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建水

清掃公路的康延嶺一回頭，看到一個女人正蹲在自己的三輪車旁狼吞虎咽。那可是老伴為自己準(zhǔn)備的午飯，這個人怎么連招呼都不打，不管青紅皂白就給吃了？真拿自己不當(dāng)外人！他急忙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走近一看，只見這女人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篷頭垢面，身上套穿著好幾件大小不一的衣服，臟得已分不出青紅皂白，黝黑的腳上，一只穿著開了膠的破皮鞋，一只穿著露腳趾頭的花布鞋，左胳膊抱著孩子，黑乎乎的右手，抓起飯盒里的飯菜往嘴里填，吃幾口，又拿過水壺仰脖灌兩口，一看就是個瘋子。

“咋偷吃我的飯？”康延嶺上前問道。

“??？”也許瘋女人吃得過于專注，連康延嶺來到眼前都沒有發(fā)現(xiàn)，聽到問話，吃了一驚，“嚯地”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跑。

“別跑，看車！”康延嶺大聲提醒。話音未落，就見一個大卡車呼嘯而來，瘋女人一下慌了神，忽左忽右躲閃著，兩腿一蹩，跌倒在公路中間。“??！”康延嶺驚恐地閉上了眼睛?！爸ā保S著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大卡車停了下來，康延嶺睜眼一看，車頭離瘋女人不足一米遠(yuǎn)。

卡車司機(jī)和一個押車的跳下車來，臉都嚇得焦黃，一看沒有撞到人，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司機(jī)轉(zhuǎn)而火氣上沖，擼起袖子，指著瘋女人大聲罵道：“他媽的，你找死??！”

瘋女人一看司機(jī)怒不可遏的樣子，嚇得渾身哆嗦。康延嶺本也要上前數(shù)落她幾句，但看到瘋女人可憐兮兮的樣子，就忍住了，反過來對司機(jī)勸解說：“你看她這樣子，肯定是個精神病，多虧你手疾眼快技術(shù)好，要不然……你消消氣……”

康延嶺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瘋女人一下子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就順著公路向前跑去?？蓻]跑出多遠(yuǎn)，又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懷里的孩子摔出老遠(yuǎn)?？笛訋X的心被揪了一下，擔(dān)心把孩子摔壞了，可奇怪的是，孩子并沒有哭，瘋女人又迅速爬起來，抱起孩子又跑，跑出一百多米，鉆進(jìn)了一片楊樹林。

卡車司機(jī)罵罵咧咧地上了車，把車開走了?？笛訋X轉(zhuǎn)身要回去工作，可看到地上有一頂虎頭帽，心想這一定是剛才那瘋女人丟的，就拾了起來。只見這頂虎頭帽做得十分精致，大紅的綢緞面料，黃色的圓耳，黑色的眼睛，綠色的眉毛，藍(lán)色的鼻子，寬寬的嘴巴，腦門上一個大大的“王”字，邊緣上鑲一圈白色的兔毛，兩邊還綴著金黃色的穗子，只是很長時間沒洗了，臟乎乎的?？笛訋X看了看，本要扔進(jìn)垃圾袋里，但想到瘋女人也許會回來找，就掛到了三輪車車把上。

康延嶺又抄起掃帚開始掃公路?？笛訋X是這段國道的養(yǎng)路工，今年整整六十歲。自從這條國道開通以來，十幾年了，每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刮風(fēng)下雨，他都堅守在這里。這段路有幾個路口，幾座橋梁，路邊幾棵楊樹，幾棵柳樹，樹杈朝哪，樹上有幾個喜鵲窩，他都像自己手上的紋絡(luò)一樣清楚。掃著掃著，來到一個橋頭，站下來，把右腿蹬在橋頭上，用雙手去揉捏按摩膝蓋處。他的這條腿以前當(dāng)兵時受過傷，站久了，或者累了，又酸又脹。他捏著腿，抬眼遠(yuǎn)望，一馬平川的田野一片迷人的景色，長得齊刷刷的小麥已經(jīng)泛黃，初夏的略帶干燥的風(fēng)吹過，麥子隨風(fēng)擺動，像一幅起伏翻動的金毯，濃郁而帶有甜味的麥香彌漫在空氣中，讓人心醉。只是今年的雨水有些少，溝渠里的水量不大，遠(yuǎn)處望去，就像一根瘦瘦的帶子。他想，該下場雨了，不然，點種玉米就不好出苗了。這樣想著，就抬眼看天。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有些刺眼，他下意識里感受到了它的熱度，立馬覺得身上汗津津的，于是解開紅色工作服的扣子，讓輕風(fēng)從胸前繞到后背。

