給你加了三兩銀子,今后你每月加到六兩,我覺得后門需要加一只狼狗陪著你,買一只純種的回來報賬。李奇應(yīng)聲答道:是,趙先生。
自此開始,邊園上下傭人的工錢都是翻倍加的,而且沒有開除一個人,也沒有增加一個人,就像是它原本的格局,因此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閑言碎語,一切平靜得就像是園中荷塘的波色。倒是大夫人有些改變了,她說小鹿雅得了“好病”專門前去探望,帶著趙家祖?zhèn)鞯谋Lズ宛B(yǎng)身子的補(bǔ)品,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小鹿雅受了驚嚇?biāo)频姆且獜拿芍さ拇采掀饋恚Φ貨_著大夫人行禮,她看著大夫人,眼里都是溫?zé)岬臏I水。大夫人上去握住她的手,像是被燙了一下險些拿開,但還是握住了。那小手像是冰一樣涼,雪白雪白的,放在光下直晃人的眼。大夫人的臉上一直舒展的,和顏悅色的樣子,只是在回途中一抹臉,都是冰涼的水,就像是被北風(fēng)掠過的水面。她看著池塘里緊跟著母魚的粉紅小鯉魚,突然想起了什么,望向湛藍(lán)的天空。天空干凈極了,連一只蜻蜓都沒有,天藍(lán)得嚇人。
當(dāng)那個戴著寬邊大帽子和黑色紗罩的男人行走在魚城府衙和訴狀代寫點時,有關(guān)邊園的傳聞不脛而走。他們說,趙家的私生子來尋親了,接下來有好戲看了。趙鎬豐的父親趙冀生前處處留情確是事實,他娶了原配之后,照樣敢把一個戲子帶進(jìn)園子“金屋藏嬌”。趙鎬豐的祖父被逆子生生氣死了,臨死前說是家門不幸,必有報應(yīng)。趙鎬豐說,什么報應(yīng),這就是我的報應(yīng)。他說孩子都有了,可不是報應(yīng)嗎?只是那個孩子后來就不了了之了,那個戲子進(jìn)了邊園之后就再也沒人見到她出來。
只是有關(guān)邊園的好戲卻遲遲沒有上演,弄到最后很多看客都失去了耐心,乃至遺忘了這件事。邊園里依舊是桃紅柳綠,就算是寒冬臘月里還盛開著茶花、梅花、蘭花、瑞香花。趙鎬豐養(yǎng)的雀鳥和鴛鴦也是活蹦亂跳的,發(fā)春的鳥兒叫個不停。趙鎬豐面色一如既往的平和,看不出來他是高興或是不高興。他白天去小鹿雅房里坐坐就走,晚上則去大夫人房里說個沒完。大夫人突然感覺以前看錯了這個夫君,他是那樣的戀舊,戀舊的人多是重感情的。他和她談起往事來深深沉入其中,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又活了一遍。他一再表達(dá)著對她的歉疚,有幾次他的眼淚罕見地出現(xiàn)了,濕濕的、紅紅的,弄得她心里的話就像是黃河泛濫,綿延不絕。她說得渾身發(fā)熱,臉上都燙了,唯一略感欣慰的是她去主動看了小鹿雅,還問了她肚子里的喜事。只是一談到此,趙鎬豐的臉就木了,說不上來是什么表情,總之不像是一個男人應(yīng)有的興奮。大夫人又陷入了困惑,她提到了他們共同的兒子,他們趙家單傳的掌門人,他一身洋裝出現(xiàn)在大夫人房內(nèi)化妝桌上的鏡框里。此刻,他遠(yuǎn)在天邊,但卻是邊園未來令人覺得最為親近的一個人。趙鎬豐一聽到這個兒子的名字就咧著嘴笑開了,只是他一下子深陷的皺紋總讓人想到很疼的傷口。趙鎬豐說,兒子也沒有夫妻近,我信夫人勝過兒子。大夫人受寵若驚,雖然深感意外,但卻說不出一個不舒服的字。
二
