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怡 肖向東［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蕭乾《雨夕》讀解

⊙王欣怡 肖向東［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雨夕》詩意雅淡的筆法下敘述的是一個平凡而令人回味的鄉(xiāng)村避雨的故事，文本以彰顯人性的兒童視角、抒情寫意的散文筆式和蘊藉雋永的象征手法，輕靈婉轉(zhuǎn)地訴說了一個棄婦的悲劇，在不經(jīng)意中透視了世道人心，表現(xiàn)出對冷漠社會、虛偽文明的責問，透顯出一個年幼懵懂的少年兒童良善而淳樸的美麗心靈，寄托了作家蕭乾對鄉(xiāng)村悲情深切的人道關(guān)懷，也彰顯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特異的人性價值。

蕭乾 《雨夕》 兒童視角 散文筆式 象征筆法

蕭乾是著名的“京派”小說家，作為“京派”小說的杰出代表，其作品不僅帶有“京派”文學詩意化的特點，同時又表現(xiàn)出蕭乾自身獨立的藝術(shù)風格。短篇小說《雨夕》作為蕭乾20世紀30年代一篇筆調(diào)別致的文本，以兒童視角和散文筆式巧意鋪敘故事，賦予平凡故事以樸素深沉的美，進而在看似平淡的鄉(xiāng)村場景中挖掘出生活內(nèi)在的情韻，讓人從幽幽的故事中體味到人性的真味。蕭乾這種人性化的寫作，對于認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價值具有重要的意義，正如王嘉良先生所說，作為一個“被遺忘”的作家，重新認識蕭乾乃是特別具有“發(fā)掘”意義的一項研究。

一、彰顯人性的兒童視角

作為一個小型短篇，《雨夕》講述的是“我”小時候躲雨的一段經(jīng)歷。文本特異之處，是以兒童視角敘述一個農(nóng)村棄婦的故事，在純潔善良的兒童世界與復雜殘酷的成人世界的交集中折射出封建傳統(tǒng)婚姻的不幸與悲苦。小說中的這個女人六歲給人當童養(yǎng)媳，圓房不久被念了洋學堂、“講究文明”的丈夫拋棄；“爹媽都伸了腿兒，哥哥是塊窩囊廢，都聽媳婦的”，一個無家可歸的棄婦，既無法尋求娘家?guī)椭衷谛聛淼纳倌棠痰拇蛄R下精神失常，瘋后因“關(guān)在家門外面”，“跑到莊頭大槐樹下去睡”而被人趁機占了便宜。雨中我與長工的對話，既巧妙揭示了故事的原委，又形成兒童世界與成人世界之間的反差對比，使故事本身的悲愴與內(nèi)蘊的凄涼、淳樸兒童的善良與世故成人的冷漠，真切而具體地體現(xiàn)出來。

對比與對話是本文在藝術(shù)上的突出特點，文中多處刻畫了“我”對瘋女人的關(guān)切與同情以及對長工的不理解和不服氣。如當“我”看到同樣為避雨而來的瘋女人時，“忙丟下心疼著的鞋子，凝望這神色慌張的女人”，表現(xiàn)出善良的孩子對遇困的陌生人發(fā)自真心的關(guān)愛，而當看到她被長工趕走，我便“氣得快要哭了出來”，替這個女人不平，質(zhì)問長工“干嗎非趕她出去”，于此可見孩子的童真質(zhì)樸。在之后的對話中，長工為“我”解釋他趕走那女人的緣由時，我雖然“聽不大懂”，但“小小的心里確已意識到這女人發(fā)瘋不是她自己的錯”，此處既借了孩子懵懂的心境，抒寫出對于棄婦的同情，又委婉曲折地傳達出對于殘酷社會環(huán)境的批判和對苦難人生的悲憫。

