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管四十八歲,四十歲那年,企業(yè)改制,每人分了兩萬塊錢打發(fā)滾蛋,眾人不服,聚到市政府前,因大管長得兇,一米八的個頭,大方麻臉,絡腮胡子,嗓門粗大,竟被推舉為頭領,盤踞了幾日,一撥人化整為零擬去京城,沒出城邊就被截下來,內(nèi)部矛盾內(nèi)部解決嘛,有關部門和原廠長溝通,每人加了一萬元,算是最好的結(jié)果。原廠長搖身一變,成了董事長,大管原來就是力工,腰間盤頸椎均出了問題,使不上勁,一使勁就左胳膊兼右腿麻木,買了輛港田,拉腳糊口。港田又喚作蹦蹦車,是本區(qū)的特色。本區(qū)是本城最老的居民區(qū),很多民居可以上溯到偽滿時期,以圈樓為主,樓外有梯,繞樓層而行,逶迤蜿蜒,似一條多腳蜈蚣,一層數(shù)十家,一家十平方米左右,狹小逼仄,下面是床,上面懸吊鋪,大人睡下面,孩子睡上面,轉(zhuǎn)身動作要慢,不留神會碰著人臉。夫妻之事需背著孩子夜半進行,卻不知上鋪兩眼晶光閃爍,因此,本地少年性早熟居多,且說話均要帶出性器官。數(shù)年前,一場大火,撒著歡地燒,雖多人殞命,其余住戶卻遷了新居,唯大管續(xù)娶的老婆那夜不知到哪里盤桓,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大管心里恨,恨不得自己家也起一把火。如是,本區(qū)有老樓新樓,樓中有樓,層中錯層,兼有住戶搭建棚戶,一為放個東西,二為動遷時討個面積,因此道路狹窄,縱橫交錯,大車難進,進去也如沒頭蒼蠅,左顧右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漸漸就學乖了。于是蹦蹦車做大,一路絕塵,慢慢就有了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本區(qū)盡管耀武揚威,到別處必須偃旗息鼓,否則罰無赦。相關部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相安無事。
大管因當過頭目,變成了街道辦事處重點關注人士,到了年節(jié),居委會會送上相關慰問,到了開會時期,街道主任會專程來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漸漸地,大管也覺自己身份特殊,拉起腳來也和別人有所不同,有霸氣,車開得威風,車放屁的突突聲顯得豪情萬丈。
前妻死得早,遺下一子,現(xiàn)十五歲,初中升高中,不足三百分,大管訓斥:
“你媽了×,就知道你不是學習的材料,還非要拿錢補課,補了一溜十三遭,補出個屁。”
又道:“這個分上哪都夠戧了,你死了這條心,學個技術(shù),不管是剃頭、做菜,要么上個技校,什么鉗工、焊工、汽車修理,好歹自己有口飯吃。你在家都待了一個月了,天天就知道鼓搗那個破手機,你指望老子養(yǎng)你一輩子?”
小管嘟囔說:
“我們班一大半都上了高中,大伙都想考大學,將來見了面他們都是大學生,我是一個工人,或是廚子,或是剃頭的,修車的,不丟人?”
又小聲說:“你天天開個蹦蹦車,同學背后就笑我,女同學都不愛理我,以后我要也這樣,連老婆都娶不上?!?/p>
想了想,補充:“我也知道我初中光玩了,沒好好學,上了高中,我一定好好學,將來考個好大學。”
大管沉默半晌,嘆口氣說:“你那親媽死得早,我也是沒工夫管你,你那個后媽除了整天嘰咯啥也不干,現(xiàn)在都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說你親媽要是知道你想考大學,老子不讓你考,這夢都做不踏實!算了算了,就讓你考吧,道是你自個選的,省著以后落埋怨,不過你小子聽好了,以后要想學,就別天天捧個手機,手機不是你爹,不是你媽,你媽沒了,你爹在這兒呢?!?/p>
小管:“嗯?!?/p>
“另外,把煙戒了,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出來進去一股子煙味?!?/p>
“嗯?!?/p>
又思忖:“就你這破分能上哪呢?上咱們邊上那個普通高中,里面壓根也沒學習的,出來進去都手拉著手,五中倒是市重點,可是分校早就取消了,可你要不上市重點,拿什么去考?”
