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趙松元
王維的《少年行》與其游俠詩創(chuàng)作
廣東 趙松元
王維的《少年行》是由四首七絕構成的一組詩。各首之間都有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和先后次序,而每一首又可以獨立存在。詩人選取大唐時代游俠少年生活中的四個片段,從高樓聚飲之任俠豪情、從軍報國之人生志向、勇猛殺敵之蓋世功業(yè)與功成無賞之不幸遭遇四個方面進行書寫,次序井然,首尾照應,可見出作者王維的精心安排。
王維 《少年行》 游俠詩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偏坐金鞍調(diào)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zhàn)功。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
這四首七絕是一組詩。所謂“組詩”是指用同一體裁寫下多篇詩作來表現(xiàn)一個總的主題。組詩又謂之連章詩。組詩的結構,有的比較松散,作者依據(jù)特定的題材,廣泛地表現(xiàn)他所具有的獨特感受與思想情趣,然后編匯在一起,如陳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張九齡的《感遇》十二首、《雜詩》五首,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等;有些則比較嚴密,各首之間都有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和先后次序的安排,整組詩都注重首尾呼應,如杜甫的《秋興八首》。王維的《少年行》組詩屬于后者,四首之間有先后次序和內(nèi)在聯(lián)系,而每一首又可以獨立存在。詩人選取大唐時代游俠少年生活中的四個片段,從高樓聚飲之任俠豪情,從軍報國之人生志向,勇猛殺敵之蓋世功業(yè)與功成無賞之不幸遭遇四個方面進行書寫,次序井然,首尾照應,可以見出王維的精心安排。而從思想內(nèi)容來說,這一組詩比較全面地反映出王維游俠詩的基本內(nèi)容與精神品格,在王維游俠詩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第一首寫長安少年游俠的意氣相逢、高樓聚飲。詩一開頭,將新豐美酒與咸陽游俠相對舉,頗有意趣。新豐,即今西安臨潼縣。新豐之名,起于漢代,漢高祖劉邦生于豐里,建立漢朝后,尊其父為太上皇。太上皇在長安城中思念故鄉(xiāng)風景,劉邦便命巧匠胡寬依故鄉(xiāng)豐里的樣子建造此城,名曰新豐,意為新遷來的豐里。新豐建成后,太公還想喝家鄉(xiāng)的酒,劉邦就將家鄉(xiāng)的釀酒匠遷到此處,從此新豐美酒享譽天下,文人、墨客多有吟詠。中國古代的名酒包括:漢代的新豐酒,六朝的桑落酒,唐朝的蘭陵美酒,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陜西的西鳳酒,個個都伴隨著歷史的悠遠韻味,形成自己的特殊文化符號。這里既言新豐美酒,又言其一斗十千,乃是極力寫出美酒的名貴,并以此來烘托一種豪貴的氛圍,襯托長安少年游俠的非同凡響,這正是典型的“欲美其人,先美其物”的寫法。次句“咸陽游俠多少年”,咸陽,本指戰(zhàn)國時秦國的都城,古代荊軻、秦舞陽都曾到過咸陽行俠,此用以代指唐代都城長安。這一句承上而來,推出長安少年游俠的形象,雖然是簡單的直接的形象描繪,因為有第一句的鋪墊,這些少年游俠在長安都市揮金如土、豪俠縱酒的風流浪漫的精神氣韻已是了。第三句即自然而然地把“美酒”與“俠客”關聯(lián)在一起,寫游俠少年們意氣相逢、痛飲美酒的場面和他們的精神意態(tài)?!耙鈿狻倍?,本指人的志向與氣概,這里也指精神、神色、志趣等。李白在《俠客行》中,曾寫過“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梢姡耙鈿狻币坏┡c美酒、俠客關聯(lián)在一起,便具有更為豐富更為具體的內(nèi)涵。在這里,王維是用“意氣”一詞,形容少年俠客視金錢如糞土、縱情飲酒、盡情盡興、慷慨豪邁、灑脫不羈的精神氣質(zhì)。正因為這些少年游俠有共同的精神品性,所以一旦相逢,就可以成為朋友,就可以在一起痛飲美酒,任情任性,無須過程,無須客套。“為君飲”意謂我為你喝一杯,這三字,把這種意氣相傾、縱情痛飲的豪氣充分渲染出來,極富表現(xiàn)力。結句“系馬高樓垂柳邊”,不接著寫少年俠客們縱酒宴飲的場面,而是蕩開一筆,以高樓、垂柳、駿馬的組合推出一個色彩鮮明的畫面。在這里,高樓與前面的新豐美酒相呼應,顯示出長安繁華都市中酒樓的富麗,高樓邊的垂柳,與酒樓互相映襯,顯現(xiàn)出環(huán)境的優(yōu)美、清新。駿馬則向來與英雄俠客聯(lián)系在一起,少年俠客在意氣相逢之后,把駿馬系于高樓垂柳邊,似乎隨性而為,實際上顯示出他們對飲酒環(huán)境景物的欣賞與認可。《唐詩箋注》贊云:“少年游俠,意氣相傾,而絕無鄙瑣畏縮之態(tài),情景如畫?!笨傊?,此句雖然沒有對縱情飲酒場面展開描寫,卻是以虛寫實,描繪出少年游俠相逢縱飲的環(huán)境景物,藝術地烘染出少年游俠的特定的富有詩意和浪漫的生活情調(diào),虛處傳神,風神搖曳,堪稱高妙。
