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愛敏
鄉(xiāng)村浪子,偶得機密;為圖富貴,昧心告密。騙師姐、殺義兄、燒恩師、攀高枝……口蜜腹劍,陰陽兩面計謀毒;欺師滅祖,殺人如麻談笑間。且看他,怎樣一步一步耍手段?又怎樣,惡貫滿盈遭報應?
民國三十一年初冬,一個彎月高懸的夜晚,白洋縣城南的一片野地上,幾捆玉米秸毫無生氣地堆放著,給本來闃靜的夜晚增添了幾分凄涼。
遠處村莊隱約傳來三更梆子的時候,靠近路邊的一垛玉米秸里突然鉆出一個人來。這人看上去二十三四歲,衣著破爛單薄。他寬肩、濃眉、高鼻梁、薄嘴唇,一對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顯得既英武又成熟。
這人名叫郝剛寶,是白洋縣一個孤苦伶仃的流浪漢。此刻,他站在玉米秸垛旁,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一副剛睡醒的樣子。當他的目光無意中掃向旁邊小路上時,不由睜大了眼睛,急忙像受了驚的泥鰍一樣,“哧溜”一下重新鉆進了玉米秸垛里,好奇地往路上張望過去。
郝剛寶清清楚楚地看見,小路上走來十幾個人影,每人肩上扛著一個或兩個沉甸甸的箱子。
一行人走到離郝剛寶十幾丈遠的地方,停住了步子,紛紛放下箱子,其中幾個揮動起鐵鍬等工具,無聲而迅速地刨起土來,不多時便刨去浮土,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地洞。
借著月光,郝剛寶看見那些箱子清一色是彈藥箱,上面似乎印著拳頭般大小的日本文字。他猛然想起,白天他在附近村莊討飯時,聽說上午日本鬼子三輛運送軍火的車在白洋縣城外被共產黨雁翎隊打了伏擊,眼前這些彈藥箱十有八九就是鬼子的軍火,而這十幾個人肯定是雁翎隊的。
郝剛寶猜對了,這十幾個人確實是共產黨雁翎隊的,領頭的是副隊長張漢虎,他們白天成功地伏擊了日軍三輛運輸車,晚上奉上級指示,將這批繳獲的彈藥埋藏在一個充當秘密轉運站的地洞里,以待方便之時轉運到抗日前線去。
張漢虎指揮雁翎隊員們把那些彈藥箱悉數放進地洞里,用木板蓋好,填好浮土作偽裝,又從旁邊移過來一塊百斤重的石頭壓住,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切全被郝剛寶看在眼里。
待張漢虎等人走后,郝剛寶從玉米秸垛里爬出來,走到地洞旁,望著那塊石頭,眼珠不停地轉動,似乎在想著什么。半晌,他打定了主意,嘴角一咧,無聲地笑了。
天亮后,郝剛寶揣著半塊玉米餅溜進白洋縣城,瑟縮在一個角落里,閉著眼睛,看似曬太陽,其實是在認真地聽身邊兩個巡街警察談話。
只聽一個姓劉的警察抱怨說:“他媽的,錢這東西進得慢出得快,這個月剛過一半,酒錢就沒了!”
旁邊姓馬的警察羨慕地說:“行了,老劉,別在矬子跟前說短話,你進項不少了,前些日子皇軍不是給過你一把現大洋嗎?”
姓劉的警察慌張地一把捂住同伴的嘴,四處張望了一陣,見身邊除了一個要飯的在打瞌睡外,沒有其他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壓低聲音說:“老馬,別提這茬兒了!錢是掙了點兒,可那是缺德錢,喪良心?。≡僬f都給老婆了,我手里沒活泛錢兒了!”
姓馬的警察說:“你怕什么,想吃就別怕燙著,戲里唱得好,良心喪于困地嘛!再說你看看這年頭,有幾個不缺德的,有幾個不拿日本人當干爹待的?你呀,就別得了便宜賣乖啦!”
姓劉的警察點點頭,說:“也是,老弟這話算是說到我心里了!走吧,歇得差不離了,南關溜溜去,省得日本人說咱不賣力氣!”
兩個警察說著話走遠了,郝剛寶睜開眼睛,羨慕地望著那兩身黑色的警服,也站起身,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后,眼見他們進了路邊的一家小飯館,邊喝酒邊聊天。
郝剛寶溜進去,來到兩個警察身邊,臉上堆滿笑容,說:“二位大哥,我借你們的金口問個事兒,若對你們的心思,你們就高興多喝幾口,若是不對,你們大人大量,別怪我這個不懂事兒的傻小子,行嗎?求二位心慈面善的大哥了!”
兩個警察打量了郝剛寶幾眼,姓劉的警察點了點頭,說:“窮小子嘴上抹蜜了,話說得夠甜的!你個臭要飯的有什么事兒?快說吧,別耽誤我們哥倆喝酒!”
郝剛寶繼續(xù)笑著說:“我就是想問問,給日本人……噢,給皇軍干事能掙多少錢?我沒見過世面,好奇,隨便找見多識廣的人問問,沒別的意思!”
姓劉的警察被郝剛寶恭維得有些得意,便說:“小子,你問我們真是燒香找對廟門兒了!給皇軍辦事掙錢倒是不難,不過那得看辦多大事兒,皇軍按出力大小打賞!明白嗎?”
郝剛寶急忙點著頭,說:“噢,是這回事兒啊,我今天遇到你們二位大哥開導,真是燒了高香!”
姓馬的警察沖郝剛寶說:“不過你可別覺得皇軍的錢容易掙,那也得把吃飯的家伙掖在褲腰帶上!”
郝剛寶聽了,身子一哆嗦,神情緊張地睜大了眼睛。
姓劉的警察沖郝剛寶揮揮手,不耐煩地說:“窮小子去去去,別耽誤我們喝酒!本來不該跟你說這些事兒,碰巧我們今天心氣兒順,說也說了,你聽也聽了,該上哪兒要飯就上哪兒去!”說著,一把順過肩上的步槍,槍口頂在郝剛寶額頭上。
郝剛寶驚恐地跑出小酒館,兩個警察開心地哈哈大笑一通后,繼續(xù)喝酒。
第二天上午,兩個警察正在巡邏,郝剛寶突然湊上去,一臉諂媚地說:“二位大哥,你們想不想發(fā)財?”
兩個警察都是一愣,姓劉的警察用步槍捅了郝剛寶一下,氣惱地說:“怎么又是你這個臭要飯的?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少扯淡!”
郝剛寶鄭重地說:“大哥,我哪兒敢跟你們扯淡!你們手指頭一動,我就得去見閻王!說真話,我有個發(fā)財的道兒!”
姓馬的警察眨巴著眼睛問:“真的?”
郝剛寶點了點頭。
姓馬的警察說:“什么發(fā)財的道兒?你說說看?!?/p>
郝剛寶謹慎地四處看了看,問:“前天皇軍是不是有一些軍火讓人劫了?”
姓劉的警察一腳把郝剛寶踢了個趔趄,大聲道:“他媽的,就這事還神神秘秘的!白洋縣是個人都知道,皇軍的物資讓共產黨雁翎隊給劫走了!”
郝剛寶爬起來,忍氣吞聲地賠著笑臉說:“大哥,您這脾氣太急了,我這話剛開了個頭嘛。皇軍是不是想找回那些東西?”
姓劉的警察說:“那還用說,找回來鐵定大功一件,別說發(fā)財,官都能升!”
姓馬的警察沖郝剛寶問:“你莫非知道雁翎隊在哪兒?”
郝剛寶說:“我不知道雁翎隊在哪兒,可是我知道那些軍火在哪兒!”
姓劉的警察迫不及待地問:“在哪兒?”
郝剛寶說:“你們把皇軍叫來,我一定能找到!”
姓劉的警察眼珠轉了轉,說:“你先帶我們哥倆去看看,看好了我們就想法兒回報給皇軍,功勞肯定跑不了你的!”
郝剛寶想了想,說:“那……說定了!”
郝剛寶于是帶著兩個警察來到前天晚上張漢虎等人埋彈藥箱的地洞前。
姓劉的警察四處看了看,懷疑地問郝剛寶:“這兒除了土還是土,哪兒有皇軍的物資?”
郝剛寶胸有成竹地說:“就在土里,你們看好了!”
郝剛寶說著,俯下身,使出全身力氣搬開那塊石頭,然后開始用手使勁地扒腳下的土。他扒掉一層厚厚的土,露出一塊木板,然后繼續(xù)扒土,露出好幾塊木板。
郝剛寶直起腰,擦著臉上的汗,笑著沖姓劉的警察說:“大哥,咱們弟兄發(fā)財的東西就在這下面!”
兩個警察驚喜地睜大眼睛,看了看木板,同時俯下身掀開兩塊木板,露出地洞,但洞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郝剛寶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神情大為惶惑。
姓劉的警察氣急敗壞地說:“日你祖宗,敢耍弄老子?看我怎么教訓你!”
兩個警察掄起槍托欲砸郝剛寶。
郝剛寶忽然望著兩個警察身后使勁一拍大腿,大聲說:“喲,那不是嗎?皇軍來了!太君,你們要找的東西在這兒呢——”
兩個警察一怔,回頭去看,郝剛寶乘機飛起一腳踢在姓馬的警察腰上,姓馬的警察身子猛地撞到姓劉的警察,二人同時掉進地洞里。
姓劉的警察在掉進地洞的一瞬間扣動了扳機,步槍射出一顆子彈,擦著郝剛寶的頭皮飛了過去。
郝剛寶驚出一身冷汗,動作迅速地把木板蓋好,然后又把那塊大石頭壓在木板上面。
地洞里傳來姓劉的警察央告的聲音:“兄弟——兄弟——放我們出去吧……什么都好商量……你要多少錢都給……”
郝剛寶冷笑說:“日你祖宗!老子要是放你們出來,那還有命?給座金山都花不成啦!你當你們是好東西啊,還不如我這個窮鬼呢!你們就在里邊喝尿啃泥吧,老子走了!”說完,他轉身快步跑開。
地洞里傳來兩個警察絕望的呼號聲:“救命啊——救命——”
接下來的幾天里,郝剛寶心里的疑團一直難以解開:那天夜里,自己明明看見雁翎隊的人把十多箱彈藥埋在地洞里了,怎么隔天就無影無蹤了呢?郝剛寶哪里知道,就在他進縣城告密的同時,白洋縣地下黨接到特急指令,以拉玉米秸為掩護,把那些彈藥箱運送到了相對更為安全的秘密物資轉運站——李家集,使得郝剛寶的發(fā)財夢落空了……
這天上午,陽光很好,郝剛寶躺在一堆玉米秸上,睜大眼睛望著藍天白云,百無聊賴地唱著小曲:“人生好比四面墻,酒色財氣里面藏。酒色財氣使不得,只有跨過壽命長……”
兩個警察突然出現在郝剛寶面前。
就這樣,郝剛寶被押進了白洋縣警察局專門關押共產黨的牢房里。
郝剛寶站在鐵柵欄門前,委屈而驚慌地大聲喊叫道:“我不是共產黨!你們認錯人了——放了我吧!天底下沒這么冤枉人的啊——”
沒有人搭理他,他踢了一腳鐵柵欄門,垂頭喪氣地走到墻角,蹲坐在地上,眼珠轉動,想著脫身之計。
正想著,兩個獄警在隔壁說話的聲音傳了過來。
只聽一個高個子獄警說:“今天老劉他們抓的那人是不是該審了?”
一個矮個子獄警說:“呸!老子審他?你瞧他那副窮樣兒!老子審他都嫌沾窮氣!不就是湊個數兒嗎?明天交出去,讓日本人收拾他得了?!?/p>
高個子獄警擔心地說:“人畢竟不是咱倆抓的,他是不是共產黨你我心里都沒底,那窮小子要是在日本人那里一口咬定自己不是雁翎隊的人,硬說咱抓錯了人怎么辦?糊弄皇軍得掉腦袋,可不是過家家!”
矮個子警察“嘿嘿”笑了幾聲,說:“不拿他湊數兒,你我到哪兒抓雁翎隊的人去?誰抓的人都得咱們往日本人那兒送,你管他是不是真的?再說了,日本人聽犯人的還是聽咱的?他不承認是雁翎隊的也得承認!”
兩個獄警不說話了,郝剛寶心驚肉跳地站起身,不停地用手敲打墻面,妄圖逃出去。他發(fā)現一塊磚有些松動,臉上露出笑容,急忙使勁用手指摳磚。剛摳了幾下,號房外傳來腳步聲,他急忙蹲坐在墻角,裝出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
高矮兩個獄警走過來,打開鐵柵欄門,把郝剛寶反銬起來,推著他離開號房。
高個子獄警低聲沖郝剛寶說:“兄弟,到了地方,人家問你什么你就順著人家說什么,這樣就會少吃苦頭,要不你死都不得便哪!”
郝剛寶知道自己將要被送到哪里,差點兒尿了褲子。
兩個獄警把郝剛寶押到了日軍兵營審訊室里。
一個日本兵殺氣騰騰地用中國話問郝剛寶:“你的,共產黨雁翎隊的干活?”
郝剛寶驚恐地直搖頭,說:“不……我不是……”
日本兵神情陰冷地從旁邊拿過一個在炭火盆里燒得通紅的烙鐵,威脅地在郝剛寶眼前晃動了幾下。
郝剛寶還欲辯解,猛然間想起高個獄警提醒他的話:人家問你什么你就順著人家說什么,這樣就會少吃苦頭,于是急忙改口說:“我……我是……是……”
日本兵笑起來,說:“喲西,喲西,看來你是個聰明人,我的大大的喜歡!”
郝剛寶哭喪著臉說:“我……我想……撒尿……”
郝剛寶說著,果真尿了褲子。
日本兵哈哈大笑起來,對郝剛寶說:“你的很有趣,我們愉快合作,你的發(fā)財大大的!”
郝剛寶忙不迭地點著頭。
日本兵給郝剛寶解開綁繩,從老虎凳上放下來,郝剛寶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這時,審訊桌上響起了電話鈴聲,日本兵走過去接聽后,用日語沖身邊的兩個日本兵說:“馬上把這個雁翎隊偵察員押送到司令部去,福岡司令官要親自審訊!”
兩個日本兵架起郝剛寶出了審訊室,押著他往院外走。
郝剛寶邊走邊四處打量著院子,看見前面幾步處放著兩個空水桶和一副扁擔,他眼珠一轉,緊咬嘴唇,心里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做人做鬼就這一下子了!”
也巧,兩個日本兵押著郝剛寶經過水桶旁時,一陣風刮起,他們被沙土迷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同時揉了起來。
郝剛寶眼疾手快,抓起一只空水桶扣在一個日本兵頭上,又抓起另一只水桶砸在另一日本兵身上,然后慌忙向大門口逃跑。
猝不及防被水桶砸倒在地的那個日本兵扣動了步槍扳機,槍聲一響,兵營里立刻大亂,十幾名日本兵從不同方向擁出來,封鎖住了大門。
郝剛寶一見大門被封,轉身慌不擇路地沖進一個房間,這是一間伙房,里面恰巧無人,郝剛寶跑進來,反手關門,上了閂。
十幾個日本兵踹開伙房門,沖進去,見里面空空如也,后窗戶大開著。一個日本兵用日語大聲喊道:“共產黨跳窗跑到后街了,快去追,千萬不能放走他!”
