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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咽

2017-07-17 17:40夏榆
湖南文學 2017年7期
關鍵詞:王勃

夏榆

一個陰差陽錯的誤會導致了一對夫妻一個家庭的毀滅。這個悲劇應該歸咎于何處?是這對夫妻的沖動不理智,還是外界環(huán)境和人心的險惡?最終我們?nèi)匀恢荒苡谩懊\”這個俗套卻無可爭辯的詞來總結(jié)這一切,這個詞總是伴隨著荒謬和無奈。越是荒謬和無奈,悲哀越無處排解,沒有出路的悲哀是最深重的悲哀。

而作為敘述主體的“我”以代筆身份介入到這一對夫妻的苦難中,這一身份蘊含著旁觀者的清醒和對他人的愛莫能助。如作品中所言,“每個人的苦痛和絕望都屬于他自己,如同每個人的幸福和歡悅只屬于他自己。他人只能是旁觀者,而旁觀者是否會注視他們往往取決于他們的良心”。代筆的過程其實是以自己的視角去判斷和理解他人的過程,但這中間有著巨大的鴻溝,有著表達與無法表達、感受與無法感受之間的深刻矛盾,這讓當事人雙方都會感到無奈和絕望。每個人都作為他人的“局外人”存在,總有一份苦痛只能自己感受和承擔,嗚咽而無法訴諸于口。

我們被天地間荒謬的過渡所包圍

被無意義的龐然大物,廣大而無尺度

強力而無序。固執(zhí)地重復,在場但不被感覺到。

——【美】杰克·杰爾布特

“我女人失蹤了?!闭f到女人,王勃的眼睛泛潮。他有些難為情,側(cè)臉望向窗外。

他是想把涌出的淚憋住。隔著鋪有玻璃板的辦公桌,我坐一張直背木椅,他坐黑皮沙發(fā),我們正好相對而視。他微黑的面孔,臉頰微微抽動。我起身裝做取暖壺倒水,避免跟他直視。繪有花卉的鐵皮暖壺放在靠墻的鐵皮文件柜頂,走過去倒水剛好背對他。轉(zhuǎn)過身的時候他的情緒也恢復正常。放下暖壺,我把盛著熱水的紙杯遞到他手里。

我所在的三樓辦公區(qū)寂靜無聲。按機關規(guī)定午休兩小時,同事都還沒來上班。我剛調(diào)到機關,上班還新鮮,早來晚走是常事。辦公區(qū)在俱樂部后樓,午間很安靜。“您看我這出息,丟人呢?!彼瓤谒?,將紙杯放到面前的黑色玻璃茶幾上。他是文工團獨唱演員,也是我初中同學。我經(jīng)常在俱樂部樓下看見他,但平時甚少交流,他上門來我稍感詫異。午后上班,我剛?cè)¤€匙打開辦公室的門,看見他出現(xiàn)在門口?!坝屑孪肭竽鷰兔??!彼Q我為“您”,態(tài)度謙卑。請他進辦公室,他的神情倦怠。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的彈簧在他身下發(fā)出吱吱的聲響。他雙手捧著盛熱水的紙杯,語氣遲疑地說:“我女人跟人跑了。攤上這么個女人,讓您見笑?!?/p>

沒等我反應,他又說:“我來是想麻煩您給寫封信?!?/p>

他找我代筆寫封信給他的女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書寫能力,這是我知道的。在礦上,有的人就是寫不成文,包括寫不成信件。他的女人我是見過的,印象中屬于相貌俊俏、體態(tài)高挑、妝扮入時的類型,走在路上令人注目。我經(jīng)常看到他和女人挽著手在街上散步,他們總是形影不離?!拔襾砬竽筒荒芘履υ?,我知道這種事情讓男人丟臉??晌也徽宜貋砭筒皇莵G臉的問題,是要命。這兩天家里亂了營,我崩潰想死的心思都有?!?他念叨著。

“知道你女人去哪兒了嗎?”我問。

“還不知道,我到處找,她的親戚和朋友家里,都問過了,沒有一點兒消息。”

“不知道行蹤,信怎么寫呢?”

“我本來想登到報紙上——經(jīng)常在報紙上看您寫的報道,聽說登報要花挺多錢——我肯定是花不起。我想復印,信貼到大街上,貼到電線桿,貼到車站、橋頭,街上的小廣告就是這么發(fā)的。只要我女人有可能看到的地方,我都貼出去,她看到以后興許能回心轉(zhuǎn)意,興許看在孩子的分上她能回家。”他說。他的心情低落,表情愁苦,眼神暗淡。他拿定主意來找我之前,肯定是把各種問題想好。調(diào)到機關之后,我的工作是給工會主席做秘書,負責撰寫各種材料、工作總結(jié)、經(jīng)驗交流、各種活動的講話。同時我還兼任宣傳干事,寫各種新聞報道給當?shù)氐膱罂陡濉5墙o人代筆寫家信還從來沒有過。不過在青春期我有給女友寫情書的經(jīng)驗,代筆寫家信應該也不會多難。老同學上門來求助,我沒理由拒絕。

“好吧。我試著寫寫?!蔽艺f。

他連說謝謝?!拔也孪胛遗耸亲尷罴t旗拐跑的,肯定是這孫子搞的鬼?!?/p>

他說他和女人爭吵。平時他們總免不了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三天前的傍晚他獨自在家喝悶酒,下班回家他從街口小賣部買了二兩豬頭肉、二兩油炸花生米做下酒菜,獨自喝酒,越喝心里越不痛快。女人遲遲不回家,左等右等不見蹤影?;饸庠谛睦锓e聚,喝完酒他就去街上等女人,他想總能等到她回家。女人總是在夜深才回家。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她在外搞什么鬼。問她也是支支吾吾。這讓他起疑心。在街角等女人回家,他想總能等到她。

午夜十二點的時候(他看到腕上的手表指針指向的刻度),女人拐過街角走過來,老遠就看到她穿著衣裙的身影,高跟皮鞋踩著巷道的石板路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他的怒氣升起來,在巷口攔住女人問:“你干什么去了?為什么這么晚才回家?”女人不肯說,他們就在街上爭執(zhí)。火氣在心里憋著,他罵出了口?!八麐尩?,這么晚不回家,到哪兒野去了?”女人不回答,徑直往家走。“老子問你話呢,你到底去哪兒野了?不說清楚就別進老子家門!”他沖著女人的背影喊。女人站住,回過身對他賭氣說:“不進就不進。”女人轉(zhuǎn)身往來路走。她也是在賭氣。不解釋,也不服軟。

礦區(qū)的女人就這么犟。他的火氣又躥上來,扯住女人的胳膊想扭她回家,女人使勁掙脫。他又去扯女人挎在肩上的皮包?!皨尩模[球啥名堂?夜夜不回家?!彼麚屵^女人的包,拉動拉鏈。他也是氣瘋了,想看看女人的包里裝著什么東西,他想興許能從包里翻出什么秘密。女人跟他搶包。他們就在街上撕扯。突然他揮手打了女人一耳光。女人愣怔片刻突然哭出聲轉(zhuǎn)身就跑。他懵了,知道自己氣瘋。開始以為沒多大的問題,女人就是哭鬧一下,哭鬧過了拉倒,沒想到女人整夜沒回家。他出街無數(shù)次地找都不見蹤跡。第二天天亮再出去找,朋友、親戚和同事都問遍了,沒有任何消息。