第二首寫游俠少年的出身、經(jīng)歷與報國從軍的慷慨情懷。前兩句以敘事之筆法,寫少年游俠的出身和經(jīng)歷。這里說“仕漢”,是以漢代唐,羽林郎,乃漢代禁衛(wèi)軍的軍官。由于羽林郎宿仗衛(wèi)內(nèi)、親近帷幄,地位十分重要,故非一般等閑之輩可以入選?!逗鬂h書·地理志》云:“漢興,六郡良家子選給羽林?!绷ち技易又笣h代漢陽、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的良家(世家大族),通稱六郡良家子,羽林郎后來一直沿用到隋唐時期。驃騎指西漢名將霍去病,他初入仕途就擔任過羽林郎,后曾任驃騎將軍,與匈奴作戰(zhàn),戰(zhàn)功卓著。漁陽,古代幽州,今河北薊縣一帶地區(qū),為漢時經(jīng)常與匈奴交戰(zhàn)之地。這二句寫法與曹植《白馬篇》開頭部分“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少小去鄉(xiāng)邑,揚聲沙漠垂”相似,詩人以羽林郎點出少年游俠的出身不凡,復以當初曾隨驃騎將軍出征漁陽,說明少年游俠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沙場征戰(zhàn)的考驗,閱歷非一般人可比。“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边@兩句,詩人將筆觸深入少年游俠的內(nèi)心世界,以詰問之語氣,揭示游俠少年敢于為國獻身的精神品性。這兩句脫胎于晉代張華的“生從命子游,死聞俠骨香”(《游俠曲》),但比張華原句更為精警。李白也有“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俠客行·趙客縵胡纓》)的名句,但讀來還是沒有王維的精警動人。少年游俠心懷報效國家、立功邊塞的熱忱,他們深知邊塞之荒寒艱苦,沙場邊塞征戰(zhàn)更是出生入死,隨時可能犧牲生命。但是,他們想到,能夠為保家衛(wèi)國而馳騁沙場乃至犧牲生命,是有無限榮光的,即使拼死疆場,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這白骨也帶著俠氣,散發(fā)著芳香。也就是說,為國犧牲,必然會流芳百世。這種為國獻身、流芳千古的價值選擇,和曹植的《白馬篇》里“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少年英雄的選擇是一脈相承的。所不同的是,曹詩通篇是用第三人稱的視角來加以客觀地描述和贊頌,這里卻借少年自己的口吻直抒胸臆——第三句以自詰的口氣反挑,說誰知道不能去邊關從軍的艱難困苦,使文勢陡起波瀾,末句則以斬截之語收束,言縱然戰(zhàn)死沙場還能留下俠骨芳香!這里“孰”“不”“縱”“猶”,詩人以虛詞的連用,造成接二連三的轉(zhuǎn)折頓挫,并不斷加強詰問的語氣,生動傳神地傳達出少年游俠勇于為國犧牲的崇高精神和義無反顧的決心。這種借虛詞連用頓挫用筆之法,十分高妙,生動地表現(xiàn)出“俠士壯懷”“凜凜有生氣”(《唐詩選脈會通評林》黃家鼎語)。這兩句,進一步具體化了也深化了第一首中的游俠“意氣”的精神內(nèi)蘊。
第三首描寫少年游俠的超群武藝和殺敵立功。曹植在《白馬篇》中,用“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叵移谱蟮模野l(fā)推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 八句詩,以鋪陳手法細致刻畫游俠兒矯健敏捷的英姿和高超的武藝。因為篇幅短小,絕句不可能用鋪陳手法,而只能抓特點,高度概括地進行表現(xiàn),故王維只用“一身能擘兩雕弧”一句,來寫其射箭武藝的高超出群?!耙簧砟茈ⅰ保庵竿瑫r拉開兩張弓,這里指少年游俠能左右開弓,可見其射技不凡?!暗窕 笔堑窨袒y的弓,這兩字寫出弓的不同凡響,同樣是烘托少年游俠射藝的高超。