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普圖·維加亞

普圖·維加亞（Putu Wijaya），印度尼西亞作家，一九四四年出生于印度尼西亞巴厘島塔巴南地區(qū)，被認為是印度尼西亞最著名的文學(xué)家。普圖·維加亞的著作數(shù)量相當驚人。他已出版的作品包括三十部小說，四十部戲劇，一百篇短篇小說，數(shù)千篇隨筆、論文及影視劇本，獲得過許多文學(xué)獎項。他的作品被翻譯成日語、阿拉伯語、泰語、英語等。此外普圖·維加亞一直是促進印尼文學(xué)與文化的杰出人物。此為他的短篇小輯。

假如他能再選擇一次

歐吉醒來時，一枚炸彈在他的身旁。他一點兒也不驚慌，以為那只是夢境，便伸出手抱著它，像抱著一個枕頭。然后他又接著睡了幾個小時。醒來時，那枚炸彈正挨著他的前額。

歐吉感到困惑。他從來沒摸過炸彈。在電影里，炸彈沒那么要緊。它們的重要性在于它們的后果。此刻他意識到，真正的炸彈并不像攝影師和電影導(dǎo)演們所描繪的那么簡單，炸彈是堅硬、冷酷而復(fù)雜的，尤其當一個人不得不決定要怎么處置它時。

歐吉一個人躺著，妻子出門去了市場，孩子們上午九點鐘在學(xué)校。他只得獨自面對那顆炸彈。女仆肯定沒法跟她商量，阿伊姆只會洗衣、做飯，不時摔碎幾個盤子?？隙ú荒苤竿齺響?yīng)付一顆炸彈。

那顆炸彈像一個嬰兒在乞求關(guān)注。歐吉知道這策略是危險的。假如他允許它影響自己，炸彈的能量就可能進入他的身體，麻痹他的大腦，并激起他將自己或任何人變成一名無情殺手的沖動。除了看著它，他什么也不敢做。他不能留著不管——它可能做出什么事情——假如讓它離開他的視線，它或許有新的進展發(fā)生。

當有人敲門時，歐吉馬上厲聲讓阿伊姆將他們打發(fā)得遠遠的。他鎖上門?，F(xiàn)在他肯定炸彈是設(shè)定好的。他感覺自己聽到嘀嗒嘀嗒的響聲，猜測它是一顆定時炸彈。若真是這樣，它就會自行引爆。歐吉所能做的是決定這顆炸彈在哪兒爆炸才不會傷害太多人。

混亂的想法讓他的心跳得更快了，神經(jīng)緊張得讓他沒法思考。突然，歐吉飛跑起來。他看見一根高高的旗桿，附近最高的一根。在旗桿頂端，紅白色的國旗驕傲地飄揚著。歐吉徑直往上爬去。

如他所期望的，開始時并有沒引起太多注意，但爬旗桿之舉還是造成了一陣騷動。起初只是那些碰巧在附近的人。當歐吉快攀到旗桿頂端時，大街上的人也涌來觀看。歐吉的鄰居們大笑著，但是突然，當他們意識到那是歐吉時，還是感到吃驚。在社會上，人們都知道歐吉真誠耐心，為人和善。他被認為是一個正直的人，不會無緣無故做什么事情。假如他爬一根高高的旗桿——只穿著一件莎籠，必定有他的理由。他們不再發(fā)笑，都朝他靠近過來。

一個孩子跑去學(xué)校告訴歐吉的孩子們他們的父親正在做什么。那孩子把事情全都報告給了老師，老師建議歐吉的孩子們?nèi)フ宜麄兊母赣H。一個孩子回了家，但家里沒人；阿伊姆已經(jīng)跟著別的人去了旗桿那兒。同時，去買東西的歐吉的妻子，也出現(xiàn)在大批的人流中。

“歐吉，你從那兒下來！”大家看著旗桿頂端喊道。歐吉示意大家走開。他指了指塞在他襯衫里的炸彈。但人們都不明白。更多的人繼續(xù)聚攏過來。

“歐——基——，下——來！”他妻子大喊著，她剛剛到來。

歐吉的孩子們也跟著他們的母親喊起來。

“爸——爸——！下——來——！”

歐吉抱得更緊了。旗桿的頂端來回搖擺。他掏出炸彈將它包裹在旗子里，并焦急地凝視著下面。他看到那么多的人。他的鄰居、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在人群中已不再重要了。他看到那么多的人。他簡直急瘋了。

“別殺那個孩子！”他妻子喊道。

許多人已沒了耐心。

“你說孩子——什么孩子？”

歐吉的妻子哀號著指向歐吉抓著的包裹。大家馬上明白了。此刻他們的注意力不再針對歐吉，而是朝著那包東西。所有人都變得安靜，焦急地朝上望著。他們不敢再喊叫，擔心那男人驚慌，讓孩子掉下來。

“別殺他，歐吉，那是你自己的孩子！”

歐吉的孩子們也幫他們的母親。他們的嘴張得大大的。

“爸——爸——！別殺那個寶寶！”

人們什么話也不敢說。這是一個私人問題。他們只是繼續(xù)看著，為任何最終正確的一方保留著他們的同情。同時，歐吉在旗桿頂上越來越來害怕。他不再聽到任何話語。炸彈里面的滴答聲甚至更尖銳地刺在他心上。他大喊著好讓所有人閃開。

“走開！所有人都走開！”

但越來越多的人朝著旗桿尖叫。歐吉驚慌萬分。他的身體搖晃起來。旗桿也隨之搖晃，讓他愈加恐懼，也讓下面的人群焦急。他的恐懼和緊迫的責(zé)任感使得他把炸彈抱得緊緊的?！叭绻@炸彈爆炸了，讓那個被摧毀的人是我?！彼o握著炸彈，絕望地說。