他有些慌。怕女人出事。礦上的女人在家里爭吵或跟男人打架以后會搞出各種尋死的名堂。用刀子割腕、用繩子上吊、馬路上撞汽車、鐵路臥軌,都是女人能干出的把戲。他到處找,在山洼間,去野林,上火車道,包括廢棄的工房窩棚都察看過,就是不見蹤影?!拔遗丝隙ㄊ歉罴t旗那孫子跑了,這個王八蛋仗著有幾個臭錢,經(jīng)常騙女孩。我在歌廳看見過我女人跟他唱歌,王八蛋還給我女人打過電話!”他抬頭看著我眼神黯然地說。

他說的這個人我是知道的。這是個聲名和能量都很大的人,我見過,身材瘦小,相貌平常。據(jù)說李紅旗的父親是市軍區(qū)司令員,他本人也掛靠在軍界,開煤礦做商貿(mào)。早年礦上剛開歌舞廳的時候,他是那里的???。他還經(jīng)常聚眾斗毆,在城里的火神廟前率領百人械斗,這是黑社會勢力的火拼,場面壯觀慘烈。要是王勃的女人真跟這個人有關聯(lián),那他可就慘。

攤上這樣的事我也不方便多說什么,只答應他寫這個“尋人啟事”。

“真是太感謝您了,唉,我也是沒辦法,這丟臉的事搞得我都不想活了。”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起身告辭。我送他。走出辦公室,我在他背后,突然發(fā)現(xiàn)他矮了不少,他穿著棕色皮夾克、黑色牛仔褲、棕色高腰皮靴,他的兩肩看上去狹窄,身形瘦弱。以前我看過他在舞臺上的歌唱表演,是那種激情類型,在炫目變幻的舞臺燈光映照下他的長發(fā)飄動,身體搖擺,歌聲勁爆,這是我看到過的他的舞臺形象。以前覺得他個頭很高,身形魁梧,近距離看他,那種強盛的氣場完全不再。他的身影消失在下樓的階梯間,我們道別的聲音在樓道里回響。送走他,我返身回辦公室,坐到桌前心里就像涌起潮汐的沙岸。深吸一口氣,緩慢地讓潮汐回落。這是我生活中出現(xiàn)的意外插曲。一個男人沉陷于他的情感困境。情感困境也是生活的困境;生活困境也是人根本性的困境。這些事情我不經(jīng)意就看到。

機關在俱樂部后樓。前樓是電影院,也是劇場。有電影時放電影,有演出時做演出。

我的辦公室在后樓三層,一樓是文工團,二樓是體工隊。吹拉彈唱表演以及籃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的專業(yè)人員都在后樓。王勃是文工團獨唱演員。文工團也叫宣傳隊,負責礦區(qū)的各種慰問演出,到井口,到家屬區(qū),也到局里演出排練的節(jié)目。每次到辦公室上班的時候,我都要從那些手持薩克斯和小號吹奏、揮動琴弓拉著小提琴的年輕樂手之間穿過,還有女孩子對著用水噴濕的紅色磚墻練花腔高音。薩克斯和小號嘹亮而悠揚的金屬高音,小提琴的如訴琴聲以及女聲高亢的花腔,這些聲音帶給我新異感。

文工團的青年是我的人生榜樣。在我穿行在黑暗的礦井時他們的生活是我心儀的,英俊的男子和美麗的姑娘每天與音樂和舞蹈在一起,與朗照的陽光和清潔的空氣在一起,優(yōu)雅地生活,藝術地表達,自由地交流,友誼和愛情,鮮花和喝彩,這樣的人生被我看成是文明的一部分。作為前工業(yè)時代的礦工,幽暗的礦井之中的勞作者,我對所有存在于大地之上的人與事物都心生愛意,包括繁雜的人流,喧囂的市聲,它們讓我看到大地之上事物的美好,看到塵世生活的魅力。

此前我在礦井下做礦工,我干過各類工種,采煤和掘進、機電和工程都做過。做得最久的工作是看變電所。就是負責礦井的供電運行。我值班的硐室在地腹深處,需要在礦井下曲折巷道走兩個小時才能到達。那是瓦斯爆炸過的現(xiàn)場,到處是坍塌的石頭,灰黑的石頭長滿厚積的塵埃。每次到這里,我都會想象當初瓦斯爆炸的情景,許多年前礦井發(fā)生瓦斯爆炸,有數(shù)十名礦工遇難,那些裝著遇難礦工遺骸的棺木陳列在臨時搭起的帆布靈棚,身穿白色喪服的婦女和孩子長久站立在那里哀哭。

穿著積滿煤屑的骯臟工裝走在幽深黑暗的礦井里,就是走在遠離塵囂的道路上。辛苦是注定的,危險和禍患是注定的。我的不安和逃離的意識也是注定的。不能安心在幽暗的礦井下看守變壓器,有段時間我找工長申請調(diào)動,我說我才十九歲,這么年輕干著老年人的工作不適應。工長——我所在的隊組負責人,一個長著一張大馬臉的中年男人用他的魚泡眼看著我說:“不適應沒關系,我們會改造你讓你適應?!惫らL的話聽起來很有趣,且意味無窮。

我想如果我被改造成功就成廢物了。后來我等到離開礦井下的機會。工會主席調(diào)我到機關工作,按照礦上的潛規(guī)則,要調(diào)動必須得花錢,必須得有權力關系,我什么也沒有。此前有宣傳部長看中我的寫作才能想調(diào)我到機關,區(qū)黨總支書記說得最多的話是:“你怎么能調(diào)他呢?這個年輕人很不老實,不安心本職工作,不聽話調(diào)皮搗蛋?!毙麄鞑块L聽到這樣的話就打退堂鼓,放棄調(diào)動我的想法。然而工會主席身材魁梧高大行事也有魄力,這一次工會主席調(diào)我,他對阻止調(diào)動的區(qū)總支書記說:“這小子這么壞?您就放手,我來調(diào)教他。”

總支書記攔不住調(diào)動,只好放行。調(diào)到工會機關,這讓我有解放感。在機關上班,除了給工會主席起草報告,寫月度、季度、年度工作總結(jié)和先進材料之類,偶爾我也會為文工團的演出撰稿。在這里工作看電影或晚會就很方便,都不需要買票,有演出的時候,提前五分鐘下樓入場即可。坐在觀眾席看那些俊男靚女的演出,舞臺之上絢爛輝煌的燈光,舞臺之下萬人掌聲喝彩,這是文工團榮耀的時刻。在俱樂部舞臺之下的觀眾席里,看主持人朗誦我作為撰稿人寫好的舞臺串場詞,這也是快樂的時刻。

我想無論如何我要寫出那封信。那是我答應他的。

他難得找我?guī)兔ΑK嗽庥隼Ь?,我應該盡自己力所能及的微力。

很長時間他泛紅的眼睛、涌出的眼淚讓我心生惻隱之心。

午后的辦公樓是寂靜的,同事在下午兩點半后到。

我將自己關在辦公室,構思寫給那個女人的信件。

王勃的女人名叫蘇慧娟,以前是燈房的女工,負責給下井的礦工發(fā)放礦燈。

在礦井的井筒之側(cè)開著一些小窗口,窗口之內(nèi)就是浩大的燈房。里邊等距排列著數(shù)十排燈架,燈架之上插著數(shù)百盞充好電的礦燈。下礦井的礦工從窗外將燈牌遞進窗口領燈,穿著工作服的姑娘們就拿著燈牌去燈架上取燈。礦燈用完得及時充電,出井前礦工們也會把用完的燈交回燈房的窗口。為礦燈充電就是那些女工的工作。燈房工作的姑娘很驕傲,她們經(jīng)常是把礦工們領取的燈從窗口扔出來,“啪”地一聲響,礦燈就扔到窗臺,這動作透著姑娘們的干練,也透著她們的桀驁不馴。我在領燈時見過蘇慧娟,頭發(fā)挽在帽子里,穿著藍色工裝。即使是穿著工裝也能看出她的白皙俏麗的面容。