正因為有如此高超的武藝,加之以報效國家、奮不顧身的崇高精神,不畏強敵,“虜騎千重只似無”,一身對千重,在敵軍圍困、千軍萬馬中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后二句“偏坐金鞍調(diào)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承上而來,進一步描寫少年游俠英勇殺敵的功勛?!鞍子稹?,指箭。這里金鞍、白羽與上句的雕弧一樣,都是為少年游俠的武器和駿馬著色,以襯托其風姿出眾、英俊不凡。“偏坐金鞍”形容其弓馬嫻熟,少年英雄騎在疾馳的馬上一會偏左一會偏右,隨心所欲地變換姿勢抽箭射敵?!罢{(diào)白羽”,是形容善于在運動中瞄準目標,箭無虛發(fā)?!拔鍐斡凇?,原來是指漢宣帝時匈奴族內(nèi)部爭立的五位君長,這里用以借指敵人的將領。所謂擒賊先擒王,將兇蠻剽悍的敵軍將領“紛紛射殺”,其過人的膽略和武藝得到有力表現(xiàn)。最后一句與第二句形成呼應,都是從對方著筆來反襯少年的藝高膽大。敵我雙方的力量越是懸殊,敵人越是兇猛,就越能表現(xiàn)主人公無所畏懼的英雄氣概和置生死于度外的獻身精神。這樣,通過戰(zhàn)斗場面的描寫,少年游俠的超群武藝、勇武精神和突出功勛以及大無畏的英雄氣概都完整地表現(xiàn)了出來。這就和上一首彼此呼應,并為下一首寫功高不賞張本。
第四首的解讀存在不同意見?;蛘J為指少年凱旋歸來、評功受賞,如陳鐵民即認為此處“將軍”指立功后的少年,沈祖棻《少年行》四首鑒賞亦作此解,或認為寫游俠的功成無賞。細詳詩意,當以后者較為合理。前三首由高樓聚飲之任俠豪情、從軍報國之人生志向、勇猛殺敵之蓋世功業(yè)一路寫來,逐層推進,按照正常邏輯,最后一首自然要寫朝廷的論功行賞,取得卓越功勛的少年游俠理應是評功受賞的主角。此首開頭兩句即以“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zhàn)功”,點出凱旋后朝廷論功行賞之意。緊接著“天子臨軒賜侯印”一句,寫天子臨軒,封侯賜爵,一片隆重熱烈,一片興高采烈。然而,正當期待中的主角出場時,領賞者卻突然變成了“將軍”—— 佩著封賞的印綬從明光宮走出來的不是立有戰(zhàn)功的少年游俠,而是將軍!這里的“將軍”當指軍中的主帥,其與第二首“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里的“驃騎”當是一人?!皩④娕宄雒鞴鈱m”,也即李白《塞下曲》其三所云:“功成畫麟閣,獨有霍嫖姚?!?“霍嫖姚”是指西漢名將霍去病,因曾擔任嫖姚校尉而被后人取了這個別名。麒麟閣,為漢武帝時建,主要用于藏歷代記載資料和秘密歷史文件,后漢宣帝因匈奴歸降,回憶往昔輔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畫十一名功臣圖像于麒麟閣,以示紀念和表揚,后世往往將他們和云臺二十八將、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并提,有“功成畫麟閣”“誰家麟閣上”等詩句流傳,以為人臣榮耀之最。此句“憫其賞功不及”,意謂血戰(zhàn)的勇士遭到冷落而受皇帝寵信的權貴得到獎賞。在前三首意氣軒昂、立志建功少年游俠在最后要論功行賞的時候突然消失,成為局外人,受到皇帝恩寵的將軍堂而皇之地被封功領賞。這種出乎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結局”,既是詩人王維的一種高妙的藝術處理,它造成整組詩波瀾頓生、出乎意外的藝術效果;又對天子的賞罰不公表露諷刺之意,使詩中平添不平之氣,堪稱妙筆!如果說這組詩前三首在構思立意上都對曹植《白馬篇》有借鑒甚至取法之處,那么,第四首寫游俠的功成不得受賞,則是對曹詩的超越。這表現(xiàn)出王維對少年游俠未來命運和人生悲劇問題的關注和思考。自古以來,朝廷、天子賞罰不公,權貴把持大權,占據(jù)社會的大量資源,從而導致懷才不遇問題特別突出,這是中國古代詩歌中一個特別突出的主題類型。曹植也寫過許多有志之士懷高才美質(zhì)而不遇的作品,但其寫于早期的代表作《白馬篇》,卻只有對幽并游俠兒的高強武藝和報國立功精神的贊頌,還來不及思考和描寫游俠兒的未來命運。而王維《少年行》組詩正是在這一點上超越了曹植《白馬篇》,他拓展了這一類游俠詩的主題和境界,使之具有更為寬廣的社會意義。
王維《少年行》這一組詩,既獨自成篇,各有側重,又蟬聯(lián)而下,互相補充和照應。用筆或?qū)嵒蛱摚蝻@或隱,舒卷自如,不拘一格,顯現(xiàn)出王維高超的藝術功力,表現(xiàn)出強烈的英雄主義色彩,堪稱盛唐時代理想的人格化寫照,典型地表現(xiàn)出“盛唐氣象”。同時,詩人在最后描寫了游俠兒功成未得其賞的問題,對天子賞罰不公進行了委婉的揭露和諷刺。那么,在這里,我們不禁要問,作為隱逸詩人的王維,作為“詩佛”的王維,作為晚年時期“萬事不關心”的王維,為什么也有如此這般的“俠客情懷”?為什么能夠以如此浪漫的筆調(diào)去描寫少年俠客的浪漫生活和豪壯氣概?這與王維的俠客情懷及其大唐時代文化精神有著密切關系。