邊園,就像是與魚城完全隔絕的一個世界,它似乎停留在了時間之外。官府的人也曾零零星星來過幾次,趙鎬豐也去過府衙幾次,最終還是風(fēng)平浪靜,就連傳閑言的人都在說,大戶人家,哪能沒有點是是非非呢,否則就不是大戶人家了。趙鎬豐曾對官府的人說,從我曾祖父一代,就有人冒充趙家人了,去查查我曾祖父刻印的書就知道了。我還是那句話,有困難的盡管提出來,只要我趙家能幫得上的,責(zé)無旁貸,否則我們開那么多義莊干什么?官府的人看著趙鎬豐說起從曾祖父到如今的邊園簡直是侃侃而談、滴水不漏,再看看他的臉既不紅也不白,根本看不出來任何表情,弄到最后連官府的人臉都紅了。他們背后拿了趙家多少銀子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了,每年指派的捐賦、慈善事項趙家人從來沒有皺過眉頭,若不是此事關(guān)系重大,官府恐怕連問都不會問的,更不要說正式立案了。此事之所以說重大,是因為牽涉到趙家人的本身利益,報案人提起趙家來也是事無巨細(xì),娓娓道來,不要說有什么差錯,就連一點誤差都沒有,就連給官府的人他也是了如指掌,說到每年的禮數(shù)更是分毫不差,這就讓官府的人擔(dān)心了,會不會真有案情?兩人若是站在一起,個頭、身材幾乎沒有差別,只是當(dāng)把兩人的面相一對比時,就令人大為駭然了。趙鎬豐是趙家典型的男人女相,溫和而親切,雖然有點嚴(yán)肅,但卻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絕感,相反還顯得有些真誠呢。而那個自稱是趙鎬豐的不要說不能看出來是男是女,甚至看不出來還是不是一張人臉,就像是一個雕花饅頭扔在地上被狠狠踩扁了,五官糊涂,連猙獰之相都沒有了。他的聲音也變了,像是患了重感冒的老太婆的聲音。官府的人看了他的面相,聽了他的聲音后,一連好幾天都在做噩夢。以后這個人如何歇斯底里地吼叫著冤枉,天大的冤枉,說一切都是假冒他的人作的惡,下的毒手,但空口無憑,堂堂衙門豈能只聽你一面之詞?趙鎬豐并不辯駁,似乎這事他本就是無辜的,他那張平和的臉本身就是無聲的雄辯,就算我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那么我呢,我又如何成為了這個樣子,趙鎬豐的樣子?要知道趙鎬豐可不是雙胞胎,這么多年見過他的人都熟悉了他的臉,就是這個樣子的,不信把他的照片、他的畫像拿過來對比一下,每一顆痣、每一根頭發(fā)、每一顆牙齒都是吻合的。
自稱是趙鎬豐的人眼睜睜看著趙鎬豐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就是他自己平時的常態(tài)表情。他默默地把帽子和紗罩戴上,渾身顫抖,好像突然瘧疾發(fā)作了。他嗚咽著想說什么,卻只是無聲囁嚅著,像是被人從高空扔了下來摔懵了,他最后是跪著走出去的。他走到門口時突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只聽一個聲音喃喃地對趙鎬豐說,你會有報應(yīng)的。趙鎬豐一聽這話就像是被點著了爆竹捻子,斬釘截鐵地說,是的,報應(yīng),現(xiàn)在就是我的報應(yīng)。這話倒像是趙冀對父親說的話。
三
開春的時候,邊園里萬紫千紅,大家把整個園子都整理得井井有條,亭臺樓閣、軒廊水榭、假山盆景等等,無一不是最繁盛的樣子,人們從沒有見過這么精致典雅、繁花似錦的邊園。趙鎬豐特別破天荒地邀請了外人進(jìn)園舉行雅集,品茗、品菜、品書畫,就是沒有唱戲聽曲。主人不安排,誰都不好意思問。人們說,這園子都不像是邊園了,這哪里還是邊園,就連城里最大的園子昶園都沒有這么漂亮美觀,令人心曠神怡,不要說做神仙了,就是到這里做個仆人都是天大的好事。人們又說,難怪趙鎬豐不再出去散步了,有這么好的地方,傻子才會出去散步,簡直就是暴殄天物。趙鎬豐謙虛地說,邊園是屬于魚城的一角,我也只是邊園一時的仆人,說到底我也只是魚城的一個小小的仆人,為人就是為己,我愿意盡我所能,繼續(xù)為各位父老鄉(xiāng)親盡點義務(wù)。一時間,趙鎬豐的名聲大起,以致人們都忘了以前那個從不涉入社會的趙鎬豐,但人都是會變的,更何況是趙家的掌門人。他要是一成不變,那才是咄咄怪事,誰又會在乎他以前是個什么樣子呢?