小管眼睛一亮,說:“爸,你能有招兒讓我上市重點?”
大管翻翻眼:“看看吧,誰讓咱是弱勢群體呢,弱勢群體,也有弱勢群體的辦法?!?/p>
二
小白管老白叫師傅,小白今年剛畢業(yè),現(xiàn)在大學生不如狗,研究生遍地走,工作難找。好在小白是免費師范生,當年高考分數(shù)高出一本段四十多分,考到上海。本想在上海找個工作,但按政策規(guī)定如果不回到原籍當老師就需賠償一大筆違約金。小白咬咬牙,回到本區(qū)學校,安慰自己,好歹是個事業(yè)編制,雖吃不飽,但餓死也難,旱澇好歹都有個收成。
學校雖是市重點,其實早已名不符實,十年前大學擴招,萬丈高樓平地起,大學早無大師,均是大樓之謂也。省重點高中就忙著建分校,蓋樓聘教師招學生收費,一時間賺了個盆豐缽滿,幾年前風氣整肅,明確指出教育不能產(chǎn)業(yè)化,分校一律取消,可是大樓猶在,教師猶在,胃已經(jīng)撐大了,減肥已無可能。于是招生政策做了調(diào)整,初中升高中產(chǎn)生了配額制,分成幾個批次,配額比例達到了百分之六十。原來建分校是以錢為目的,現(xiàn)在配額制是以分為標準,于是省重點就招了百分之六十的生源,留給原來市重點校的學生基本就是原來職高的生源了。
老白是教研組長,開學時學校組織了拜師會,校長姓蔣,剛剛主政,名言是要認認真真地做形式,提出的學校發(fā)展模式是一二三四五,課堂教學模式是四段六環(huán),學生學習模式是三步一法,備課模式是兩說兩入,總之出現(xiàn)了各種新模式新方法,統(tǒng)一以數(shù)字概括。拜師會好生隆重,校長講話語重心長,教師演講熱情洋溢,徒弟鞠躬真心誠意,總之一片和諧美滿,小白就一口師傅師傅地叫。老白是個胖子,多年糖尿病,爬樓就呼哧呼哧地喘。最近血糖控制的不太穩(wěn)定,前幾日上課時血糖低,自覺有些虛脫,正好學生桌上有塊棒棒糖,也沒客氣就塞到嘴里,棒棒糖是舔的,老白等不及,嘎嘣嘎嘣嚼了咽了,緩了口氣。有個學生覺得可樂,把這副尊容用手機拍下來,發(fā)到學校百度帖吧里,又有好事者不知傳到哪個空間,標題是“老師,上課可以這樣么”?一時間跟帖無數(shù),局長約談了校長,校長約談了老白,老白很無辜。
“當時不補糖,就得低血糖暈過去,就有生命危險,校長不知道么?”
老蔣也無辜,
“你要是補糖,出了課堂找個沒人的地方去補不行么,偏偏在課堂上補什么?!?/p>
老白:“是啊,我一旦走出課堂,他們就得拍黑板,標題就變成‘老師——你哪里去了?還不是一回事么?”
老蔣咬牙說:“那學生拍你你都看不見么,你怎么能讓他們亂拍?”
老白說:“五十個學生,誰能看住他干什么,現(xiàn)在考試,你明明知道他拿手機傳答案,就是抓不著,動作太快了,你還不能搜他的身,要是個女生就粘了?!?/p>
老蔣說:“總之得處分你,總得有個交代吧?!?/p>
老白:“我都向?qū)W校申請多少年了,身體不好,不能再勝任教學工作,想去圖書館更好地為同志們服務,這回學校給我一個脫離教學崗位的處分不正好么?”