王維俠客情懷之養(yǎng)成,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傳統(tǒng)游俠文化與前代游俠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應該是其主因。在中國古代社會,俠義文化作為人們渴望得到正義和取得人生價值的一條路徑,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據(jù)有重要地位。俠,往往代表著正義,代表著安全,代表著一種保護自身也能保護親朋的能力。在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社會,在冷兵器的時代,由于交通、信息的閉塞,一個仗劍走天涯的俠客是除暴安良的英雄,有時候也是無助無望的普通民眾心目中的救世主。人們對污濁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常常在一定程度上轉(zhuǎn)化為對俠客的期盼。另外,人們從闖蕩江湖、仗劍行俠的豪邁瀟灑之中,又往往可以寄托自己對自由人生的向往,對建功立業(yè)的憧憬。所以在古代社會,俠客在社會民眾的心中得到了普遍的信任和推崇,“撫劍獨行游”(陶潛:《擬古》)成為很多文人企慕的生活。有人說,每個男人都有一個俠客的夢想,都是緣于這種深厚的俠義文化心理。
一般認為,中國最早的俠客,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與縱橫家一類的人物。這類人往往一旦結為知己,便意氣相投,必要時,他們可以赴湯蹈火,慷慨就義。因而在烽火四起的戰(zhàn)國時代,這具有高強能力和舍己為人精神的俠義勇士,往往便成為諸侯禮遇、利誘的對象。如先秦的俠客義士荊軻、魯仲連等。到了漢代,俠文化同樣很興盛,漢初謀士張良、陳平等都是以俠義著名,甚至高祖劉邦也算是草莽之中走出來的俠客豪杰。司馬遷在《史記》中專門列出《游俠列傳》《刺客列傳》。在《刺客列傳》中,他寫了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高漸離六位俠客,對他們視死如歸、勇敢無畏的反抗暴政的行為做了生動描寫。在《游俠列傳》中,司馬遷充分肯定了“布衣之俠”“鄉(xiāng)曲之俠”“閭巷之俠”,他們都是救人之急、解人之難的俠義之士。司馬遷稱贊道: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這里指的是封建統(tǒng)治者所認為的“王法”,即道德規(guī)范),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因;
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閱讀《游俠列傳》與《刺客列傳》,結合司馬遷這一段話我們大致可以概括出中國古代游俠的品質(zhì)個性和俠義文化的精神內(nèi)涵:獨立不拘、勇力超群、忠誠守信、重義舍生、扶危濟困、不求虛名。這種俠客精神與儒家、墨家和道家都有關系。章太炎在《檢論》中認為儒家精神最高妙精深之處是和俠的精神相一致的,俠起于儒家八派之一的漆雕氏一派,而“世有大儒,固舉俠士而并包之”。實際上,儒家有俠,墨家、道家亦有俠。
中國詩歌的俠客書寫,是從魏晉開始的,而到了唐朝達到發(fā)展的高峰。建安時代曹植的《白馬篇》是魏晉六朝時期游俠詩的代表性作品,其后,阮籍、張華、鮑照、徐悱、王僧孺等都有歌詠。魏晉詩歌中的游俠大多是邊塞的少年俠客。他們的特質(zhì)是喜歡醇酒美人,常常伴隨名馬寶劍、狂放不羈、喜歡浪蕩天涯、重友情而不重金錢、輕死生,甚至可以為友人或知遇者而犧牲。然而魏晉南北朝的俠客詩大多是詩人的想象之作,或是在既有內(nèi)容上的重新創(chuàng)作。其中描寫的邊塞景色與人物,包括少年俠客,也大多是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邊塞的詩人對邊塞的想象。但不管如何,這些前代的俠客詩,形成了中國詩歌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對唐代游俠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王維的游俠詩創(chuàng)作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如前面講到的《少年行》組詩,其在游俠形象的塑造及其藝術手法上,就明顯借鑒了曹植的《白馬篇》。因此,考察唐代游俠詩創(chuàng)作的興盛,必須關注傳統(tǒng)的俠義文化的熏染和前代俠義文學的影響?;蛘哒f,正是在通過對前代游俠文化和游俠詩歌的繼承和發(fā)展,充滿浪漫和激情的唐代詩人,在山水漫游、田園隱逸、科舉應試等之外,找到了或者說是拓展了歌詠游俠這樣一個特別勁爽、特別熱血的抒情言志的體式。而王維的游俠詩創(chuàng)作,就是以這樣一個悠久的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為深厚的歷史人文底蘊的。
