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末清初,陶珽刊刻的《說郛》宛委山堂本,是現(xiàn)存《說郛》的最早刻本,其中收錄了一篇題為范成大撰的《太湖石志》。范成大為宋代著名文學家、政治家,而文人賞石的風尚,自晚唐到北宋,一直在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但是,這一部題為范成大所寫的《太湖石志》,應當是編纂于明代洪武年間之后,既晚于范成大的時代,也晚于編《說郛》的陶宗儀的時代,在使用文獻時,必須注意這部作品,并不反映宋代的太湖石文化。
關鍵詞:譜錄;太湖石志;辨?zhèn)危环冻纱?/p>
文人賞石之風,自唐以來,逐漸興盛,而宋代以后,譜錄寫作之風漸興,如杜綰的《云林石譜》,便是對宋代各地石品的一個總結;而傳世的宋代石譜之中,有一部題為范成大所著的“《太湖石志》”,此書從宋迄明,不見于目錄記載,而傳書版本和說法,皆自明末清初陶珽重編《說郛》的宛委山堂本卷九六而出,在《說郛》的明抄本、商務本中,均不見這篇《太湖石志》??追捕Y先生在《范成大佚著輯存》中,收入這篇《太湖石志》,但提出了“存疑”的意見,以為“此文或自成大集中摘出,低三格之文,似為后人所加,其中引及《蘇州志》,自明盧熊洪武《蘇州府志》前,未見此名,亦有可能,《太湖石志》屬成大專著,如《桂海虞衡志》之類?!盵1]其中的意見,尚屬模棱兩可之間,將一些條目以為是后人所加;而且,北宋編《太平御覽》,其中曾引《蘇州志》一條[2],雖然宋代其他文獻中,確實罕見“《蘇州志》”之名,宋代亦罕提及這部《蘇州志》,但不能據(jù)此認定“《蘇州志》”即為偽,更明確的考辨,則當從范成大自身著述的面貌和《太湖石志》中所引文獻的時代特征來共同討論。
《說郛》宛委山堂本《太湖石志》[3]共十五條,太湖石、黿山石、小洞庭、雞距石、神鉦石、石板、鷹頭石、玄龜石、石屋、龍舌石、石壁、仙人石、黿殼石、蟹殼石、龍床石,均記載太湖石性狀。范成大又編有《吳郡志》,是一部吳地的地方志,編迄于紹熙三年(1192),但范成大編完后未刊行,而次年,范成大便去世了,直到紹定二年(1229),這部《吳郡志》方才刊行,在《(紹定)吳郡志》中,對范成大所編的《吳郡志》的內容有續(xù)補,續(xù)補的卷目,以“牧守”、“進士題名”為主,而其他各類目中,基本仍依舊貌?!秴强ぶ尽肪砣巴廖锵隆保瑒t收錄了范成大自己編纂的兩部譜錄——《梅譜》和《菊譜》。其中,《梅譜》前的序言道:“梅,天下尤物,無問智、愚,賢、不肖,莫敢有議。吳下所出,而成大得而植于范村者十二種,嘗為譜之,今掇其名狀,略志于此。”[4]《菊譜》前,言:“菊所在固有之,吳下尤盛,城東西賣花者,所植彌望,人家亦各自種圃者。伺春苗尺許時,掇去其顚,數(shù)日則歧出兩枝。又掇之,每掇,益歧。至秋,則一干所出數(shù)百千朵,婆娑團欒如車蓋熏籠矣。人力勤,土又膏沃,花亦為之屢變。淳熙丙午歲,成大植于范村者,正得三十六種,嘗為《譜》 之,今掇其名狀之略,志于此”[5]這兩段話,都是從范成大的《梅譜》、《菊譜》中的自序略加隱括而成的[6],不過,從《吳郡志》對《梅譜》、《菊譜》的引用與《吳郡志》的編者自稱的“成大”來看,《吳郡志》“土物”這一目,當為范成大自己編纂;而《吳郡志》卷二九“土物上”下又有“太湖石”條,作為范成大去世前不久才編完的《吳郡志》,其中并未提及過自己作《太湖石志》,這無疑降低了《太湖石志》成于范成大之手的可能。同時,范成大編《吳郡志》中所載,也與這部《太湖石志》多有抵牾。如《吳郡志》卷二九“土物上·太湖石”條言:
太湖石,出洞庭西山,以生水中者為貴。石在水中,歲久為波濤所沖撞,皆成嵌空。石面鱗鱗作靨,名彈窩,亦水痕也。沒入縋下鑿取,極不易得。石性溫潤奇巧,扣之鏗然如鐘磬?!湓谏缴险?,名旱石,亦奇巧,枯而不潤,不甚貴重。比年士大夫好石者多,山中人始以旱石加斧鑿,作玲瓏意,又剜石面贗作彈窩紋,衒不識者,或得善價。其非巧石,但青白玉質,可作碑碣及甃砌階啟者,則出湖中之黿山,瑩潔可鑒,堅潔如金玉,亦為天下之冠。程俱所賦者是也。[7]
“太湖石”條,敘述太湖石分水中、山上兩類,前者佳,后者亦有奇巧的,但因為不“潤”,故而不是十分貴重,這種山上的石,又名“旱石”;另外則有一些作碑碣、柱礎等日用的石頭,出自黿山。黿山石的記載,另見《吳郡志》卷十五“山”門“黿頭山”條:
黿頭山一名黿山,在洞庭西山之東麓,有石闖出,如黿首,相傳以名。一山皆青石,溫潤光瑩,扣之瑯瑯有金玉聲。浙西碑石與壓砌緣池,皆取此石。而出不知其數(shù),山如剝皮矣。舊有神女祠。[8]
《太湖石志》的“太湖石”條,則作:
石出西洞庭,多因波濤激嚙而為嵌空,浸濯而為光瑩?;蚩b潤為珪瓚,廉劌如劍戟,矗如峰巒,列如屏障;或滑如肪,或黝為漆,或如人,入獸,如禽鳥,好事者取之,以充苑囿庭除之玩。(石生水中者,良。歲久,波濤沖激,成嵌空。石面鱗鱗作靨,名曰彈窩,亦水痕也??壑H然,如鐘磬。)
《太湖石志》的“黿山石”條,則作:
石堅潤,可碑,可礎,可柱,可磩。(一名旱石。《蘇州志》云:堅潤如玉,擊之有聲,刻碑惟此最佳。用之壓階,世亦罕比。)
其中,“太湖石”為《太湖石志》開篇第一條,而這一條小注,當從范成大《吳郡志》的“太湖石”條而來;而“黿山石,一名旱石”之說,卻與《吳郡志》相抵牾,而注引《蘇州志》,孔凡禮據(jù)“《蘇州志》”的以“州”之名命名,與蘇州古地志往往不合,而略有懷疑,不過,因為沒有舉出《太湖石志》到底征引了哪本《蘇州志》,筆者在翻閱方志時,偶爾揀獲了其出處。明盧熊編(洪武)《蘇州府志》卷四二“土產(chǎn)”類下,有“黿山石”一條,作:
黿山石,堅潤如玉,擊之有聲,刻碑惟此最佳。用之壓階,世亦罕比。[9]
這段文字,與《太湖石志》所引完全相同,故此處《蘇州志》,即為明洪武《蘇州府志》,盧熊編《蘇州府志》時,曾參考范成大《吳郡志》,但凡范成大《吳郡志》已詳述者,往往以“已見范《志》”標出,而因為分卷設置的不同(范成大《吳郡志》于“山”門黿山下附帶提及“黿山石”;而盧熊《蘇州府志》在“土產(chǎn)”門中加入“黿山石”),所以筆法、文字,都與范成大的《吳郡志》的條目有差別,反映的正是明初時蘇州一帶的風俗。由《太湖石志》引(洪武)《蘇州府志》,這部《太湖石志》不當早于明洪武年間,當為定讞。endprint
其他條目中,《吳郡志》與《太湖石志》的差別,又如“神鉦石”條,《吳郡志》卷十五“洞庭包山”條下引《郡國志》:“洞庭山有宮五門,東通林屋,西達峨眉,南接羅浮,北連岱岳。東有石樓,樓下兩石,扣之清越,所謂神鉦。”[10]與《太湖石志》“神鉦石”條“林屋洞中有若鐘鼓,扣之,其聲清越?!币怀鍪瘶牵怀隽治荻?,又不同;又如“石板”條,《吳郡志》卷十五:“石板,在石公山前?!盵11]《太湖石志》:“石板,在石公山下,平坦,可坐數(shù)人”,又不同。其中部分地名,亦不見于《吳郡志》及宋代地志,如“石壁”條:“東洞庭豐圻之南,有大石若屏,柳毅所扣也。”豐圻不見于宋代著錄,“柳毅傳書”、龍女祠等,典出《異聞集》,《太平廣記》曾引,《吳郡志》亦載“柳毅井”、“柳毅橋”,然而,但在宋代,柳毅與太湖石之關聯(lián)亦少見諸記載。