老蔣氣樂了:“做夢,你們組里五個老師,兩個懷孕保胎,小劉是一胎,小吳是二胎,你能不讓人生了?現(xiàn)在也怪了,我老婆生孩子那陣,一直挺著大肚子到九個月還上班,壓根都沒耽誤工作,現(xiàn)在的懷了孕就必須得保胎,弄不好就流產(chǎn),從小就吃化肥農(nóng)藥糧食長大的孩子體質(zhì)就是差?,F(xiàn)在人手根本就不夠,現(xiàn)在還只允許招免費師范生,免費師范生也是先可著省重點校補充啊。市重點條件差,人家根本不愿意來,你讓我上哪碼人去?”
老白說:“其實校長你也心明鏡似的,現(xiàn)在咱們的生源都這樣了,一屆比一屆次,去年高考錄取線三百七十分,好學生都不用考六科,考三科就能上本科,咱們學生鉚足勁才能干到分數(shù)線。問題是最次的本科也得線上三十分才能錄取啊,即便是錄上了,上個下三濫的大學,又混了幾年,出來照樣找不著工作,還把他們父母的養(yǎng)老錢給搭進去了。你說咱們現(xiàn)在干這活兒就是配合著人家搶錢,你說咱成什么了,所以我現(xiàn)在真是不想教課了。”
老蔣正色道:“這是什么話,照你的說法,我們的教育方針成什么了,再說,也沒說學生非得考大學么,還可以選擇高職,做技術(shù)型人才么,在會上都強調(diào)多少遍了,要做學生的思想工作么?!?/p>
老白說:“做了,誰聽啊,上課沒人聽課,望天發(fā)呆溜號偷摸玩手機,有幾個聽課的還真是聽不懂,然后異口同聲地說自己要考大學。家長還都是陰謀論的代表人士,你勸他考高職,他就以為你是想讓學生放棄高考,提高學校的升學率。還說,哪怕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出一個大學生。還說,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失敗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還說……”
老蔣站起來,擺擺手說:“總之你的問題是嚴重的,要深刻反思你的問題,你的行為已經(jīng)給學校帶來很不好的影響,但是呢,情有可原,上面我慢慢溝通吧?!?/p>
又緩和語氣說:“先干著吧,身體自己多注意,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這么偏激,怎么給年輕教師做榜樣?注意,不要在組里傳播負面情緒。”
老白回到組里,對小白說了兩句話:“作為弱勢群體,在課堂上首先要學會自我保護?!薄拔腋闪巳嗄甑慕逃?,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教育是不可靠的,關鍵在于遺傳。”
三
大管翻箱倒柜,掏出一套中山裝,想了想還是原來廠慶時給全廠職工定做的,想當年廠子冬天發(fā)豆油,夏天發(fā)汽水,逢年過節(jié)還能做套衣裳,這么大的企業(yè)咋說黃就黃了呢,就像剛出生小孩,瞅著嚎得歡歡實實的,突然兩腿一蹬就斷了氣,他媽的一點征兆都沒有。大管把衣裳套在身上,肥了些,好在還板正。大管理了發(fā),原來頭發(fā)就不多,現(xiàn)在索性剃光了,還刮了刮,露出青虛虛的頭皮,胡子沒刮,粘在下巴密密地圍了一圈。大管下了樓,背著手在大街上走。