“不——要——”他妻子叫著。

其他人也加入了她的喊聲。

“不——要——，歐——吉——！可憐可憐你的孩子！”

歐吉纏繞在旗桿上，什么也聽不見。他妻子繼續(xù)叫著。他的孩子們，嘴巴大張著，開始哭起來。許多人困惑不安。情況變得緊張又混亂；只有一個軍官很鎮(zhèn)定。他看到情況越來越緊急，快速采取行動刻不容緩，必須做出決定并立即執(zhí)行。

軍官拉了拉歐吉妻子的胳膊。

“這么說你丈夫想殺死你的孩子？”

“是真的，先生?！?/p>

“兩者之中你最愛誰？”

“兩個我都愛?！?/p>

“那不可能，選一個?！?/p>

“我沒法選，我愛他們兩個?！?/p>

軍官冷酷地搖了搖頭。

“情況危急！你必須選一個；你丈夫還是你孩子？”

歐吉的妻子做不了決定。她兩個都想要。她不想做選擇。她寧可喊叫，伸著雙手仰頭望著旗桿頂部。“歐——吉——”

突然，一直呼喊著他們父親的歐吉的孩子們，因大聲尖叫而變得頭暈摔倒了。這使那位軍官即刻采取行動。他抬起頭，看見歐吉緊緊抱著那枚炸彈。接著軍官舉槍瞄準。歐吉的妻子尖叫起來。她抓著軍官的腿，用力反復(fù)拉扯。

“別開槍先生！別開槍！”

軍官并未被干擾。他下令讓人群幫助他。然后十個，也許數(shù)百，或者幾千人伸出手臂，張開手指，準備接住掉下來的任何東西。這些手就像一塊柔軟、白色的田野。在旗桿頂上，歐吉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伸著手。但當他看到那武器指著他的頭，他甚至抱得更緊了。

呯！

子彈進入歐吉身體的某處。但他沒掉下來。他仍然緊抓著旗桿，身體環(huán)繞在上面。

呯！

歐吉的手抓不牢了。

呯！

歐吉仍舊纏著旗桿。但炸彈從他懷里松開了。旗幟遮蓋著的炸彈飄落而下。十個，或一千個，假如沒有成千上萬伸出的手臂，爭相要接住掉落的物體。

歐吉聽到駭人的爆炸聲。他想象到那些手臂自它們主人的身體分離，噴濺著鮮血被拋向空中。他看見數(shù)百、數(shù)千、或數(shù)百萬人失去了胳膊。他孩子們的、他妻子的、他鄰居的胳膊，那么多人的胳膊被拋向他的眼前。他慟吼了一聲。

假如他可以重新選擇，他不會去碰那顆炸彈。他會只把它留在床上，像一個不幸的征兆或者一個噩夢。他不會關(guān)心它來自哪兒或者誰安排的。尤其是，他不會覺得自己責(zé)任重大，秘密地想成為一名英雄。

在所做事情的拷問下，歐吉慢慢地死去了。他的身體像一片干肉，至今懸掛在旗桿頂上。

孤 獨

利伯蒂的父親去世時，利伯蒂產(chǎn)生了一個靈感。“父親是一位很實際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聰明、高貴而又節(jié)儉，肯定不喜歡浪費，即便他自己的肉體?！崩僮屑毧紤]后說。

一連想了三個小時之后，利伯蒂決定割下他父親的雙手并把它們接到他自己的身體上。他還想割下他父親的雙腳，但醫(yī)生表示反對，因為那老人的腳是跛的?！笆志蛪蛄恕?，醫(yī)生說，“能繼承到他少許的觸感就應(yīng)當感激。你不需要他腳上不安寧的血液，否則你很快就會像流浪漢一般踉蹌而行了?！?/p>

利伯蒂感到失望，但他只好讓步。然后他又提了一個小小的建議?！澳菛|西怎么樣；看上去好像還不錯?！崩俨缓靡馑嫉卣f著，手指他父親的生殖器。醫(yī)生思忖片刻，拿出一架顯微鏡仔細檢查了一番。最后用一臺儀器測試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器官，看它是否能量充足，表現(xiàn)良好。而它的尺寸真是讓人欽佩。

當醫(yī)生搖頭時，利伯蒂得意得幾乎要笑出來。“這不可能，”醫(yī)生堅決地說，“從倫理來講，這可能造成一樁丑聞；從實際來說，它必將導(dǎo)致一種道德危機，同時從法律來說，我們可能被指責(zé)為促進俄狄浦斯情結(jié)，一個與我們的政治自我認同不相符的進口術(shù)語。所以說風(fēng)險太大。”

“嗨，那不要緊，甚至更好。這是一項試驗，你知道。挑戰(zhàn)越大，它的研究價值就越高。這是一場不流血的革命，幾乎不花成本，一場沒有殺戮的國民復(fù)興，僅只利用一個已經(jīng)被上帝殺死的人?！?/p>

但醫(yī)生仍舊搖頭?！安唬彼f，“我不想發(fā)動一場革命，而且我不想承擔此風(fēng)險。我可能發(fā)瘋，但我不愚蠢。盡管，當然我不能總是說我能，因為，當我在這世界上尋求快樂時，有某些未知因素我必須考慮?！?/p>

“行了，行了，醫(yī)生，干嘛現(xiàn)在情緒激動？說做就做，后果我來對付?！崩俨桓吲d地說，“醫(yī)生只須貢獻技術(shù)；責(zé)任是我的事。你必須能夠用簡單的術(shù)語思考。試想它是一場小小的革命，醫(yī)生?！?/p>