康延嶺只休息了一會兒，又開始工作了，自己帶的午飯讓瘋女人吃了，要擠出些時間回家吃飯。

掃完了公路，又在路邊鋤了一會兒雜草，康延嶺掏出手機(jī)看看時間，已近十二點，他收拾好掃帚、鐵锨和鋤等工具，騎上三輪車往家走。他的家離這兒并不是很遠(yuǎn)，四五里路，又正是順風(fēng)，很快就到家了。

剛進(jìn)家門，老伴好奇地問：“咋回來了？”

康延嶺把飯盒遞過去，說：“飯讓一個瘋女人給吃了，不回來就餓肚子了?！?/p>

老伴問：“哪來的瘋女人？不會是又施舍給哪個要飯的了吧？那可是我起早為你炒的菜、烙的餅。”

康延嶺說：“這次真是讓一個瘋女人給吃了。”接著，他把上午的事敘說一遍，又從三輪車上拿過那頂虎頭帽讓老伴看，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你這人就是見不得窮苦可憐人。”老伴接過虎頭帽一看，很是喜歡，說：“這上面的花繡得真好，等會兒我描個樣兒，照著給咱孫子也做一頂。這也太臟了，等會兒我給洗洗吧?！闭f著，把帽子放進(jìn)一個臉盆里，舀了水，捏上洗衣粉，泡上，然后給康延嶺做飯去了。

吃過午飯，康延嶺又騎三輪車到公路上去，老伴洗過的帽子還沒有完全干，他就拴在車把上，讓風(fēng)抽干。剛來到自己管理的路段，就見瘋女人正站在路邊搜尋著什么。瘋女人很遠(yuǎn)地看到了康延嶺車把上的虎頭帽，快步跑過來，指著康延嶺說：“你這小偷，偷俺妮妮的帽子！還給俺！讓俺妮妮凍壞了怎么辦？”

康延嶺看看她，生氣地說：“誰偷你妮妮的帽子？是你上午丟在路上的。上午多危險啊，以后千萬不能在路上亂跑。上午孩子沒摔傷吧？”說著，把帽子解下來，遞給瘋女人，又疑惑地問：“天這么熱了，還給孩子戴這么厚的帽子，不怕給孩子捂出痱子啊？”

瘋女人并不回答，她把孩子放在地上，解開棉被，把虎頭帽往孩子的頭上戴。康延嶺近前一看，咳！哪里是什么孩子，而是一個臟乎乎的塑料娃娃。康延嶺哭笑不得，自言自語地說：“怪不得上午摔出老遠(yuǎn)孩子都沒有哭?！?/p>

瘋女人重新仔細(xì)地用棉被包好孩子，抱起來輕輕地拍兩下，說：“妮妮，帽帽找到了，你再也不會凍得感冒發(fā)燒了?！闭f完，順著公路往前走，然后下了溝，走遠(yuǎn)了。

康延嶺開始工作。他拿出大鐵剪子，開始修剪公路中間隔離帶的冬青黃楊和花草。冬青嫩綠，黃楊嬌黃，月季和木花槿姹紫嫣紅，連同路邊隨風(fēng)擺動的垂柳，把公路妝扮成一條五彩繽紛的畫廊。

剪著剪著，突然有好聽的歌聲傳來?？笛訋X側(cè)耳細(xì)聽，歌聲是從橋下傳來的，他好奇地下到橋洞子一看，見瘋女人正坐在地上，敞著懷一邊給“妮妮”喂奶，一邊輕輕地拍著“妮妮”唱著《搖籃曲》：

月兒明，風(fēng)兒靜，樹葉遮窗欞呀，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琴聲兒輕，調(diào)兒動聽，搖藍(lán)輕擺動啊，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呀睡在那個夢中……

康延嶺禁不住夸一句：“唱得挺好！”