大管的路線是這樣的,出了家門往東走四十米,在吉祥倉買買盒五塊錢的紅梅,出了倉買向北走吉祥大道。吉祥大道和幸福頭道街交口處是幸福街道辦事處,大管到的時間不早不晚,基本是大家上班的時間。大管叼著煙,站在通往門口的必經(jīng)之路向每個人擺手致意,禮畢,把煙踩滅,進了辦事處。從一樓晃到二樓,在每個開了門的辦公室門口逗留五秒,然后在大家的注目中慢騰騰下樓,出門向西,走三千五百步,是區(qū)教育局所在。教育局是原偽滿二小,市級保護建筑,不可移動文物,自從變了機關,四周就壘了墻,門口設了門衛(wèi),布了監(jiān)控,進門需登記證件,說明事由,然后門衛(wèi)給有關人員打電話。大管知道相關規(guī)矩,也不進門,就是圍著這棟小樓慢慢繞,一圈又一圈,直到腦門上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經(jīng)過門口就停一下,對進出的人士擺手說聲你好,不論老幼,然后目送進入或離開。如是近兩個小時,回家,睡半小時,把早晨的飯熱一下,吃罷,換身衣服,開車攬客。
走到第五天頭上,街道辦事處周主任把門推開,對大管招招手說:“管師傅,您在我們這兒也轉(zhuǎn)悠好幾天了,有什么事兒您就直說吧。”
周主任是女性,四十五歲,原是五中教師,做到教導主任,后被當作校長助理培養(yǎng)了好幾年。結(jié)果來個外來的和尚做了方丈,一時氣不忿兒,正好區(qū)委宣傳部招人,聘上了宣傳部副部長。沒想到副部長有八個,都有些背景,還都任不了正職,就都放在了此地。職位不大,脾氣還都不小,誰都不服誰。周副部長在水深火熱中煎熬了幾年,前年運作到街道辦事處。雖繁雜了許多,但有實權(quán),正處級干部。周主任搞宣傳出身,知道成破利害,大管等人一直在名單之列,小心防備,提防捅了婁子。近日見大管異動,知道來者不善,總想以靜制動,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只好攤牌。
“管師傅,我聽說市里辦了學習班,我看你這幾天閑得難受,連錢都懶得掙,我還尋思您是不是中彩票得大獎了,要么給您報個名,咱也去學習學習?”
大管笑笑說:“我沒文化,小學畢業(yè),學習班進了也白學。其實咱們也處了這么長時間了,我也知道你是個好人,刀子嘴豆腐心,所以將心比心,我也怕你有個好歹。這不,向陽街道辦事處的主任劉麻子最近給抓起來了,說是街道動遷虛報了面積,然后辦事處頭頭腦腦就在辦公室把多報的拆遷款給分了,說每人才分了幾十萬,你說多大點事就進去了,整得老婆孩子在外面天天干號。我這一聽就犯了急,尋思著大妹子一向?qū)ξ也诲e,清正廉潔都是掛了號的,但是萬一讓人有了誤會,有個什么事,所以我就天天轉(zhuǎn)悠著想萬一有個馬高鐙短我就第一個沖上去。我反正是掛了號的人物,臭名遠揚,不在乎再臭個十里八里,保全了周主任是真的?!?/p>
周主任冷笑道:“管大哥,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沒犯事,犯事的事我也沒沾過,從來也不怕誰整我。你總說你是弱勢群體,這話里話外的又是威脅又是恐嚇,你說咱倆誰是弱勢群體啊?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您也確實是我們重點關注的人士,穩(wěn)定是壓倒一切的大局啊!再過一陣,黨代會就召開了,我可不想您出什么風頭?!?
大管:“那我就說了,我兒子在家閑一個多月了,考得低,技校不上,職高不上,就想考大學,我想讓他上五中念書?!?/p>
周主任斜了一眼:“你吹氣兒呢?分校早就取消了,你想花錢都沒機會了,配額分都低到什么程度了,我是五中出來的我還不知道?在市重點中學里面五中也是分最低的了。要是配額都上不去,只能說明不是學習那塊料,我勸您也打消了這念想。上職高技校學門技術(shù)不也挺好么。只要能吃了辛苦,找個工作,養(yǎng)家糊口是不成問題的。眼下這形勢你也應該知道,考不上985、211,就業(yè)還可能不如技校呢,上不去下不來二巴裉子,還花了不少錢,到時咋整?”