只是,當(dāng)趙鎬豐與大夫人的那個兒子從東洋歸來時,他沖著趙鎬豐第一句話就說:“你變得越來越不像我爸爸了?!贝蠓蛉四樁甲狭耍鸬?,放肆,怎么和你父親大人說話的?還爸爸,你喝點東洋水都不會說人話了。兒子依舊用著京城官話說道,母親,人家都用上電燈電話了,你們還在這里過著原始社會的生活,我爹好壞也是讀書人,怎么如此不開化呢?如此一來,國將不成國,家也不是家了。趙鎬豐聽完后不但不急,反倒邀請兒子坐下來說話,說武陵——沒想到對方馬上截話說,我不叫武陵了,我叫武運,運動的運。我在日本參加了社團(tuán),我們要發(fā)起一系列的運動,看著吧。武陵是父親為他取的名字,但趙鎬豐卻還是不急,反倒和顏問道,你參加的是什么社團(tuán),會有什么運動?武運卻賣起了關(guān)子說,不能說,現(xiàn)在都還是秘密。一旁的大夫人火了,放什么屁呢,連親娘老子都要保密的。武運說,是的,妻子都不能告知。完了又說,你們看著好了,這個帝國自己沒有大的變化,那肯定會有大的變化發(fā)生。趙鎬豐和大夫人看著武運神秘而肅穆的樣子,一時竟然都被鎮(zhèn)住了,或者是被迷住了,就像是看人變戲法入了迷。他們覺得,這個在東洋留學(xué)多年的孩子已經(jīng)不再是魚城人的樣子,更不像是趙家接班人。他說完話后,不鞠躬,也不作揖,只是伸出一只手來要和趙鎬豐握手,這種新鮮的禮儀讓趙鎬豐覺得詫異卻又無法拒絕。他好奇地握著武運的手,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許欽佩,連他自己都覺得詭異。他的手停在那里久久沒有落下,大夫人以為他是太過于傷心了,上來安慰他說,小子大了,反倒不像樣子了。趙鎬豐卻說,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當(dāng)父親了,兒子,卻還是兒子的樣子,不錯了。
小鹿雅的腹部越來越大,每次見到趙鎬豐時都會吐得不行,膽汁都快吐出來了,嚇得趙鎬豐趕緊退出來。他又急又氣,卻又無計可施。有一天,武運無意中闖進(jìn)了小鹿雅的小院,他們交流暢通,用的是純正的東洋語。小鹿雅連口水都沒有吐,還少見地笑出了聲。她不禁拿小手去捂住粉紅嘴唇里露出的雪白小米牙齒,她感到腹部有一種劇烈的蠕動,就像是有個小兔子在里面踢蹬,武運就像是個孩子,一副少見的乖乖的樣子。這一幕被趙鎬豐看個正著,他心里一緊,就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但他看到了小鹿雅臉上透著紅暈,原本的慘白一掃而盡,她又恢復(fù)了原有的美。他心里一下子舒展了,他看著武運,這個喊他爸爸的小子身上卻透著不可捉摸的神秘感,令人著迷。弄得趙鎬豐都在期盼著小鹿雅早點生出一個更為神秘的小東西出來,為了保住這個小東西,他決定重金懸賞,醫(yī)生也可以再次走進(jìn)邊園。不用說,前來的醫(yī)生很多,但能夠打包票的一個都沒有。大家似乎都對這個東洋女子就像是對她的出身一樣陌生,繼而對她的身體構(gòu)造也是諱莫如深。這時候來了一個應(yīng)征的醫(yī)生,說是師出東洋,專攻生育科。趙鎬豐讓武運試了試他的東洋文,竟然對答如流。來人進(jìn)了園子什么也不看,跟著仆人直奔小鹿雅而去,看病的時候當(dāng)然不允許其他人在場。當(dāng)大家聽到小鹿雅一聲慘叫再奔過去時,才發(fā)現(xiàn)小鹿雅的肚子已經(jīng)裂開了,血漿流了一地,一個大蘿卜似的肉東西一動不動。來人拼命竄逃,趙家仆人和狼狗都沒能追上他。武運掏出手槍打了幾次終于打中了那人的頭部,那人應(yīng)聲倒地,腦袋流血??茨侨说难b束像是個東洋人,身材健碩,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身份也就成了疑問。不遠(yuǎn)處就聽到趙鎬豐抱著小鹿雅大喊著救人,快救人啊!