蘇慧娟后來被從燈房調(diào)到礦中學做了政治老師。礦中學經(jīng)常會從各單位抽調(diào)一些具備教學基礎能力的人做老師,男的女的都會有。蘇慧娟得到了這個機會。校長來參觀礦井,在井口領礦燈時看中了她,校長問,你上過高中嗎?她說上過。你能給初中的孩子代課么?她說從來沒給孩子們代過課。校長說你來試試吧,我看你行。按照校長的吩咐,第二天她就去礦中學參加應聘考試。就這樣她當了政治老師。這過程比較簡單。燈房女工當政治老師,自然不容易。但是校長看中了她,再難也能成。蘇慧娟代初中孩子們政治課,也叫思想品德教育課。王勃一直懷疑蘇慧娟跟校長的關系不正常,但他也只能是猜疑,因為沒有任何證據(jù)。

現(xiàn)在他說他的女人跟私營礦主李紅旗關系曖昧,他也沒有任何確實的證據(jù)。

我覺得焦慮和不安影響他的心態(tài),使他成為懷疑癥患者。

然而他的女人出走是眼前的事實。

王勃懷疑他的女人被壞人撬走。在礦區(qū),漂亮的女人,有幾分姿色的女人總會被人撬。

撬,即動詞“搞”的意思。蘇慧娟就是他從別的男人那里撬過來的。姑娘們跟男朋友到俱樂部看演出,他在臺上表演,他唱搖滾歌曲,也唱流行歌曲,什么歌紅唱什么,他可以模仿很多港臺歌手演唱,他的演出總是成功的,追捧他的女粉絲們瘋狂地尖叫、歡呼,蘇慧娟也是這歡呼的女生中的一個。后來他們有機會認識了,他邀請她吃飯,她就去了,邀請她到卡拉OK唱歌,她也會去。這樣的機會多了以后情感變故就是自然的,蘇慧娟離開前男友跟搖滾歌手談起戀愛直至成婚育子。這是郎才配女貌的傳統(tǒng)故事。但是這故事他們能創(chuàng)造,別人也能創(chuàng)造。結(jié)果就是他懷疑比他更有力量的男人又撬走了他的女人。

那個男人就是李紅旗。這是他的判斷?;蛘呤撬牟乱伞?/p>

他的內(nèi)心脆弱而怯懦。這是我看到的外形粗獷硬朗喜歡演唱搖滾歌曲的歌者的真相。

現(xiàn)在我要為他寫這封信,我需要在沉思默想中與他的女人對話。那個我見過卻不相識的女子。我需要選擇能打動她內(nèi)心的話語與她對話。對這樣一個離家出走的女子來說什么能讓她動心呢?母愛。這是我猜想的。她可能失去對男人的情意,年幼的兒子應該是她的牽念。就從這里說起。我仿王勃的口氣,借用他的視角講述幼兒對母親的依賴和需要,懇求她見信能盡早回家?;藘蓚€小時把信寫完,用硬筆書法謄寫好。

慧娟:你好!

現(xiàn)在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是否能看到這封信。

那天你離家以后,我就開始了暗無天日的生活。

暗無天日。這不是夸張,是我的真實感受。

兒子每天要找你,跟我要找媽媽。每時每刻都找,只要我回家看到兒子,他就跟我要你。

兒子不聽話,不管怎么哄都不聽,哭鬧著就要找你。他這么哭鬧,我這心就像刀子剜。

家里這幾天亂成一鍋粥。臟衣服攢了一堆,家里積的塵土像銅錢那么厚。你不在家,我沒時間也沒心情收拾。你不在家才顯出在家時候的重要?;劬?,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哪里,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希望你看在兒子的分上能回家來。兒子想你,我也想你。

希望你能原諒。我保證以后對你好。保證踏實工作,多賺錢養(yǎng)家。

咱媽也想你,你不在家她的日子也更苦了,她癱瘓在床,身邊沒有人照看,也沒個人陪她說話,我忙著工作也不能服侍老人家。你不在家,這個家就像塌了天,什么都是亂的。

回來吧,慧娟。我想你。兒子想你。媽想你。

要記得咱們的好,記得咱們在一起好的時候。

等你回來。

愛你。

我沒寫署名和日期,空出位置由他按照需要簽寫。

打電話給他,很快他就到我辦公室來取信。他謙恭地接過我寫滿的兩頁信紙,小心地展開看??粗粗袜ㄆ饋恚膊恢歉袆舆€是傷心。這個在舞臺上總以剛硬強悍威猛形象示人的男子在舞臺之下脆弱得難以想象。“太謝謝您了。真不知道說什么好。要是我女人看見信回家,我就帶她來見您?!彼f??赐晷牛⌒恼郫B起來放入上衣口袋。他告辭走出辦公室的門,我再送他出去。他的脆弱讓我略略覺得失望。他的凄苦、尷尬或者說是屈辱的處境也讓我對他感覺失望,覺得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人。他應該是什么樣的人呢?我也不知道。到下班的時候我就看到我寫出來的信。它們被復印很多份,有的貼在高壓電線桿上,有的貼在樹上,有的貼在墻壁上。他果然這么做了。他找不到女人的行蹤,就用這樣的方法尋找出走的女人??粗鴿M街的由我代筆的家書,我也為這個倒霉的男人赤誠的情感所感動。

機關是每天早晨七點三十分上班,遲到者會被扣罰獎金。

在晨間馬路上就到處可見匆匆行走的人,也有騎著自行車上班的,路途再遠的就開車上班。只要來到辦公室就放松下來,閑聊的,煮方便面準備早餐的,對著梳妝鏡化妝的,從敞開的辦公室門可以看見各種狀態(tài)。機關上班,要求有半個小時的政治學習。也就是讀當天出版的黨報,或者宣讀新近下發(fā)的文件。只有主席在場的時候,參加政治學習的同事會嚴肅認真地學習。主席缺席,人們就相對輕松一點。

“王勃的媳婦被李紅旗拐跑了?!边@個消息在開始的幾天一直是機關政治學習會上的話題,人們總喜歡八卦一下別人的私事不惜添油加醋。有女同事說李紅旗是有能量的人,他開的煤窯掛靠在當?shù)伛v軍的名下,屬于軍隊的第三產(chǎn)業(yè),在地方?jīng)]有人敢惹。除了開煤礦,李紅旗還在城里開洗浴中心,開酒店,倒賣汽車,倒賣黃金,他是黑白兩道通吃,警察也拿他沒辦法,他犯罪警察都沒有權力過問?!袄罴t旗性情古怪,這人喜歡小媳婦,姑娘他還看不上,覺得沒意思。誰家媳婦讓他看上就倒了霉?!迸缕咦彀松嗟刈h論,她們更熱衷這些緋聞和八卦。

能想象王勃的心境。我想在他上班的時候,或者獨自行走在大街,背后總被人戳著脊梁議論,內(nèi)心必定充滿恥辱感。偶爾我會在俱樂部的后樓見到他,他神情黯然地笑笑,算是打招呼。他對著墻壁練聲,他的同事們在彈奏著各種弦樂練琴,或是吹小號和薩克斯,在各種樂器的喧響中也有他發(fā)出的練聲高音。我覺得真夠難為他的,在內(nèi)心恥辱精神潰敗的時候他還必須得歌唱。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音訊。”