大管嘆氣:“我咋不知道你說的這個理兒呢,可是你能掰得過孩子么?咱們那時候一家好幾個孩子,跟養(yǎng)豬羔兒似的,我爹一不順心就拿我們?nèi)鰵猓凑蛩览洗笥欣隙?,打死老二有老三。咱們那時候哪有什么逆反啊青春期啊,剛有點不樂意就給打服了??涩F(xiàn)在就這么一個孩子,也知道他不爭氣,也知道他不是個東西,可你能怎么辦?五中現(xiàn)在就是再不好,也是學習的孩子比不學習的多吧,到別處去,我也怕他學壞?!?/p>
周主任說:“你那點鬼心眼,連耗子都能看出來,上教育局轉(zhuǎn)悠好幾天了吧?惡心人去啦,示威去啦,叫板去了,不給你解決就想鬧騰是吧?想找點事就告人家去吧?我也承認,你要是想告總會找著理由,不合規(guī)矩的事兒多了。要是省事都按規(guī)矩辦就什么事都辦不了。要按規(guī)矩辦,你能天天開個蹦蹦車拉人掙錢么?不早就餓死啦。咱們就拿學校補課這事來說吧,一告一個準兒,市政府明文不允許補課??墒悄阋姘押⒆铀狞c半就放到家里,他就指著那手機過日子。然后上面說了,補課也成,但是不能收費,不收費老師能干嗎?老師也下班了吧?要高考成績,要中考成績,還不讓補課,補課還不讓收費,馬兒好馬兒跑馬兒不吃草,你見過這樣的馬么?所以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民不舉官不究,于是底下就自己定規(guī)矩,一定就什么樣的都有,就亂套了?!?/p>
大管說:“補課費是挺高的,但是我們也沒欠過,我也從來沒在這事兒上找人麻煩,我沒那么不講理?!?/p>
周主任怔了一下,說:“管師傅,你最近總在教育局轉(zhuǎn)悠,局長也認識您了,也打聽了有關情況,您兒子的補課費用班級壓根都沒收過,知道你家庭條件困難。所以這事你最好跟你家公子好好問問?!?/p>
大管心里一緊,青了臉,站起來,覺得腿軟,穩(wěn)了穩(wěn)心神,說:“周主任,我就求您這一件事了,如果成了,我就絕對不會給您添任何麻煩了,我用我兒子的命保證?!?/p>
四
五中校長老蔣,原是窮苦人家出身。老爹老實巴交,被生產(chǎn)隊長欺負了一輩子,臨死前說:“要當官,要做人上人,只有當官才不能受氣?!毙∈Y的爹高瞻遠矚,讓小蔣一直沒斷了學業(yè),小蔣考了師范,就一直沒斷了當官的念頭。在大學當了學生會主席,入了黨,分到初中當老師,兩年后提了團支書,三年提了教導主任。因文章寫得好,調(diào)到局里寫稿子。對桌是小李,雖是競爭對手,但脾氣相投,處得反而不錯。但小蔣總嫌機關太悶,總想著能單挑一攤,老局長臨退休前也就遂了他的愿,調(diào)他到一初中當副校長,后來提了校長。初中的校長再高也只是個科級,于是又到一普通高中任教導主任,提副校長,這就提到了副處級。前幾年國家重點扶持職業(yè)教育,又運作到三職當?shù)谝桓毙iL,原以為是個肥差,沒想到一把手不好伺候,一把手校長兼書記,女性,教訓老師如損兒女一般,據(jù)說更年期一直沒更過來,對老蔣也不慣菜,動輒就是老娘如何如何。老蔣實在不能忍受上面有個娘,要真較起真來,自己是男人,對手是女人,只要男人怨懟女人,沒理的一準是男人,男人就成了弱勢群體,心里也勸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再靠兩年她就退休了,自己就順理成章扶了正。于是老蔣也放松了心態(tài),沒事就出去游泳、打球,倒把三高降下來,倒也相安無事。沒想到新規(guī)定下來,正處級的女領導干部的退休年限由五十五歲延至六十歲。媽了個×的,一把手愈加意氣風發(fā),稱呼也由老娘變成了本宮,老蔣心涼到腳底。恰好領導干部換屆,原來對桌的老李經(jīng)過多年磨礪后升至教育局局長,原五中校長也到了退休的年紀,老蔣運作一番,當了校長,成了正處級。