瘋女人下意識扯一把衣服把敞開的懷遮嚴(yán)，緊緊地護(hù)住前胸，憤憤地對康延嶺說：“臭流氓，看俺給妮妮喂奶啊，滾滾！這里是俺的家，別到俺家里來！”

康延嶺無故被罵了句臭流氓，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火氣，本想說，誰愿看你給妮妮喂奶？這里是我們公路上的橋哩，哪里是你的家？可又一想，和一個精神病有什么道理可講？于是嘆口氣，又回到路上修剪花草去了。

當(dāng)太陽西落，黃昏的薄靄像輕紗一樣籠罩著田野的時候，蛙聲逐漸熱鬧起來?？笛訋X收拾好工具，準(zhǔn)備回家。他猶豫再三，又來到橋下，對瘋女人說：“天要黑了，快走吧?！?/p>

瘋女人充滿敵意地看他一眼，突然一下坐到地上，兩腿胡亂蹬著，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又?jǐn)f俺，這里是俺的家哩，讓俺和妮妮到哪里去？嗚嗚——”說著，竟抹起淚來。

康延嶺見狀，連忙說：“不是我攆你，這里晚上蚊子又大又多，能咬死人，你還是到村里找個地方過夜吧?！?/p>

“這里就是俺的家，俺哪兒也不去，就在這里住一輩子?！悲偱苏f。

“真是病得不輕，香不吃，臭不聞！”康延嶺無奈地?fù)u搖頭，爬上路坡，騎上三輪車回家了。

讓康延嶺想不到的是，瘋女人果真把橋洞子當(dāng)成了她的家，長時間住了下來。她白天外出，拾來一些廢紙箱、塑料袋搭起一個地鋪，用泡沫板隔成一個小屋，晚上就抱了妮妮在橋下過夜，臉上身上被蚊子叮得鼓起一個個紅皰。橋下這條溝渠是鎮(zhèn)上的主要排水渠道，遇到下大雨，水大浪急，非常危險，康延嶺幾次勸瘋女人走，瘋女人都哭鬧不止，就是不離開。

康延嶺回家把這事跟老伴說了，老伴頓生憐憫之心，第二天一早，她找出一頂小蚊帳，帶了一瓶六神花露水，還拾上幾個才蒸的大包子，跟康延嶺來到那座橋下。當(dāng)時，瘋女人正在用一把缺了很多齒的破梳子給妮妮梳頭，等把頭發(fā)梳順了，她把梳子叼在嘴上，然后給妮妮編辮子，那認(rèn)真仔細(xì)的專注勁兒絲毫讓人感覺不出她是一個瘋子，而是一個溫柔恬靜的母親?？笛訋X老伴上前問：“給孩子梳頭啊，吃過飯了嗎？”

瘋女人一驚，抬眼見是位大娘，神情馬上緩和下來，轉(zhuǎn)而笑著把妮妮送到康延嶺老伴面前，說：“娘，你看俺妮妮漂亮不？”

康延嶺老伴聽瘋女人叫了自己一聲娘，心底的柔軟處被戳了一下，竟一時激動不已。她接過妮妮看了看，迎合著連聲說：“漂亮，漂亮！你還沒吃早飯吧，給，這是我早晨剛蒸的包子?！闭f著，把一個熱乎乎的布包遞給瘋女人。

瘋女人解開布包一看，是包子，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拿?？笛訋X老伴一看她的手黑乎乎的，就說：“先洗洗手去?！睕]想到瘋女人像乖孩子一樣聽話，乖乖地來到溝渠邊，洗洗手，在衣服上擦一把，回來抓起包子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笛訋X老伴看到她那份貪婪的吃相，眼窩潮了，憐憫地說：“慢點吃，這些都是給你的。”

陽光異常美麗，陰暗的橋洞里，一道光線斜射進(jìn)來，投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反射光映照在橋洞的穹頂上，搖搖曳曳，滿洞輝煌。

吃飽了飯，康延嶺老伴問瘋女人：“你是哪里人？是怎么跑到這里來的？”

瘋女人毫不理會，只顧抱過妮妮，解開懷又要給妮妮喂奶?？笛訋X老伴一看她那嫻熟的動作和地道的姿勢，知道這是一個曾經(jīng)生過孩子、哺育過孩子的女人，又問：“妮妮是你的孩子嗎？她的爸爸是誰？”