王維游俠詩創(chuàng)作是盛唐游俠文化與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
傳統(tǒng)游俠文化到初盛唐時期得到進一步發(fā)展。這與唐帝國的繁榮昌盛是相關的。唐帝國建立了當時世界上稱得上是最繁榮昌盛的封建國家。生活在這樣的國度,人們的精神風貌和心理狀態(tài)必定隨之發(fā)生變化。例如,國家的繁榮強大,培養(yǎng)了士人們的自豪感、自信心;使他們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和樂觀浪漫的精神;清明的政治,又激發(fā)了他們建功立業(yè)的壯志和積極進取的熱情。全社會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生機與活力,正如李澤厚所說:“一條充滿希望前景的新道路在向更廣大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開放,等待他們?nèi)ラ_拓?!保ɡ顫珊瘢骸睹赖臍v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26頁)理想主義、英雄主義、進取精神、浪漫氣息成為唐人最突出的精神風貌。正是在這種時代精神的感召下,初盛唐時期的文人士子都有莫負年華、建功立業(yè)的理想抱負。當時除了科舉熱、隱逸熱之外,還有從軍熱。正是從軍熱促使了邊塞詩和游俠詩的繁榮。王維的邊塞詩與游俠詩的創(chuàng)作除了具有深厚的歷史人文底蘊外,還關聯(lián)著這樣一個具有雄渾魄力的大時代的精神文化氣象。
還要特別說一說唐代社會因游俠建功而形成的尚武崇俠的風習。這一風習的形成與唐代開國皇帝李淵李世民父子有極大關系。李淵李世民父子在隋末亂世之秋,都是尚武好俠之人,他們開創(chuàng)大唐基業(yè)時的跟隨者中,就有相當一部分是豪俠之士。如《舊唐書·太宗本紀》記載:“時隋祚已終,太宗潛圖義舉,每折節(jié)下士,推財養(yǎng)客,群盜大俠,莫不愿死力?!庇秩纭顿Y治通鑒》卷八一三記載:“見隋室方亂,陰有安天下之志,傾身下士,散財結客,咸得其歡心。”李世民的這種散財養(yǎng)客、廣結豪俠的行為,大有戰(zhàn)國四公子之風。而當年追隨李淵父子征戰(zhàn)的那批豪俠之士后來大都成了唐朝的開國功臣,諸如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jié)、李靖、劉弘基、段志玄、柴紹等人都獲得功名而進入統(tǒng)治階層。這類英雄好漢從軍入仕從而建功立業(yè)的事跡帶動了社會上的尚武崇俠之風,為社會上的熱血青年們樹立了榜樣,使得他們渴望走由游俠而建邊功得封侯的激情浪漫的人生之路。
在這樣一種時代氣息的影響下,唐代詩人的心靈世界中往往染上了一股俠義勇武之氣,由是,頌揚游俠兒慷慨從軍、勇武報國的氣概,便沛然成為一個時代的重要旋律,被詩人們反復歌詠著,如“直愛出身早,邊功沙漠垂”(李頎:《塞下曲》),“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祖詠:《望薊門》),“功名祗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等。如果說魏晉六朝時期的游俠詩多是作者的“想象之詞”, 那么,到了唐代,這種書寫傳統(tǒng)有了很大的改變,因為唐代寫作游俠詩的詩人,很多都親身去過邊塞,有自己真切的生命情感體驗。
可見,一方面是傳統(tǒng)俠義文化的影響,一方面是時代文化精神的熏染,使王維與初盛唐時代其他文人士子一樣,具有了創(chuàng)作游俠詩的必要條件。
王維的游俠詩具有其獨到的特色,取得了高度的藝術成就。
唐代詩歌的俠客傳統(tǒng),主要出現(xiàn)在邊塞詩中,或者說,唐代的游俠詩經(jīng)常是與邊塞詩結合在一起的。在初唐時代的游俠詩創(chuàng)作中,陳子昂可以說是一位有代表性的詩人。盛唐時代,高適、岑參等邊塞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邊塞詩很多,但專題歌詠游俠的詩極少。真正有代表性的詩人是李白和王維,甚至有學者認為,有唐一代的游俠詩,當以王維、李白為代表。