老蔣想,正處級,到頭了,都他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撲騰到哪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平穩(wěn)著陸吧。
可是,怕的就是這個可是,婁子沒出在自己身上,但屎盆子卻扣到自己頭上。五中原來有幾個舊平房,做過一陣教工食堂,后來黃了,被一家做盒飯的包下來,每天給對面的小學校送盒飯。老蔣一開始想把他家攆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來教育局的老李打了電話,說這家上面有點關系,老蔣也沒深問上面是誰,也不想得罪人??墒悄?,對面小學換了校長,突然規(guī)定學生中午不能帶飯,只能統(tǒng)一訂他家的盒飯,這樣別家做盒飯的就氣不忿兒,就偷偷摸摸地查。突然在一天早晨電視臺的記者就闖進了門,記者一闖,里面的人居然跳了窗四散奔逃,恨不得多長兩條腿,就愈發(fā)顯得有狀況。一查,鍋碗瓢盆臟兮兮自不必說,蒼蠅亂飛蟑螂亂爬也不足論,關鍵是灶臺旁邊立著好幾袋子工業(yè)用鹽。這下可炸了廟,晚上新聞一播,立時上千家長聚在小學院里找校長算賬,又有幾百家長堵在五中門口找老蔣討說法,非說這個食堂是老蔣開的或是老蔣的親戚開的,老蔣磨破了嘴皮子也沒人信,身上還挨了幾記老拳。老蔣氣哼哼進了屋,給老李打電話,沒好氣地說:
“老李,你們到底咋處理,我都挨打了,這他媽說話都沒人聽,那個做盒飯的到底是什么門道?”
老李吭哧了半天,終于透露出是區(qū)長家的親戚,還是區(qū)長媳婦家的親戚,區(qū)長懼內(nèi)是出了名的。關鍵是這個區(qū)長不是一般的區(qū)長,是來過渡的區(qū)長。這個區(qū)是個窮區(qū),一直在各個區(qū)下面墊底,所以反而有優(yōu)勢,就是稍微好一些就算有了政績。所以到這個區(qū)過渡的比較多,干了一陣,就提上去了。來過渡的后面有多大的能量,誰也不好說。所以這個鍋不單小學校長要背,老蔣要背,老李也得背,背的都是區(qū)長媳婦家的黑鍋。老蔣說:“操,拿工業(yè)鹽給小學生做盒飯,要是我也得鬧,應該槍斃了那小子?!?/p>
老李:“先別討論工業(yè)鹽了,先研究怎么別讓家長堵在門口鬧事啦,影響太壞了?!?
老蔣說:“還能怎么辦,趕快處理啊,馬上把我們這幫人擼了,家長就不鬧了。”
老李:“老蔣,咱們都是懂政治的人,意氣用事是最要不得的,處理當然要處理,但是也有輕重緩急么?!?/p>
第二天處理結(jié)果就出來了。小學校長停職反省,老蔣先留職查看,老李當面向群眾做自我批評,表示一定要嚴肅處理,成立了調(diào)查組盡快宣布處理結(jié)果。同時公安局局長也鄭重表示,在調(diào)查期間,如果再發(fā)現(xiàn)家長干擾教學秩序一定要依法處理絕不姑息,表示絕對不會辜負群眾的期望,不讓一個好人委屈,不讓一個壞人漏網(wǎng)。
過了一陣,處理如下:
該加工點未取得工商營業(yè)執(zhí)照和餐飲服務許可證,配餐加工環(huán)境十分惡劣,加工制作過程極為不規(guī)范,存在較大食品安全隱患。工業(yè)鹽系冬天清雪使用,未有證據(jù)表明使用工業(yè)鹽。依法取締,對涉案當事人罰沒人民幣103508萬元。