眾日本兵轉身跑出伙房后,伙房一角的一個水缸蓋子被掀開,郝剛寶從盛滿水的缸里探出頭,大口喘息了幾下,然后跳出水缸,躍到后窗上,小心翼翼地探頭向外張望,見窗外就是街道,遂高興地跳了出去。
轉眼到了初春。這日,百無聊賴的郝剛寶在外面轉了一大圈后,回到了自己的住處——白洋縣城外路邊一座即將倒塌的土窯里。此時天已黑透,郝剛寶點著一堆火,蹲在火邊烤一個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硬臟饅頭。
突然,窯外響起一陣狗叫聲,還有一個女孩驚恐的呼救聲。郝剛寶急忙跑出去,見一條半大的野狗正在咬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他久和野狗野貓打交道,根本不怕眼前這條野狗,于是從地上抓起一根木棒把野狗趕跑,救下了女孩。
被野狗咬傷腿的女孩名叫雯蘭,她后晌到白洋縣城賣布頭,貪晚急匆匆往家里跑,不想驚動了正在路邊覓食的野狗,幸虧郝剛寶及時出手相救,她才躲過一劫。懂事的雯蘭急忙向郝剛寶連聲道謝,郝剛寶借著月光,發(fā)現眼前這個小姑娘就像從天上飄落下來的玉女:瓜子樣的小臉蛋,兩腮紅紅嫩嫩;兩個不粗不細的沖天髻用紅頭繩扎著,顯得活潑而俏皮;眉毛似四月里的柳葉,眼睛更是水靈靈的,兩排白白的小牙齒,是那么招人喜愛。那一身不知洗過多少遍的有些發(fā)白的碎花衣褲告訴郝剛寶,這個俊俏的小妹妹出身于貧寒之家。
郝剛寶猜對了,雯蘭的確是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她父親齊兆鳴是一名唱樂亭大鼓的藝人,她也跟隨父親學唱樂亭大鼓,還有一個弦?guī)煆埾棺?,也跟他們住在一起?/p>
望著漂亮、機靈的雯蘭,郝剛寶心里頓時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愫,他見雯蘭腿上的傷雖然不算重,但行走免不了很痛,便提出送她回家。雯蘭對好心救了自己的郝剛寶也是一見如故,當即點頭答應讓他背自己回家。
兩人邊走邊聊,一個時辰后,郝剛寶把雯蘭送到了白洋淀附近的齊家村。
雯蘭的父親齊兆鳴今年四十六歲,中等身材,兩只眼睛里閃動著寬厚的光。他自幼在一個親戚的引領下拜京東一帶有名的樂亭大鼓藝人楊介云為師,在白洋縣城里和早他一年入門的高萬生一起學唱曲調悠婉、素有“九腔十八調”之稱的樂亭大鼓。五年前,八十四歲高齡的楊介云身體每況愈下,摸不了鼓板,卻不甘寂寞,把自己一生說唱樂亭大鼓的心得寫成了一本書,取名《尚雅籍》。楊介云去世前將《尚雅籍》傳給了無論稟賦還是人品皆高出高萬生一籌的二徒弟齊兆鳴,為此,高萬生心存芥蒂,對齊兆鳴懷恨在心,一心想將《尚雅籍》據為己有,由此埋下了禍根……
閑言少敘,且說齊兆鳴得知事情原委后,自然非常感激郝剛寶,而能說會道、嘴巴利索的郝剛寶也給齊兆鳴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為了報答郝剛寶,在雯蘭的要求下,齊兆鳴留他暫住下來。
第二天早晨,和往常一樣,齊兆鳴掃著院子,雯蘭在練身段。
睡足了覺的郝剛寶從廂房里走出來,走到雯蘭面前,關切地說:“雯蘭妹,你腿上有傷,怎么不養(yǎng)傷?這么早就起來了?”
雯蘭頑皮地說:“我練功也能養(yǎng)傷,要是賴在床上才難受呢!”
郝剛寶望著雯蘭因流淌著汗水而更顯俏麗的臉,笑了笑,眼光落在墻角冰鎬、籃子、魚抄子上,于是走過去,拿了起來。
雯蘭望著郝剛寶,不解地問:“剛寶哥,你干什么?”
郝剛寶把魚抄子托在手中掂了掂,說:“哥手腳好動,閑著難受。你練功吧,哥去白洋淀里撈魚。”
雯蘭忙阻攔說:“剛寶哥,這可不行,你是我們家的客人,怎么一大早就去撈魚呢?不行,不行!”
郝剛寶真誠地說:“雯蘭妹,你別攔著哥了,你們一家人對哥好,拿哥當人看,哥總得干點兒活,要不然哥心里不是滋味兒。再說你們家今兒有客人,哥和人家不熟,呆在家里礙手礙腳,不如去撈幾條魚。你不是說愛聽吹笛嗎,等過些日子柳條抽芽了,哥給你吹柳笛聽!”
聽著郝剛寶樸實的話,雯蘭動情地說:“剛寶哥,你……你真是個好人……”
郝剛寶笑了笑,拿著撈魚用具走出了院子。
雯蘭抹著濕潤了的眼眶,齊兆鳴走過來,夸贊地說:“真勤快,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啊。讓他去吧,不然他覺得欠了咱家的情,會坐立難安的!”
郝剛寶出了齊兆鳴家,走進白洋淀里破冰撈魚。很快,他的褲腿都濕透了,但仍然不停地撈,不多時身邊籃子里已經有半籃魚了。
郝剛寶抬起胳膊擦著汗,望著籃子里的魚,似乎看到了雯蘭的笑臉。他緊緊腰帶,見這個冰窟再撈不出魚來了,就扔下魚抄子,拿起冰鎬破第十個冰窟。
“雯蘭妹,我不能總受窮,我要出人頭地,當一個像樣的男人!”在冰鎬和冰面碰擊發(fā)出的“嚓嚓”聲中,郝剛寶自言自語道。
萬和茶樓是白洋縣城里頗有名氣的一座茶樓,分上下雅間和大堂兩層,算不上很大,但很雅致。老板娘秦梅紅是一個剛交四十、面目姣好的寡婦,她非常喜歡聽樂亭大鼓,尤其是齊兆鳴的段子,但最近三年來,由于齊兆鳴為師父守孝不能唱了,她便一直沒能聽到齊兆鳴的段子。她本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心里非常欽佩、敬重甘于清貧、為師守孝的齊兆鳴,最近聽說齊兆鳴孝期滿了,遂迫不及待地讓伙計大春向齊兆鳴下了請?zhí)?,邀請他來萬和茶樓唱樂亭大鼓,而且聲明酬勞從優(yōu)。
于是,兩天后,茶客云集的萬和茶樓里,穿著舊大褂的齊兆鳴穩(wěn)健地站在郝剛寶支好的書鼓前,拿起鴛鴦板,在張瞎子彈奏的三弦聲中,縱情唱起來。這是三年多以來他第一次撂場子唱醉心的樂亭大鼓,神清氣爽,激情澎湃,字正腔圓。眾茶客紛紛鼓掌,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秦梅紅定定地望著齊兆鳴,眼里閃著溫情的光。
散場后,在秦梅紅有些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齊兆鳴和雯蘭、郝剛寶興致高漲地離開白洋縣城,向齊家村走去。他們剛一進自家院子,走到前面的齊兆鳴就大吃了一驚,只見院里一片狼藉,顯然遭受了洗劫。鄰居告訴他是鬼子抓共產黨雁翎隊,把村里家家戶戶都翻了個底朝天。齊兆鳴剛剛聽完,便慌慌張張地向屋里跑去,不顧屋里糟亂,迫不及待地打開箱子,見用布包裹著的《尚雅籍》還在,他長出了一口氣,把它緊貼在胸前。
雯蘭跑進來,哭泣著說:“爹,咱家的東西都快糟光了?!?/p>
齊兆鳴把布包揣進懷里,環(huán)視著屋內的慘景,眼里閃動著氣憤的光,慢慢坐到炕沿上,嗓音低沉地說:“人真是有一喜就有一悲呀。仗打個沒完沒了,這大鼓,唉……”
雯蘭也含著眼淚無可奈何地俯下身開始收拾東西,屋里的氣氛很是沉悶。過了一會兒,郝剛寶打破了沉默,盡量用歡快的語氣說:“大叔、雯蘭妹,你們別發(fā)愁了,就是愁白了頭發(fā)也沒用,村里遭難的也不光咱們一家。明天我還去撈魚,只要白洋淀里的魚不光,就餓不著咱們!”
齊兆鳴望著郝剛寶,從兜里掏出幾張鈔票,嗓音緩重地說:“剛寶侄子,你救了雯蘭,是我們家的恩人,我們家應該感謝你、留你多住些日子,可眼下的光景我不說你也都看到了。不是大叔不講仁義趕你走,實在是……”
齊兆鳴把錢遞到郝剛寶眼前,郝剛寶望著錢,沒有接,猛然跪在了地上。
齊兆鳴愣住了,問:“你這是干什么?”
郝剛寶臉上淌滿了淚水,說:“大叔,您別趕我走了,我出了這個門兒可就再也沒有家了。您收我做入室弟子吧,我跟您學唱樂亭大鼓,什么活兒都能干!”
郝剛寶說著直磕響頭。
齊兆鳴慌忙攔住郝剛寶,愁苦地說:“你快起來,我日子都過不上來,收什么徒弟呀?”
雯蘭對齊兆鳴說:“爹,您就答應了吧。您這時候讓剛寶哥走,別人會罵咱家恩將仇報的!”
雯蘭的話打動了齊兆鳴的心,不管怎么說,郝剛寶畢竟有恩于雯蘭,為人做事不能給別人留下不好的口舌。他嘆了口氣,又思忖了一會兒,輕輕點點頭,鄭重地對郝剛寶說:“收徒弟是大事,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唉,你離開我家確實也難以安身立命,既然你想跟我混口飯吃,就做我記名的徒弟吧,如果你是可造之才,我再正式收你當徒弟,如果你不長進,我可永遠不收你!你記住我的話了嗎?”
雯蘭高興地對郝剛寶說:“剛寶哥,我爹收下你了!”
郝剛寶激動地對齊兆鳴大聲說:“師父在上,不孝徒弟郝剛寶給您磕頭了!您老大吉大利,長命百歲!”
郝剛寶給齊兆鳴磕完頭,又給雯蘭磕頭,說:“師姐在上,師弟給你磕頭!”
雯蘭望著郝剛寶真誠的樣子,高興地笑了。
做了徒弟,郝剛寶更加勤快了,齊家里里外外的活兒他幾乎全包下了,齊兆鳴很喜歡這個勤快的徒弟。
這天,雯蘭和郝剛寶在野地里撿柴禾。正是春意融融的時節(jié),陽光暖暖的,風兒柔柔的,路邊的柳樹已經綻出了嫩芽。
郝剛寶把一堆柴禾捆好,高興地對雯蘭說:“師姐,開春兒了,過幾天就能吹柳笛了,我給你擰柳笛!”
雯蘭饒有情趣地說:“好,我還從來沒吹過柳笛呢!”
郝剛寶望著雯蘭的臉,話里有話地說:“師姐,我每年春天都給你吹柳笛,好不好?你愛聽,我就比撿個金疙瘩還樂呢!”
雯蘭甜甜地笑了,說:“你真能想得出來,柳笛怎么能和金疙瘩比呢?”
郝剛寶背起那捆柴禾往路上走,雯蘭和他并肩而行。
捆柴禾的繩子突然斷了,柴禾散落了一地,雯蘭對郝剛寶說:“師弟,我回家去拿條結實點兒的繩子,你等我啊。”
雯蘭說完,轉身向村里跑去,郝剛寶不眨眼睛地望著雯蘭窈窕的身影,心隨著雯蘭的腳步一顫一顫的——他愛上漂亮、文靜的師姐了。
齊兆鳴、雯蘭、郝剛寶三人不知道,他們在萬和茶樓唱樂亭大鼓惹惱了高萬生。齊兆鳴守孝這三年里,高萬生靠唱《馬寡婦開店》等粉段子出了大名,時常給警察局長琦良和日軍司令官等人唱堂會,自然也掙了一些錢。他雖然有妻子,但心里早就喜歡上了秦梅紅,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表白。他聽說秦梅紅下帖子請齊兆鳴之后,心里立時像打翻了醋瓶子。他發(fā)下兩個誓愿:一是一定把師父的《尚雅籍》從齊兆鳴手里奪過來;二是一定把秦梅紅娶過門做小老婆。
三年來一直惦記《尚雅籍》的高萬生,那天下午在街上看見雯蘭賣布頭之后,萌生了一個惡毒的主意,他把給他做拎包的遠房親戚楊二子叫到身邊面授機宜。楊二子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流氓,滿肚子壞水,忙不迭地答應著高萬生。
事情說來也很湊巧,這天早上,雯蘭再次進了白洋縣城賣布頭,正在街上閑逛的楊二子瞧見雯蘭,像餓狼等待著獵物到來一樣,陰險地望著雯蘭。
雯蘭叫賣著來到楊二子身邊,楊二子攔住雯蘭,以顧客的語氣說:“我看看你這布頭兒成色,要是合我意,我就買點兒?!?/p>
雯蘭望著楊二子,懷疑地問:“你一個男人買布頭兒做什么?”
楊二子不高興地說:“你這小丫頭怎么這樣說話,你賣我買,男的女的有什么相干?”
楊二子說著,把包袱從雯蘭胳膊上取下來,放在地上,蹲下身,打開,假裝認真地翻看著,眼角的余光發(fā)現雯蘭在望著他。
他眼珠轉動,抬起頭,望著雯蘭身后說:“喲,老李,你也買布頭兒嗎?”
雯蘭扭頭回望,楊二子迅速從袖筒里摸出一個小玉佛塞進布包里,然后仍舊翻動著布頭兒。
雯蘭見身后無人,回過頭來對楊二子說:“先生,您……您到底買不買呀?”
楊二子站起身,搖搖頭說:“嘖嘖,我不買了,沒有我中意的顏色。”
雯蘭失望而無奈地蹲下身,系好包袱,邊向前走邊繼續(xù)大聲叫喊著:“賣布頭兒嘍——”
楊二子突然跑過去,一把抓住雯蘭的胳膊,吼叫道:“好你個賣布頭兒的窮丫頭,敢偷我的寶貝!”
雯蘭望著楊二子那張近乎變了形的臉,驚愕地說:“你說什么話呀,我怎么會偷你的寶貝呢?你認錯人了!”
楊二子緊緊抓著雯蘭的胳膊,兇惡地說:“我沒有認錯人,就是你剛才偷了我的一個玉佛!你這個小女賊,我非把你送到警察局不可!”
楊二子的話引來了許多人。
雯蘭氣憤地大聲說:“你胡說,我連你的身子都沒碰到過,怎么會偷你的東西呢?”
楊二子冷笑著對雯蘭說道:“小女賊,你別跟我嘴硬,一會兒我就讓你無話可說!”
雯蘭怒視著楊二子,毫不示弱地說:“到什么時候我都沒有做賊!”
楊二子居心叵測地問道:“我要是從你包袱里翻出來我的寶貝怎么辦?”
雯蘭不假思索地說:“你要是能翻出來我就承認偷了你的東西,你要翻不出來可得給我賠禮道歉!”
雯蘭說著,把包袱向楊二子遞去。
楊二子猛地奪過包袱,解開一抖,小玉佛露了出來。
雯蘭震驚地張大嘴巴,惶恐地說:“這……這……這是誰……的……”
楊二子一只手把小玉佛捧在手里,另一只手再次抓住雯蘭的胳膊,沖早就擠了好幾層的圍觀者喊道:“大家上眼哪,這個小女賊偷了我的寶貝!”