醫(yī)生搖了搖頭。

“眼下有個問題：這身體的器官看起來是好的，但它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用一定的方式行事，按照已故者的思維模式。它們的思想觀念、人生哲學(xué)、風(fēng)格、動作，以及習(xí)性都已成熟。這時候很難改變。我可以把這些器官移植到你的身上，利伯蒂，但我無法保證你能夠控制它們。要是相反的情況發(fā)生，會怎么樣，設(shè)想你自己反遭它們控制？你想想看，假如到最后你不自由，你憑什么被稱為利伯蒂？這只是風(fēng)險之一，其他的……？”

利伯蒂大笑起來。

“假如我愚蠢，肯定我父親的生命器官能夠指使我，但我沒那么蠢。否則我們在后來的時間里出生有什么好處，假如我們不比我們的父輩聰明？這是給一個被命名為利伯蒂的人的生命辯證法。所以醫(yī)生，你感到害怕，同時又非常人性，實在是不合理。你就把它接上吧。”

“你想接什么？”

“最重要器官?！?/p>

醫(yī)生感到困惑。

“你意思是你想有兩個？”

“不只兩個。我愿意有十個假如我可以。聽著，我不想把它接在同一個地方。我要說那太沒新意了。我想讓你有點兒創(chuàng)造性。就接在這兒?！?/p>

毫不猶豫地，利伯蒂指著他額頭中間?！熬瓦@兒，因此它將成一個便于我大腦創(chuàng)造的直接通道，而不是作我內(nèi)臟產(chǎn)物的傳送管道?！?/p>

醫(yī)生無言以對，只能一再搖頭。利伯蒂大發(fā)雷霆。

“這算什么，有什么麻煩？你真是磨嘰，醫(yī)生，你只會站在那里搖頭發(fā)呆。現(xiàn)在馬上把它接上，別等它腐爛了！快點！不用我喊了，是不是？”

醫(yī)生又搖了搖頭，然后，將他的嘴唇湊過來，小聲地說：“聽著，利伯蒂，問題沒這么簡單。這樣的試驗已經(jīng)有人試過但他們沒繼續(xù)下去，因為結(jié)果不太如人意。我意思是它被接上以后，因為那器官通常垂下來接近大地，它拒絕待在頂上。它要不斷反抗直到你被迫頭朝下走路，而你的腳朝上在空中?！?/p>

“你怎么知道，醫(yī)生？”

“呃——，因為……因為我曾經(jīng)自己嘗試過那個試驗”，醫(yī)生難為情地說。

“好，真是太好了！”利伯蒂大叫著?！安恍业氖牵悴痪哂姓嬲锩难?。那正是我想要的，倒過來行走，打破萬有引力的律法。是的，老天作證，我都要流口水了。來吧醫(yī)生，別耽誤時機。現(xiàn)在就把它接上！”

此番嚇唬之后，醫(yī)生最終把利伯蒂父親的最重要器官附加到利伯蒂的前額上。如醫(yī)生所說的那樣，手術(shù)一結(jié)束，利伯蒂就不再能用他自己的雙腳站立了，因為他的頭變得太重?，F(xiàn)在他被迫用手走路，而他父親的雙手被接到他的腰上，為了替代原先他自己雙手的功能。

“感覺怎么樣？”醫(yī)生擔憂地問道。

利伯蒂高興地大笑起來。

“好極了，醫(yī)生，你今天真讓我開心。不但這世界由內(nèi)而外翻了個個，整個價值體系也顛倒過來了。腐朽變成為美，粗野變成了優(yōu)雅。那些無法愛的人開始愛。不公變成為公正，錯變成對。簡直絕了！對此特技我欣喜若狂！”利伯蒂大聲說！

醫(yī)生非常驚訝，但看見一位顧客如此滿意，也不能不感到高興。

然而，僅僅一個月后，利伯蒂又回來了，一副很著急的樣子，瘋子一般在診察室外面大叫著。

“醫(yī)——生——！”

醫(yī)生沖出來抓著利伯蒂。

“怎么回事？”

“我孤獨??！為什么你沒跟我說我會孤獨？只有我一個人倒立著走路！為什么你沒事先告訴我？”

醫(yī)生搖了搖頭。

“真是抱歉，我忘了，伯蒂；我忘記了，利伯蒂?！?/p>

“把它拿掉，把它拿掉！我不想孤獨！趕快！”

醫(yī)生搖了搖了頭。

“為什么？”

“我能接上，但我不會摘除?！?/p>

“你撒謊。你會。你就是不想摘！”

但醫(yī)生還是搖頭。

“你為什么不想？”

突然，醫(yī)生哭起來。盡管上了年紀，他的眼睛仍可以流出淚水。他的身體顫栗著。

“這樣就夠了，夠了利伯蒂；事已至此，就顛倒著走路吧。別理孤獨，容忍它，就會漸漸容易些；實際上，它會變得有益。我老了，厭倦了跟不相信我的人說話。假如我有一個例子可以指給人看，事情會簡單些。這樣就夠了，保留它們目前的樣子吧。培養(yǎng)智慧，增強信心，成為一名英雄。做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好讓其他人不再重復(fù)你的愚狂！

醫(yī)生沒能再說下去，他昏死過去了。利伯蒂獨自在奇怪的儀器之間逗留，被這高度發(fā)達的醫(yī)學(xué)技術(shù)的氣息包圍著。他真正感覺到了空虛，越來越孤獨，看不到盡頭。

豬

每一次，他試圖寫自己的名字時，他的手總是滑過去寫成“豬”，實在令他惱火。他去找精神病專家，沒有什么結(jié)果。他也去見過一位牧師，只是被告知要保持放松。然而他感覺到他就要瘋了。