從范成大晚年自編《吳郡志》,引《梅譜》、《菊譜》而不及此《太湖石志》,《太湖石志》與《吳郡志》所載多抵牾,所引《蘇州志》,為明洪武《蘇州府志》;此書又僅載《說郛》宛委山堂本,不見于明抄《說郛》、商務本《說郛》等,故此書為托名之作無疑。題名為“范成大”的原因,有可能是因為《太湖石志》這篇的首條的小注,在原先的傳本中,引用了范成大《吳郡志》,而編入宛委山堂本《說郛》時,刪去注釋而依首條注而誤附會為范成大著。這部《太湖石志》的撰寫,至少要到明洪武以后,既晚于范成大的時代,也晚于最初編纂《說郛》的陶宗儀的時代,《說郛》宛委山堂本作為《說郛》的第一個刻本,卻摻入了托偽的作品,這無疑是令人遺憾的;而現(xiàn)在引用《太湖石志》來討論古代賞石風尚時,也必須將這部作品,放置于明代的視野中予以討論,而不能因為作者署名的托偽,而將這篇《太湖石志》視作宋代太湖石文化的一部分。
參考文獻:
[1]孔凡禮《范成大佚著輯存》,中華書局,1983,第133頁。
[2]李昉編《太平御覽》卷四〇五,中華書局,2006,第1875頁。
[3](題)范成大著,《說郛》宛委山堂本卷九六,見陶宗儀等編《說郛三種》第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4435頁。下同。
[4]范成大著,陸振岳點?!秴强ぶ尽肪砣?,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47頁。
[5]范成大著,陸振岳點校《吳郡志》卷三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51頁。
[6]范成大《梅譜》和《菊譜》,現(xiàn)存的最早傳本,皆出自宋咸淳年間左圭刊《百川學?!?,見中華再造善本叢書據(jù)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影印,《百川學海》癸集,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
[7]范成大著,陸振岳點校《吳郡志》卷二九,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25頁。
[8]范成大著,陸振岳點?!秴强ぶ尽肪硎?,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17頁。
[9](明)盧熊撰,據(jù)洪武十二年抄本影?。ê槲洌短K州府志》,收入《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432號,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第1718頁。
[10]范成大著,陸振岳點校《吳郡志》卷十五,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11頁。
[11]范成大著,陸振岳點?!秴强ぶ尽肪硎?,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17頁。
作者簡介:董岑仕(1988.06)女,民族:漢,籍貫:上海,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職務:博士研究生,學歷: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元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