有天下午他又到我辦公室。他的眼睛紅著,那已經(jīng)不是委屈,而是失望。

我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再幫他。只能安慰他,祈禱他好運。

他住在副業(yè)廠。礦山小鎮(zhèn)最早的家屬區(qū),我不知道這個家屬區(qū)為什么取這么個名字,也許這里因為地處偏僻養(yǎng)殖過很多豬羊牛馬。我對他的印象始于對一群人的印象。那群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上街的時候總是拉幫結(jié)伙,打群架,賭錢,偷竊。那是一群不良少年,他們腰里別著榔頭或者斧頭,也有的別著菜刀,還有的別著火槍,這伙人只要上街就尋釁滋事,路人都要躲避他們,不小心招惹他們的結(jié)果就是被圍攻。少年們揮舞著手里的兇器對招惹他們的人大打出手,他就是這群不良少年中的一個。

王勃的父親是本分人,采掘一線的礦工,嗜好酗酒,這輩子沒停止過喝烈性白酒。晚年的時候因為喝酒過量醉倒在大街上沒起來,那是最寒冷的冬天。天上飄落的大雪覆蓋了他。被人發(fā)現(xiàn)時他的父親已經(jīng)斷氣很久。他的母親多年癱瘓在床。吃喝拉撒都沒有知覺。自然父親之死也沒給母親帶來什么痛苦,因為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王勃家里兄弟三個,他是老三,上有兩個哥哥,大哥是礦上技術科的技術員,二哥是啞巴,永遠的待業(yè)青年。這就是他的家庭。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他能有一副條件優(yōu)異的歌喉,能站在舞臺上唱歌,這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以前也是礦工,他的工作是在工程隊搬運石頭,在地面把石頭用礦車運到礦井里,到掌子面里用那些石頭砌起墻防護煤壁塌落。然而沒多久他就被調(diào)到文工團做了獨唱演員,他展現(xiàn)出來的歌唱天賦和表演才能令熟悉他的人大感意外。

在王勃的女人被拐跑的那幾天,我還是能看到他的演出。

那段時間上級派下政治任務——紅歌比賽。全礦的職工進行紅歌匯演,匯演中表現(xiàn)優(yōu)勝的單位選派到局里進行匯演,局里匯演的優(yōu)勝者要選派到部里,部里的優(yōu)勝者要選派到全國匯演,要在中央電視臺播出。這個任務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各個單位都不敢掉以輕心。表現(xiàn)不良者會被處罰,除了得不到嘉獎,還會被懲罰。這是很多單位都忌諱的結(jié)果。

這時各種文藝匯演也像雨后蘑菇不斷出現(xiàn)。文工團編導是個跳過舞蹈的女干部,由機關女工部長兼任的,負責節(jié)目編排。她的嘴上涂著紫藥水,那是勞累上火的結(jié)果。她要編好各種演出需要的節(jié)目,礦上、局里、市區(qū)、甚至省里的匯演都要做好準備。編導請我做撰稿,幫她撰寫舞臺演出串場詞,這其實是無趣的活兒,但長期的寫作訓練使我來者不拒,各種體裁的文字都能應對,撰寫舞臺腳本也沒問題。

最糾結(jié)的應該是王勃。女人被拐跑失蹤,他也還是要演出要歌唱。

文工團每天都會排練節(jié)目。越到接近演出的時間排練越緊張。有時候我就會到俱樂部后臺看文工團排練節(jié)目。舞臺上那些擔任歌唱和舞蹈的演員被編導指揮著一次次反復走臺,不厭其煩地校正各個程序,校正各個節(jié)目演出的精準度。我在舞臺大幕后側(cè)看到過王勃,他心神不寧地看著臺上同事們的排演,有時他會黯然吸煙,舞臺上是禁煙的,我想他是忍受不了煙癮,或者忍受不了心里的煩躁在那里偷偷吸煙。挨到排練結(jié)束,他就狂奔回家。

他的兒子還小,只有兩歲,每到回家兒子就會哭著喊著讓他去找媽媽,兒子的哭鬧讓他心煩意亂。還有母親,六十七歲的老母親常年癱瘓在病床上,沒有人幫助她都不能翻身。只要回到家里他就悲哀,每天他從一大早就忙著起來為兒子和母親準備早餐,有時出街買幾根油條和幾杯豆?jié){,或者買幾個小籠包子做早餐對付一下。他自己也匆忙吃兩口,然后騎著自行車狂奔著去俱樂部上班。他托鄰居大媽照顧兒子和老母親。他在家里和單位之間往返穿梭狂奔。他不能請假,因為他是文工團的主要歌唱演員,是所謂的臺柱子,他必須在這心意煩亂的時候上臺去歌唱。

“媽的,老子快要死了還要唱這雞巴歌?!彼滩蛔⌒睦锏谋锴R出口。

“你這是啥態(tài)度?你這態(tài)度很危險,這可是政治任務哩?!本帉裾]他。

事實上,編導理解他的心情,但不敢讓他缺席。沒了主演的演出萬一搞砸,這個責任誰也不敢負。偶爾他也會再到我辦公室來?!斑€沒有消息。也不知道她看沒看到您寫的信?!彼f。他的面容更黑也更瘦了,眼睛陷在眼眶里。他坐在沙發(fā)上手掌不住地在穿著黑色牛仔褲的膝蓋上撫動。他的指甲很長,指甲里有垢,可能他連修剪指甲的心情也沒有。

“您說為什么會這樣呢?她會不會看不到信?我是把信貼滿大街了,她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都貼過了。她不會看不到的。”他自語。他的眼神渙散,不時自言自語,他的精神恍惚。我是很有點擔心他的精神狀況。然而每到有演出的時候,他還是會準時參加演出。化好妝,穿好演出服,臉上撲著粉,長發(fā)噴著定型摩絲。他的服裝是那種掛滿飾物的緊身短皮夾克,黑牛仔褲,這裝扮倒也能掩飾他頹敗的心。他出場高歌的時候還是很賣力。觀眾多是年輕人,在他的帶領下全場飆歌,激情酣暢。看著他的賣力演出,我真的很同情。

過了兩星期,在一個午后他又出現(xiàn)在我辦公室。

“過來跟您坐坐。”他說。他是期望這件事能有結(jié)果的。在他最初的想象中,女人看到他發(fā)出的信會良心發(fā)現(xiàn),會回心轉(zhuǎn)意。他也很想給我一個交代,使我寫這封信不至于白寫,然而他期望的結(jié)果遲遲未見。上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貼在街上給女人的信也基本被清潔工擦洗掉了,他的臉色越來越憔悴,眼神也越來越黯淡。

“哥,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幫我給家里遞個話?!彼谏嘲l(fā)上看著我說。

“這女人看樣子是鐵石心腸了。要是寫信不管用,我就得找她去?!?/p>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能做的事情都做過了,顯然也沒有什么效用。