他去找一位外科醫(yī)生。

“醫(yī)生，”他氣憤地說，“我要把這只手去掉。我們的意識已不再統(tǒng)一。我想趕快把這件事了結(jié)了，與其老覺得難受和生氣。 我的神經(jīng)沒法控制這種反叛。請把這只手切掉，醫(yī)生?！?/p>

醫(yī)生是一位聰明的人。他冷靜地聽著，好像他經(jīng)常切除人們的手卻沒有醫(yī)學(xué)原因一樣。似乎他只是遲疑于切左手還是切右手。手的主人確定叛變的是右手，因為他是用右手寫字。

“別倉促決定，”醫(yī)生說，“我們也要考慮其他因素。假如你的手真的決定遵循另一種意識，它可能并非隨意為之。我擔心這是在引導(dǎo)你做某種草率之舉?！?/p>

患者感到吃驚。

“你意思是什么，醫(yī)生？”

“我是說，別太匆忙，以免中了它的圈套。好好考慮一下再確定你想做什么。別再說話。你只消放松。給你一刻鐘。然后我就回來。然后你就可以做出決定。請理解。這沒什么難的。我切過幾千只手。一切都很方便，而且我愿意做這事。我只是不急于動手，萬一到最后我不得不應(yīng)對失望。你懂我說的意思吧？”

患者其實沒明白，但是他同意了。

之后的十五分鐘里，他閑坐著思考他那只手的行為。他察看那只手，漸漸確信他應(yīng)該舍棄它。他摘下他的手表和戒指，將它們戴在左手上。然后平靜地坐著。

這時醫(yī)生回來了，患者立即伸出他的右手?！拔艺J為沒別的辦法，只能去了它。”他說。醫(yī)生仔細地看了看那只手。

“這只手此刻有些不一樣了?！彼f。

患者笑起來。

“當然不一樣，醫(yī)生，我把手表跟戒指摘了。”

“為什么？”

“這手不是要被切掉嗎？”

“那么，手表和戒指在哪？”

“這兒，當然！”

醫(yī)生突然笑了。他興奮地抓起那只手，在患者意識到之前，迅速將那只手綁住，并拿出一把鋒利的工具。患者大吃一驚。

“你要切我的左手嗎？”

“是的?！?/p>

“為什么？”

醫(yī)生將自己食指放到他嘴邊?！皣u?！?/p>

男人搖了搖頭。

“那是什么意思，噓？”

“行了，安靜一下；這是政治性的?！?/p>

“這怎么會是政治性的呢？”

醫(yī)生將嘴湊到患者耳邊小聲說：“看起來好像是你右手的過錯，但實際是你左手的。這是一個政治事件。你的左手嫉妒你右手上戴著手表和結(jié)婚戒指。因此你的左手在蓄意破壞。只要你寫字，它便擋住你的臉和耳朵以致它變成，變成……它通常寫成什么？”

“豬?！?/p>

“是的，豬?！?/p>

“但是醫(yī)生……”

“那好，咱們現(xiàn)在試一下！”

醫(yī)生拿來紙和一支筆。

“現(xiàn)在試著寫你的名字?！?/p>

患者搖了搖頭。醫(yī)生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別擔心；這不是測試。只是想證明左手才是你應(yīng)該切除的那只手。來吧，試一下！”

他即刻上前將那只筆放在患者的右手。

“現(xiàn)在請寫出你的名字！”

患者搖了搖頭。

“干嘛不寫？”

“我不想寫?！?/p>

“來吧！只是試試，別孩子氣?！?/p>

醫(yī)生哄勸了好幾遍，那男人終于同意試一下，但看上去就像是被脅迫一般。他閉上眼睛，手慢慢移動著，手指顯得緊張而笨拙。他的血管膨脹起來。醫(yī)生驚訝地觀察著，就像觀看一場戰(zhàn)斗。但他是一名患者。

差不多十分鐘以后，那只手勉強寫出了“安瓦爾”一詞。醫(yī)生終于松了一口氣。他轉(zhuǎn)向患者，看見他在出汗。他整張臉都是濕的，眼睛仍舊閉著。醫(yī)生立即拿來一塊手帕擦了擦患者的臉。

他又讓患者喝了一杯水，奇怪的是，患者的眼睛仍然閉著。醫(yī)生拍了一把他的后背。

“好了，都結(jié)束了。現(xiàn)在睜開眼睛吧。”

那男人緩緩睜開眼睛，看上去疲憊不堪。而醫(yī)生，會心地微笑著，把紙拿給那個男人看。

“念出來?！贬t(yī)生自豪地說。

患者一聲不響。

醫(yī)生迅速打開一盞燈，以便紙上的字清楚些。

“來，念吧！”醫(yī)生得意地說道。

患者仍舊不出聲。

“快，念出來！”

患者似乎全神貫注于那張紙，他的臉上掛滿了汗珠，全身顫抖。接著他的聲音突然爆發(fā)出來：

“豬！”

以及……

當一個小孩子過生日時，全家都亂忙著尋找禮物。一個十幾歲的女孩過生日時，她的朋友們給她買禮物。而當一位高層職員過生日時，他所有的業(yè)務(wù)伙伴試圖以贈送禮物給他留下印象?！艾F(xiàn)在雅加達在過生日，我應(yīng)該做點什么呢？”一位雅加達市民心想。

他凝望著莫納斯紀念塔——國家紀念塔的頂端。他看見一年一度的集市上成千上萬的人們。他眨著眼睛看著夜間閃耀的燈光；這些街道永遠不會空曠?！拔覒?yīng)該去森恩購物中心為她買一件禮物”，他又自忖道，“或者我就站在這兒，眺望一下外面的城市，感謝被給予我一處住所、條件、可工作和養(yǎng)活自己的機會就可以了？”