那瘋女人翻她一眼，不高興地說：“當(dāng)然是俺的孩子，不是俺的孩子還是你的孩子？她爸爸是陳志剛，俺早晚要嫁給陳志剛。”

康延嶺老伴又問：“那你的家在哪里呀？”

瘋女人一會兒說山東，一會兒說山西，一會兒說河南，一會兒說河北，東扯葫蘆西扯瓢，讓人摸不準(zhǔn)頭腦。這時，康延嶺砍來幾根粗樹枝，跟老伴一起為瘋女人支起了蚊帳。

這一切讓路過的幾個養(yǎng)路工知道了，都夸康延嶺兩口子心眼好。

沒出幾天，橋下住個瘋女人的消息就像長了腿，附近村里的人都知道了，紛紛來到橋下來看瘋女人。古道熱腸的人們可憐她，給她帶來了吃的、喝的，還有的給她送來幾件換洗衣裳。

這天上午，康延嶺又用三輪車載著老伴來了，還帶來了兩大暖瓶開水和一個大盆?？笛訋X老伴用兩條大被單遮住橋洞兩邊，讓康延嶺守在橋頭看人，不讓人靠近，她在橋洞里幫瘋女人從頭到腳洗了一遍，又讓她把衣服換了。洗過澡的瘋女人簡直像換了一個人，秀眉高鼻，皮膚光潔，肩膀圓潤，乳峰高聳，透著一種自然成熟的韻致。康延嶺老伴嘖嘖稱贊道：“還是個大美人呢！”

這樣一來，來橋下看瘋女人的人更多了，送來的吃食吃也吃不完。瘋女人再不用到處瘋跑找吃的了，就整天抱著妮妮唱搖籃曲?？笛訋X卻越來越擔(dān)心了，因為他在眾多的來看熱鬧的人中看到了幾雙色迷迷的男人的眼睛。他想，如果時間長了，保不準(zhǔn)會出事，于是勸瘋女人離開這里，到村里找間屋住，但瘋女人油鹽不進(jìn)，說什么都是白說。

開始割麥子了，農(nóng)村進(jìn)入了大忙季節(jié)，來看瘋女人的人漸漸少了?？捎幸粋€人每天都要來轉(zhuǎn)悠兩趟，每次來了都要等沒人的時候到橋下去，每次都要被瘋女人罵出來或用棍子打出來。這個人就是鄰村的老光棍穆寶富。穆寶富四十多歲了，平時好吃懶做，家景貧寒，加上小眼塌鼻，大耳闊嘴，模樣長得隨心所欲，所以沒有哪個女人愿嫁給他?？笛訋X看出了穆寶富欲圖謀不軌，這天下午在橋頭截下他，警告說：“她是個精神病人哩，你千萬不要打她的壞主意。”

穆寶富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說：“延嶺叔，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好心哩，是怕她住在這里不安全，想勸她到村里去住?！?/p>

康延嶺鄙視地說：“是到你那里去住吧？你撅什么尾巴拉什么屎，認(rèn)為我看不出？你趁早死了那份心?！?/p>

穆寶富訕笑著說：“延嶺叔，咱可是二里地的街坊，抬頭不見低頭見，你要成全了我，我以后不會忘了你的?！?/p>

康延嶺義憤填膺地說：“要我成全你？你不摸摸自己的良心！再說，我這也是為你好，如果你誘奸了精神病人，是要判刑的。”

穆寶富斜睨著康延嶺，見他站在橋頭，像一尊英武的門神，知道沒有商量的余地，就說：“她是你什么人你這么護(hù)著她？我犯罪我坐牢，干你屁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說完，歪頭斜腦地走了。

康延嶺越發(fā)擔(dān)心起來。傍晚，別人都收工回家了，他卻沒有，而是站在不遠(yuǎn)處盯著橋頭。這時，突然西北風(fēng)驟起，團(tuán)團(tuán)烏云像草原上炸了群的野馬，迅速地奔突擴(kuò)散，霎時籠罩了整個天空?？笛訋X正要回家，忽然見一輛面包車停在橋頭，兩人下了車直奔橋下，不多時就傳來瘋女人尖利的喊叫聲。康延嶺從三輪車上抄起一張鐵锨，拖著一條傷腿，快步趕過去，來到橋頭，正趕上穆寶富和另外一個人架著瘋女人往車上拖?？笛訋X將锨頭對著穆寶富，怒喝道：“把她放開！”