王維的游俠詩數(shù)量較多,共約四十首。他一部分游俠詩和邊塞詩創(chuàng)作與其邊塞生活經(jīng)歷是相關的。王維在中年時期,曾受命以監(jiān)察御史身份出使塞上,到?jīng)鲋菪渴剡厡⑹?,并被留在河西?jié)度使崔希逸幕府任節(jié)度判官,在那里生活了將近一年。所以王維的一些邊塞詩和游俠詩創(chuàng)作是有其真切的生活體驗的。
王維自述“少年識事淺,強學干名利”(《贈從弟司庫員外》),曾經(jīng)有過強烈的積極進仕的功名之心,除 《少年行》外,他還有《燕支行》《隴頭吟》《從軍行》等贊美游俠少年與從戎將軍,大都流露出了內(nèi)心中對功名理想強烈追求的心理,而且寫得意氣風發(fā)、軒昂颯爽,鮮明地表現(xiàn)出盛唐人昂揚自信的精神風貌。
其一,對“少年意氣”與大唐游俠文化精神的藝術書寫。
王維的游俠詩絕大部分作于早期,其詩中游俠也多是少年俠客的形象。在王維游俠詩中,“少年”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語詞。古人所稱少年,多指青年時期,這一年齡段正是人生中最富有生命激情的時期,是充滿憧憬充滿夢想,富于展望敢于開拓的時期。少年而任俠,更能增添幾許浪漫豪縱的色彩,滿足人們內(nèi)心中張揚個性的欲望,因此社會上任俠成風。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載:“長安俠少,每至春時,結朋聯(lián)黨,各置矮馬,飾以錦韉金鈴,并轡于花樹下往來,使仆人執(zhí)酒皿而隨之,遇好酒則駐馬而飲。”當時任俠、慕俠風氣的盛行,于此可見一斑。發(fā)達的商業(yè)經(jīng)濟,繁榮的都市,為游俠的活動提供了更多的機會和場所,也激發(fā)了詩人們慕俠揚俠、渴望仗劍俠游的欲望。在尚武崇俠的時代大潮里,初盛唐很多詩人都是在仗劍任俠生活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期,如盧藏用《陳氏別傳》稱陳子昂“馳俠使氣”;《新唐書》稱王翰“日與才士豪俠飲樂游畋,伐鼓窮歡”;《唐才子傳》稱王之渙“少有俠氣,所從游皆五陵少年,擊劍悲歌,縱情縱酒”;再如唐代游俠詩的另外一位重要詩人李白,《新唐書》稱其“喜縱橫、擊劍,好任俠”,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亦稱其“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等。雖然沒有史料顯示王維曾有過任俠的經(jīng)歷,但從他眾多的游俠詩創(chuàng)作可以得知王維對游俠少年的行為極為仰慕,對任俠生活也是極為渴望的。因此,傳統(tǒng)俠義文化的底蘊和當時的時代氣息才得以在王維筆下的游俠少年身上充分地展現(xiàn)出來。如《少年行》中的“長安少年”,《濟上四賢詠·成文學》中的“任俠少年”(“少年曾任俠,晚節(jié)更為儒”),《送從弟蕃游淮南》中的“淮陽少年”(“淮陽少年輩,千里遠相尋”),《隴頭吟》中的“長城少年”(“長城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燕支行》中的“關西俠少”(“趙魏韓燕多勁卒,關西俠少何咆勃”),《同比部楊員外十五夜游有懷靜者季》中的“多情俠少年”(“香車寶馬共喧闐,個里多情俠少年”)等,不一而足。這些“少年”,籍貫不同,個性迥異,但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標簽:大唐游俠少年。從這些作品中,從不同的游俠少年的身上,我們可以讀出王維濃烈的游俠情懷:蓬勃朝氣的少年過著美酒名劍、呼朋引類的放浪生活,他們“遨游向燕趙,結客過臨淄”,壯游天下,結交名士;“使氣公卿坐,論心游俠場”,目中無人,豪情痛快;“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 樂于幫人,不求虛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王維筆下的俠客多是都市里的少年豪俊,他們都輕視讀書經(jīng)濟,向往立功邊塞,表現(xiàn)出對“學而優(yōu)則仕”“唯有讀書高”這些傳統(tǒng)價值觀的叛逆。這當然是與唐朝的政治經(jīng)濟和都市文化的高度發(fā)達相關,而王維年輕得志在廟堂之上當然會對這種新鮮刺激而又真情真性的生活充滿向往和羨慕。以上所講的《少年行》組詩就是最典型的代表作。
其二,對游俠人生命運和悲劇結局的理性思考。