半個月后,小鹿雅終于在教會醫(yī)院里醒來。她面色慘白,久久不能恢復(fù)。再見到趙鎬豐時,小鹿雅卻像是根本不認(rèn)識他似的,一再問他,你是誰?你到底是誰?趙鎬豐并不作答,他看著周圍的人,反倒生出了疑問,為什么小鹿雅會不認(rèn)識他了。他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刀,他想上去握住小鹿雅的小手,小鹿雅卻是側(cè)著身子對他,把手藏在了身子底下。趙鎬豐看著武運,像是在求助;武運看著趙鎬豐,似乎突然感覺這個人陌生了,他像個孩子似的沮喪著,哪里還像是做父親的樣子?他記憶里的父親總是不疾不徐,一臉平和,就算火燒眉毛也不會出聲。他從回國后第一次定睛好好端詳著趙鎬豐,熟悉而陌生,不是他又能是誰呢?人都是會變的吧,就像是自己,當(dāng)初槍都沒有見過,更不要說開槍殺人了。他用日語和小鹿雅交流著什么,他好像在說父親年紀(jì)大了,看上去老了,自己都這么大了,父親豈能不會老?他喊了一聲爹,雖然有些拗口,但到底還是喊了出來。趙鎬豐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聽到了天外之音,眼睛里放射出了熱熱的光芒,嘴唇都在抖動了,但終究沒能答應(yīng)出來,只是滿足地看著武運,似乎從此死去也無憾了。他忽然沖動起來,把武運拉出了門外,說,殺了他,幫我殺了他,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武運顯然明白趙鎬豐的所指,便說,那浪人已死,哪里還有線索?趙鎬豐說,浪人背后還有邪人,殺了此人,可絕后患。武運說,需要多少人,我可以聯(lián)系社團(tuán)。趙鎬豐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保密,你明白的。武運笑了一下,似乎是明白了。趙鎬豐說,我給你地址、畫像,記住,干凈、利索。武運突然感覺趙鎬豐這個人又陌生了,但這種陌生讓他非常熟悉和親切。他不由自主地向他保證,完不成任務(wù)就不會回來了。這種小事對他來說實在屬于小菜一碟,當(dāng)他完好無損地歸來時,趙鎬豐便靜等著第二天的社會傳言。這種傳言往往比答案還要準(zhǔn)確和詳細(xì)。其實武運何嘗不想出手利索,要知道當(dāng)初可是他把關(guān)考驗?zāi)莻€浪人入園的,留洋這么多年,竟然在家里失手了,受傷的又是唯一能與他說上話的小鹿雅。武運把沮喪化為了力量,他怎么可能會失手呢?他做到了人到槍到,槍響人亡。那人連哼一聲都沒有就倒下去了,武運回來說不知道開了多少槍,總之是把子彈打完了,只是他有點疑惑,那個人似乎不像是個兇人。趙鎬豐說,兇人會把兇字寫在臉上不成?武運說,那倒也是。死人的消息不脛而走,是他,一個擁有不為人知的獨特手藝的平常人,一個趙鎬豐花了十年與之相處的高人。在得知此人死后,趙鎬豐摸著并沒有長出胡須(要知道他從不留胡須)的下巴,一副非常輕松的樣子,對武運說,聽說你們社團(tuán)經(jīng)費緊張,我讓賬房開幾張票子給你。武運顯然是極其意外的,要知道父親以前一聽說革命就罵他是個逆子,威脅他膽敢摻乎革命就把他的學(xué)費停掉。武運對著趙鎬豐深度鞠躬,嘴里喊著多謝爹的大恩,我代表社團(tuán)感謝您。