針對該案中可能存在有關部門工作失職、監(jiān)管不力、管理不到位等情形,該區(qū)紀檢監(jiān)察部門組織專門力量,迅速啟動調(diào)查程序,對11名責任人:教育局局長李××,房產(chǎn)辦主任朱×,房產(chǎn)辦副主任李×,五中校長蔣×,副校長張××,總務?!?,長樂小學校校長金×,副校長方×,分別給予行政警告、誡勉談話、黨內(nèi)警告、黨內(nèi)嚴重警告、撤銷黨內(nèi)職務、留黨察看兩年等處分。
小學校長是最慘的,撤了職不說,原來的小教高級被降為小教三級,要想再評職稱都沒了機會。職稱和工資是掛鉤的,撤職校長天天坐在家里目光呆滯,老公不敢上班,請了長假在家看著生怕想不開。此校長原來是教育局小教科科長,也是因嫌悶,要求到小學當一把手,干了不到一個月,前途就顛覆在盒飯里。原來同在教育局,低頭不見抬頭見,算是老熟人,老蔣去家看了看,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出了門,老蔣罵道:
“操你個媽,這鍋背的。”
想了想,又罵道:“一點都不仁義,把自己擇得倒干凈。”
心里想:表面上看風風光光的,其實也都是弱勢群體。
老蔣的處分是黨內(nèi)警告,局長老李是誡勉談話。局長老李和校長老蔣坐在一起唏噓了一番,老李說:“加點小心吧,不能再出事了,不好回旋了?!?/p>
五
小白覺得很憋屈。
周五,小白對學生說:把這周學過的知識點背一下,下周一考試。周一考試,學生面面相覷。小白說:實在不會,就交白卷吧。學生交上三十多份白卷,其余的卷子,小白看了看,寫上的也都是錯的。小白嘆口氣,把試卷發(fā)下去,說:明天還考這張試卷。第二天,依然交上三十多份白卷,剩下的寫的依然不對。小白問問原因,有個學生說:太多了,背不下來。小白噎了一口,平靜一下說:那就刪一些吧,把長的句子變短些,只保留關鍵詞,咱們下周考吧。下周考試,學生交了二十多張白卷,寫上的基本也是胡說八道。小白怒吼道:你們這群豬!摔門而去。
第二天,老白約談。
老白說:“學生家長跟校長反映,校長讓我找你約談,你罵學生是豬,可有此事?”
小白說:“我罵他們是豬,豬都得出來拱我,槽子里的食豬還得搶著拱呢,現(xiàn)在,你喂他們都不稀得張嘴?!?/p>
老白說:“跟你說了也不是一遍了,現(xiàn)在別跟學生較真,公辦校沒有開除學生的權(quán)力,咱們是不允許體罰學生的。其實學生跟咱們較起真來,咱們沒有任何辦法,打不得罵不得,你請家長也沒用,你記住,一個問題學生的背后可能就是一個問題家庭,沒準就站著幾個混蛋家長?,F(xiàn)在他們動輒就說,把孩子交給學校啦,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就當親生兒女一樣??赡阋姘阉麄儺攦号麄兙湍墚斈銧敔?。咱們這批學生,就吃社會那一套,稱兄道弟啦,請客吃飯啦,出門遞根煙抽啦,就像小流氓那套。五班的班任大李不就整這套嗎,學生可服氣了,出來進去叫大哥。然后大李把學生拉出去補課,一個學生一堂課五十,五十個學生,一堂課兩千五,他給老師五百,一天上五堂,你說一天他掙多少?一個假期下來,連車都換了。關鍵是,沒出事兒啊,沒人告啊,學生擁護啊。大李罵學生是張嘴就媽了個逼,閉嘴就操你媽,可學生認那套啊,反而覺得親切。學生認這套,家長就認這套,你看天天有家長請他吃飯,這叫打成一片。你這倒好,剛罵了句豬,就有人打電話。小白啊,如果咱們學不會大李這套,還想做個正經(jīng)人,就學會自我保護吧。學生考多低咱都沒事,最多校長開會說兩句。現(xiàn)在一沒獎勵,結(jié)構(gòu)工資也取消了,一天上八節(jié)課和不上課的都拿一樣工資,你扯那個干什么。讓人捏住把柄,把工作混沒了,就沒意思了?!?/p>
小白站起來,鞠了個躬,說:“師傅,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我記住了?!?/p>