結(jié)構(gòu)上，《雨夕》以對話敘說瘋女人的故事，避免了直接講述的平淡與煩瑣，長工的話似乎毫無頭緒，話中亦含有不平的感嘆與對世道的評論：“唉，苦核兒”“人真是畜生”“長相兒就帶點兒苦命么”……然而同情轉(zhuǎn)而變?yōu)轭櫦膳c無奈：“趕明兒有人知道我跟她在一間磨棚里避過雨，什么話！這年頭兒，躲還躲不來！躲還躲不來——”成人世界的復雜、世故、無奈、自私、冷酷，一一通過對話揭示出來，讓人感受到這世界的悲哀與無助，正如這凄風苦雨的雨夕，透著莫名的凄涼與迷離。小說借兒童的視點表達了對成人社會的質(zhì)疑，稚氣的追問透露著一種人性的關(guān)懷，而其對瘋女人的關(guān)切與質(zhì)樸的態(tài)度，則像是沉沉黑夜中的一點星光，帶給人一種心靈的慰藉和溫暖的力量。

二、抒情寫意的散文筆式

《雨夕》藝術(shù)上具有一種散文美，作者善于捕捉精微的心靈顫動和情感波痕，用純凈率真的兒童語言來刻寫嚴峻的社會問題。小說的文字格外凝練，楊義評價說，其用筆在“從容揮灑之間感興驀至、神韻獨出”，且“能于人所熟知的事物情景中，捕捉到人所忽視的光色、味道、節(jié)奏和哲理，撲面而來的是一種詩化的新鮮感”。如小說開篇起始以追憶方式寫道：

每天到村莊南一家私塾里去用響亮的嗓子唱那本破爛不堪的《弟子規(guī)》，挨完應挨的板子，并給貼在壁上的至圣先師的拓像作過揖后，便可以無拘無束地去游玩了。

文中“響亮的嗓子”，真切地表現(xiàn)出小學生的頑皮可愛，勾畫出天真的孩子還沒有被生活的沉重和苦痛所壓迫的快樂與活潑，一個“唱”字，盡顯朝氣與頑劣，對于《弟子規(guī)》這樣枯燥的東西，稚嫩的孩童不是刻板地念誦，卻是以純真爛漫的方式放聲而“唱”。至于“破爛不堪”的書、“挨板子”、給拓像作揖……這些場景與細節(jié)更是逼真地還原了舊式私塾教育的原始樣貌，將那本是極為常見的傳統(tǒng)教育方式與作者曾經(jīng)的童年經(jīng)歷以活靈活現(xiàn)的筆觸形象地勾勒出來，既富有一種生動的寫實性，又渲染出孩子們心靈無塵、不受壓抑的童趣，使文字散發(fā)出簡潔洗練、通脫無羈的審美趣味。

《雨夕》的散文美還體現(xiàn)在大量運用的修辭手法上，即將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弱化而增強文本的抒情韻味，如擬人手法，“天邊烏云像是生了什么無名的氣”“黑壓壓的像是舉在空中的一個大黑巴掌”“那獰笑著的黑云”等生動形象地寫出了暴雨將至、黑云低垂的樣子；而“雷聲像在吶喊助威”“雷由轟隆隆而干巴巴地爆裂開來”“一道道的閃電綺緞似的在眼前一掠”，則俏皮貼切地刻畫出電閃雷鳴的緊張場景；“河畔的高粱像為東南風掐著脖子似的一仰一俯地搖著”“雨點鉛珠似的墜到腦瓜上”“竹簾似的檐水”“掙扎在狂雨重壓下的莊稼，腰已彎得沒法再彎”“積怒的雨仍毫不留情地打了下來，像我們那位老師手里的皮鞭”等，又多角度且有層次地書寫了狂風暴雨的形態(tài)。這些比喻和擬人手法的嫻熟運用，既彰顯了蕭乾對日常生活細致入微的體察，又展露了作者“對語言的敏銳感覺和驅(qū)遣才能”以及“瀟灑俊逸、幽麗委婉的語言風格”，令整個文本充滿靈動鮮活的真實感。