王維的游俠詩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詩人對游俠兒人生命運和悲劇結局的理性思考,從而揭示了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腐敗,書寫了有志之士遭受壓抑的不平之鳴。這一類詩,感情沉郁悲涼,思想蘊含頗為深廣,如《老將行》《隴頭吟》等。試讀其《隴頭吟》:
長城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jīng)大小百余戰(zhàn),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才為典屬國,節(jié)旄空盡海西頭。
此詩寫一位“關西老將”,“身經(jīng)大小百余戰(zhàn),麾下偏裨萬戶侯”。他自己卻官卑職微,有功不得封賞。這首詩的藝術構思相對巧妙。劉辰翁《王孟詩評》評曰:“次第轉(zhuǎn)折,恨惋何限,非長篇可及?!痹娙讼葟囊晃弧伴L城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寫起,引出隴頭明月和邊關笛聲,表現(xiàn)了“關西老將”駐馬聽笛、雙淚長流的悲哀。從而將“長城少年”以立功邊塞自命、躍躍欲試的浪漫理想互相映襯對照。既突出了老將的悲憤,又暗示出今日老將的不幸,很可能是少年未來遭際的寫照。這樣寫,時空交錯,形象鮮明,情調(diào)悲壯,從而有效深化了朝廷對邊將賞罰不公的主題?!短扑卧娕e要》引評曰:“起勢翩然,關西句轉(zhuǎn),收渾脫沉轉(zhuǎn)。有遠勢,有厚氣。此短篇之極則。”可謂卓見。如果說,他的《少年行》組詩對這一問題還寫得比較含蓄,那么這一首詩就寫得非常直接了。這表明王維對游俠兒人生命運和悲劇結局問題的思考是有連續(xù)性的,不是一時之興會,而是理性精神和批判意識的邏輯呈現(xiàn)。
相對于漢魏六朝的九品中正制,唐代社會為各階層讀書人的發(fā)展提供了眾多的途徑,很多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所以,及時努力,莫負年華,建功立業(yè)成為初盛唐時期的時代文化精神。當時士人在政治上謀求發(fā)展,主要有三個途徑:科舉、從軍和隱逸,由此社會上形成了科舉熱、從軍熱和隱逸熱。然而,由于宦官、貴戚擅權和封建世襲制度的限制,即使是所謂的開元盛世,仍然有許多中下層士子懷才不遇、抱負成虛。尤其是玄宗后期,驕侈縱恣,荒于朝政,奸相李林甫、楊國忠先后獨攬大權,竭力排斥有才智的忠直之士,官場愈益污濁。在大唐時代文化思潮的熏染下,王維同樣具有奮發(fā)進取的抱負,同時又有開明的政治理想和正義感,加上步入仕途就做了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鉤心斗角的犧牲品,親身體驗到無辜被貶的痛苦。因此,對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有比較深刻的認知,感情也頗為憤激。這是王維能夠?qū)懗鲞@一類批判性作品的時代社會原因。
實際上,王維這一類作品還有很多,如《不遇詠》《寓言二首》《濟上四賢詠》等,都是憤世批判之作。如《不遇詠》:
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百人會中身不預,五侯門前心不能。身投河朔飲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且此登山復臨水,莫問春風動楊柳。今人昨人多自私,我心不說君應知。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
詩中,詩人描寫了一個四處碰壁的寒士,他獻書、求仕、種田都不成功,在失意中悲憤地指斥“今人昨人多自私”,但即使落魄潦倒,他仍決心“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在這一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中,分明寄托著詩人失意的憤慨和濟世的抱負。
后來王維在天寶年間寫的《西施詠》,也表現(xiàn)出理性和批判精神:
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朝仍越溪女,暮作吳宮妃。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羅衣。君寵益嬌態(tài),君憐無是非。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