他走過那條大街，記起他剛剛來雅加達落腳的時候。然后他仔細想著雅加達給了他什么。他在拐角停下來觀察那位站崗的警察?！把偶舆_令我回憶起我的貧窮，讓我感到不滿意并渴望改變陷于沒用的農(nóng)村活動中的我的家人的命運。雅加達令我煩躁，令我嫉妒別人的好運。雅加達讓我成為一個失眠的人。”

他繼續(xù)走著?，F(xiàn)在他試圖思考雅加達從他身上拿走了什么?！斑€真不少?！彼胫?。“對于搶了別人的好運或者向他們顯示我比他們能干，并沒有讓我不安。我跟他們很疏遠。我對那些能幫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的人——我的朋友、下屬、上級和我的同事們感覺更親近。這些人比我的家人對我更重要。要不是因為他們我會死于饑餓?！?/p>

苦思了很久之后，他在印度尼西亞酒店前面停下來?？粗@幢大樓，他回想起吉利翁河沿岸那些破舊的小屋。他還想起帕爾梅里亞姆市中心附近那些過于擁擠的街區(qū)，那兒的人們沒有電生活著?！耙驗檠偶舆_，我跟貧困變成了知己。在這里我看見眾多人卑賤地活著，受命運的壓迫和不幸的追趕。在此我看得非常清楚?！?/p>

他深吸了一口氣。他想到流浪漢、妓女、失業(yè)者、病人、瞎眼的乞丐，角落里的瘸子還有賣報紙和洗車的小孩；想起去酒吧的女學(xué)生，她們瞞著自己的父母和有錢人約會；想起那些強悍的政治人物、電影明星、修電燈的人、以及出沒于每一條街區(qū)的床墊布料推銷員。

當他看向印度尼西亞酒店前的圓圈里的勝利女神像時，他憤怒地控訴道：“在這里我看到不平等，不公正，命運的殘酷之手，貧窮，病態(tài)、頹廢之物——苦難的頂點?！?/p>

他快速穿過街道走向文華酒店，但仍有時間轉(zhuǎn)過身補充了一段：“因為我看見了這一切，我已認識到世界的悲傷。謝謝你，雅加達。謝謝你我熱愛的首都。你讓我明智，順從，并意識到我的處境。你再次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對他人的痛苦敏感并富有同情。再次謝謝你。這便是我所能給你的，在你的第四百五十三個生日?！?/p>

他快步進入文華酒店，徑直走向餐廳，點了一份“羅西尼牛排”——半熟的牛肉，以超高的價格。并點了紅酒，橙汁，香蕉圣代，蘋果派以及……

羨 慕

那老人站在我面前，毫不掩飾地說他羨慕我。我感到吃驚。我最近才盤算了一番，知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我有一個妻子，五個孩子，和一套跟其他三千戶一樣的廉價的地區(qū)性住宅：怎么還能有人羨慕我？

“是的。”他堅持說，同時仍就驚奇地看著我。我只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不清楚整個事情是一種討好還是羞辱。我等待著，萬一他是想表達他的不滿?；蛟S他是要批評或嘲弄我，說我浪費了很多機會，不努力改善自己。然而，那人仍舊沉默著。

我等他說話，因為他是我的上司。我不得不禮貌地傾聽他的痛苦。我遞給他一支煙，想著他是真的感到難過，但接著便想起他因為健康的緣故才戒了煙。氣氛頗有些緊張。他就像一只膨脹得快要爆炸的氣球。他陷入了深深的泥沼。

“我羨慕你的一切。”他繼續(xù)說著，就站在我的桌子前面?！澳銈兌歼€年輕。你可以隨意地大笑，不去在乎你的緊張狀況。盡管有房子問題，家庭問題，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對你自己以及你孩子們的未來的迷茫，你還是能夠開玩笑。是的，我了解。我每天看到你面帶笑容。我曾經(jīng)也有明亮的眼睛，后來我意識到這一切都沒用。”

我點了點頭。

“現(xiàn)在我總是矛盾重重。我再也無法真誠、自然，或者像你們大家一樣天真。我也笑，當然，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縱容我的欲望。我有汽車，錢不是問題。我有名望并受人尊敬，我還有一些有勢力的朋友。但我為這些東西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我承擔著巨大的責(zé)任，經(jīng)常大到我難以應(yīng)付。但我不能在別人面前顯露我的弱點；那很危險，而且那可能影響到他們。我不得不一直強大，堅定，并且成——功。成功！哈！有時候我只是努力表現(xiàn)出成功的樣子，甚至即便我失敗了，因為我不被允許失敗。我沒有權(quán)力失敗。那就像自殺；在內(nèi)心，我的靈魂已經(jīng)死了。但我沒有權(quán)力死。我不得不活著因為你們所有人要生活。那十足是一種表演。最痛苦的部分是我知道我在表演一個角色。不像你們。你們都如此簡單，如此正直，純粹——你們活的才像人，不是嗎！”

我只能露出尷尬的微笑。我想說是，但又怕說錯了。我想爭辯，又擔心我并不真正懂得他所說的?；蛟S他實際上不是認真的?？赡芩窃谠囂轿遥员阏页鰬?yīng)當被炒掉的工人，因為對工作缺乏奉獻精神。

他盯著我桌子頂上的工作，而他的思緒顯然漫游到別的什么事情。哦對了，以前我只是一個送信的，后來他給我了一個機會?，F(xiàn)在我還是一個打字員。

“你正處在你最好的時候，你的未來充滿希望。你還擁有夢想——或許，它會欺騙你，但那不重要。你仍然有希望。那就是使你快樂的東西。而我呢？沒有未來等著我。我的夢想已一去不返。我到了一個死胡同。那里不再有浪漫，只有精打細算。我還能希望什么？如此多的競爭，一個人只能接受它們。”