“我要瘋了?!彼⑿χ鴮ξ艺f:“照這么折磨下去,不死也是個瘋?!?/p>

“想開點,就算是你女人不再回來,該好好生活還要好好生活。”我勸他。

“他們不讓我好活,我也不會讓他們好活的?!彼f:“真要沒希望了,我就殺了他們?!?/p>

“不值得。對這樣的人你不值得?!笨此^望的樣子,我寬慰他。

“看著吧,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他咬著后槽牙說出這句話。

王勃去找李紅旗是我后來聽說的。

他的尋找開啟了他的災難之旅,也是他幸福生活的終結(jié)。

當然他的幸福時光早被終結(jié)了。這個倒霉的男人,被失敗和恥辱感沖昏頭腦的男人,那天是帶著菜刀和磚頭上路的。他把那些東西用紅綢布包好,裝在隨身的一個軍挎包里。出家門的時候,他敲敲住在隔壁鄰居的玻璃窗,他找到鄰居大媽。

“又麻煩您了,多照顧一下我媽。”他對鄰居那個瘸著腿的老婦說。

給鄰居大媽留下一百元。瘸腿老婦行動不便,但她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他去幼兒園看了一眼兩歲的兒子,他只是隔著玻璃窗看了一眼。不能讓兒子發(fā)現(xiàn)他,否則他就難以脫身。他決定以死相搏?!澳銈儾蛔屛液没?,我也不會讓你們好活?!边@是他在心里說的話。

他在路邊攔到一輛出租車,坐到后座上對司機說:“去營房?!?/p>

司機開車在原地轉(zhuǎn)一個圈兒,調(diào)轉(zhuǎn)方向,開著車向城里的方向駛?cè)ァ?/p>

營房在通往市區(qū)的半道上,它是集團軍駐地。他進城的時候經(jīng)??梢钥吹?。

營房內(nèi)部是什么樣子不知道,他能看見的是大門之外。兩名身穿迷彩軍服荷槍實彈的哨兵站在大門外的崗亭守衛(wèi)著營房。司機開車把他送到這里,走下車他有點茫然。還沒等他靠近營房,守衛(wèi)大門的哨兵就揮手攔住他。

“對不起,請出示證件,沒有證件嚴禁進入?!鄙诒鴮λ麌绤柕卣f。

“我想找一個叫李紅旗的人,聽說他就住在營房里?!彼麑ι诒f。

“軍事禁地,沒有證件禁止進入。”哨兵沒等他靠近就命令他退后。他只好往后退,離開營房大門。這時候他知道自己是有點蠻干。他還不知道李紅旗的確切住址就帶著菜刀來,有些冒失。虧得哨兵沒發(fā)現(xiàn)他藏在挎包里的菜刀,否則會把他抓起來。

上午空跑一趟。他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李紅旗,在哪里能找到女人。

女人失蹤的這段時間,他每天都扳著手指數(shù)日子。他認定女人是跟煤老板李紅旗跑了。

除了他還能是誰呢?這地方再沒有人能有本事拐跑他女人了。

“媽的,窩囊廢,活死人。活該讓人欺負,人家不欺負你欺負誰呢!”

他在心里咒罵自己。他還抽了自己兩個嘴巴,臉頰火辣地疼。

倦怠。身上沒有力氣。他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歇息。他神情絕望,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

再想到蘇慧娟的時候滿心的憎恨。他認定女人是拋棄他出走,跟著一個有錢的煤老板李紅旗鬼混,背叛他不說,還明擺著羞辱他,他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狠毒。

他們會在哪里呢?這一對狗男女究竟在哪里呢?要是找到他們,必須剁了他們。他伸手在書包里摸到那把菜刀。他特意在磨石上磨過那把菜刀。為了測試它的鋒利程度,他還到院子里的雞窩抓了只不下蛋的老母雞給宰了。他想象著那只老母雞就是蘇慧娟,就是李紅旗。他的恨意升起,老母雞的頭就給剁下去了,看著沒了頭的老母雞振動雙翅撲在地上掙扎,他有點慌亂。他的內(nèi)心并沒有復仇的快樂和喜悅。這是他能預想到的,宰殺過的母雞他沒有心情處理,直接扔到街上的污水溝里。

現(xiàn)在他像個復仇者,滿懷的仇恨,滿心的憤怒。他想要尋到他的女人,尋到拐走他女人的人。但是他要是真找到了,還會有這仇恨和憤怒么?還會有狠勁要宰了他們么?他懷疑自己。是的,他不僅懷疑女人,懷疑那個李紅旗,他也經(jīng)常自我懷疑。想到這些,他從那塊石頭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站在馬路邊攔出租車。他想回家了。先這樣吧。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先忍下這口惡氣再說。他在心里寬解自己。

他坐著攔住的出租車回礦。有點失望。心情低落。

回到家他栽到床上昏睡。

然而令他驚訝的是,有一天他看到了那輛越野軍車。車停在一家飯店前。他知道那是李紅旗的車,突然之間心臟狂跳不休。他想象李紅旗和蘇慧娟坐在車里,想象他們尋歡作樂的情景,他的怒火再次升起來。他加快腳步?jīng)_到車前,從駕駛室的玻璃窗看進去,車里是空的。那小子一定就在這附近辦事。或者吃飯,或者談事情。他要等住李紅旗,他隨身背著的挎包還藏著磨過的菜刀。他要等在這里,守在這里,不能讓孫子跑了。

“那要是看到李紅旗你慫了咋辦?”他警惕地問自己。

他擔心自己的膽怯到關鍵時刻再出現(xiàn)。他是知道自己性情的。

“到關鍵時候就慫球了?!边@是他對自己的判斷。

“怪不得你老婆跟人跑了,就你這慫球樣子,還能守住個老婆?”

他想起有人當著他的面挖苦他。

去買瓶二鍋頭。酒壯英雄膽。喝了酒膽子就大了。他想。

遠處有餐館,他覺得不能去餐館,萬一他在餐館吃喝,李紅旗辦完事回來開車跑了他去哪里再找呢?他走進路邊一家店鋪。買了瓶二鍋頭,在另一家熟肉店買到半斤豬頭肉,還有雞爪、鴨舌,這些食物是他喜歡吃的。只要李紅旗出現(xiàn),就拿菜刀砍了這個孫子。他這么想著。用牙齒咬開酒瓶蓋,打開紙包的豬頭肉蹲在馬路邊開始吃喝。

他也還真是餓了。喝了酒就不怕犯慫了。他想。

在他快要把一瓶二鍋頭喝盡的時候,他看到了有人站到越野吉普車前。

正是李紅旗。光頭,瘦臉,個子矮小,穿著一身軍便服。

“雞巴毛孩子竟敢到處拐騙良家婦女?!彼吹嚼罴t旗怒火就躥上來。

他扔下手里的酒瓶,握起裝了菜刀的挎包,起身向李紅旗走去。

顯然李紅旗是被沖上來的這個人嚇著了。他開了車門剛要抬腿跨進車里,聽到身后有動靜。回頭就看見握著菜刀的一個男人朝他撲過來。李紅旗屬于半個軍人,在軍隊里跟人練過擒拿格斗的戰(zhàn)術,反應也夠靈敏,他在那人持刀撲上來的時候閃身躲開。他沒有多想,反手握住那個人舉著菜刀的手臂,一用力菜刀就落在地上。他使了個黑虎掏心拳迎面擊向那個人。試圖襲擊他的人立馬就摔倒在地。李紅旗嘴里罵了句粗話,抬腳就朝那個倒在地上的人踹去。路過的人都圍了上來,他們看到這個穿著軍便服的小個子男人,掄起拳頭騎在那個倒在地上滿身酒氣的男人身上狠揍??粗硐碌哪腥藳]有了掙扎還手的力氣。

李紅旗報了警。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一輛警車開到。從車上跳下兩名警察。李紅旗對警察說:“哪兒來的一傻逼,拿菜刀砍老子,媽的,活膩了?!?/p>

警察走到王勃跟前,看著他問:“怎么回事?”