穆寶富一看康延嶺正氣凜然的樣子，鐵锨頭就亮在眼前，隨時都可能叉在自己頭上，不由地手上一軟，瘋女人趁機(jī)一下掙脫了，像被狗攆了一樣，飛快地跳過路邊的溝，穿過一片莊稼地，跑到一片樹林里去了。

穆寶富見好事成了泡影，回頭遷怒于康延嶺，但見康延嶺一副拼命的架式，沒敢貿(mào)然動手，外強(qiáng)中干地指著康延嶺說：“老東西，是你壞了老子的好事，以后小心你的老命！”

“兔崽子，竟敢威脅老子！”康延嶺說著，舉起锨來就拍。穆寶富見勢不妙，連忙爬上汽車，催促司機(jī)開走了。

等了好一會兒，瘋女人沒有回來。這時，西方天邊開始有一些零星而短促的閃電在閃爍，低沉而連續(xù)不斷的雷聲從遠(yuǎn)方的天空轟隆隆傳來，帶給人一種恐怖的信息——一場大雨就要來臨了?？笛訋X看看天，騎上三輪車急急火火地回家了。

康延嶺剛到家，隨著咔嚓嚓一串霹雷，天空仿佛被炸開了，豆大的雨點無遮無蓋地傾盆而下，夜幕中到處回蕩起乒乒乓乓、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膿舸蚵?。這一夜，康延嶺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他在擔(dān)心這樣的雨夜瘋女人如何度過。

早晨，天蒙蒙亮，風(fēng)雨剛歇，康延嶺就招呼老伴起來做飯，草草吃過，騎上三輪車上了公路。讓他高興的是，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瘋女人坐在橋頭上，聽見她哇哇地嚎啕大哭。

康延嶺猛蹬幾下，騎過去，下了車，問：“昨夜雨這么大，你去哪兒了？”

瘋女人并不回答他的話，而是用手背抹著淚哭道：“妮妮，俺的妮妮還在橋洞子里，快救救俺妮妮！”

康延嶺看看橋下，水流湍急，差不多塞滿了橋洞。他想，她那塑料娃娃肯定被大水沖走了，就說：“你的妮妮讓水沖走了，找不回來了?！?/p>

“俺的妮妮啊！”瘋女人一聽，哇的一聲哭得更響了。

這時，有幾個養(yǎng)路工由此經(jīng)過，都停下來，議論一番，商定沿溝渠為她找找。人們踏著一路泥濘，深一腳，淺一腳，一直向下游找了四五里，也沒找到塑料娃娃的影子。

瘋女人見大家沒有為她找回妮妮，又急了，硬說妮妮就在橋下，說著就要往橋下跳。康延嶺一把把她拉住，幾個人上前把她架到離橋遠(yuǎn)一點的地方。這時，一輛小中巴停到路旁，從車上下來幾個人，大家一看，是縣公路局王局長和公路站的幾位領(lǐng)導(dǎo)。他們正沿路巡查雨后公路損毀情況。

王局長快步走過來問：“咋回事，你們這是干什么？”

大家七嘴八舌，把瘋女人的情況說了。王局長點點頭，同情地說：“怎么能住在橋下？多危險！像昨天晚上這樣的天氣，不被沖到河里去才怪呢！”接著想了想，對一旁的公路站長說，“先把公路站那間臨時休息室騰出來，讓她住幾天，再跟縣公安局聯(lián)系一下，看看能不能盡快找到她的家人?！?/p>

公路站長連說好，隨即打電話通知了正在站上執(zhí)班的同志，讓他們把臨時休息室騰出來。

康延嶺把瘋女人送到了公路站，公路站的人已把房間整理好了，他們一起把瘋女人安頓好，又到廚房為她下了面條，還荷包了兩個雞蛋?？莎偱瞬怀圆缓?，只是哭著要她的妮妮。康延嶺想了想，讓人把瘋女人看好，自己騎了三輪車，來到鎮(zhèn)上的一家兒童玩具商店，買了一個與瘋女人原來抱的妮妮相仿的玩具娃娃，回來交給瘋女人。瘋女人一看，欣喜若狂，馬上抱過來，親了又親，想想妮妮一定餓了，就當(dāng)著大家的面解開懷給妮妮喂奶。大家不好意思看女人雪白的乳房，急忙把頭扭到別處。