他將公文包夾在胳膊下。然后他靠著桌子的邊緣環(huán)顧整個房間。此刻靜悄悄的。墻上緩慢的掛鐘顯示出已經(jīng)四點。所有的辦公室職員都回家了。那老人深吸了一口氣。我開始從抽屜里拿出鑰匙。一旦他離開，我就還得再待至少半個小時。房間必須要整理好，地板要拖干凈，杯子要放回廚房，窗戶要關(guān)好，空調(diào)要關(guān)掉。還要鎖上所有的門我才能回家。

背對著我，老人又開始講起來。他變得更加沮喪，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感覺我被排除在外。我低著頭，但我沒法控制我的耳朵。他的話語很清晰。

“你看這兒，桑?！彼蝗唤械?。

我抬起眼睛，他指了指房間周圍。

“早上時這兒很清靜?？諝庑迈r，在里面工作很舒服。有那么多無聲的問題和完成某些事情的雄心壯志。但一天中晚些時候，當其他人出現(xiàn)，你就得跟他們共用這塊這地方?？諝饩蜁兊贸翋灒荒銜械綁阂?。我們感覺到彼此競爭，像斗雞一樣互相慫恿，鼓動產(chǎn)生更好的東西，以超越別人。而就算我們成功了，我們也知道那全都沒用或者已經(jīng)過時?！?/p>

他停止說話，然后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晚一些到下午這時候，他們?nèi)蓟丶伊?，我感覺筋疲力盡，再也沒精神。我坐在那兒整理我的東西，意識到我將從回家途中一直孤獨到第二天早上。你環(huán)顧這個房間，試圖回想坐在這些桌子后面每個人的臉。那很愜意。你回想他們各自的喜好及他們的欲望，即便他們可能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然后你回想所有你討厭他們的事情。現(xiàn)在那一切都一去不返?！?/p>

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走動。

“到最后一切都會過去。不管有多好，都會結(jié)束。明天你還會回到這里。但話說回來，也可能不會。今晚你的一紙逮捕令就可能讓你消失，或者一個歹徒可能在街上襲擊并殺死你，或一個朋友可能來誘惑你拋下這一切去做某件事情。那不是不可能。誰知道呢，你可能借助革命或魔法改變這一切。”

他走過去到電話旁拿起了聽筒。

“然后電話響了，但你確定那不是找你的。沒一個人會給你打電話，就算有人打，你也有權(quán)力不去接，因為已經(jīng)下班了。你得給自己時間去享受一種正常的私人生活。因此你知道，你其實不想要其他人。你所有的慷慨之舉，其實只是想超過別人。”

他又放下了電話。

“你，每天關(guān)掉這兒的燈，在它慢慢變黑時你試著享受這間屋子。你按下這個小小的按鈕仿佛你在殺死一個魔鬼；然后房間以及它所有的內(nèi)容消失。你知道，你已創(chuàng)造了一種韻律，一個真正的劇院?？茨沁?，那角落已經(jīng)黑了；你創(chuàng)造的死神已經(jīng)就位。但實際上，在你回家以后，一切東西仍在這黑暗中繼續(xù)。在你離去時，每一個人的感覺，情緒和思想都可能在這里逗留和融合?！?/p>

他停下來看了看我，遞給我一些錢作為小費，我感激地接受了。然后老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走過去到門口，我跟著他過去。

“現(xiàn)在我得回家了。我要爬樓梯，進到我的車里，溜出去到高速公路上。我將再一次匯入無名的雅加達的人群。先前很重要的感覺和想法很快就會消失。我將迷失在這巨大的人流中。”

我為他打開門。他并不很急于離去。他繼續(xù)說：

“我感覺到我一生中真正的緊張和憤怒。我很厭惡；我內(nèi)心痛恨這整個回家的路程。其間，那些十字路口的乞丐們將手舉起在我的車窗前。他們聳著腦袋像凝望天堂的人一樣，而他們的眼睛譴責(zé)我遠遠比他們幸福。是的，這問題沒辦法解決，你知道，我并非唯一這么感覺的人。每個人——老板，高管，官員，報紙編輯——所有卓越的人都有這種體驗。這是一種普遍的感覺。不能被看見的痛苦被認為是幸福。我們還能要什么？我們享用我們擁有的；那是我們僅剩的快樂！對不對？”

他朝門口走去。我祝他晚上好，但又糾正自己說“晚安?！蹦抢先丝戳宋乙谎邸Ｋ难劬锍錆M了羨慕。

“明天早上我還會回來。盡管如此，我明天還要回來。我真的羨慕你。不只因為我剛剛所提到的那些人，但首先是因為這點?！?/p>

他打開他的公文包。除報紙以外，我還看到了一副面具。他把它拿出來。

“這一切當中最糟糕的事情是我不得不戴上這個東西——在最適當?shù)臅r候。我沒法逃避它。而你，是自由的?！彼磺樵傅卮魃夏莻€面具。但在他戴好之前，他又說補充道：

“現(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我羨慕你了吧。這世界是你們的。你們?nèi)耘f完整——誠實，清白，純粹，因為你們不需要戴面具。你們依然是真正的人，配得上你們父母給的名字。我們不是，我們只是符號?！?/p>

我點點頭，有些觸動。我能理解那老人是怎樣的悲哀?；蛟S他也虛弱到無法忍受這一切。但如他所說，他無法拒絕。在他走上樓梯時，我一直看著他，祈求他振作力量；別讓他死在樓梯上，因為喪失希望；別讓他變得痛苦，在別人面前露出他的弱點；尤其是，別讓他因為家人感到沮喪，別讓他摘下面具——那托付于他的唯一的面具。我為他祈禱。