“他騙走了我女人,我就是要宰了他!”他掙扎著說。

他帶在身上的那把菜刀已經(jīng)被警察收起來。

“你女人叫啥名兒?”警察問。

“蘇慧娟。我女人大名蘇慧娟。”他回答。

“這他媽就是一傻逼!神經(jīng)??!”李紅旗朝王勃腦袋上唾了一口痰。

那口痰落在頭上令他惡心,但他已不能還手。

王勃被警察押著上警車。他跟著警察去派出所做筆錄。

必須說王勃是個倒霉蛋。他是被內(nèi)心的失敗和恥辱感沖昏了頭腦。

錯誤地判斷女人失蹤的緣由和去向,錯誤地判斷自己的敵人,這是他倒霉的全部原因。他的昏頭給煤老板李紅旗從天降下一個戲耍的機會。

“知道你犯什么罪么?殺人未遂?!痹谒P錄完畢后警察刑拘了他,也告知他的罪名。

“這傻逼!”李紅旗提到他時就這么稱呼。

“這傻逼栽在老子手里,還不得好好消遣一下么?真算逮著了?!?/p>

“你要么給老子十萬,咱就私下了結(jié)。我撤訴,你回家。你要么就去蹲三年大牢,我告你故意殺人罪,你選?!崩罴t旗隔著鐵柵欄對關在派出所監(jiān)房里的王勃說。那時候他馬上就要被押往礦區(qū)公安局在遠郊的看守所。王勃痛不欲生。他沒有錢,也不想蹲大牢。他伏在鐵柵欄上咧開大嘴巴哭。他用唱過搖滾歌曲的嗓子大放悲聲痛快地嚎出來。這時候他知道自己是錯的。從頭到尾都是錯的。李紅旗并沒有拐跑他的女人。這是個致命的錯誤。這個錯誤導致了他悲哀的困局。然而明白錯誤為時已晚?,F(xiàn)在要么賠給李紅旗十萬,要么蹲三年大牢。這是他面臨的痛苦而絕望的選項。也是他咎由自取的惡果。他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湊不起這巨額賠款,他要是被判刑這輩子就完蛋了。他拼命用頭撞擊鐵柵欄,渴望把自己撞死。但是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他沒有撞死,反而被看守所的獄警揍了個半死。那些人用拳頭砸,用腳踢,用電警棍揍,他被揍得像死豬一樣麻痹不醒。這是他遭遇厄運的時候。

自從女人失蹤,他就向著厄運深淵墜落。

蘇慧娟是在王勃被關進公安局位于遠郊看守所的第六天回到家的。

是警察坐火車把她送回來的。警察找了街道居委會,也找了中學教導處。

“你們要耐心幫助教育她?!本鞂游瘯魅魏椭袑W校長重復著同樣的話。

直到他們保證接受要求為止,警察才離開。

當然。警察也辦理了報銷差旅費的手續(xù),拿到了遣送蘇慧娟回家花費的錢。

沒有不透風的墻。很快蘇慧娟卷入一個犯罪團伙的流言傳了出來。

這個女人詭異的失蹤成為礦區(qū)人們在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

蘇慧娟是代課三年的中學教師,她中途出事,學校沒有找她的麻煩。她還可以正常代初中三個班的德育課。但是教師之間的議論還是會傳出來。教品德課的老師品德上有這么多問題,怎么能教好學生呢?這是教師之間的議論。話外之音是她和校長的關系讓她擺脫了各種麻煩。她知道學校的老師們都在背后猜測她跟校長的關系,因為她是校長調(diào)進來的,所以她就被看做是校長的人。但是她真的跟校長的關系正常,他們之間只是相互的欣賞或好感。校長怎么可能對他的屬下有非分的想法呢?在退休以前,他還有好幾年的工作時間,他要小心謹慎,保證最后不犯錯誤安全退休。這個情況她是明白的,所以她對校長也很放心。

當然有校長對她的好感在,她還是能比較方便地做一些事情的。事實上她已經(jīng)不喜歡做教師這份工作了。教師這個職業(yè)和她所講授的課程跟外面的世界是太隔絕了。她本來想秘密地冒一次險,給自己找一個新的機會。結(jié)果差點要了她的性命。能活著回到家在蘇慧娟看來是不幸中的萬幸。但是真正回到家的時候蘇慧娟才知道她所經(jīng)歷的噩夢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她看到她的家成了災禍恒生之所。

丈夫王勃被以“涉嫌謀殺罪”刑拘,關押在礦區(qū)公安局看守所。

王勃做夢都想不到的是他會在看守所看到前來探視他的女人。

他們是隔著鐵柵欄相見的。蘇慧娟伸出手摸到他備受摧殘的臉。

“都是你這個妖精害的,你這個狠毒的女人,老子這輩子就毀在你的手里!”

他隔著看守所的鐵柵欄咒罵女人,咒罵完又把臉伏在女人的手掌里哭泣。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可憐的迷途的羔羊。

等待蘇慧娟的災難還不只是丈夫的牢獄之禍,還有婆婆的死亡。長期下身癱瘓的婆婆把頭伸到床沿之外,用兩個枕頭分開兩端墜著一根細繩勒到自己的脖頸。婆婆好不容易等到了這個機會,她早就嫌活得麻煩,身邊總是有人看管著沒有行動自由。那幾天兒子兒媳都顧不上回家,自然也顧不上管她,婆婆就實施了準備好久的計劃。蘇慧娟回到家的時候婆婆已經(jīng)發(fā)了喪,擺在家里衣柜上的是蒙著絳紅絲絨的婆婆的骨灰盒,這使她驚駭萬分。她剛走進家門就被他啞巴二哥掄起半截磚頭砸過來。啞巴二哥不能說話,但是能表達憤怒。他朝她扔磚頭,把她住的房門鎖起來,拒絕蘇慧娟再回到這個家。她一直沒見到兩歲的兒子,她不知道兒子在誰的手里,沒人愿意告訴她。事實上她已被這個家庭驅(qū)逐。

這個家在她離開的短暫時間成了坍塌破敗的廢墟。

厄運就是這么到來的,仿佛是不明飛行物來襲。

我成為王勃生活的見證者。除了見證自己的厄運,也見證他人的。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我總是被這樣的事情粘上,總有人因為他們的倒霉事情找到我,那些事情使我身不由己陷身其中。我是在事情發(fā)生一個月之后見到蘇慧娟的。那也是午后。剛坐到辦公室上班,就聽到門被敲響。我請敲門的人進來。門開,一個面容憔悴的女子出現(xiàn)在門口。

“蘇慧娟。”我脫口叫出來。

“對不起,是王勃囑我來的,我特意來感謝您的。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應該做這樣的事情,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我真想撞墻死了算了,可是孩子小,婆婆又去世,他又蹲了監(jiān)獄。是我把他害慘了。是我把家給毀掉了?!?/p>

蘇慧娟站在我面前,她的雙手絞在一起,嘴里不住地念叨。

“我來是想再求您一次,能不能幫我寫一份申訴材料,我怕自己寫不好?!碧K慧娟說。

我覺得這是一對苦命的鴛鴦。他們的生活之樹結(jié)滿錯誤釀成的苦果。

蘇慧娟找過李紅旗代替他道歉,哀求他放過他:

“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也就不會有這個誤會。您高抬貴手放過他吧。”