雯蘭眼里涌出了淚水,大聲辯解道:“你胡說,我根本就沒有摸過這個東西!不是我偷的,真不是我偷的,我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楊二子晃著小玉佛,振振有詞地說:“小女賊,人贓俱獲了你還敢嘴硬?我問你,你沒偷,我的寶貝怎么跑到你包袱里去了?嗯?再說了,你剛才還說翻出來就承認偷了東西的!”
雯蘭無言以對,只顧搖頭痛哭。
幾個警察走了過來,楊二子沖為首的那個警察說:“趙巡長,我抓了一個小女賊,她偷了我這個寶貝。虧我機靈,從她包袱里翻了出來!”
趙巡長命令身后的警察:“把這個小女賊押到局里好好審問!”
一個警察上前給雯蘭戴上了冰涼的手銬,雯蘭邊掙扎邊大聲哭喊著:“不,我沒有偷他東西,我是冤枉的!”但眾警察根本不理睬她的哭訴,他們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地推搡著嬌弱的雯蘭向前走著。
雯蘭委屈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驚動了不遠處的郝剛寶。原來,他一刻也離不開漂亮的師姐了,雯蘭離開家后,他便找了個借口也進了縣城,一直悄悄跟著雯蘭。此刻,他見雯蘭突然被警察抓起來,震驚之余,不顧一切地擠進人群,撲到趙巡長面前,問:“你們?yōu)槭裁醋ニ俊?/p>
趙巡長瞪了郝剛寶一眼,說:“她是女賊,偷人家寶貝,理應拘捕!”
郝剛寶吃驚地說:“不,不可能……”說著,欲上前拉雯蘭,被趙巡長打了兩個耳光。
雯蘭被眾警察帶走了,圍觀的人們也漸漸散去,地上散落著一堆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布頭兒。
郝剛寶胡亂撿起那些布頭兒,急急忙忙向城外跑去,一口氣跑回家中把消息告訴給了齊兆鳴。
突如其來的災難使齊兆鳴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恐之中,整整一個下午,他都滿臉愁苦地在屋里來回踱步。
張瞎子坐在炕沿上,嗓音顫抖地說:“剛寶,你師姐是想賣了布頭兒給你添件衣裳才進的城??!”
郝剛寶身子猛地一顫,道:“什么?我?guī)熃闶菫槲摇闭f著,撲在炕沿上,放聲大哭,雙拳痛苦地捶打著炕沿,“師姐,是師弟害了你呀……”
無計可施的齊兆鳴痛苦地低垂著頭,張瞎子再次開口說:“兆鳴,你去找找你大師兄吧,他或許有辦法。”
“老天真要讓我走絕路了……”齊兆鳴輕聲說著,猶豫了足有一袋煙的工夫,動作緩慢地打開箱子,從里面摸出那個包著《尚雅籍》的布包——他不能不要閨女,這個時候除了求師兄,他著實無路可走,而要想打通師兄的路子,除了《尚雅籍》,什么都不頂用的。這三年里,師兄因為什么和自己斷了往來,他心里非常清楚。
齊兆鳴的手被郝剛寶摁住了。
“師父,咱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郝剛寶語氣堅定地說。
齊兆鳴不明就里,望著郝剛寶。
郝剛寶聲音顫抖地說:“師父,不管怎么說,我?guī)熃愠鍪率且蛭叶穑覒撊ゾ人 闭f完,不等齊兆鳴說話,他就快步跑了出去。
屋外傳來一陣公雞的啼鳴。
天大亮后,雯蘭被押出牢房,銬在縣警察局門前的木樁上示眾,許多人一邊圍觀,一邊議論紛紛。
人群外,頭戴一頂破草帽的郝剛寶遠遠地望著雯蘭,滿是焦慮和痛苦。
晚上八點多鐘,一輛轎車從日軍司令部方向駛過來,在警察局大門前停下。警察局局長琦良剛下車,他兒子——白洋縣城有名的花花公子琦宏從警察局里走出來,叫道:“爹——”
琦良沖琦宏問:“你怎么不回家,在這兒有事嗎?”
琦宏色迷迷地說:“爹,聽說你讓手下人抓了個漂亮的姐兒?”
“什么漂亮姐兒?”琦良愣了一下,他已經忘記雯蘭的事情了。
琦宏提醒說:“就是高萬生讓你安排手下人抓進來的那個姐兒啊。爹,我喜歡她,想娶她……”
琦良勃然大怒,打了琦宏一巴掌,訓斥道:“放屁,你爹是堂堂縣警察局長,你怎么能娶一個臭藝人的閨女呢?有辱門風,有辱祖宗!再瞎說我打爛你的嘴!”
琦宏揉了揉臉,執(zhí)拗地說:“爹,白天你們抓她的時候我看見她了,我還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孩。我就是喜歡她,我不娶她就不是人!”
琦良被氣得渾身哆嗦,再次欲打琦宏,琦宏卻轉身跑走了。
“不肖子!”琦良氣惱地罵著,進了警察局。
一個人從旁邊墻角轉了出來,氣憤地低聲自言自語道:“高萬生,原來是你使的壞,你這個王八蛋!”
這人正是郝剛寶。他自進到白洋縣城后,心里一直像壓著一塊千斤巨石,如同一個幽靈在街上愁苦地游蕩,忽然,他想起師姐是被警察抓走的,到警察局可能會探聽到一些消息,于是天擦黑后來到警察局附近蹲了下來,用心觀察著進出警察局的每一個警察,側耳細聽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沒想到真的聽到了師姐被抓的秘密。片刻前還無計可施的郝剛寶頓時有了主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誰狠得過誰!
第二天早上,高萬生的妻子照例挎著籃子走出家門去菜市上買菜,她剛剛走到菜市邊上,郝剛寶戴著一頂壓住了眉梢的破草帽突然出現在她身后,袖口里的一把尖刀頂在了她的腰部。
高妻猛地停住腳步,手中的菜籃掉在地上,驚愕地問道:“你……你想……干什么……”
郝剛寶低聲說:“別回頭,也別出聲,否則別怪我下黑手!跟我到城外去,我有事跟你說道!”
郝剛寶將高妻帶出城,來到以前他住過的破土窯里,把高妻的手腳捆綁起來,用一塊破黑布蒙上了她的眼睛。
高妻跌坐在地上,驚恐地問:“你……綁我……到底想……想做什么?。俊?/p>
郝剛寶蹲到高妻身旁,嗓音陰冷地說:“你不用害怕,我綁人不殺人,可你能不能回去,就要看你那當家的心里有你沒你!”
高妻哭泣著說:“我……我們當……當家的哪里對不住你……你了?”
郝剛寶冷笑著說:“他不光對不住我,還對不住很多人!”
高妻辯解說:“我們當家的是……好人哪!”
郝剛寶嘲諷地說:“對,他老人家是好人,不是好人能把親師弟的閨女害進警察局?他對女人下手,我也對女人下手,我這一手兒可是跟他學的!”
高妻吃驚地搖著頭,不相信郝剛寶的話。
郝剛寶望著高妻,感嘆道:“高萬生啊高萬生,連你老婆都看不透你……”說到這里,郝剛寶的話頭戛然而止。他站起身,欲往窯外走,突然轉回身,手伸向高妻的腰間,把她的腰帶解了下來。
高妻驚怕地問:“???你……你想干什么?”
郝剛寶沒說話,把腰帶塞進兜里,抱過幾捆秸稈擋在高妻身前。
再說高萬生,他做夢都沒想到老婆買菜時會失蹤,楊二子只找回那個菜籃子。
就在高萬生心急火燎地滿大街尋找老婆的時候,郝剛寶迎面走過去,著急而驚怕地說道:“師伯,師伯,今兒后晌,我正在白洋淀里撈魚,岸上來了幾個人,一個個兇眉惡目的,綁著一個女人,我聽他們說是您屋里的,就瞅了他們一眼。我這一瞅可壞菜了,一個小子過來用槍指著我的腦袋問我看什么,我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個熱鬧。他說你小子不好看熱鬧嗎,那你就湊這個熱鬧吧,你到城里找高萬生去,告訴他用女人換女人,把話傳到還則罷了,傳不到要你的腦袋。師伯呀,不是您師侄沒出息,當時我嚇得都快尿了,緊著溜兒地給您傳話來了。得,我這話傳到了,剩下的事我可管不了了!噢,我差點兒忘說了,他們讓我把一根腰帶帶給您。”
郝剛寶說著話,從兜里掏出了一根腰帶,一不小心,兩個柳笛也掉在了地上,他急忙撿了起來。這動作被高萬生看見了,但他并沒在意,他看見腰帶后,臉色立刻煞白,不住地用手絹擦額頭的虛汗??匆娖拮拥难鼛В呷f生沒法不信郝剛寶的話,拿著腰帶轉身跑走了。
郝剛寶輕松地笑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師姐,咱該回家了!”
高萬生飛跑進縣警察局,找到琦良,請他放人,當然少不了敬奉上幾十塊大洋。事情明擺著,有土匪給齊兆鳴撐腰,自己設下的想逼迫齊兆鳴交出《尚雅籍》的套子讓高人給破解了,要想讓老婆子平安回來,除了把雯蘭放出來,沒有別的招兒——他高萬生雖然在白洋縣是個人物,可說到底不過是個藝人,有幾個膽子跟土匪鬧騰?別說自己,就連堂堂警察局局長也得掂量掂量!
就在高萬生央告琦良放人的同時,郝剛寶帶著得意、興奮的心情跑進了那座破窯,扒開了遮擋著高妻的幾捆秸稈。秸稈上的土弄臟了郝剛寶的上衣,他脫下來,順手甩了甩,一個柳笛落進了坐在地上的高妻脖領里。郝剛寶沒有發(fā)現,他給高妻松了綁繩,但沒摘掉她的蒙眼布。
“你走吧,回家侍奉高萬生那個大好人去吧!”郝剛寶陰陽怪氣地說完,轉身跑了出去。
高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不敢說話,少頃,她確信綁架者說的是真話后,哆哆嗦嗦地自己拿掉了蒙眼布,見四周已經沒有了人,便撒腿跑出了破窯……
半個時辰后,雯蘭被放了出來。
“師弟,狗子們?yōu)槭裁赐蝗话盐曳帕税??”走在街上,因獲得自由而興奮不已的雯蘭不解地問前來接她的郝剛寶。
“師姐,這事出在了高萬生身上!”郝剛寶知道火候到了,自己該攤牌了,便一五一十地講述起來……
“真沒想到我?guī)煵故沁@樣的卑鄙小人,以后得好好防著他了!”雯蘭聽罷郝剛寶的講述,萬分氣憤。
高妻驚魂未定地一回到家里,就扎進高萬生懷里大哭起來。高萬生把她抱上炕,見她脖頸處有一個柳笛,順手拿下來,眼前突然浮現出郝剛寶在街上撿柳笛的情形,頓時恍然大悟,自言自語道:“好,郝剛寶,你他媽的高明,我輸了,你等著,等著!”說著“咔嚓”一聲,猛地將炕桌掀翻在地。
郝剛寶經歷了雯蘭這件事后,明白了一個道理:窮人到什么時候都過不好安穩(wěn)日子,他恨那些穿狗子服的人,可也最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唱大鼓就是唱得驚天動地也不如他們耍弄一個小小的手腕。以前,他想過自己要出人頭地,有時候也覺得很可笑,但現在他覺得一點兒都不可笑,他不僅要想,還要做到——不僅僅為自己,也為深愛的師姐。
這天,郝剛寶和雯蘭一起到村外挖野菜,他望著雯蘭,鼓足勇氣,語氣鄭重地說:“師姐,咱們這輩子都在一起吧,我想娶你!”
雯蘭窘迫而認真地說:“師弟,你可不能這樣想,不能,聽見沒有?我是你師姐,你別壞了規(guī)矩!你不知道,我早已發(fā)過誓,不學好樂亭大鼓,決不嫁人!”
郝剛寶身子劇烈地一震,難過地閉上了眼睛,淚水抑制不住地洶涌而出,他低下頭,慢慢離開雯蘭,心情郁悶地向路邊一個土坡走去。
此時,村外,一輛在日光下閃著刺眼亮光的小轎車從遠處駛來,車里坐著白洋縣新任縣長田仕科和他的秘書。田仕科五十歲左右,身子干瘦,經常面沉似水,讓人摸不清他是高興還是生氣。
突然,一個車輪陷在水坑里,司機怎么也開不出去。這時,郝剛寶正站在不遠處的一個土坡上擰柳笛,小轎車動不了窩的情景他看了個滿眼,更重要的是,他看出來坐車的人肯定是有權勢的人!他的心弦被一只無形的手重重地撥動了一下,于是扔下柳條,搬起一塊臉盆大小的石頭向小轎車跑過來,把石頭塞到車輪后面,沖司機說:“開車吧,試試看!”
車輪急速轉動起來,郝剛寶俯下身,使勁推著大石頭。車輪帶起的泥水噴濺了他滿頭滿臉,但他毫不在意,只顧推著石頭。
轎車猛地往前一躥,車輪駛出了泥水坑,郝剛寶收不住身,小腿磕在了大石頭上,鮮血頓時順著褲管流了下來。
郝剛寶忍著疼痛,望著秘書和田仕科,希望他們能對自己說些什么。果然,秘書指著田仕科,得意地說:“看你出了這么大的力,我就告訴你,這是白洋縣新任的田縣長。得見縣長,你家祖墳冒青煙了!”
郝剛寶心頭一驚:真的是一條大魚!他以更加恭敬的口氣對田仕科說:“喲,原來是縣長,我說誰能有這么大的派頭呢!田縣長,我叫郝剛寶,您要是能記住我,我們家祖墳上才真是冒青煙了呢……”
秘書擺擺手,讓郝剛寶停住話頭,田仕科望了一眼郝剛寶,沒說話,鉆進轎車里,轎車一溜煙開走了。
說話間,時間到了民國三十四年秋天,此時日本人已經投降,齊兆鳴覺得天下該太平了,能唱樂亭大鼓了,他決定和張瞎子帶著雯蘭、郝剛寶下村莊去撂場子??删驮谂R行之際,一群土匪沖到齊家村,挨家挨戶搶劫,齊兆鳴家僅有的半口袋高粱米被搶走,齊兆鳴視如珍寶的鼓、弦被踩爛,這個本來貧窮的家更加陷入窘困的境地。而此時,郝剛寶見得不到師姐的心,盤算著離開齊家,他不想過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更不想做一個讓人看不起的樂亭大鼓藝人,他不愿意屈從命運的安排,他要拼盡全力過上出人頭地的日子,盡管不會輕易如愿,但他決不放棄這個念頭!
郝剛寶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夠幫助自己,就是田縣長……
這天上午,田仕科的轎車停在縣政府大門口,司機正在修車,急于去公干的田仕科焦急地站在一旁。
一直守候在縣政府附近的郝剛寶望見田仕科,驚喜地喃喃自語道:“這條老泥鰍終于鉆出來了,我可得抓住你!”
十幾分鐘后,司機修好了車,田仕科上了車,車子駛離了縣政府大門口,剛剛拐過一個路口,郝剛寶突然從路邊閃出來,欲橫穿馬路,司機急忙剎車,車并未撞著郝剛寶,但郝剛寶就勢跌倒在地上,做出被撞倒的樣子。
司機下了車,陰沉著臉走到郝剛寶面前,斥責道:“小子,你眼睛長到屁股上去了?沒撞死你算你命大,趕緊滾一邊兒去,別在這兒擋道!”