然后我整理我工作的區(qū)域。掃地，拖地，清洗杯子，關(guān)所有的窗戶，關(guān)掉水龍頭，再把垃圾扔出去。最后，我把所有東西都鎖好。

夜晚已經(jīng)降臨。

我收拾我的背包，檢查里面的內(nèi)容。所有東西都還在。我摘下我的面具；它貼得很緊，我的臉開始流血。我用一張紙擦掉了血跡。然后從背包里拿出另一張面具迅速把它戴好。我感到我必須再數(shù)一遍那些面具。我每天要戴的面具有十一張。確認它們都在以后，我便回家了。

妓 女

有一次，我被委托寫一篇演講稿以羞辱一位去世的領(lǐng)導(dǎo)人。當年他一直被贊揚、尊敬，甚至被當作偶像崇拜。后來，因為各種復(fù)雜的原因，他倒了臺，且備受嘲弄。不只他的敵人，連他的朋友們也鄙視他。“我多少次跟他說他做得不對，可是，因為固執(zhí)，他不會改變。而我，或者我們所有人，什么也做不了，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決定。”他們說。

我坐在桌子前，陷入了沉思。我面前是幾封寫滿意見的信函。這些東西必須變成材料，明早八點前我得完成任務(wù)。這些來自他朋友們的意見既令人驚訝又非常有趣。他們慫恿我狠狠打擊痛處，揭露一切——所有他的過失與弱點。

我任性地喝了三杯咖啡，但我的大腦一點也沒表現(xiàn)出讓我活躍振奮的跡象。它只是懶洋洋地原地打轉(zhuǎn)。抽完幾支香煙之后，我仍舊一籌莫展。我感覺沒什么可說的。要說的東西太多，但我的手似乎不愿意配合。

我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這時那位領(lǐng)導(dǎo)人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他跟我說要公平?！熬蜎]有人足夠誠實地說我除了罪惡也有美德嗎？為什么他們現(xiàn)在才開始指控我，在我不再能反應(yīng)的時候？假如我今天還活著，會有許多其他的事情我可以做。我所完成的僅僅是引領(lǐng)向一個更廣闊目標的部分過程。任何被在那過程中間判定的人肯定會顯得不足。再說，我甚至還沒完成呢?！?/p>

我醒來的時候滿臉是汗。我回想著夢里發(fā)生的事情，我想我肯定是在欺騙我自己。一個死去的人怎么可能那樣說話？那些必定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目前的任務(wù)是把其他人的想法組織起來，而我自己的情緒則不應(yīng)該考慮。我只需要集中精力于技術(shù)問題。

困難重重中我開始動筆。我采納了那些意見并開始加以聯(lián)系：銜接，聯(lián)合，剪切和添加。我著力于韻律和語調(diào)，使用一些有趣的詞語，隨處塞進幾個額外的部分。然后我用一個簡潔有力的說法結(jié)束了全篇。一切令人驚奇的順利，直到寫標題時我才停下來。

這時是凌晨四點，賣豆餅的我的鄰居已經(jīng)醒了。我站起來舒展酸痛的身體，然后在地板上躺下來。也沒有什么滿足感，仿佛我只是完成了一項工作。明天我就會簽名，拿錢，并試著忘記我剛剛寫的東西。接下來我就可以買一份報紙看別人如何展示我的語言。

我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像一個妓女。我出賣我的寫作能力。我寫了自己不贊成的東西怎么還能夠心安理得？雅加達讓每個人都成為一名冷血殺手？我沒有時間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一個強大的睡夢將我拉進它的懷抱。

八點鐘時我被一陣重重的敲門聲驚醒。委托我寫演講稿的人出現(xiàn)了。我完全沒有時間客套；他立即拿起文章好像要把每一個字都吸進去。他點頭微笑著；時而笑出聲來，時而皺眉，或握緊拳頭。他斷斷續(xù)續(xù)讀大聲讀幾個詞語。作為文字的作者，我很高興，因為我感覺自己被賞識和有用。我組織的語言必定是正中要害。

“很棒?！彼炎詈笠粡埣埛旁谧雷由?。這里面什么都有了，要的就是這個。很恰當。都說到點子上了。一切都組織得有條有理，機智圓滑而又向度開闊。很好。我很滿意。你果然是這些問題的行家。你寫了多長時間？”

他微笑著。我只能以微笑回應(yīng)。他問了那么多問題都來不及一一回答?？瓷先ニ膊恍枰鸢?。他陷入了沉思。很顯然，沒有問題。我的心怦怦直跳。

“但是你看，”他找到一種方式繼續(xù)說，“這些都非常好，但改變其他一切的事情隨時可能發(fā)生。昨天夜里有了新的進展，一切都變了。請您理解?！?/p>

他敏銳地看著我。我開始變得焦慮。

“您這是什么意思，先生？”

“這些都非常好?！?/p>

“所以呢？”

“但事情有新的進展，所以必須改動?！?/p>

“改動？”

“是的，徹底改動。我們不得不贊揚這個人，盡我們所能指出他的美德。別再問任何問題。您就趕快寫吧。兩小時后十點鐘我會回來。”他迅速站起來從口袋里拿出一筆錢?！斑@錢給您。一會兒我也會把改稿的錢付給您。我們不得已要這樣做，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稿子必須完成?！?/p>

他點了下頭。

“好嗎？我過會兒來取。盡量快速完成。時間至關(guān)重要。十二點必須要讀的?！?/p>

他不等回答就走了。

我徹底糊涂了。我的目光即刻從紙上落到錢上，又從錢上投到紙上。然后我盯著桌子上的物體。我看見我的身體橫陳著，被那些委托我服務(wù)的人強奸。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供人雇傭的婊子。