《西施詠》作于天寶時期。王維所處的盛唐時代,在繁華的外衣下隱藏著政治危機:奸邪小人把持朝廷大權,紈绔子弟憑著裙帶關系飛黃騰達,甚至連一些斗雞走狗之徒也得到了君王的恩寵,身價倍增,飛揚跋扈;才俊之士卻無人賞識,而屈居下層,甚至窮困潦倒。這是一首通過借詠西施而抒發(fā)現(xiàn)世感憤不平的諷刺詩,語意深微,很有普遍性。此詩“寫盡炎涼人眼界”(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在歷代詠西施題材的詩歌中,立意獨特,與眾不同;全詩筆調(diào)沖和,鋒芒在骨,堪稱高妙。王維這些歌詠女性題材的作品,連同他的一些送別詩、贈友詩,如《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送張五歸山》《送別》《寄荊州張丞相》等,其主旨都可與《寓言》《濟上四賢詠》等作品溝通,都寄托了懷才不遇、不滿現(xiàn)實的思想感情。上述作品,基本都作于詩人生活的前期。
中年以后,詩人皈依佛門,寄情山水,政治熱情消退了;但他的憂國憂民的人文情懷并未因為信佛而泯滅,他的積郁不平,也并沒有全部被輞川風月所消磨。他仍然創(chuàng)作出了一些富有現(xiàn)實意義的作品。例如《偶然作六首》其五:
趙女彈箜篌。復能邯鄲舞。夫婿輕薄兒。斗雞事齊主。黃金買歌笑。用錢不復數(shù)。許史相經(jīng)過。高門盈四牡??蜕嵊腥迳?。昂藏出鄒魯。讀書三十年。腰間(一作下)無尺組。被服圣人教。一生自窮苦。
唐玄宗晚年不理朝政,卻酷愛斗雞,有人甚至靠斗雞的本領贏得高官厚祿。而儒生苦讀經(jīng)書,遵奉儒教,氣宇軒昂,卻貧困潦倒。詩人辛辣地諷刺了當時民謠所傳唱的“斗雞走馬勝讀書”的反常世態(tài),并敢于借史事影射當時的最高統(tǒng)治者。
再讀《送陸員外》詩:
郎署有伊人,居然故人風。天子顧河北,詔書除征東。拜手辭上官,緩步出南宮。九河平原外,七國薊門中。陰風悲枯桑,古塞多飛蓬。萬里不見虜,蕭條胡地空。無為費中國,更欲邀奇功。遲遲前相送,握手嗟異同。行當封侯歸,肯訪商山翁。
全詩借送別抒發(fā)了作者對時局的看法,表現(xiàn)了作者高遠的政治眼光,中后段描寫了唐朝邊地人煙稀少、蕭條冷落的景象,對唐玄宗晚年的好大喜功,表達了不滿,并譴責了安祿山窮兵黷武、邀功請賞禍國殃民的行為。
王維的這些作品,都可與他的游俠詩對讀,都是富有理性精神和批判意識的詩篇,昭顯著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質(zhì)素。當然,如若從數(shù)量和所反映的生活面來看,特別是批判的鋒芒與思想的深刻性來看,不能與李白、杜甫的詩篇相比。但在王維詩集中,卻是極其具有思想光芒和藝術價值的作品??梢?,王維并非如他自己所表白的“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酬張少府》)。詩人雖在半官半隱之中,仍然心憂國事;雖處貌似冷寂消沉的生活中,他的詩心仍然是有溫度的,仍然還有傳統(tǒng)士大夫的家國情懷。而且,在王維的這些詩歌中,我們?nèi)阅芑蚨嗷蛏伲驈娀蛉醯馗惺艿綍r代脈搏的跳動——盛世之下也會有污濁和黑暗,即使是大唐時代,在繁榮昌盛之下,依然隱伏著嚴重危機。由此,我們更能看出王維的游俠詩與這一部分諷世之作的思想藝術價值。
總之,我們認為,王維身上不僅有儒生品質(zhì)、隱逸思想和佛禪智慧,還有俠客情懷,他是儒生、隱士、佛徒和俠客的“合體”,只不過其前期多儒、俠,后期轉(zhuǎn)佛、隱而已。而實際上,盡管在后期以佛隱為主,但在其靈魂深處,儒家思想和俠義情懷并沒有完全消退。王維繼承了先唐俠義文化的思想傳統(tǒng)和文學傳統(tǒng),又受到了初盛唐時代文化精神的熏陶和激發(fā),結合自己獨特的人生履歷和藝術才情,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較多的游俠詩,熱情贊頌了俠客的精神品性和人格魅力,展現(xiàn)了盛唐時代豐富多彩的精神文化面貌,同時也揭露和批判了大唐盛世之下的污濁和黑暗,表現(xiàn)出理性精神和批判意識,使傳統(tǒng)的游俠詩精神有了新的發(fā)展變化,煥發(fā)出動人的光彩,并為中國古代俠義文化內(nèi)蘊的豐富和拓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因而,王維在唐代乃至在中國古代游俠詩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重要地位。
作 者:
趙松元,廣東韓山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中國古代文學教授。編 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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