郝剛寶故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揉著肩膀,委屈地說:“你這老兄怎么這么不開面兒啊,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帶四個轱轆的汽車走得,我兩條肉腿就走不得了?”
坐在轎車里的田仕科認出了郝剛寶。
司機氣惱地一把抓住郝剛寶的衣領,兇巴巴地說:“鄉(xiāng)巴佬,你他媽的吃豹子膽了,敢跟老子頂嘴?告訴你,今兒別說沒把你撞怎么樣,就是把你撞成肉餅,你也沒地方喊冤去!”
司機說著,把郝剛寶推了個趔趄,田仕科在車上穩(wěn)穩(wěn)地坐著。
郝剛寶不服氣地說:“我是鄉(xiāng)巴佬,我的命是不值錢,可我賤人有貴命,你撞了我還打我,我找貴人告你去!”
司機冷笑一聲,說:“就你?你他媽的能有貴人?說出來我聽聽,他是哪個婊子養(yǎng)的?”
郝剛寶不高興地說:“你就胡亂罵人吧,呆會兒我把貴人說出來,嚇你一溜兒屁!”
司機明顯是想欺負人,指著郝剛寶的鼻子,說:“你小子越說越來勁了,你的貴人是誰?說,不說我揍你!”
郝剛寶脖子一梗,大聲說道:“我的貴人是田縣長!”
車內的田仕科一怔,望著郝剛寶。
司機笑起來,嘲諷地說:“什么?田縣長是你這個窮小子的貴人?你怎么不說南京蔣委員長是你的貴人呢?你他媽的什么話都敢說!”
郝剛寶望著司機,鄭重地說:“你別不信,我和田縣長有緣分,他老人家可是大好人,整個白洋縣上上下下都念他的好,他是個青天大老爺,不信你豎起耳朵好好打聽打聽去,不光我這么說,老百姓都這么說!”
聽郝剛寶說得情真意切,不像是順嘴胡謅,司機瞪圓了眼睛,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真的……真的認識田縣長?”
郝剛寶越發(fā)假戲真做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兒非上田縣長那兒告你去不可,他老人家肯定會給我作主的,到時候你就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還是瞎話了!”
司機怔住了。
郝剛寶不依不饒地繼續(xù)說:“你要是有本事跟我去趟縣政府,看看田縣長他老人家給不給我作主!走,走?。 闭f著,他拉著司機欲走。
這時,車門打開,田仕科笑呵呵地下了車,走到郝剛寶面前,用戲謔的口氣說:“郝剛寶,不用去縣政府了,我在這兒呢!”
郝剛寶故意驚訝地睜大眼睛,說:“哎喲,田縣長,您老人家怎么……那我真省事了,他不信您是我的貴人,他還罵了您,罵得特難聽,我都不好意思跟您學!”
田仕科狠狠地瞪了司機一眼,司機尷尬而驚慌地躲到一旁。
郝剛寶望著田仕科,恭敬地說:“田縣長,您確實是我的貴人,我一有難處您就來了,可惜我不能總在您身邊,要是總能見著您就好了,就沒人敢欺負我了!”
田仕科拍了拍郝剛寶的肩膀,擺出一副大仁大義的架勢,說:“我是國民政府的縣長不假,可不敢當什么貴人,更不是青天大老爺。聽見沒有?”
郝剛寶親熱地說:“田縣長,不是小人跟您頂嘴,您能管得住我的嘴,可管不住那么多老百姓的嘴,大伙兒都這么叫您,我能有什么法子啊?再說了,您把白洋縣治理得多好啊,您不光是我郝剛寶的貴人,也是全縣老百姓的貴人!”
田仕科世故地笑了笑,說:“郝剛寶,我新?lián)Q了司機,他不認得你,今兒的事是個誤會。你沒受傷吧?”
郝剛寶踢了幾下腿,說:“托您的福,沒事。我年輕力壯,就是撞一下也不礙事,話說回來,別人想挨您的車撞他還沒那造化呢!”
田仕科沖郝剛寶說:“我有要緊政務,得走了?!?/p>
田仕科說完就要上車,郝剛寶不失時機地說出了隱藏在心底許久的話:“田縣長,我想求您給我謀個事干。您說一句話,我就能有一碗飽飯吃了。”
田仕科沉吟著說:“有了機會我會想著的。”
郝剛寶點點頭,說:“哎,我等著,您給找的活兒肯定錯不了。要不然我說您是我的貴人哪,一點兒都不差!”
田仕科從兜里掏懷表看時間,把一張名片帶出來掉在了地上。
郝剛寶馬上俯下身拾起名片,使勁吹了吹上面沾的塵土,央求道:“田縣長,這張片子您賞給我吧,我看見它就像看見您,行不?”
田仕科點了點頭,郝剛寶忙不迭地把名片捧在了手中。
田仕科鉆進汽車,汽車鳴著笛開走了。
郝剛寶臉上露出了笑容,盯著那張名片,反復認真地看著,愛如至寶。
既然真正接近了田縣長,郝剛寶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機會。不久,這個機會真的讓他等到了。
白洋縣光復后,田仕科從日偽時期所謂的“國民政府縣長”,搖身一變成了堂堂正正的國民政府縣長,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奉上峰指令肅清漢奸”,以撈取政績、收買民心。他經過精心盤算,決定把當初跟駐白洋縣的日軍司令官打得火熱的警察局局長琦良列為漢奸抓捕懲辦。誰知,就在他指令新任警察局局長王玉山抓捕琦良的時候,琦良父子卻雙雙逃跑了。
白洋縣城的大街小巷都貼上了漢奸琦良的通緝令,一隊隊警察荷槍實彈地列隊沖出縣城,一定要抓到逃犯琦良是田仕科反復強調的命令……
白洋縣城并沒有因為琦良的出逃而有一絲改變,街上依然亂糟糟的。這天,郝剛寶在街上閑逛,無意間碰到了一個瞎眼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為了哄騙郝剛寶的錢財,竟胡謅,只要郝剛寶的名字里有個“鶴”字,將來必定大富大貴,一向精明的郝剛寶居然信了“算命先生”的話。他哪里知道,這個“算命先生”其實是受高萬生指使的。
回到齊家,雯蘭問郝剛寶:“師弟,你干什么去了?”
郝剛寶編著瞎話說:“昨天夜里,我夢見我爹我媽了,便出去給他們燒了幾張紙?!?/p>
雯蘭說:“師弟可真孝順哪!”
郝剛寶臉上罩著愁云,說:“師姐,你夸錯人了,我是天底下最不孝順的人!”
望著郝剛寶怪異的神情,雯蘭奇怪地問:“師弟,你怎么不孝順了?給二老燒紙不是挺好的嗎?”
郝剛寶悄悄掃了一眼齊兆鳴,望著雯蘭,嗓音顫抖說:“唉,我說我不孝順是因為我沒出息。昨天夜里,我爹問我,剛寶,這幾年你都長什么能耐了?我說我拜唱樂亭大鼓的名藝人齊兆鳴為師學藝了。我爹跟著問我,你學多少段子了?我說兵荒馬亂的我?guī)煾高€沒顧上教我呢。我媽接著我爹的話茬問我,那你的藝名叫什么呀?我說我還沒正式學大鼓,我?guī)煾高€沒送我藝名呢。我媽就不高興了,訓我說,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連個藝名都沒有,那學的什么藝?肯定是你不好好學,你師父不待見你才不送你藝名的。你師父不送你藝名就罷了,要是將來送你藝名就叫‘郝天鶴’吧,這個名字吉利,媽喜歡。我媽說著說著就哭了,我也哭了,一哭就醒了。師父,我是和師姐閑說話,您可別多心,我知道該送藝名的時候您肯定會送我的!”
雯蘭同情地說:“師弟,你就為這事鬧心哪!爹,師弟怪可憐的,您就送他一個藝名吧,也好告慰他爹媽的在天之靈?!?/p>
齊兆鳴思忖了片刻,望著郝剛寶,說:“剛寶啊,既然你覺得沒有藝名名不正言不順,那師父就送你那個‘郝天鶴’的藝名,也讓你爹媽遂了心愿?!?/p>
郝剛寶高興地跳了起來,大聲說:“師父,您真好,我真有好命,下半輩子一準好好孝敬您!我給您磕頭!”
郝剛寶欲下跪,被齊兆鳴攔住了。齊兆鳴鄭重地說:“今天先別磕了,等明天讓你師姐買兩炷香點上,你拜完祖師爺就算是我正兒八經的徒弟了!”
郝剛寶激動地說:“行,師父,我等著明天給您磕頭!”
第二天上午,雯蘭在院中點燃了兩炷香,齊兆鳴換上了一件干凈的舊衣服,端坐在板凳上,郝剛寶跪倒在了齊兆鳴面前。
齊兆鳴望著郝剛寶,朗聲說道:“剛寶,從今天開始,你的藝名就叫‘郝天鶴’了,這是祖師爺給你帶來的福分,你拜謝祖師爺吧!”
郝剛寶正欲磕頭,院門開處,高萬生、楊二子闖了進來。
雯蘭吃了一驚,反感地對高萬生道:“你來我們家干什么?”
齊兆鳴站起身,深感意外而戒備地說:“師兄不請自到,有什么見教嗎?”
高萬生臉色陰沉,頤指氣使地說:“看在祖師爺的份兒上,我再叫你一聲師弟,你竟敢以下犯上,想高出師父一輩,更別說眼里沒有我這個師兄了!”
齊兆鳴問道:“什么?我以下犯上?我齊兆鳴是個窮藝人不假,可懂得禮義廉恥,從來不做偷雞摸狗的小人勾當。你說我以下犯上,高出你一輩,純屬血口噴人!”
高萬生振振有詞地說:“事實俱在,你賴不掉了。剛才我清清楚楚地聽你說要送你徒弟‘郝天鶴’的藝名,你不是不知道,師父是‘和’字輩,你讓徒弟的藝名中有‘鶴’字,這不是明擺著讓你徒弟和師父平起平坐嗎?你不就高出師父一輩了嗎?你這不是以下犯上是什么?”
齊兆鳴欲說話,雯蘭氣憤地對高萬生說道:“你胡說,我爹才不會做那種讓人唾罵的事情呢。我?guī)煚敗汀州叺摹汀呛蜌馍數摹汀?,我?guī)煹芩嚸械摹Q’字是仙鶴的‘鶴’,這兩個字根本扯不到一塊兒去。你存心到我們家來找別扭,安的什么心?”
高萬生冷笑一聲,說:“什么心?替我?guī)煾改銕煚斢懝赖男?!你爹居心不良,欺師滅祖,我這個做師兄的有管教他的權力!”
雯蘭怒視著高萬生,大聲說:“我爹沒做錯什么,用不著你管教!”
高萬生強詞奪理地沖齊兆鳴說:“‘和’字和‘鶴’字音差不多,你讓徒弟叫‘天鶴’,就是想提高自己的輩分,這樣的事我要是坐視不管,怎么對得起師父的亡靈、對得起幾輩先師?只要你給我下跪認個錯,把你徒弟的藝名收回去,滿天的烏云就算散了,怎么樣?”
齊兆鳴氣得渾身哆嗦,大聲地說:“什么?你……你讓我給你下跪?我雖然窮,可膝下有金子,不會跪小人!”
張瞎子也摸索著從廂房里走到院中,氣憤地說:“高萬生,拋開同一師門的情誼不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藝字來,你憑什么讓兆鳴跪你?你不怕?lián)p壽嗎?兆鳴絕不會做出欺師滅祖的事!”
高萬生蠻橫地說:“我是師兄,代師訓徒,這里沒有外人說話的份兒!”
張瞎子往前走了幾步,手中的木棍使勁杵了幾下地皮,用幾乎吼叫的音量說:“你不配做兆鳴的師兄!你再在這里犯渾,你師父的在天之靈可不答應你,過往神靈也不會放過你!”
高萬生陰毒地笑了笑,說:“哼,什么神呀靈的,你別拿這套唬我。今天他不給我下跪認錯,我就不離開!”
怒火再次涌上雯蘭的心頭,她大聲沖齊兆鳴說:“爹,您沒有錯,不能給他下跪,他要不離開,就讓他像根樹樁子一樣長在這兒!”
齊兆鳴望了一眼雯蘭,堅定地說:“雯蘭,爹收徒弟是天經地義的事,給你師弟送藝名也是分內的事。爹心里沒病,不會給他下跪的!”
高萬生把目光轉向郝剛寶,說:“好,既然你不給我情面,我就清理門戶了!你這個徒弟來路不正,他不配進‘和’字門唱樂亭大鼓!”
齊兆鳴用身子護住郝剛寶,厲聲說:“高萬生,你有什么手段沖我齊兆鳴使,他是個苦孩子,還沒學藝呢,算不上真正的門人!”
高萬生指著郝剛寶說:“行!你齊兆鳴護徒弟,他不算門人,我聽人說,他是共產黨,是國家的要犯!只要我一句話,白洋縣警察局就能來人把他綁走,他們可以替我清理門戶!”
齊兆鳴、郝剛寶、雯蘭、張瞎子一聽,都震驚了。
齊兆鳴急切地說:“姓高的,你……你這樣做可就沒有良心了。我徒弟是安善良民,沒黨沒派,你這是莫須有的罪名!你……你太狠毒了,竟然說出這種話來!”
郝剛寶望著高萬生,驚怕地說:“師伯,您可千萬別亂說呀,我從娘胎里出生到現在連共產黨長什么樣兒都沒見過,怎么能是共產黨呢?您別害我呀!”
高萬生皮笑肉不笑地說:“小子,不是我心毒,是你師父做事太過了,他明明想借送你藝名的機會長輩分、壓我一頭,我管教他,他不聽,我們好好的師兄弟鬧掰了。話說回來,事情全是從你身上引起的,我只好……”
齊兆鳴打斷高萬生的話,說:“姓高的,你要是還講一點兒藝德,就別把事情做絕了,害人早晚得遭報應!”
高萬生望著齊兆鳴,獰笑著說:“齊兆鳴,不是我要害你徒弟,是你徒弟串通共產黨反抗國軍,這罪過可比欺師滅祖還要大呀。喲,天兒不早了,二子,你先回去,讓警察局王局長派警察來抓人。這小子是不是共產黨,到監(jiān)獄里讓他自己說去吧!”
楊二子乘機說:“齊師父,您要是當著閨女、徒弟的面抹不開臉下跪也行,您把《尚雅籍》交給您師兄,讓他有個面子就行了?!?/p>
齊兆鳴神態(tài)堅定地搖搖頭,說:“《尚雅籍》是我?guī)煾競鹘o我的,是給正兒八經的藝人看的,他不配享受那么好的書,我也不會給他!”
楊二子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齊師父,您別鉆牛角尖,不就是一本書嗎?”
齊兆鳴依然無可動搖地搖了搖頭。
高萬生故意責備起楊二子來,說:“二子,你看你,就是話多,你和他說那些話干什么?我讓你去叫警察,你痛痛快快地去就得了,你也想和我過不去嗎?”
楊二子忙點頭哈腰地說:“高爺,我這不是好心沒好報嗎?得,我不言語了,你們之間的事再不敢插嘴了,我去找警察?!?/p>
楊二子轉身就往院外走,齊兆鳴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下定決心地說:“高萬生,我……我給你下跪,向你認錯,可你這輩子別想得到《尚雅籍》!”