接下來的日子里,趙鎬豐繼續(xù)把精力都耗費在對園子的維修和細(xì)化處理上。他請了能工巧匠,還請了著名的書畫家前來助力,還建造了一個演唱昆曲的室內(nèi)水上戲臺。雕梁畫棟,蘭花生香,精雅之至,只是從來沒有唱過戲,大門緊閉著。很多人都覺得可惜了,但也沒人敢去問趙鎬豐的用意何在,只是看見他常常去瞻仰似的肅穆地立在房前,默然不語。直到有人把新來的急件遞給他,是一個陌生人,不對,是一個熟人,熟得不行了。方立人,那手寫的名字不是他還是誰?他還活著。趙鎬豐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武運,可是這小子已經(jīng)拿著錢遠(yuǎn)走高飛了,要去實現(xiàn)遠(yuǎn)大的革命理想,他們將引爆一個重大的運動。
趙鎬豐想到了用錢解決問題。但方立人在信里說得明白,死的是他孿生弟弟方立仁,那個一直勸他不要給趙鎬豐——不對,是方孝孺,實施邪術(shù)的人。方孝孺與他們看似同族,卻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十年間,方孝孺從沒有見過方立仁,方立人說弟弟一直反對他實施邪術(shù),拒絕和他接近,沒想到一回來就被暗殺了。趙鎬豐即方孝孺不明白方立人為何會懷疑到他身上,你的字化成灰我都認(rèn)識。趙鎬豐即方孝儒暗罵一聲武運該死,把他寫的地址落在了現(xiàn)場,這小子遲早要出大紕漏。
方立人點名要方孝孺以命抵命,說要么你自殺,要么我報官。趙鎬豐即方孝孺大為驚駭?shù)氖请S信還附有一封信,那個戴大帽子的人已經(jīng)找到了方立人,這是趙鎬豐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想了想,這可能就是報應(yīng)吧,現(xiàn)在戴大帽子的人點名說,方賊,不要再冒充吾名,更不該霸占吾趙家祖?zhèn)髁秩?,我才是趙鎬豐,我才是園林的主人,趁我歸來之前即可滾去。方孝孺此時臉面極度平和,比平時還要平和幾百倍。他命人花重金請來了保鏢日夜守護(hù)著邊園,他把家里的一半產(chǎn)業(yè)都捐給了官府,說要為國盡忠,他渴望得到更大的庇護(hù)。只是下人看著他的臉色,都嚇得躲著走。人們私下里說,這張臉怎么像是死人的臉。真話總是不能當(dāng)面說的。
當(dāng)一個形似趙鎬豐的人再次出現(xiàn)在官府時,他的敘述雖然生動、具體,有憑有證的,但也沒能說服官府。形勢危急,此時革命黨正在四處鬧得厲害,北方都在搞暗殺和爆炸了,人人自危,哪里還顧及一個私家園子主人的真假。趙鎬豐卻是更加鎮(zhèn)定了,他深刻感受到了現(xiàn)實的力量,以前人人對他尊敬,無比地信任他,吃飯忘了帶錢都沒事。現(xiàn)在呢,他想進(jìn)自己的園子都不成,除了一個日本浪人在無償為他復(fù)仇之外,而且是背著他干的,幾乎沒有一個人肯幫他一把,官府還險些以誣告罪把他關(guān)進(jìn)大牢。若不是偶然躲在寺廟里聽說有人會易容術(shù),他幾乎已經(jīng)放棄了這場幾乎沒有勝算的追查。他現(xiàn)在想通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就連小鹿雅他也不要,只要邊園,那個以前他從未好好打理過的祖產(chǎn),那個他一直迫切想離開的地方,一個本該稱之為家的地方。但方孝孺卻死死咬住了牙關(guān)自言,這是我的,我才是趙鎬豐,小鹿雅也是我的,我所擁有的本該比這還要多得多……
