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波來
中山路
如果有一層若有若無的薄霧,鋪抻在這條老街,相信是來自民國的。
雖遠(yuǎn),但總能觸手可及。
比如你看到的百年騎樓,從民國一直周折到眼下。
有一些東西是我們無法看見的:
比如回鄉(xiāng)的銀兩秤出來的傳說,春潮與愛,與望穿秋眼的落寞……
比如我相信每一扇花格子窗后面,必有一個香艷而詭異的身影,它因為沒有說完故事而日日附身于姿色撩人的女子——
從騎樓甬道的暗影里迎面走來。
水巷口
巷口原先是緊靠碼頭的,不像現(xiàn)在,靠海的地方都被盛大的樓盤占據(jù)。
原先,一條巷子都在擔(dān)水??堪兜拇a水。
漁夫或水手趁機下了船。銀錢在他們的口袋里水耗子一般彈跳著。
他們疲沓的身心,早被無邊的海搖晃成了一條空巷子,要用岸上的煙火和脂粉填補。
每次到水巷口,我惶惑于眼前,這又一棟翻新的騎樓:
到底是那時的水房,還是別有滋味與故事的所在。
長堤路
機動漁船,一艘艘泊在對岸。有樓層的船尾高高翹起,閃爍的信號彩燈,飛舞的條帶,斜刺向天的天線……仿佛彼岸,消匿于一片凌亂的船尾。
它們帶來海上的凌亂。
漁船越來越高大,惟這泊船的河口越來越狹窄。河床抬升。
以前放倒一塊木板,就可以在船與岸之間搭一條路,并且隨便可以找到稱為岸的地方。
現(xiàn)在,堤岸已成市街,城市吆喝著車流與樓盤,逼迫,擠壓。
機動漁船,因此一艘艘泊在對岸。
惟漁歌低微而凌亂。
老街口
老街口越來越接近于車水馬龍的行車道。
一輛違章駛?cè)氲耐梁澜鸬男≤?,輕易地撕裂街口恪守的古老姿態(tài)?;▔Α⒂械耧椀牧⒅约霸诟鞣N方言里曲折延伸的廊道,很快變得斑駁雜色。
僅僅,隔一段石板路;一個拐彎;
一個張望的瞬間。
但,走進老街口,就覺得還有那么多眼睛,在窗后與墻上看著。
一片斑駁雜色中,一個人做出舊貌新顏的樣子。
一個人在突然飛馳而過的救護車的嗚嗚聲里,吹了幾聲——
只有自己聽見的口哨。
得勝沙
一捧沙里,應(yīng)有光陰如許:柔白中有呼嘯的粗糲,且呈異色。
一片沙上,一段驅(qū)寇與凱旋的往事,被吹散又聚攏。
……被聚攏又吹散:只是人與事恍惚成一些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影子。迷失的人,迷離的眼神,迷幻的、與之糾纏不清的肉欲的歡場。
一條似曾豐腴的外沙河流啊流,倏忽消失,只??莞傻姆Q謂。
不要往沙里細(xì)看,一粒微沙足以硌傷眼睛。
沙堡如城,白日繁喧與靜夜深謐,反復(fù)氤氳其上。
沙在一點點往下滑落。
鹽灶路
原來海是近的。
原來海就在腳下。壘灶。生火。海心甘情愿地瀝干水分,成為你的純潔晶瑩的鹽。
生活因此有了滋味。品讀一種煙火,也有了滋味。
原來,只是你與海,只是一個壘灶。然后越來越多……
原來是村,越來越大,擠成了老城一條街。
現(xiàn)在,海很遠(yuǎn)了。
遠(yuǎn)到隨掬一捧海水,都有可疑的糜爛氣味。讓人無法親近。
于是你洗凈了手,香火代替了那煙火。細(xì)綿。若有似無。
宜于風(fēng)中飄搖。
濱海新村
一度是這座新興之城高尚的租賃地。
連片的小樓,烘托出山頭一樣的草莽與虛榮。各色公司在鍍金的招牌上變換名稱,皮包里有的是大小項目。英雄不問出處。
她從一輛走私車下來。咸味的熱風(fēng)掀動深藍(lán)色將軍呢的半腰裙,露出一小片凝脂。
她在那個下午略顯高傲的側(cè)影,輕易地,和椰子樹的冠葉撕在一起。
不過三十年,新村已舊,像時光,有著太多被用壞的部分。
一個人又轉(zhuǎn)回被電線扯亂的巷子:寂寥,冷清,間雜有高低的市聲。
從小賣店的老板娘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里,他似乎看見,撕在一起的椰葉,低垂下來。
龍華路
你曾經(jīng)沉默、荒蕪,愿意與鬧市保持一點疏離。像這條街。
青春扯動盲目的旌旗,在椰樹上飛舞,你還需要長大。像這條街。
柴油發(fā)電機在每家鋪面的屋檐下突突作響,發(fā)動起躍進和開發(fā)的年代。島上的第一個冬天,就讓你如火如荼。像這條街。
你有太多可以用來紀(jì)念這條街的:比如糾結(jié)的長發(fā)、流行于那年的米色風(fēng)衣、闖海人才有的焦灼的眼神……比如南寶牌啤酒和金梅州香煙。
這條街仿佛一夜間,爬上高樓又滑落地面。但它得用一段時間去變舊。
用一段與你青春等長的時間:平淡已成習(xí)慣,斑駁也是。像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