高萬生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說:“我要那東西干嗎呀?你以為我離了它就唱不了樂亭大鼓呀?哼,沒出息的人才死抱著不撒手呢!咱不說這個,你做了錯事,就該給我下跪認錯!”
雯蘭著急而哽咽地說:“爹……爹……”
張瞎子沉痛地低下了頭。郝剛寶迫不及待地對齊兆鳴說:“師父,謝您了,謝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徒弟十輩子也不忘??!”
齊兆鳴眼含屈辱的淚水,慢慢跪倒在了高萬生面前。
雯蘭望著齊兆鳴,淚流滿面。
張瞎子悲憤地仰天長嘆:“天理不存,天理不存哪!”
齊兆鳴緩重的嗓音響在院子里:“齊兆鳴有欺師滅祖之心,以下犯上,今收回送給徒弟郝剛寶‘郝天鶴’的藝名,以表愧意……”
高萬生望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齊兆鳴,臉上浮現出得意、倨傲的神色,他知道今天想拿走《尚雅籍》純粹是奢望,但整治了齊兆鳴一場,也算美美地出了一口惡氣,便轉身揚長而去。
高萬生走后,郝剛寶也極其失望地離開了齊家,離開了齊家村,他失魂落魄地行走在通往白洋縣城的路上。一塊小石子使得郝剛寶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他就勢蹲在地上,以拳捶頭,痛苦地喃喃自語著:“老天哪,我郝剛寶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啊,難道我這一輩子就沒有出頭之日,一輩子給藝人做徒弟嗎?我為什么連一個藝名都得不到呢?高萬生,你這條老狗,你毀我,我記住你了,記住你了!”
天黑后,郝剛寶來到一座破廟的外后山墻下,昏昏沉沉地靠著墻睡著了。
天亮后,一陣冷風吹來,郝剛寶醒了,伸個懶腰后站起身往前走,剛走出幾步,身后“嘩啦”響了一聲。
郝剛寶身子一激靈,扭回頭,見一個碎瓦罐扔在自己剛才睡覺的地方,分明是什么人從墻上那個小窗里甩出來的。
郝剛寶沒有想到破廟里居然還有人住,禁不住滿腹狐疑地走到墻根下,蹲下身,望著那個濕淋淋的碎瓦罐,抽鼻聞了聞,知道是尿,然后抬頭望著小窗。
小窗離地太高,人根本上不去,但好奇心驅使郝剛寶決心瞧個究竟,看是不是鬧狐仙了。他向前面正門走去,推開破舊的廟門,定睛一看,頓時驚呆了。只見廟里,兩個男人在啃吃生地瓜。他認出來,那個歲數大的、蓬頭垢面的男人不正是當初不可一世的警察局局長琦良嗎?今非昔比,既然他琦良完蛋了,自己就完全沒有必要拿他當盤菜了。于是,郝剛寶擺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身子靠在門框上,瞪著眼睛望著琦良父子。
琦宏手里捧著地瓜,望著郝剛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你是干什么的?”
郝剛寶不疾不慢地對琦宏說:“就你這兩眼珠子,跟棗核兒沒兩樣兒,我是干什么的你看不出來嗎?當官兒的能是我這德行嗎?”
琦宏連連點頭,說:“嗯,對對……”
郝剛寶望見屋里還有幾個生地瓜,以不容回駁的口氣對琦宏說:“我說,一筆寫不出倆浪蕩鬼,咱都是缺爹少娘的窮鬼,你把那大個兒的地瓜借我吃一個。別駁我面子,我這人面嫩,愛上臉兒。”
琦宏不情愿地說:“沒聽說過天底下有借吃的……”
老于世故的琦良見狀,急忙拿著一個大地瓜遞給郝剛寶,息事寧人地說:“給你,你走吧?!?/p>
郝剛寶接過地瓜的同時,看見琦良懷里揣著一個小布包,眼珠轉了轉,把地瓜裝進兜里,對琦良說:“多謝了,我這半天算是餓不著肚子了。地瓜好吃啊,要是有人問我地瓜是誰給的,我就把您的面相跟他說說,讓他也記住您是一個大好人。你們歇著吧,我走了?!?/p>
郝剛寶轉身就走,琦良一把拉住他,惶恐地說:“老弟,地瓜你吃就吃了,用不著跟別人去說,小事一樁嘛!”
郝剛寶搖搖頭,裝腔作勢地說:“不行不行,您是不知道我的為人,誰要是給我芝麻粒兒大的好處,我得回報他西瓜那么大的恩情,不這樣能混得開嗎?不是我跟您亂白話,白洋縣我有的是熟人兒,用不了一個時辰,就能有不少人知道您在這兒,不用別的,您多準備幾塊地瓜待客就行了。我一招呼,他們準來!”
琦良最怕來人,著急地說:“老弟,你可不能告訴別人我在這兒啊,那你就害了我了!”
郝剛寶故作吃驚之態(tài),說:“您怕什么呀?您是挖絕戶墳了還是踹寡婦門了,再不就是殺人害命犯事了?”
琦良驚怕地小聲說:“老弟,你別亂吵吵了,我……我……反正你的嘴可得嚴著點兒,不能說,不能說呀!”
郝剛寶望著琦良,心中很是得意,但嘴上故意吊住琦良,說:“這您可是難為我了,我這人嘴碎,不想點法兒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把不住呢!”
琦良知道,此時此刻堵住這個伶牙俐齒的年輕人的嘴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急忙掏出懷中布包里的兩根金條,塞給郝剛寶,說:“老弟,看在這東西的份上,你……別的我就不多說了。”
郝剛寶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興奮得簡直要發(fā)狂。他托著沉甸甸的金條,說:“看來您老哥確實是有為難之處,您把心該放哪兒就放哪兒吧,我保證不漏半點兒口風!”
琦宏不放心地說:“你可要說話算話呀,要不太對不起我們了!”
郝剛寶緊緊握著那兩根金條,生怕它們長出翅膀飛走,卻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說什么話呢,我拿你們的錢消你們的災,老天爺看著我呢,這兩根金條我一輩子都掙不來,你們要信不過我,我還不拿它呢!”
郝剛寶把金條往琦良手里塞去,琦良滿面賠笑地把金條推過去,卑躬地說:“信得過,信得過,你老弟是有良心的人……”
郝剛寶笑著裝起金條,走了。
琦良和琦宏各自長出一口氣,走進廟里,關緊了門。
郝剛寶轉回身望了一眼破廟,冷笑著猛跑起來。
一個時辰后,白洋縣政府大門口,正在站崗的警察看見了這樣一幕:一個渾身上下臟兮兮的小伙子手里舉著一張名片跑過來,看樣子是想進縣政府。
警察及時攔住了小伙子,但沒等詢問,對方就把那張保存得一塵不染的名片送到他眼前,同時急切地說:“我叫郝剛寶,我有重要事情找縣長,耽誤了事,你這身衣服都得脫下來!”
站崗的警察見郝剛寶手里拿的是堂堂縣長的名片,而且似乎真的有大事,便遲疑著把郝剛寶放進了大院。
琦良父子很快被抓,沒過幾天就被田仕科處決。
田仕科心花怒放,高興之下,他把大功臣郝剛寶叫到了辦公室里談話。他坐在辦公桌后,郝剛寶神情恭敬地站在一旁。
田仕科望著郝剛寶,親和地說:“琦良伏法了,大快人心,大快我心!剛寶啊,你立了頭功!”
郝剛寶謙卑地說:“我能為縣長做點兒事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怎么說都是應該的,您用不著夸我?!?/p>
田仕科認真地說道:“你說,你想得到什么好處???”
郝剛寶趕忙說:“我就想穿警服,當警察!”
田仕科頗感興趣地說:“當警察?為什么?”
郝剛寶老老實實地說:“當警察權力大?!?/p>
田仕科審視郝剛寶幾秒鐘,仰天大笑起來。
郝剛寶乘機將琦良給他的兩根金條雙手奉上。
幾天后,白洋縣警察局新添了一個警察——郝剛寶,他穿上警服的第二天就接受了射擊的正規(guī)訓練,而且是由警察局局長王玉山親自做他的教官。最令郝剛寶意想不到的事情是,王玉山竟讓他做了警長。
轉天上午,郝剛寶帶著衣錦還鄉(xiāng)的激動和興奮回到了齊家。
齊兆鳴、雯蘭望著警容整肅的郝剛寶,好半天都沒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郝剛寶得意地說:“師父、師姐,我一步登天當警察了,還是警長呢,特意回來跟你們說一聲!”
雯蘭跑到郝剛寶面前,高興地說:“師弟當警察了,太好了,太好了!”
郝剛寶笑起來,說:“師姐,你能高興我就放心了,進家門前,我還怕你討厭警察不開心呢!”
雯蘭上上下下打量著郝剛寶,說:“我是討厭警察,可我討厭壞警察,怎么能討厭你呢?你多心了,平時你就愛犯小嘀咕!對了,師弟,這才幾天工夫,你怎么當上警察了呢?”
郝剛寶抻了抻警服,有些得意地說:“師姐,你就是不問,我也得告訴你和師父。我?guī)椭h長抓住了逃跑的漢奸琦良,縣長一高興就讓我到警察局當差了?!?/p>
雯蘭興奮地說:“你走運了,是富貴命。你跟爹說話吧,我做飯去,今兒就是喝白開水也開心哪!”
雯蘭說完,像只輕靈的畫眉鳥,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
郝剛寶激動地跪在齊兆鳴面前,神情鄭重地說:“師父,徒弟不孝,不能陪您唱大鼓唱到老了,可您對徒弟的恩情,徒弟永不敢忘……”
從郝剛寶進屋就一直沒有說話的齊兆鳴擺擺手,打斷郝剛寶的話,說:“剛寶,這話你就不用說了,師父收留你根本就沒圖你報答什么,說來你也是我們齊家的恩人,這些師父都裝在心里了。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你師姐都沒學藝,我還能逼著你學嗎?你當警察總歸不是壞事,可你要記住,咱是窮苦人出身,不能欺負老百姓,干傷天害理的事啊!”
郝剛寶給齊兆鳴磕了三個頭,恭恭敬敬地說:“師父,您的話是金玉良言,我會記著的!”
在齊家喝了兩碗米粥后,郝剛寶回到了白洋縣城,開始在街上巡邏了,同行的是林大平等幾個警察。第一次以警察的身份巡邏,郝剛寶既新奇又得意。想著幾天以前的自己破衣爛衫地在街上流浪,而今天就挎著手槍維持治安了,內心的感慨何止萬千!
幾天后的中午,巡邏完畢的郝剛寶忽然被人請進了白洋縣有名的飯店——富貴樓。
一進雅間,郝剛寶就愣住了,只見警察局局長王玉山和高萬生正坐在飯桌后親親熱熱地說著話。
王玉山看郝剛寶進來,招呼道:“剛寶,今兒沒外人,高先生是我的朋友,想請咱們吃頓便飯,快坐呀。”
郝剛寶厭惡地望著高萬生,無可奈何地在王玉山身邊坐下。
高萬生望著郝剛寶,語氣輕柔地說:“剛寶,按說你應該給我磕頭,叫我一聲師伯,不過今兒有王局長在,這規(guī)矩就免了吧!”
郝剛寶陰沉著臉,說:“你不是我?guī)煵医o你磕不著頭!”
高萬生尷尬地笑了笑,說:“我跟你師父有過節(jié),你要非認定我跟你過不去,那我也沒辦法了。王局長,您說呢?”
王玉山說:“剛寶,你是縣長的紅人,高先生是我的朋友,我不管你們以前那些仇啊恨的,反正從今天起都要好好相處,別讓我沒面子,行不行?”
郝剛寶知道,自己雖然有田仕科這棵大樹,但頂頭上司也不是好得罪的,便說:“局長,您的話我聽,我保證不讓您為我操心,您對我已經有大恩情了,我要是再給您添麻煩,就連三歲小孩都不如了!”
王玉山高興地拍了拍郝剛寶的手,說:“剛寶就是一個好年輕人,縣長的眼光真準!剛寶,沖你剛才這幾句話,我將來也得好好提拔你!”
高萬生和郝剛寶都笑了。
高萬生一直想把秦梅紅弄到手,于是幾天后,他走進了警察局警長辦公室,把兩沓鈔票甩在郝剛寶面前,說出了自己打算娶秦梅紅的想法。
郝剛寶本不想理睬高萬生,但那兩沓鈔票太誘惑人了,于是說:“我可以去給你作媒,但不能保證她就是你的人,我總不能拿槍逼她上你的床吧?!?/p>
高萬生自信地說:“郝警長,只要你幫我,我不信她能逃出我的手心!”
郝剛寶不相信地問:“你就那么有把握?”
高萬生陰陽怪氣地說:“難道你我連一個女人都降服不了嗎?”
郝剛寶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他在高萬生期待的目光中點點頭,并說:“知道我為什么幫你嗎?”
高萬生不解地搖搖頭。
郝剛寶痛楚地說:“因為我懂你的心,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真他媽的能發(fā)瘋!”
聽郝剛寶答應自己了,高萬生放下心來,他知道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會錯,郝剛寶和他師父齊兆鳴是兩種人,郝剛寶比誰都貪心,“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俗語用在他身上最合適不過了。
這天上午,齊兆鳴拿著漁具正要去白洋淀里打魚,穿著筆挺西裝、扎著領帶的郝剛寶走進了院子。
郝剛寶意氣風發(fā)地大聲說:“師父,我回來了,您老人家還好嗎?這些天我忙著抓共產黨,顧不上來看您和師姐,可把我想壞了!”
齊兆鳴說:“你師姐幫隔壁嫂子做活兒去了,不在家。”
郝剛寶見機會難得,突然跪在了齊兆鳴面前,哽咽著說:“師父,我是求您來的,我想娶我?guī)熃?!”說完,用期待的目光望著齊兆鳴。
齊兆鳴一臉為難地說:“剛寶,你這是給師父出了個大難題呀!你喜歡你師姐,能對她好,這師父都知道,可婚姻得講緣分,是命中注定的事。你師姐對祖師爺發(fā)過誓,樂亭大鼓不出徒決不嫁人。師父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言而無信的人,這你知道!”
郝剛寶說:“師父,您可不可以勸勸師姐,讓她……”
齊兆鳴搖了搖頭,說:“這個……難啊……”
郝剛寶緊咬著嘴唇,神情極為失望。
齊兆鳴把郝剛寶攙了起來。
郝剛寶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院子,心里頓時對齊兆鳴充滿了怨恨,在村外通往白洋縣城的路上,他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氣恨地自言自語道:“哼,什么師徒情?他不幫我說話,就是故意不想讓我娶師姐!他對我不仁,往后我就對他不義……”
這時,郝剛寶猛然想到自己收了高萬生的錢,答應他把秦梅紅弄到手的事情還沒有辦呢!他眼珠一轉,想出了一個惡毒的主意。
當天下午,郝剛寶奉王玉山之命,在白洋縣全城搜捕共產黨。他帶著一幫警察在街上搜了大半天也沒有看到共產黨的影子,前面到了萬和茶樓,便帶領眾警察沖了進去。他臉色陰沉,目光掃視著四周,大聲對警察們說:“把喝茶的人全轟走,封茶樓!”
警察們立刻動起手來。
正在招呼茶客的秦梅紅震驚地望著郝剛寶,問:“剛寶,你……你為什么封我的茶樓?”