反復是常見于詩歌和散文的修辭方式，這種抒情性極強的筆法也被用在了《雨夕》之中，如寫到瘋女人雨中被迫離開時，小說一連用了兩個“回著頭”，強調(diào)這個女人對于避雨之所的依戀以及凸顯其在雨中的孤單與可憐。而長工說的話也有兩處“反復”：一是在女人離開后其連說了兩個“那還了得”，二是在說明不留這女人的原委后長工又連說兩遍“躲還躲不來”，既以情感化的方式真切地袒露了長工內(nèi)心的不安與怯懦，又揭示了其無奈的心理。

這種將散文筆法與詩歌的抒情等因素導入小說的寫作方式，體現(xiàn)了作家不重情節(jié)與結(jié)構(gòu)經(jīng)營而傾向于寫意與抒情的審美追求，《雨夕》這種以散文的雅淡和詩歌的韻味結(jié)構(gòu)小說的筆致，不僅使小說蒙上了一層感傷與凄迷的抒情色彩，而且使人物自身的情感波瀾與讀者的心靈悸動產(chǎn)生一種共鳴，進而生發(fā)出富有幽幽詩情的悲哀凄苦的藝術(shù)化情境。

三、蘊藉雋永的象征手法

細讀文本，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雨”是《雨夕》中的一個重要角色?！坝辍痹谖闹胁坏亲匀晃锵?，還象征著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成為作者對社會含蓄批判與對弱者表達深切同情的推手。文中有一個細節(jié)，在長工敘說瘋女人故事時，這“長工罵了一聲這沒完沒了的雨”，然后才繼續(xù)解釋他為什么趕走瘋女人，這里，“雨”成了長工轉(zhuǎn)移內(nèi)心憤懣不安的媒介，亦加深了瘋女人不幸的境遇，“沒完沒了”，更讓人深切感受到瘋女人凄風苦雨的身世與人生。

與“雨”對應的是小說中避雨的磨棚，它是能給人短暫庇護的安全空間，又象征著生存的權(quán)利與利己主義者的屬地。故事里，“我”和小伙伴順利地進了磨棚，女人則被拒之，被迫待在冰冷無情的雨里，此處，作家相當細致地描摹了長工如何驅(qū)趕女人的過程：“坐在磨盤沿上的長工猛地立了起來，睜大了眼睛，舉起煙袋，悻悻地威脅她”，催促她“快走”，且大聲呵斥“這兒沒你的地方”，還“用煙袋鍋子往女人手上燙”，“逼著她退出去，退到嘩嘩流著的檐水下，退到大雨瓢潑的田野里”。長工的行為具有“雙重”象征，一是其確實迫于現(xiàn)實的壓力，使之選擇了傷害他者以自保；另一方面，則影射了現(xiàn)實社會道德的淪喪和善良人性的丟失，在嚴酷的社會中，人們已經(jīng)不自覺地變成了自私的利己主義者和壓制他人的壓迫者，社會扭曲了他們的人格和良知，使他們淪為一幫沒有人情沒有正義的可憐人物。而冰冷的雨打在女人身上，亦仿佛敲打著“我”和讀者的心：女人“立在棚口，承受著粗重的檐水”，被長工逼退后，雨水“浸透了她的全身，落到地上”，最終離去后，在“我”的視線中，“她那身影為雨條，為高粱葉遮得看不見了”。平淡的幾筆，便將一個卑微渺小的個體生命如何在殘酷現(xiàn)實中的軟弱無力直至屈服、消亡以意味深長的筆墨點化出來。

總之，《雨夕》以“場景變焦”的方式講述了一個情韻悠長的故事，作者借助童年記憶，或“近景”，或“遠景”，以幽婉雅淡的筆致巧妙切換，將深埋于心中的鄉(xiāng)村一隅的悲情訴說出來，在兒童視角與成人世界的碰撞中，激發(fā)出人性的火花與對冷漠人心的責問，而溫暖善良的兒童心靈也寄托了具有人文情懷的蕭乾對于建構(gòu)正義世界和仁愛社會的縷縷情思，其給今天的讀者帶來的則是無限綿邈的閱讀啟思。

[1]王嘉良.蕭乾研究述評[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3）.

[2]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精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3]楊義.蕭乾的小說藝術(shù)[J].文學評論，1992（2）.

作 者：王欣怡，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肖向東，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