“這世上哪兒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我放過他,警察也不會放過呀。他們好容易逮著這么個傻逼,還不好好榨榨油啊,你以為他們靠什么發(fā)財呢?這年頭好些事情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在那兒的?!崩罴t旗口氣傲慢地說。

“您大人有大量,我男人就是一窩囊廢,一輩子做不了像樣的事兒,你原諒他這一次,他不是成心要傷您,您不是也沒傷著么?您不是也揍過他了么——他是該死也該揍。您可憐可憐我們一家老小,放過他,讓他回家行不???”蘇慧娟哀求著。

“你得先去法院問問,看他們會放過嗎?這些孫子吃原告又吃被告?!崩罴t旗回答。

“您要是能放過他,我給你當牛當馬都行。你要什么我都給。他不能做牢,他要坐牢,我們一家大小就沒法活了。我婆婆已經(jīng)死了?!碧K慧娟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噗噗直掉。

“唉,看你也是挺可憐的。哥就放一馬吧。不過你得滿足哥一個條件?!?/p>

李紅旗看著蘇慧娟,他的眼睛盯著她,眼神像刀鋒剝開蘇慧娟的衣服透視到她的身體。

這是在李紅旗的辦公室。寬大而奢華。在他的巨型工作臺的一側(cè)是黑色的皮質(zhì)長沙發(fā)。

蘇慧娟明白李紅旗的暗示。她沒有忘記自己還是中學德育教師這個身份。

開始的一瞬間她內(nèi)心里有幾分猶豫。內(nèi)心劇烈沖突,在沖突中掙扎。

可是她沒有別的選擇。品德教育幫助不了她。那些教科書上的內(nèi)容對她身處的嚴酷境遇來說完全是失效的。她知道要活下去,就得翻過橫在面前的這道坎兒。

以前她通過熟人認識了這個名叫李紅旗的人。熟人說你要想辦法認識一下這個叫李紅旗的人,他可是有大本事的人,父親是駐軍警備區(qū)司令員,他自己也開著好幾個煤礦,開著好幾個洗浴中心,倒賣汽車,倒賣黃金,李紅旗通吃黑白兩道,在咱這地面也是一霸。為了禮貌她也見過這個人,和女友們跟李紅旗在KTV唱過歌,可是也僅此而已。就是那次唱歌還被礦上的人看見告了自己的男人惹得他們爭吵。后來她一直跟李紅旗保持著距離,但是這個人見過她之后多次給她打過電話,每次接電話她都禮貌地婉拒了李紅旗的各種邀請。

詭異的是她竟然陰差陽錯地又為男人求到李紅旗的頭上。

她必須得在賠償巨款和男人坐牢之間作出選擇。她要不選擇就得另辟路徑。

她明白李紅旗的意思。橫下心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把身上的衣服脫下放到沙發(fā)上。

“你要喜歡,就給你,你想咋就咋?!彼嗌沓嗄_站在李紅旗面前。

她知道她的相貌和身體還是能吸引李紅旗的。

李紅旗走到她身邊,抬手摸住她的乳房親了一口。

“你要一直跟哥,哥想要你的時候就得要?!?/p>

那天李紅旗對穿好衣服準備走出門的蘇慧娟說??墒沁@個李紅旗完全是個變態(tài)狂。他是性無能。他光著屁股趴在她的身上卻做不了任何事情。這個變態(tài)狂用皮帶抽她的身體,用煙頭燙她的乳房。燙她的生殖器官。蘇慧娟見我那天詳細講述了她去見李紅旗的情景。

“說這些有點不要臉,我都覺得臊得慌?!碧K慧娟滿面羞澀語氣低弱地說:“可是我必須要告訴您這些事情。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現(xiàn)在也許只有您能幫助我們?!?/p>

擺在蘇慧娟面前的是三條路:要么籌到十萬賠款;要么丈夫去做三年牢;還有就是她跟李紅旗,做他的性工具。這三條路她都不愿意走。

“我要按照他們說的那些路走下去,會毀掉我的生活——我已經(jīng)被毀了,最后我會生不如死,死無葬身之地?!碧K慧娟說。

她能走的是另外的路。踏上漫長的上訪之路,尋求公道,避開訛詐,赦免丈夫的罪責。

“我要救我男人回家。求您再幫幫我。”蘇慧娟哀求道。

我確實感到難過。作為境遇相似在底層社會苦苦求生的人,我覺得他人的不幸猶如我自己的不幸。我明白上訪和求告是艱辛的路。有誰會真正理睬她呢?我感到無力,感到在這個社會作為無權者的無能。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幫助到他們。我能做的只有答應為她代筆寫申訴材料。

“求您一定要幫我。我要把我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告訴您,哪怕是羞恥的事情?!彼f。

那天蘇慧娟上了火車就后悔。

她沒敢跟同伴說出心里的真實想法,想說的話咽回肚里。

這是由平城開往珠海的K15列車。坐到靠窗的位置,隨身的仿鱷魚皮包被她放在身體能感覺到的位置,她抬頭看了眼放在行李架上的紅色皮箱心神安定下來。就這樣出發(fā)了,這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秘密旅程。火車開動,鳴著汽笛,她看到站臺身穿制服原地肅立的列車員向后退去,心里突然就被抽空了,恐懼感是在這時候來臨的。本來她是賭氣出走,但是列車真正開動,她還是有些心慌。只能忍耐。現(xiàn)在做什么都晚了。“不要擔心,別害怕。沒什么可怕的。也許會賺到錢,像那些人承諾的那樣?!彼参孔约?。

同行的還有三個姐妹,她們坐在她的身邊和對面,她們并沒有疑問,快樂地說笑,吃著在路上買好的雞翅和鴨脖。她聞到了同伴嘴里散發(fā)的雞翅和鴨脖的氣息,覺得有一點惡心,但忍住了。這一路上需要她忍耐的事情會有很多,她必須保持良好心境。開弓沒有回頭箭,做事情不能半途而廢。她在心里告誡自己。萬一她打退堂鼓,別的姐妹們照樣去,說好要賺的錢她就賺不到,別的姐妹賺到了,那她就虧大了。這么想著的時候,蘇慧娟就緊閉嘴巴。

火車開出站臺,逐漸加速,窗外是迅速掠過的原野、田地、樹木和房舍。車廂里擠滿了人,她坐的座位側(cè)面是三個民工模樣的人,他們穿著滿是塵土的藍布上衣、藍布褲子,骯臟的腳上穿著塑料涼鞋。她總能聞到車廂里的一股臭味兒,如果不是那些民工身上的汗臭就是他們的腳臭。側(cè)座的三個民工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們?nèi)齻€女子,有的盯著她的臉,有的盯著她的胸脯。男人的這種目光讓她討厭,那是饑餓者不加掩飾的饑渴,她認為那是粗野沒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她轉(zhuǎn)移了一下身體坐姿的角度,把背部對著三個男人的眼睛。

她的對面是兩個喝多了酒的男人。他們上火車就是滿身的酒氣,有一個年老滿頭白發(fā)的男人睜著迷怔充滿血絲的眼睛,用打卷的舌頭跟另一個男人說話,老年男人手里攥著一個沒有開啟的酒瓶。他想打開那只酒瓶繼續(xù)喝酒,但是他的手握不住那只酒瓶,更沒有力氣擰開蓋子。那只酒瓶在桌上來回滑動。男人的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這可能是去南方打工的農(nóng)民,從擺放在行李架上的被褥卷和蛇皮袋能看出來他們的狀態(tài)。蘇慧娟有點不高興,她不愿意挨著這些滿身汗臭的農(nóng)民坐,但是除了這個座位沒有別的可坐。列車過道到處是站著的人,火車票緊缺,火車站連站票都賣沒了。她去廁所看到廁所里都坐著人,嚇得她趕緊退回來。