“你有私通共黨的嫌疑!”郝剛寶大聲說。
秦梅紅瞪大眼睛說:“什么?我私通共黨?我一個賣茶水的,和共產黨一點兒都不沾邊??!你瞎說什么?”
郝剛寶冷笑著說:“我們正在抓的兩個共黨分子就是從你這茶樓里出去的,封了茶樓,他們就少了一個落腳點!”
秦梅紅著急地說:“剛寶,你別胡說八道,憑這你就往我身上潑臟水?你這是怎么了?別忘了,我可是你姑,你是齊兆鳴的……”
郝剛寶打斷秦梅紅的話,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在執(zhí)行公務,不把你當漢奸抓起來就算便宜你了!來人,把她帶出去,封茶樓!”
郝剛寶說完,走了出去,幾個警察上前欲拖秦梅紅。
秦梅紅氣憤地大聲說:“你們不能封我的茶樓,我是個生意人,沒有私通共產黨!”
警察們強行把秦梅紅拉出了茶樓。
兩個警察往門上貼封條,秦梅紅發(fā)瘋般撲過去,哭喊著:“你們不能封,不能封我的茶樓啊——”
其中一個警察掄起槍托,粗暴地把秦梅紅打倒在地。
警察們封完茶樓,簇擁著郝剛寶揚長而去。
夜里下起了細雨,黑暗中,秦梅紅瑟縮在縣城街上一個角落里喃喃自語:“郝剛寶,你真絕情,我白拿你當人看了……齊大哥,你徒弟欺負我,他封了我的茶樓,我沒有家了……”
秦梅紅悲從中來,傷心地哭泣起來。
這時,高萬生像幽靈一樣從黑暗中飄過來,柔聲地叫道:“梅紅,梅紅……”
秦梅紅沒有動,眼睛依然望著茶樓。
高萬生關切地說:“梅紅,唉,這事我知道了,警察局的人做事就是這樣,不講情面。走,我陪你去吃飯吧?!?/p>
秦梅紅一動不動,也不作聲。
高萬生得意地一笑,說:“看你這樣子是想要回茶樓!可是,想要回茶樓,你得先過我這關!”
秦梅紅一臉不解地說:“姓高的,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高萬生哈哈大笑道:“實話告訴你吧,梅紅,你的茶樓已經是我的了!”
秦梅紅身子猛地一顫,說:“什么?我的茶樓成你的了?不,不行,不行!”
高萬生說:“行不行可依不了你,警察局不光局長和我有交情,就連郝剛寶也是我的人了!”
秦梅紅震驚了,脫口說道:“郝剛寶是你的人了?你……你給他送禮了還是送錢了?他可是齊兆鳴的徒弟呀!”
高萬生訕笑著說:“哼,齊兆鳴這輩子就做錯了兩件事,第一件是他不該獨吞《尚雅籍》,第二件是不該收郝剛寶這個徒弟!”說著,他伸手拍著秦梅紅的肩膀,“梅紅,女人是斗不過男人的,只要咱倆好上了,你就什么麻煩也沒有……”
秦梅紅胸脯劇烈地起伏,緊咬嘴唇,沒有說話。
高萬生再次得意地說:“梅紅,我不逼你。你是個明白人,明白人不用逼。這陣兒天還不算晚,雨也不大,我到警察局坐會兒,你不想吃飯也就罷了,好好尋思尋思吧!”說完,他轉身就走。
“姓高的,你給我站住!”秦梅紅喊道。
高萬生高興地走了回來,陰陽怪氣地說:“我說嘛,茶樓要是拴不住你的心就沒有……”
秦梅紅氣憤地打斷高萬生的話,一字一頓地說:“姓高的,你給我聽好了,這茶樓你姑奶奶我不要了,送你當棺材了!”
高萬生一驚,說:“什么?你、你……真的不要了?”
秦梅紅依然怒視著高萬生,堅定地說:“說出去的話板子上釘的釘,我說不要就不要了,記住,上樓時別摔死,喝茶時別噎死!”
秦梅紅說完,抓住高萬生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轉身跑走了。
高萬生咧著嘴大叫道:“這個女人,真是少見——哎喲——”
雯蘭興沖沖地跑進萬和茶樓,想找秦梅紅問問還能不能唱樂亭大鼓,沒想到老板換成了高萬生,而不是秦梅紅,而且沒有人知道她去哪兒了。
雯蘭很著急,幾年來,她雖然和秦梅紅交往不算很多,但覺得和秦梅紅非常投緣,她在心里早已把她當成親姑姑了。姑姑突然失蹤,她怎么不著急呢?焦慮中,雯蘭突然想到了郝剛寶,便向警察局跑去。
一見郝剛寶,雯蘭就急切地說:“師弟,梅紅姑丟了,你……你派人找找吧……我求……求你了……”
郝剛寶望著雯蘭,剛想說什么,旁邊一個警察討好地說:“我們警長現在可是縣長的干兒子,啥事都能幫你,放心!”
郝剛寶扭頭瞪了那警察一眼——他前幾天剛剛認田仕科做了干爹,這事他根本不想讓雯蘭知道。
雯蘭先是一愣,然后猛然轉身,從警察局里跑出來,跑到街上,生氣地快步走著。
郝剛寶從后面追上來,抓住雯蘭的胳膊,急切地解釋道:“師姐,你別生氣,聽我跟你說!”
雯蘭停下步子,掙脫郝剛寶的手,嘲諷地說:“你想跟我說什么?你現在是警長、衙內了,跟我一個唱大鼓的窮丫頭有什么好說的?”
郝剛寶辯白道:“師姐,你別聽他們瞎說?!?/p>
雯蘭質問道:“你認縣長當干爹了,有沒有這回事?”
郝剛寶望著雯蘭的臉,知道這件事不可瞞下去,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雯蘭氣憤地說:“那我問你,前些天我爹要認你當干兒子,你沒答應,這回怎么就肯認縣長當干爹了?”
郝剛寶委屈地說:“師姐,你這樣說可是冤枉我了,我沒認師父當干爹,那是因為我有苦衷呀!”
雯蘭怒視著郝剛寶,大聲說:“你有什么苦衷?”
郝剛寶眼珠轉了轉,說:“師姐,我是為了你!”
雯蘭吃驚地說:“什么?為了我?”
郝剛寶認真地說:“師姐,我真的是為了你。你想想,我從進你們家門那天起就喜歡上你了,我是你師弟,能娶你,要是認師父當了干爹,咱們就是兄妹了,我就不能娶你了,天底下哪有當哥的娶妹子做媳婦兒的?這些話我本來想在自己肚子里憋一輩子也不說,可今兒要不說你就誤會我了。師父對我像親兒子一樣,這我心里知道,我也早把師父當成親爹了!師姐,我的心也是你的心哪!”
郝剛寶的哄勸起了作用,雯蘭的口氣有所緩和,但仍冷冰冰地說:“那你為什么非要認縣長當干爹,你不認他是能吃了你還是能殺了你?說到底還是你沒骨氣!”
郝剛寶笑著說:“師姐,我是官場上的人了,得逢場作戲,你要為我著想啊?!?/p>
雯蘭神情凝重地說:“師弟,我不想讓你當官場上的人,也不愿意讓你逢場作戲,你別以為穿上警服就什么都好了,我們家不稀罕這個,我們家稀罕的是好藝人!”
郝剛寶點點頭,順從地說:“師姐,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要讓你過好日子。我現在有家了,將來還會有洋房。為了你,我受多少委屈都行!”
雯蘭用命令的口吻對郝剛寶說:“你別口口聲聲為我這樣為我那樣的,咱們是師姐弟,我不想攀高枝!你心里要是真想我爹,想我們那個家,就別認縣長當干爹了!”
郝剛寶解釋說:“師姐,這是天意,我……”
雯蘭打斷郝剛寶的話,無可奈何地說:“你攀權結貴是天意,我和我爹唱大鼓也是天意。我勸不了你,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吧,別忘了你是我爹的徒弟就行。今兒我來找你是讓你幫忙找梅紅姑的,你找著她就把她送到我們家里,就說我和爹都等著她呢!我走了。”
雯蘭說完,轉身快步向前走去。
兩天后,齊兆鳴在破廟里找到了秦梅紅,把她領回家里。當秦梅紅含著眼淚把遭受委屈的經過講出來后,齊兆鳴氣憤得一腳把一塊磚跺碎,大聲吼道:“剛寶怎么和高萬生這個混蛋攪到一塊兒去了?他這是助紂為虐啊!”
雯蘭也生氣地說:“師弟怎么能這樣做呢?真想不到!我找他論理去!”
秦梅紅一把拉住雯蘭,說:“雯蘭,別去了,茶樓是身外之物,他們搶就搶了,硬去要說不定還會引出什么事來呢。咱們平平安安就是福??!”
雯蘭點了點頭,但是第二天,她還是以手凍傷要到縣城抓藥為由,來到縣城警察局找到了郝剛寶。
郝剛寶很開心,笑著說:“師姐,你怎么到城里來了?有事嗎?”
雯蘭說:“我是來看手上凍傷的?!?/p>
郝剛寶一驚,說:“什么?師姐,你手凍傷了?快讓我看看!”
雯蘭未來得及說話,手就被郝剛寶緊緊抓住了。他望著那只好看的手上的血口子,心疼地說:“肯定沒少干活兒,瞧,都化這么多膿水了。師姐,你受苦了!”
郝剛寶說完,低下頭用嘴吮起雯蘭傷口里的膿水來。
雯蘭吃驚地說:“別……師弟……”
雯蘭想縮回手,但手被郝剛寶更加緊緊地捧住了。
郝剛寶認真地一口接一口地吸著膿水,雯蘭激動地望著郝剛寶。
郝剛寶眼里涌出了淚水,滴落在雯蘭的傷口上。
幾分鐘后,郝剛寶停住吮吸,說:“好了,膿水沒有了,血出來了,快去醫(yī)院上藥吧!”
雯蘭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望著郝剛寶,認真地說:“師弟,你要是沒忘本,就應該把萬和茶樓從高萬生手里要回來,往后也少和他來往。他為人心術不正,害完我又害梅紅姑,你可別再讓他害了呀!”
郝剛寶閃爍其詞地說:“師姐,你放心吧,他害不了我的。封萬和茶樓是局長下的命令,不是我的意思,高萬生當老板了,我也管不了嘛!”
雯蘭聲音里透著愁苦,說:“唉,我弄不明白衙門里的事,可你不能眼看著壞人逞兇,讓好人挨欺負??!”
郝剛寶發(fā)誓似的說:“師姐,你放心,我不會讓高萬生太得意的,你讓我做的事我一定做到!”
雯蘭高興地說:“那太好了!師弟,你現在就送我去看傷吧!”
田仕科在國軍里當連長的兒子田海昆回來了,他不想在戰(zhàn)場上當炮灰,想投靠父親謀個官職,田仕科準備讓他到警察局當副局長。郝剛寶早盯上了副局長這個位子,他不想讓任何人奪走,于是謀劃起來……
這天,田海昆和一個妓女正在妓院的床上鬼混,窗戶突然洞開,身穿藍色衣服、蒙著臉、舉著匕首的郝剛寶跳了進來,用匕首逼住了田海昆。
田海昆顫聲說:“好……好……漢……您想……干……什么……”
郝剛寶把匕首頂在田海昆胸膛上,壓著嗓子問道:“你是縣長的兒子嗎?”
田海昆忙不迭地點著頭。
郝剛寶接著說:“我問你幾句話,你要老老實實告訴我,敢說謊我就……知道嗎?”
田海昆急忙點著頭說:“您……您問,我不敢……說謊……”
郝剛寶說:“縣政府有多少兵力?有幾挺機關槍?快說!”
田海昆哭喪著臉說:“好漢……爺……我……我不……知道……真的不……”
郝剛寶罵了一聲:“沒用的笨蛋!”一刀刺進了田海昆的胸膛。田海昆倒在床上,氣絕而亡。
目睹了慘景的妓女驚嚇得縮成了一團,眼睜睜地看著郝剛寶跳窗而走。
妓女回過神后,尖聲喊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
妓院里頓時大亂……
林大平氣喘吁吁地跑到郝剛寶家門口,使勁敲打著房門,驚慌地說道:“郝警長,郝警長,快起來,不得了了,你兄長……縣長的兒子被人殺死了!”
屋內亮起了燈,響起了郝剛寶吃驚的聲音:“什么?我兄長被殺了?”
林大平著急地說:“哎呀,郝警長,我一句兩句跟你說不清,你快跟我走,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郝剛寶忙不迭地答應著:“好,我就來!”
妓院里,田海昆橫尸床上,先前的那個妓女在一旁驚魂甫定,正哭哭啼啼著,田仕科則伏在田海昆身上大放悲聲,王玉山一臉愁容地站在一旁。
身著警裝的郝剛寶和林大平急匆匆地走進來,郝剛寶故作震驚狀,快步走到床前,大聲問道:“???哥?哥,你怎么了?”
田仕科聽到郝剛寶的聲音,猛地抬起頭,瞪著紅腫的眼睛,抓住郝剛寶的胳膊,痛楚而憤恨地說:“剛寶……我剛才問過這個女人,她清清楚楚聽到兇手是共產黨的人,他問縣政府有多少兵力,有幾挺機關槍,肯定是想攻占縣政府,想殺我!”
郝剛寶見自己的計謀欺騙住了老謀深算的田仕科,心中暗喜,卻咬牙切齒地說:“干爹,我一定把共產黨一網打盡,用他們的血為我哥祭靈!”
悲痛過度的田仕科暈倒在地上,郝剛寶急忙抱住他,大聲叫道:“干爹,干爹,您怎么了?來人,快送我干爹去醫(yī)院!”
辦完田海昆的喪事后,田仕科神情憔悴地回到了縣政府。
他把郝剛寶叫到辦公室,鄭重地說:“剛寶,坐下,干爹跟你說一件大事!”
郝剛寶在田仕科身邊坐下,說:“干爹,您說吧,您的每一句話我都在心里記著。”
田仕科說道:“據可靠情報,共產黨藏在李家集的那批軍火年后就要運進白洋淀交給雁翎隊了。李家集不僅是共產黨軍火的中轉站,而且還是糧食、藥品、傷員的中轉站,我們一定得拔除這顆釘子,過一個順心年!”
郝剛寶說:“干爹,您說怎么辦我就怎么辦,為干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田仕科點點頭,說:“好,剛寶,干爹想聽的就是這句話!明目張膽地清剿是下下策,很難達到根除禍患的目的。我們要一勞永逸,讓那個紅色村莊從白洋縣境內消失掉!”
郝剛寶不解地說:“干爹,我不明白您的意思?!?/p>
田仕科望著郝剛寶的臉,嗓音低沉而陰冷地說:“為了給海昆報仇,我想在李家集制造無人區(qū)!”
郝剛寶愕然地張大了嘴巴。
田仕科望著郝剛寶的臉,問:“怎么,剛寶,干爹的主意不好嗎?”
郝剛寶恢復了常態(tài),說:“啊,干爹的主意好,好!”
田仕科鼓勵道:“你現在已是警察局副局長了,只要再漂漂亮亮地干好這件事,以后王玉山局長的位子也非你莫屬。將來干爹高升了,你做縣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此事關系重大,千千萬萬不能走漏一絲風聲,否則不僅我們的計劃不能完成,而且還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郝剛寶不住地點著頭。
田仕科把嗓音壓低,說:“剛寶,走,干爹帶你去個地方!”