四
辛亥革命第一槍打響之后,江南地區(qū)幾乎是兵不血刃就迎來了改朝換代。隨著清朝大旗的降落,政府也都在一夜之間更換了門庭,連人帶官名統(tǒng)統(tǒng)都改了。政府官員在統(tǒng)計魚城的地方紳士時,不知道為何盯上了邊園,聽說這個地方環(huán)境優(yōu)雅,非常適合議政,于是帶著士兵上門去談?wù)?,里面那個自稱趙鎬豐的人自稱兒子就在革命黨隊伍里,還說家里為革命黨捐了幾千兩銀子作為活動經(jīng)費呢。政府官員一聽就問他兒子叫什么名字,對方答道,武運,趙武運。官員聞聽后,馬上下令把自稱趙鎬豐的人抓起來。官員說,趙武運背叛革命,背叛社團(tuán),私自成立組織,正在通緝中;又說魚城百姓反映你勾結(jié)滿清官員,陷害我大漢良民,霸占他人的私家園林。你若主動認(rèn)罪,死罪可免;拒絕坦白,人頭不保。自稱趙鎬豐的人已經(jīng)蒼老得無法撐起臉皮了,他的臉皮都塌了下來,像是蟾蜍的皮。他看也不看來人,就說,邊園是我的,我叫趙鎬豐。他的下場可想而知,只是他被關(guān)進(jìn)后,卻遲遲沒有行刑。一個自稱是趙鎬豐的僧人前來為他求情。這個僧人面容祥和,就像是趙鎬豐年輕時的樣子。他說他就是趙鎬豐,現(xiàn)在法號慧源,自稱是趙鎬豐的人卻是死也不肯隨他走,說我才是趙鎬豐,有牢頭就說這個犯人已經(jīng)被關(guān)傻了,據(jù)說是得了精神病。此時,邊園已經(jīng)落在了政府手里,官員哪里還會關(guān)心趙鎬豐的真假。
當(dāng)僧人拉著自稱是趙鎬豐的人坐下來時,趙鎬豐的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他的嘴巴囁嚅著,像是在憑空咀嚼著什么,口水流得到處都是,他卻不知道去擦一擦。僧人說,小鹿雅的孩子死了、方立仁死了、我的日本朋友死了、方立人也死了,你還想要再死多少人?我現(xiàn)在只求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為什么要冒充我?說實話,我以前并不覺得做個趙鎬豐有什么好的,成為園林的主人也沒有什么好的,到現(xiàn)在我是徹底覺得沒有什么意思,一切,不過是過眼云煙,只是我始終放不下這個心結(jié),到底是為什么?說完后,他用干凈的僧袍為自稱趙鎬豐的人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自稱趙鎬豐的人停頓了一會,終于下了一個決定。他第一次說,不瞞你說,我有個名字叫方孝孺,我的母親姓方,那是父親趙冀的妾,你恐怕并不知道這個人,因為她沒有名分。她是個唱戲的,她在生下我后就死了,你知道嗎?我和你是同一天生的,你是上午生的,我是下午生的,但我們不是一家人,你本該有更大的天地,你知道昶園嗎?那才是你的天地,但是你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訴你,你還想聽嗎?