“都是出門在外的人,也都是外出討生活的人。誰也不要嫌棄誰?!?/p>

領隊勸蘇慧娟想開點。領隊是個南方人,穿一身灰色西服,敞開的西服上衣露出藍底白花領帶。這人長得矮小瘦弱,但是看上去就精明利落,她們叫他“南蠻子”。蘇慧娟不同意“南蠻子”的勸解,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不住用手掌扇動著鼻孔,把撲鼻而來的酒臭扇開。

她認為人是應該過文明生活的。文明使人有尊嚴,而窮困令人墮落。

在火車上她不住地抬頭看著她放在行李鐵架上的紅色皮箱,提防有人拿錯,或者提防有人偷竊。她也把挎在身上的仿鱷魚皮包緊貼著身體,這樣如果有人偷竊她就能感覺得到。不過她帶在路上的重要東西——身份證和錢都不在這包里。身份證被領隊收走了,錢是放在她貼身穿的三角底褲里,她在三角底褲縫制了一個帶拉鏈的口袋,隨身的錢放在那里應該是安全的。當然某種程度說放在那里更不安全,可是她也只能如此了,人在很多時候得聽天由命。

乘坐這趟列車南下,前往她所不知道的地方,不就是為了能跟窮困生活告別么?回想起來,這秘密的后來被證明是危險的旅程完全是因為她賭氣而行。他們爭吵,經(jīng)常性地爭吵。她和丈夫??偸且驗樗丶彝?,或者因為她離家早,因為沒有照顧兩歲的兒子,沒有照顧癱在病床的婆婆,丈夫就怪怨她。怪怨也就罷了,讓她難以忍受的是丈夫?qū)λ牟录珊蛻岩??!澳阏f你這些天都去哪里了?都跟誰在一起?”丈夫拍著餐桌對她吼。她不想說,她拒絕回答的態(tài)度是對丈夫燃燒起來的怒火添柴澆油。他摔東西,把桌上的茶杯和花瓶都摔在地上,聽那些玻璃和瓷器碎裂的聲音她心疼,但是也更緊地閉起嘴巴。她就是不想說出自己的行蹤。

“我不是你的私有玩物,我想做什么事情就做,想去哪里就去。你難道不是嗎?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獨木橋,各走各的陽關道?!痹谡煞?qū)嵲诒茊査钡臅r候,她這么回答。這樣的爭吵跟他們的感情生活有關。新鮮感過去,彼此厭倦,這是婚后三年必然出現(xiàn)的情況吧。她想。不過她明白,她不想告訴丈夫的行蹤還不是因為他們感情出現(xiàn)問題。是因為不能說。因為她跟人簽過保密協(xié)議。直到坐在火車上,她也沒有跟任何人講出她的行蹤。雖然不斷發(fā)生爭吵,有時還大打出手。但是她還從來沒有過離開男人的想法。

她把爭吵的原因歸咎于困頓的生活。窮困令他們失去愛意也失去耐心。

“先委屈他們一下,以后發(fā)了財就好了。”她在那時候安慰自己。

蘇慧娟是懷揣發(fā)財夢想上路的。她希望自己能過一種文明而有尊嚴的生活。

其實他們今天出現(xiàn)的所有問題都跟金錢有關。資本的匱乏,或者說購買力的匱乏把他們的家庭快樂剝奪了,把他們愛情的幸福也剝奪了。她是礦區(qū)中學老師,工資是八百九十元,加上各種補貼不到一千元,但是這點工資也不能按時發(fā)。學校老師們?nèi)靸深^集合起來上訪,也解決不了問題。這份工作讓她經(jīng)常感覺悲哀。物價飛漲,家里上有久臥病榻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兒子,丈夫的工資也是微薄的,難以應對日常生活的開資。窮日子是過怕了??纯茨切┯绣X人,整天山珍海味,香車寶馬,憑什么呢?

“我也要過有錢人的日子。”這是她經(jīng)常對自己說的話。

想有錢并不丟人。沒有錢才丟人。她在心里經(jīng)常跟自己爭辯。

可是怎么才能有錢?肯定不能指望丈夫,他每個月領到家里的工資是九百六十五元,相當于最低貧困線的標準。這些錢要給兒子買奶粉,要給她買化妝品,還要買日常吃飯需要的米面糧油。最麻煩的還有給婆婆買藥品。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想起來就可憐。

“來聽我們的講座吧,告訴你迅速致富的捷徑。”

這是她在廣播里聽到過的一則訊息。當時心里一震,然后就仔細聽,結(jié)果是她動心了。

她暗暗記下了講座組織者的聯(lián)系方式,幾天后她選擇了一個沒有課的時間就去了那里。講座地點是在城里,一個隱秘的私人會館。門口有保安把守,她憑借熟記的口令走進那家森嚴的私人會館。進去的時候,會館里站滿了人,舞臺上有人在演講。都是有關發(fā)財夢淘金夢的。那些人真會說,巧舌如簧,口若懸河,聽得她身上直冒汗。男人沒在家的時候她喜歡聽這樣的演講。當然她不能告訴男人她來聽這樣的演講。

據(jù)說這個組織的人里分很多級別,最高的是鉆石級,做成一筆生意就是幾十萬。每次她走進這個會所的時候就感覺渾身燥熱。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晉到鉆石級啊,那樣這一輩子就不用為窮困所苦了。兒子會有更營養(yǎng)的食品吃,丈夫會有更好的衣服穿,也可以讓他有條件抽到好煙,喝到好酒。婆婆興許還有條件到大城市的醫(yī)院再好好治療一下,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整天癱在病床上,家人嫌棄,自己也活得沒意思。聽過幾次講座以后她就遞交了申請,她想加入這個組織,想努力奮斗爭取晉級到鉆石界別。

很快她的申請就被批準。她接到通知將和另外三個姐妹被送往在廣東珠海的基地輪訓。

這個消息讓她很興奮,好幾夜都因為激動睡不著。珠海是她想去的。她一直想去看看大海,想看看南方的椰子樹。想坐上漁船在海上漂游。能去珠海參加組織在基地的輪訓這是讓她更加興奮的。她覺得自己離發(fā)財?shù)膲粝胧窃絹碓浇?,離她幸福的夢想也是越來越近。她的上線通知她,去基地輪訓的消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這是考驗她們忠誠度的時刻。她覺得能做到。只要能把錢賺回來,犧牲一下也是值得的。她想她可以不告訴丈夫,也可以不告訴兒子。她只需要消失幾天,回來的時候就帶給他們一筆巨額財富。這是怎么說都劃得來的事情。

“從今天起你們就要斷絕與外界的任何聯(lián)系。這是考驗你們忠誠度的時候?!?/p>

她們交出了身上所攜帶的身份證件。就那樣跟著一群身份不明的人由領隊帶著坐上了南行的列車。坐了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到了珠?;疖囌臼巧钜埂LK慧娟扒著車窗往外看,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座星光璀璨燈火闌珊的城市。拎著提包下火車,熱氣撲面而來,這熱氣讓她感覺呼吸困難。一個年輕女人舉著黃旗走在前邊,后邊跟著數(shù)十人,隊伍走出火車站。在一座過街天橋下停著一輛大巴,有人帶他們上去。人們拼搶座位,舉著黃旗的人就大聲訓斥他們: “搶什么搶?要去找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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