田仕科把郝剛寶帶進了白洋縣城北角一個被亂草掩蓋著的地下室里。田仕科擰亮手電筒,在手電光的晃動下,郝剛寶驚訝地看見里面碼放著許多炸藥。
郝剛寶不解地問:“干爹,這里怎么有這么多炸藥?您是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
田仕科得意地說:“這些炸藥是日本人留下來的,這個地下室是民國二十八年我當特工時監(jiān)督修建的?!?/p>
郝剛寶問道:“干爹,您還當過特工?”
田仕科笑了笑,說:“干爹干過一段時間的特工,后來從政了,但這個地方干爹沒有忘,今天算是有用處了?!?/p>
郝剛寶想了想,問:“干爹,這些炸藥在城里,怎么能運到李家集去呢?”
田仕科神秘地說:“剛寶,這干爹可要考考你了?!?/p>
郝剛寶在地下室里邊走動邊思考,說:“這么多炸藥從地上運,難免會讓人發(fā)現,難道地下有通道?”
田仕科高興地說:“剛寶,你合格了。你看。”
田仕科推開身邊一個很難被人發(fā)現的小門,露出一條長長的通道,說:“這條通道橫穿李家集,我們只要把這些炸藥放在李家集的地下,李家集就會片瓦無存,什么共產黨的軍火啊中轉站啊全都上天了!怎么樣,剛寶,這個辦法除了干爹,恐怕連鬼都想不到吧?”
郝剛寶驚嘆道:“干爹,就是鬼都得佩服您的智謀,三國時候的諸葛亮也不過如此!”
田仕科收斂起笑容,說:“剛寶,你就別奉承干爹了,干爹還是那句話,盡管咱們的計劃天衣無縫,但也不能掉以輕心,絕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否則不是他完蛋就是咱們完蛋!”他的話音里透著一股陰毒之氣,令郝剛寶脊梁溝發(fā)冷。
定了定神,郝剛寶堅決地說:“干爹放心,我保證謹慎行事,絕不走漏風聲!”
田仕科拍著郝剛寶的肩膀,說:“干爹非常信得過你,不過干爹還要送你一句話,人要學會絕情,不然難成大器!”
郝剛寶回味著田仕科的話,輕輕點了點頭。
電筒光中,田仕科望著郝剛寶,說:“剛寶,你做事有時太不謹慎了,唱大鼓的高萬生近來總在外面揚言你不是一個正人君子,言辭非常張狂。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他抓在手里?。俊?/p>
郝剛寶不露聲色地說:“干爹,他就是那么一個不知深淺的小人,我能有什么把柄讓他抓住?。扛傻?,您是太關心我,想得多了?!?/p>
田仕科點點頭,說:“嗯,但愿如此,干爹真的是怕你年輕,閱歷淺,因小事誤了前程??!”
郝剛寶握住田仕科的手,說:“干爹,有您這么扶持我,我肯定能飛黃騰達!”
田仕科信任地親昵地拍了拍郝剛寶的肩膀,輕聲說:“事在人為,干爹相信你,也希望你早日當上警察局局長!”
田仕科說完,帶郝剛寶出了地下室,各自分手回家。
郝剛寶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直發(fā)呆,炸李家集和當局長這兩件事像兩只無形的手,攪得他毫無睡意。他心里清楚,當局長比炸李家集麻煩,他一天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須盡快實施心中早已想好的計劃!想到這里,郝剛寶眼睛里閃動起了兩道寒冷的光芒。高萬生必須早點兒除掉,他這種嘴巴不好的人,遲早會壞了大事。
臘月二十八的早上,高萬生在白洋縣城大戲院里唱樂亭大鼓,主要段子依然是《馬寡婦開店》。
觀眾中,頭戴禮帽的郝剛寶在悄悄地望著高萬生,然后用帽檐擋住了大半張臉。
大幕拉開,高萬生精神抖擻地上了臺,在弦?guī)煱樽嘞鲁似饋?,聽客們聚精會神地聽著?/p>
郝剛寶撩起衣襟,蓋住已經握在手中的槍,槍口對準高萬生的胸膛,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槍響,高萬生胸部中彈,一頭栽倒在臺上。
臺下觀眾大驚,紛紛跑出劇場。郝剛寶收好槍,得意地瞥了一眼臺上高萬生的尸體,隨著人流往外跑去。
高萬生被殺身亡這件事在白洋縣引起了很大波瀾,田仕科指派郝剛寶負責破案。郝剛寶裝模作樣地進行了一陣調查后,以“毫無線索”為由,將案子掛了起來。
農歷大年二十九上午,齊兆鳴和秦梅紅來到離齊家村不到十里地的李家集外撿柴禾。秦梅紅舉目四望,見不遠處有一棵枯死多年的柳樹,高興地說:“齊大哥,那兒有一棵干樹,咱去弄些樹枝吧!”
齊兆鳴點點頭,和秦梅紅走到了那棵干樹下。
齊兆鳴用腳使勁踹了一腳樹干,幾根干樹枝便掉了下來,秦梅紅高興地撿起來。
齊兆鳴繼續(xù)踹著樹干,枯樹突然歪倒,樹根部露出了一個洞口。
秦梅紅驚詫地說:“齊大哥,你看,這兒怎么有洞口???”
齊兆鳴蹲在洞口思忖了一會兒,對秦梅紅說:“梅紅,咱們下去看看里面到底有多深?!?/p>
齊兆鳴欲下洞,秦梅紅一把拉住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齊大哥,你……別去,我怕里面有……有怪物……”
齊兆鳴笑了,說:“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怪物?我下去看看,如果能藏人,等打仗的時候咱就可以躲到這里面了。你在上面等我?!?/p>
秦梅紅見齊兆鳴絲毫不害怕,她的膽子也壯起來,說道:“齊大哥,你不怕我也不怕了,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齊兆鳴先下了洞,然后把秦梅紅也拉下來。
洞里漆黑一片,齊兆鳴和秦梅紅手拉著手往前走。走了一會兒,秦梅紅猜測著說:“咱快到李家集地下了吧?”
齊兆鳴說:“估摸著快了……你看,前面好像有亮光,快到頭了吧?”
二人慢慢向光亮處摸去,等看清景物的時候,他們驚呆了,只見郝剛寶正帶著幾個警察打著手電筒在搬運炸藥。
郝剛寶見炸藥全部堆在李家集地下了,便對林大平等警察說道:“好了,就這樣了,任務完成了,走,弟兄們到前面喘口氣去,一會兒分賞錢!”
眾警察擦著汗,向齊兆鳴和秦梅紅這邊走過來,在離齊兆鳴和秦梅紅幾米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齊兆鳴和秦梅紅身子緊緊地貼在洞壁上,屏住了呼吸。
林大平奉承地說:“郝副局長,咱們弟兄誰跟誰,還談什么賞錢啊?”
郝剛寶冷笑一聲,猛地拔出手槍,先將林大平擊斃,隨后將其余幾名怔愣中的警察一一擊斃。眾警察的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其中一個警察還倒斃在秦梅紅腳邊。
“啊——”秦梅紅下意識地驚叫起來。
郝剛寶一驚,舉著火把循聲走過來,厲聲問道:“誰?”
齊兆鳴拉著秦梅紅走過來,震驚地問:“剛寶?是你?”
郝剛寶也吃驚非小,問:“啊?師父……你們、你們怎么到這兒來了?”
齊兆鳴不解地說:“剛寶,這是怎么回事?他們怎么……”
郝剛寶垂下槍口,笑了笑,說:“哦,師父,我在執(zhí)行任務,他們是通共分子,不效忠黨國,我奉上面的命令把他們都處決了?!?/p>
齊兆鳴想往郝剛寶身后望,郝剛寶急忙擋住齊兆鳴的視線,說:“師父,真沒想到在這兒能見到您啊,您是怎么進來的?”
齊兆鳴想要說什么,秦梅紅接過話茬說:“齊大哥,咱回去吧,這兒太冷了,我受不了了!”
齊兆鳴會意地說:“好吧,咱這就回去。”
郝剛寶對齊兆鳴認真地說:“師父,您是個一心想唱好大鼓的人,別的事情您也不用多管,今兒的事您別嚇著,您就當什么都沒看見,行嗎?”
齊兆鳴點點頭,說:“剛寶,你知道師父的為人,師父不想攤上亂七八糟的事情,你干你的公事,師父不會給你添亂的?!?/p>
郝剛寶滿意地說:“師父,這樣就好了。你們快走吧!”
齊兆鳴和秦梅紅轉身順著原路往回走,郝剛寶把槍收好,也向地道外走去。
當天夜里十二點鐘,幽長的地道里,田仕科把一個打火機遞到郝剛寶手里,郝剛寶接過來,毫不猶豫地點燃了放在地上的長長的導火索。
“嗤——”導火索在急遽縮短。
一聲巨響,大地發(fā)狂似的劇烈抖動了幾下,附近所有的人都被驚動了,第二天,所有人同時知道了這樣一件事:李家集沒有了!
得知這個消息,齊兆鳴眼里涌出淚水,氣憤而痛心地說:“一個村子,好幾百條人命啊,就這樣……傷天害理,天理難容?。 ?/p>
秦梅紅欲言又止,說:“齊大哥……”
齊兆鳴望著秦梅紅,顫聲說:“梅紅,你……你是想……說……”
秦梅紅神色不安地說:“齊大哥,我想說的和你心里想的一樣,他為什么在李家集底下那個地道里打死那么多手下?為什么和咱們說話時變顏變色的?當時不覺,現在越想越不對勁兒了!”
齊兆鳴痛楚地閉上了眼睛,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給田仕科和郝剛寶帶來了難言的舒暢,他們在田仕科的辦公室里仰天大笑,慶祝一個心腹之患完全根除,也報了殺子之仇。
田仕科興奮地踱著步,說:“剛寶,我們勝利了。讓共產黨雁翎隊在李家集的廢墟上尋找軍火和物資去吧!”
郝剛寶也笑著說:“那么多的炸藥,恐怕連廢墟都沒有了,更不要說人了?!?/p>
田仕科說:“這就是我們的目的!”
郝剛寶問:“干爹,咱們是不是慶賀一下啊?”
田仕科堅決地搖搖頭,說:“不,還沒到時候,最起碼你還沒到時候!你心里應該很清楚!”
郝剛寶嗓音顫抖地說:“干爹,我……”
田仕科拍了拍郝剛寶的肩膀,說:“干爹不是逼你,是你師父他們看到了最不應該看到的事情,干爹非常不放心!”
郝剛寶垂頭不語。
田仕科盯視著郝剛寶,嗓音陰沉而嚴厲地問:“怎么,難道你想讓干爹對你不放心嗎?”
郝剛寶抬起頭,說:“干爹,我怎么會讓您對我不放心呢?我的一切不都是您給的嗎?我報答您還來不及呢,我是想把事情辦得像干爹那樣既輕松又不露痕跡?!?/p>
田仕科盯視著郝剛寶的眼睛,問:“你說的是真心話嗎?”
郝剛寶鄭重地說:“干爹,我能騙您嗎?我要是跟您說假話,不就成白眼狼了嗎?”
田仕科微微點了點頭。
高萬生被殺后,在郝剛寶的“幫助”下,萬和茶樓又復歸秦梅紅。
這天半夜十二點鐘,緊緊關閉著的萬和茶樓的門閂被從外面伸進來的一把匕首慢慢撥開,一個臉上蒙著黑布的男人推門進來,又輕輕關上門,然后躡手躡腳地一步一步踩著臺階向樓上走去。
男人走到秦梅紅住的房間門外,側耳聽了聽,用手推門,門開了。他慢慢走向床邊,舉起匕首猛扎下去,卻發(fā)現床上無人,急忙退了出去,走到樓下,正要開門,胳膊突然被一只手緊緊抓住。
男人猝不及防,身子猛一哆嗦。
隨即,燈被點亮,男人看清抓他的人是齊兆鳴,而他的刺殺對象秦梅紅坐在一張茶桌后面,正冷笑著,鄙夷地望著他。
男人驚恐地望望齊兆鳴,又望望秦梅紅,眼珠快速轉動著。
齊兆鳴怒視著像幽靈一樣的男人,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男人一個踉蹌,退后了幾步,站直身子,慢慢摘下臉上已屬多余的黑布。他是郝剛寶。
齊兆鳴臉上充滿了傷心、失望、痛苦的神情,嘴唇劇烈顫抖著,難以說話。
秦梅紅望著郝剛寶,嘲諷地說:“你這個警察真辛苦啊,半夜里都不睡覺,是不是來查共產黨?。扛嬖V你吧,我這茶樓里沒有共產黨,只有一個臉紅心黑的偽君子!”
齊兆鳴額頭上青筋暴跳,厲聲對郝剛寶說道:“王八羔子,你讓梅紅姑回來開茶樓就是想殺死她?我要不是親眼看見,說什么也不能相信你是這樣的人!你殺吧,先把我殺死,再殺你姑!”
郝剛寶恢復了常態(tài),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嗓音冷冰冰地對齊兆鳴說:“師父,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了,李家集是我炸的,無人區(qū)是我制造的……”
齊兆鳴嗓音顫抖地問:“你……你為什么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郝剛寶嘆了一口氣,努力勸說道:“師父,我有必要和您說為什么嗎?您能聽我的為什么嗎?我只勸您一句話,這是渾水,您別往里趟,看在咱們師徒一場的份上,您什么也不要……”
齊兆鳴又揮手打了郝剛寶一個耳光,氣憤地打斷郝剛寶的話,大聲說:“郝剛寶,你想讓我和你姑把你干下的壞事瞞下去,你想讓我們也喪良心,你真拿我們當小人了?你死了這條心吧!”
郝剛寶揉了揉被打得有些麻木的臉,哽咽著說:“師父,您……您太讓我傷心了,您為什么不肯幫助我呢?”
齊兆鳴冷峻地說:“我有必要和你這個奸賊說為什么嗎?郝剛寶,今天咱們師徒關系就此斷絕,我沒有你這個沒有人味兒的徒弟!”
郝剛寶冷笑了一聲,說:“斷絕就斷絕,你以為我稀罕藝人這個下九流的名號嗎?你有恩于我,我忘不了你的好處,只要你答應不把我的秘密說出去,我絕對不會和你過不去!”
齊兆鳴義正詞嚴地吼道:“放屁!你可以說拜我齊兆鳴為師是一件羞恥的事,可你絕不應該說做藝人是羞恥,在我心里,做藝人比當你這么個警察還光彩!你為了當官,把自己是個人都忘了!”
郝剛寶憤慨地說:“當官有什么不好?吃香的喝辣的,有錢花有衣穿,你唱了一輩子樂亭大鼓怎么樣了?日子越過越窮,有什么意思?我不甘心做藝人,我要出人頭地、飛黃騰達,過人上人的日子!”
齊兆鳴氣得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
郝剛寶又對秦梅紅說:“實話告訴你們,要不是我郝剛寶還念師徒情分,你們早就活不到現在了。我知道你喜歡我?guī)煾?,你為他把什么都舍了,你勸勸師父,讓他把不該說的事情爛在肚子里吧!我也是迫不得已!”
秦梅紅冷笑著說:“我可沒你那么大的能耐,敢不聽師父的話,你干的喪德事讓我和你師父看見了,那是老天爺睜眼了,要不就沒人知道了,你該得意了!”
郝剛寶臉上現出了一種古怪的神情,陰冷地說:“我現在就不得意了嗎?我絕對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的秘密!”