僧人說,但說無妨。
自稱是趙鎬豐的人說,你的母親,也是我最痛恨的人,但我恨她卻不會誣賴她,你是昶園的后人,你明白了嗎?但她哪里敢承認(rèn)呢,她只能想著邊園,她生了男娃,以為勝算在握,但當(dāng)聽說我母親也生下了男娃時,她就急了,后來我母親就不明不白地難產(chǎn)死了,你母親這個惡毒的女人立即花錢讓伺候我母親的下人抱走了我,說去扔掉。父親趙冀早就為我們倆取了名字,大的趙豐鎬,小的趙鎬豐,你知道嗎,我母親的名字就叫郝鳳。你母親說的沒錯,父親趙冀從未碰過你母親,他留了遺囑把邊園傳給趙鎬豐,你看看吧,這一份是塞給我母親的仆人方小玉的,沒有她就沒有我的命,因此我的名字叫方孝孺,但是她苦心把我養(yǎng)大只是為了再回到邊園,我不能辜負(fù)她,她把家族里一個奇人介紹給我認(rèn)識,就是方立人。我用十年時間打動了他,他是超一流的高手,我只是做了幾張畫像,他就完美地復(fù)制出了你,也就是我。你肯定要問我怎么拿到了你的畫像,這太容易了,你總是在園子外面散步,見著誰都會打招呼,還有我那時常常找機(jī)會進(jìn)入邊園,送米、送柴禾、送磚瓦、送蔬菜、送花卉、掏糞、通陰溝、處理死貓死狗的尸體等等,你可想象我做過多少職業(yè),我有多么渴望有個邊園這樣的家,但我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忍著,我在一點點接近我的目標(biāo)了。直到有一天,我已經(jīng)可以大模大樣走進(jìn)邊園了,那你就不能再是你了,因為你的臉剝奪了我的身份,必須毀掉,我還買到了使人失去記憶的奇藥,只是沒想到只管了幾個月,可見很多東西都是靠不住的,也或許是你的記憶力太強(qiáng)了,總之你又恢復(fù)了記憶,你竟然又找回到了邊園。你知道嗎,我連你的衣服、帽子都拿走穿上了,正正好好,因此我毫不費力地走進(jìn)了邊園,沒有一個人起疑心,我很開心。我給他們統(tǒng)統(tǒng)加了薪金,我一高興就給他們加錢,反正這都是我的錢,我想只要有人起疑心,我就拿錢融化他的疑心。你知道,這招很管用的,接下來我就順利地掌管了趙家所有的產(chǎn)業(yè)家當(dāng)。但凡有你的名字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變?yōu)榱宋业臇|西,就像是歸還似的。你肯定又要問了,為什么你的名字會是我的名字,這正是最關(guān)鍵的。你的母親幾次請求父親趙冀修改遺囑,說那個戲子的野孩子都死了,你還不留給自己的兒子,父親趙冀就是不改,聽說后來他的早死也與你母親有關(guān)。要知道父親趙冀把遺囑放在了官府和宗親會,你母親沒有辦法,只能為你改名字,以絕后患。但是她可能沒想到,真正的趙鎬豐還在世上。
僧人聽完這些后,并不覺得詫異,也不反駁,只是充滿憐憫地扶著他說,趙鎬豐,方立人說你沒有幾年壽命了,你知道易容術(shù)是很傷神的,你不妨隨我入禪院修行吧。趙鎬豐死死抱住身旁的一棵樹,說,我不做和尚,我要做趙鎬豐,我死也死在趙鎬豐的身體里。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從一開始就是趙鎬豐,我的人生會怎么樣,現(xiàn)在想想可能都是命運,只是我從來沒想到會遇到小鹿雅,這個東洋女人是我唯一覺得虧欠的人。很奇怪,她似乎從一開始就認(rèn)出了我,也可能是她記你記得很牢吧,她是我唯一不能完全替代你的原因,我有時候會更加痛恨你。你要知道,她本該是屬于趙鎬豐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僧人說,小鹿雅要回國了,你知道嗎?趙鎬豐一驚,說什么時候?就在今天。
當(dāng)趙鎬豐一個人跌跌撞撞奔向輪船碼頭的時候,他終于見到了離別已久的小鹿雅。小鹿雅看著眼前這個蒼老又陌生的男人,怔怔地問他:你是誰?
他死死地答道:趙鎬豐。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