沮喪中，看著鬧鐘我試圖定下心來。沒剩多少時間了。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開心，因為我可以寫一些更符合我情感的東西。我可以變得公平，細數(shù)他被其他人忘記的美德。我可以強調(diào)最近被他的敵人和朋友們貶低的他的功績?，F(xiàn)在我可以變得誠實而不會感覺像一名妓女。

我開始用功，但不幸的是我整個身體都抗拒。它比昨天晚上更糟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所措感覺像一個白癡。沒有什么比表現(xiàn)得像一個懦夫更令人厭惡的了。我變成他人手中的一塊膩子。我不代表任何立場。這簡直讓我麻痹，一直到十點鐘。

門打開時，那人進來拿他的演講稿，我準備面對他的辱罵和憤怒。因為不夠英雄，我瞞著我的過錯不出聲。

“你好”，他愉快地說，“準備好了嗎？”

我只是訕訕地笑著。他當即坐下來，從書桌子上拿起紙讀起來。我一言不發(fā)，等著看這個很快要變得失望的人，會如何打擊我。他已經(jīng)把錢擺在那兒了。但真夠奇怪的，這人只是不斷地點頭。這時我瞥了他一眼，我看見他對講稿的文字如此全神貫注。那些詞語就好像撫愛落在他臉上。

他口中咕咕噥噥而眼睛閃閃發(fā)亮。就像之前一樣，他握緊拳頭，不時砰地一聲落在桌上。他偶爾大聲讀幾個句子。有時候重讀它們，用他眼角流露出的滿意看我一下。

“很好！好極了！完美！”看完最后一頁他叫道。他猛擊了一下桌子，興奮之極。他拿出更多的錢，抓住我的手晃了好幾遍。然后飛快地出了門，一刻也沒耽擱。

我聽到他發(fā)動汽車開出了院子。我慢騰騰撿起只寫了幾行字的那張紙。這張應(yīng)該是修改稿的第一張，但我什么也沒能寫出來，因我感覺自己被虐了。我將紙撕成碎片，然后坐下來，將那些小紙片吞下去，直到它們完全消失。

向后看

十年過去了。從那事發(fā)生后十年過去了。有一個女人每次上床睡覺之前總是要回頭朝后看一眼，而且她的動作快得讓人驚奇。假如她哪次忘了，第二天她便感到口渴得要命。那便是她不得不朝后看的原因。

最反對她這個習(xí)慣的人是她丈夫。“首先，”他給出理由是，“你在限制你自己的自由。這在象征性和心理學(xué)上來說是不好的。假如你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就會好一些。要是向后看，你會變得多愁善感。那會形成一種困擾！”

他妻子不理會他仍舊繼續(xù)往后看?！耙驗檫@種不斷朝后看的需要，我自己也很沮喪”，她說，“但肯定是源于身體的原因，只有身體能夠理解。它又不傷害任何人，所以別尋找隱藏的心理學(xué)意義了。你就是夸大其詞。向后看有什么問題呢？”

他建議她努力跟它斗爭。

他說：“那就像抽煙，”他同她爭辯，“假如你抽煙只是為放松，那沒事?？梢坏┧兂梢环N癖好，然后只要你不抽煙你就喪失了你的主動性。你不能讓這事發(fā)生。我們必須是自由的人。”

他妻子大笑起來。

“我還沒喪失自由，就因為我回頭看?！?/p>

他們便不再談?wù)撓蚝罂催@個問題。

但是有一天，當時她已經(jīng)上床——盡管她就要躺下了，她突然忘了回頭看——她又坐起來，轉(zhuǎn)過去看了一眼床墊。一只蝎子正從她枕頭底下爬出來。女人尖叫起來。她丈夫跑過來，弄死了那只有毒的昆蟲。

“我的天哪，你枕頭后面怎么會有只蝎子？”他說著，抱住他的妻子，她冒出了一身冷汗。幾個鄰居看見那只蝎子也嚇得發(fā)抖。他們說那種老蝎子毒性非常大，能殺死一個人。幾個婦女變得歇斯底里，睡覺前也開始向后看，以防她們枕頭底下也有一只蝎子。

“現(xiàn)在你覺得怎么樣？你還要禁止我向后看嗎？”他妻子問道。

她丈夫只是溫厚地笑了笑。

“所以你看，十年來我的身體一直訓(xùn)練我要小心?；蛟S從那只蝎子還小的時候，或在它出生之前，我的身體就知道它會來。我的身體一直在讓我做這個準備。它幫助我，它知道怎樣保護它自己?！?/p>

她丈夫點了點頭。他開始思索。她妻子的話影響了他，他也試圖相信他自己的身體。他開始過一種更本能自然的生活。有人說他看起來更放松了，其他人則說他只是比前幾年更放縱了。

與此同時，他的妻子繼續(xù)往后看。每次她最少回頭看一次。大家都知道她有向后看的習(xí)慣。那是她自己的怪癖。跟鄰居說話的時候，假如她突然向后看，沒一個人會生氣。沒一個人問她這件事；大家都接受她這點，就像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有一天發(fā)生了意外。當時她有一件差事要做。她匆匆穿越繁忙的街道，在往來的車輛間奔跑，突然她不得不往后看一眼。她所有的鄰居都知道她為什么回頭；他們并不奇怪。但汽車不知道她的習(xí)慣，其中一輛車撞上了她。

我不是要說那個女人是被撞死了還是僅僅被撞瘸了。她丈夫講起那件事時都說不出話來。他一想起床上那只蝎子就發(fā)抖。回想著他妻子的話，他也產(chǎn)生了一種說法?！八允陙恚纳眢w一直為她準備著這場車禍？”

從那時起，他便一直懷疑他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