秦梅紅站起身,指著郝剛寶說:“你送我茶樓鑰匙,讓我回到你管的一畝三分地來,就是想晚上先一刀宰了我,然后再慢慢收拾你師父。齊大哥厚道,沒想那么多,我見的人比你吃的米粒兒都多,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這個人渣要拉什么屎!”
郝剛寶干笑了幾聲,說:“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佩服,你猜猜我現在想拉什么屎?”
郝剛寶說著話,眼睛望著秦梅紅,突然轉身,手里甩出一把匕首,正中齊兆鳴的左腿。
毫無防備的齊兆鳴手捂?zhèn)诘乖诘?,怒視著郝剛寶,說:“畜……生……”
秦梅紅大吃一驚,邊撲過去邊驚喊著:“齊大哥……”
郝剛寶飛起一腳,狠狠踢在秦梅紅腹部,秦梅紅痛苦地躺在了地上。
郝剛寶迅速跳過去,扭住秦梅紅的胳膊,掏出繩子,把她的雙手緊緊反綁起來。
齊兆鳴急迫地說:“郝剛寶,你……你放了她,別傷她!”說著,猛地拔出腿上的匕首,欲投向郝剛寶。
郝剛寶一驚,麻利地摟住秦梅紅的脖子,掏出手槍,指住秦梅紅的太陽穴,惡狠狠地說:“你的手動,我的手也動,我活不了,她也上西天!”
齊兆鳴舉著隨時可以飛出手的匕首,卻難以下手。
秦梅紅大聲喊道:“齊大哥,你別管我,動手吧,快殺死這條惡狗!快,快呀!”
郝剛寶用命令的口氣對齊兆鳴說:“把匕首扔過來!”
秦梅紅奮力掙扎著說:“齊大哥,別聽他的……你快走吧,走??!”
齊兆鳴平靜地說:“梅紅,我這會兒丟下你走了,還是個男人嗎?郝剛寶,你要是個男人就別為難她,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傷了她,你的罪孽更大了!”
秦梅紅激動地說:“齊大哥,你別求他……”
郝剛寶聲嘶力竭地喊著:“我不管這些,你不把匕首扔過來,我就折磨她!”
郝剛寶說完,抬起腿,用膝蓋狠狠地頂了一下秦梅紅的腹部。
“啊——”秦梅紅痛苦地叫了一聲,嘴角流出了鮮血。
齊兆鳴心疼地望著秦梅紅,把匕首扔到了郝剛寶腳下。
郝剛寶獰笑著,陰陽怪氣地說:“師父,這么漂亮的女人,高萬生費盡了心思都沒弄到手,倒死心塌地地跟著你,你好福氣呀!知道我想娶誰嗎?你的寶貝閨女,我的師姐,她是我眼里最好的女人,我一定能把她娶到手,不過你是見不到那一天了!”
郝剛寶說著,舉起手槍,對準了齊兆鳴的頭部。
齊兆鳴毫無懼色地怒視著郝剛寶。
郝剛寶猛地扣動了扳機,但槍沒響,郝剛寶一愣,秦梅紅瞅準機會,一口咬住郝剛寶的手腕,齊兆鳴縱身向郝剛寶撲過去。郝剛寶把秦梅紅推倒,閃身躲避齊兆鳴。
齊兆鳴右腳踢空,由于左腿受傷,身子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郝剛寶在齊兆鳴胸部猛踢了幾腳,齊兆鳴口鼻流出了血,難以動彈。
秦梅紅爬過來,望著齊兆鳴,心痛地說:“齊大哥……齊大哥……”
齊兆鳴睜開眼睛,望著秦梅紅,緊咬牙關忍住疼痛,伸出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秦梅紅怒視著郝剛寶,激憤地說:“他是對你有過大恩大德的師父,你怎么下……毒手……”
郝剛寶的聲音仿佛從陰森森的地獄里傳來,說:“這可怨不得我,他不是說斷絕師徒之情了嗎?如果你們現在答應我不把那件事說出去,我還能……”
秦梅紅仰起頭,把一口血水吐到郝剛寶臉上,罵道:“惡狗,別想美事了……我和齊大哥……不會向你……讓步的!”
齊兆鳴使勁地點了點頭。
郝剛寶咬牙切齒地說:“那好,我給你們留個全尸,讓你們做一對有骨氣的火鴛鴦!”
郝剛寶脫下衣服,把齊兆鳴和秦梅紅捆在茶桌的一條腿上,然后拿起蠟燭,點著了窗簾、布幔等物。
大火熊熊燃燒起來。
齊兆鳴冷笑著對郝剛寶說:“你想……殺人滅口……你要還有半點兒人心,就……先殺了我們……別讓我們……死前受罪……”
郝剛寶也冷笑著說:“你們也死了這條心吧,先殺你們,我就不是郝剛寶了!”
郝剛寶說完,得意地望了一眼齊兆鳴和秦梅紅,走出了茶樓。
火越燒越旺,萬和茶樓頃刻間成了一座火山,即將倒塌。
秦梅紅萬分難過地說:“齊大哥……都怪我出了……這個主意來試探他……我害了你,我是個壞女人……你罵我吧……”
齊兆鳴微笑著說:“梅紅,我……我不怪你……他心變黑了……怎么都不會放……放過咱的……怪就怪我當初眼睛瞎,不識人……”
煙與火交織成一張大網,把齊兆鳴和秦梅紅牢牢網在了其中。不多時,茶樓坍塌下來,烈焰沖天。
“爹——爹——姑——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白洋縣城萬和茶樓的廢墟上,雯蘭邊凄慘地哭喊著,邊雙手發(fā)瘋般扒著廢墟,郝剛寶顯得神色凄楚,站在一旁。
郝剛寶抱住雯蘭,哽咽著說:“師姐,你要冷靜啊,師父和梅紅姑已經不在了,咱們就是哭死也不頂事。師姐,咱們還要好好地活下去??!”
雯蘭對郝剛寶的話充耳不聞,依然渾身顫抖,撕心裂肺地慟哭著。
郝剛寶輕輕摟住雯蘭,說:“師姐,師弟我心里和你一樣難受啊,走的是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他們都是讓壞人害死的,事情已經出了,咱就往開里想吧。師姐,師弟求你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讓師弟我一個人怎么活呀?”
雯蘭抬起頭,一雙淚眼望著郝剛寶,哀求說:“師弟,我爹和……和師姐對你……像對親人一樣……你可要……查明真相啊……師姐求……你了……”
雯蘭跪在了郝剛寶面前。
郝剛寶扶住雯蘭,也跪在地上,信誓旦旦地說:“師父、梅紅姑,你們的在天之靈別散,郝剛寶向天發(fā)誓,我一定全力查明萬和茶樓失火真相,我也一定照顧好師姐,不讓她受委屈!師姐,師父他們能聽見我話的!”
雯蘭雙手抱住頭,繼續(xù)痛苦、絕望地放聲大哭著,直到哭暈過去。
雯蘭醒來后,發(fā)現自己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郝剛寶坐在她身邊。
郝剛寶見雯蘭慢慢蘇醒過來,急忙俯下身,親切地說:“師姐,你醒了,太好了,要不我這顆心都快碎了!”
雯蘭聲音虛軟地問:“師……師弟……這是……哪兒……”
郝剛寶微笑著說:“師姐,這是咱的家。”
雯蘭不解地說:“咱的……家?不……”
郝剛寶握住雯蘭的手,柔聲地說:“師姐,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雯蘭淚水洶涌而出,悲痛地說:“我的家……我的家沒了……我要去找我爹和梅紅姑……”
郝剛寶目光再次落在雯蘭臉上,柔聲說:“師姐,你昏迷了三天,這三天里,我已經把師父他們安葬了,我給他們買了白洋縣最好的棺槨,修了最好的墳。師父清苦了一生,最后這一程說什么也得讓他走好??!”
雯蘭抬起淚眼,感激地望著郝剛寶。
郝剛寶動情地望著雯蘭。
郝剛寶從街上買來了雞湯,一勺一勺地喂雯蘭。他望著憔悴但更顯俏麗的雯蘭,心頭涌蕩著一股難以抑制的沖動,說:“師姐,我真想一輩子這樣喂你吃飯!”
雯蘭搖搖頭,語氣堅定地說:“師弟,你別想著我了……我不會忘記自己在祖師爺面前發(fā)的誓言……”
雯蘭說著,想起父親和秦梅紅,眼淚再次如同決堤洪水奔涌而出。
郝剛寶神情黯然了片刻,再次望著雯蘭,真誠地說:“師姐,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該讓你傷心,可我實在是太愛你,我已經對上天發(fā)誓了,這輩子要是娶別的女人就遭天譴!”
郝剛寶剛要親吻雯蘭的手,一個警察跑進來,和郝剛寶耳語了幾句。
郝剛寶精神一振,站起身,拿起槍。
雯蘭撩開被子,問:“師弟,你干什么去?”
郝剛寶望著雯蘭,微笑著說:“師姐,我有特別要緊的公務,去去就來,你好好歇著吧,我辦完事就來陪你?!?/p>
郝剛寶和警察走了出去,雯蘭雙眼失神地望著屋頂,顫抖的聲音輕聲呼喚著:“爹……姑……”
雯蘭又痛哭了一陣,覺得屋里空蕩蕩的很不習慣,就慢慢走出屋子,來到了街上。她忽然發(fā)現衣衫襤褸的張瞎子躺在路邊,急忙跑過去,抱起張瞎子,大聲喊道:“大爺,大爺,您怎么在這兒???”
張瞎子氣若游絲,奄奄一息。
雯蘭繼續(xù)哭喊著:“大爺,您說話,我是您侄女啊——”
張瞎子嗓音虛弱地說:“雯……蘭……好……侄……女……”
雯蘭幫張瞎子把一只手放在自己臉上,痛心地說:“大爺,這幾天您怎么糟成這樣兒了?都怪我沒照顧好您……”
張瞎子撫摸著雯蘭的臉,輕輕而又艱難地搖搖頭,說:“大……爺……早……該……走……了……”
雯蘭哭喊著說:“不,我要照顧您……您跟我去我?guī)煹芗野?,我們?yōu)槟B(yǎng)老!”
張瞎子使出最后的氣力,使勁抓住雯蘭的手,說:“郝剛寶他……不……是……好……人……你爹……和你姑……十有八九……是他……害死的……你去找漢虎,讓他……除掉……郝剛寶……這個禍害……”
原來,雁翎隊的副隊長張漢虎是張瞎子的兒子。
雯蘭震驚地望著張瞎子。
“你爹……和梅紅……說好……是去……試探他,結果……他們竟然……”張瞎子話未說完,手就垂了下來。
雯蘭一陣頭暈目眩,撲倒在張瞎子身上。
悲痛欲絕的雯蘭在雁翎隊駐地找到了張漢虎,告訴他這些天發(fā)生的一切。
張漢虎萬分氣憤地告訴雯蘭,情報證實,郝剛寶就是炸毀李家集、制造無人區(qū)的兇手,萬和茶樓被燒也是他干的,因為萬和茶樓著火的那天晚上,去縣城送一份重要情報的小趙親眼看見郝剛寶一個人鬼鬼祟祟地溜進了茶樓,第二天就聽說萬和茶樓著火了,還燒死了人。
正說著話,一名雁翎隊戰(zhàn)士進來,和張漢虎耳語了幾句,張漢虎思考了一會兒,對雯蘭說:“雯蘭,消滅郝剛寶的機會來了,他在四處找你……”
一張剪除郝剛寶的大網很快撒開。
這天上午,一輛拉著二十多個警察的汽車駛出了白洋縣城,向城南一個小村子駛去。
汽車接近那個小村子的時候,坐在駕駛室里的郝剛寶欣喜地看見雯蘭果然像有人報告的那樣,坐在村前的一塊石頭上縫衣服,便高興地笑了起來。
就在汽車向雯蘭靠近的時候,突然槍聲大作,路邊出現了許多雁翎隊員,向汽車包圍過去。
“不好,上共產黨的當了!”郝剛寶大叫一聲,跳出駕駛室,指揮手下眾警察向雁翎隊隊員開槍,但警察們的作戰(zhàn)能力著實太差,僅僅不到十分鐘便紛紛被擊斃。
郝剛寶見勢不妙,打算逃走,他剛轉過身,背后傳來雯蘭顫抖而威嚴的聲音:“郝剛寶,你站??!”
聽見雯蘭的聲音,郝剛寶下意識地猛地停住了步子,隨即手槍被雁翎隊員小趙奪下。
雯蘭沖到他面前,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
郝剛寶望著那張氣憤、俊俏的臉,輕聲說:“師姐……”
雯蘭大聲打斷郝剛寶的話,說:“別叫我?guī)熃?,我沒有師弟,我爹更沒有你這么個損陰喪德的徒弟!”
郝剛寶望著雯蘭,嗓音緩重地繼續(xù)說:“師姐,你罵我什么都行,你就是我的師姐,這輩子是,下輩子還是,可我萬萬沒想到你和他們這些土包子攪到一塊兒了?!?/p>
雯蘭說:“他們是共產黨,是好人!”
郝剛寶強詞奪理道:“可他們是我的政敵?!?/p>
雯蘭眼里涌出淚水,聲音顫抖著問道:“他們是你的政敵,我爹和梅紅姑也是你的政敵嗎?李家集的父老鄉(xiāng)親也是你的政敵嗎?你為什么害他們?為什么?”
郝剛寶輕聲說:“師姐,我知道這些事情瞞不了你一輩子,我……我不想多說什么,我只想對你說,我也有苦衷,我心里也難受啊?!?/p>
雯蘭怒視著郝剛寶,說:“什么苦衷能讓你這么心狠?你到底為什么這么做?”
郝剛寶痛苦地說:“師姐,我求你了,你別問了,我承認自己是罪人,一切都是天意……”
郝剛寶說著,把目光從雯蘭臉上挪到早已站在一旁的張漢虎臉上,冷笑一聲,說:“如果不是我找?guī)熃阈那?,中了你們的詭計,就憑你們能抓得住我?哼!”
張漢虎嘲諷地說:“郝剛寶,你肯定是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郝剛寶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笑畢,咬牙切齒地說:“你們以為郝某人怕死嗎?郝某人的命本來就不值錢,所以我才不認為別人的命也值錢,我想殺誰就殺誰!李家集是我炸的,齊兆鳴、秦梅紅是我燒死的,我還想把你們這些草寇都殺掉!”
雯蘭憤怒到了極點,大喊道:“郝剛寶,沒想到你這么壞,我殺了你!”
雯蘭沖動地搶過身旁小趙的手槍,對準了郝剛寶。
郝剛寶神色黯然地喃喃自語道:“老天爺不長眼,我郝剛寶一生求富貴卻不得富貴,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張漢虎對郝剛寶說:“不是老天爺不長眼,是你瞎了眼!”
郝剛寶將目光在雯蘭俏麗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慢慢向前走去,在一棵柳樹下站住,伸手折下一根柳枝,擰起柳笛來。
雯蘭雙手捧槍,淚流滿面地望著郝剛寶。
郝剛寶擰完柳笛,把柳笛放進嘴里吹了起來,脆亮的笛聲在空氣中飄飄蕩蕩。
笛聲戛然而止,郝剛寶嘴里滿是鮮血,一頭栽倒在地。
雯蘭愕然。
小趙跑過去,看了看郝剛寶,對張漢虎說:“他咬斷舌根自殺了!”
雯蘭手中的槍無力地掉在了地上,她走過去,為郝剛寶合上眼皮,然后難過地閉上眼睛,兩行清淚慢慢涌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