康延嶺要回公路上去，剛出了公路站大門，就聽瘋女人又大喊大叫起來，康延嶺重又返回，一看，原來瘋女人要孩子的虎頭帽?？笛訋X安撫說：“你安靜地等著，我去把妮妮的帽子找回來?！?/p>

可虎頭帽被水沖得無影無蹤，到哪里去找？康延嶺想到了老伴，就掏出手機(jī)給老伴打了個電話，讓她趕緊做一頂虎頭帽送到公路站來。

當(dāng)天下午，康延嶺老伴就做好了一頂虎頭帽給瘋女人送來了，瘋女人把帽子戴到妮妮頭上，欣喜地說：“這下好了，俺妮妮再也不會感冒發(fā)燒了?！笨笛訋X老伴看了，又高興又心酸。

康延嶺老伴前腳剛走，鎮(zhèn)派出所的兩名民警就來了。他們向瘋女人詢問情況，可問了半天，也沒問出個子丑寅卯來，只是從口音上判斷可能是河南人，知道她的男人叫陳志剛。臨走他們?yōu)榀偱伺牧藥讖堈掌??；氐脚沙鏊?，他們借助公?10尋人信息平臺，經(jīng)過仔細(xì)查找，檢索到了幾條疑似瘋女人身份的信息，逐一打電話進(jìn)行核實，終于找到并通知了瘋女人的家人。

第二天中午，瘋女人的父母就急急火火地趕到了，父親懷里抱著一個一歲多的孩子。母親見到了女兒，一下子把她摟在懷里，抱頭痛哭。瘋女人卻木木的，無動于衷，只是冷冷地看著父母，手里緊緊地抱著塑料娃娃不放。她的父親走上前，一把奪過她懷里的塑料娃娃，把自己抱著的孩子遞給她，說：“傻閨女，這才是你的妮妮！”

瘋女人抱過來，仔細(xì)看了看，激動地渾身發(fā)抖：“是俺妮妮，是俺妮妮！”

孩子不認(rèn)識媽媽了，本來眼生，又被瘋女人箍抱得疼了，哇的一聲哭起來，張著手要爺爺奶奶抱。瘋女人的母親上前要抱，瘋女人卻不給，解開懷把奶頭放進(jìn)孩子嘴里，孩子接著就不哭了。

瘋女人的父親拿出隨身帶來的證件給民警看了，并講了瘋女人的悲慘遭遇。

在場的人聽到牛文婷父親的敘說，無不唏噓不止，淚花泫然，都說他們不該讓女兒嫁給一個酒鬼，又囑咐他們，回去一定要送牛文婷到精神病醫(yī)院看看病。

牛文婷父母不停地點頭稱是。

牛文婷被父母接走了，大家的心里都舒了一口氣。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早晨，旭日東升，金光充照，整個大地都沐浴在黃燦燦的陽光里。像往常一樣，康延嶺騎了三輪車來到公路上，很遠(yuǎn)就看到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子站在橋頭前后張望。騎到近前，康延嶺吃了一驚，這不是牛文婷嘛！牛文婷仔細(xì)端詳著康延嶺，試探地問：“你就是康延嶺康大爺吧？”

康延嶺高興地說：“是啊。文婷，你的病全好了？你幾時到的？”

牛文婷想說句什么，卻興奮得不知說什么好，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康延嶺把牛文婷扶起來，樂得合不攏嘴。他拿出手機(jī)，把這個喜訊告訴了老伴，又破例向站上請了半天假，用三輪車載了牛文婷回到家里。康延嶺老伴更是高興，拉著牛文婷的手，前瞧瞧，后看看，問長問短。牛文婷跪在地上，一定要認(rèn)康延嶺老兩口做干爹干娘，康延嶺老兩口愉快地答應(yīng)了，讓她在家里住下來，為她在鎮(zhèn)上的一家服裝廠找了份工作，又讓她把妮妮也接了過來。

后來，康延嶺分管的那段國道上多了一道風(fēng)景，清晨或黃昏，總有一位年輕女子手持掃帚清掃公路，在金黃色的陽光下，勾勒出一幅生動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