沒兩天,小白又出事了。
小白周六在一家文化學校打工,教英語,一對一輔導,一堂課二百元,學校拿大頭,生意好的話,一天可以上三堂課。雖說累得像條狗,可是一個月下來,能把工資錢存下了。沒成想文化學校內(nèi)部兩個合伙人分錢不均打起來,后來就分了家,小白給其中一家上課,那家就不干了,說寧肯自己不喝湯也不能讓對方吃肉。但是還無法奈何對方,只能拿對方聘的老師開刀。那一日就殺到了五中,找到老蔣,聲稱如果小白再給對方上課就舉報到區(qū)市教育局。老蔣正式約談小白:“教育局明確規(guī)定公辦校在職教師不允許到各類文化學校有償補課,你不要明知故犯?!?/p>
又說:“上次你罵學生的事還沒追究,這次更嚴重?!?/p>
老蔣又緩了語氣說:“都知道是情有可原,剛上班兩千多塊錢的工資,每月房租就得小一千,可是沒法子,都在外面上課。不出事就當不知道,出了事就得制止。現(xiàn)在只要咱們出點事,社會輿論就非常不好,把咱們和貪官都放一堆兒了。上次學校食堂的事情已經(jīng)很被動了,學校經(jīng)不起再出事了,好自為之吧?!?/p>
小白出了門,看著學校前面的光榮榜,紅彤彤的標題是受學生歡迎的好老師。大李在展示臺里笑容滿面,胖胖的臉像尊活菩薩。小白對著大李呸了一口,說:操?;仡^,看見了小管。
六
小管說跟大管說:“我不想念了?!?/p>
大管乜斜了一眼說:“話都讓你說了,讓你上技校的時候你想考大學,費勁巴力給你弄進去你又不想念了,你上這個學,我他媽連臉都不要了,你倒好,說不念就不念?!?
小管說:“老師講的我都聽不懂,怎么學都學不明白。英語單詞背不下來,語文古文背不下來,數(shù)學公式背不下來,化學方程式背不下來,物理也是跟聽天書似的?!?/p>
大管高了嗓:“這背不下來那背不下來,你手機怎么玩得這么溜呢,閉著眼睛都能按鍵子,天天沒事就捅咕手機。你他媽當初為什么要上五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初中那個叫袁曉卉的丫頭上了五中,你就惦記去,現(xiàn)在人家不念了,你也就不念了。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爹就是個拉車的,人家不念了是要出國,你也出國啊!初中騙了我好幾千塊錢補課費,天天撒謊撂屁的,你就是坐也天天坐在那里,我不陪你丟人了?!?/p>
小管氣憤,課間在廁所抽了根煙,抽完煙在操場上閑逛。難得的好天,天藍藍的,霧霾警報剛剛解除,前幾天嗆得喘不過氣,學校還天天正常出間操。小管想:這袁曉卉怎么好端端地就不理自己了呢,然后突然就說要出國了,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給她買手機買手鏈,才上了一次,操你媽的。小管覺得臉紅心熱,小管摸出根煙,點著。
小管抽煙的當兒,正是小白啐大李的時候。大李是小管的班任,小管管大李叫李哥,班上的弟兄都這么叫。李哥對自己好,出門就給煙抽,還請自己吃了幾頓飯,拍著肩膀讓自己負責維持班級紀律,知道自己家里困難還半價收了補課費。眼前這個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啐李哥,正好小白把頭轉(zhuǎn)過來,看見抽煙的小管。
小白:“你哪個班的,校內(nèi)不允許抽煙你不知道嗎?”
小管翻翻眼說:“你管我哪個班的,老子愛抽煙你管得著嗎?”
小白:“我是學校的老師,你跟誰老子老子的,你愿意當老子,回家當去?!?/p>
小白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道:“老子就想當你的老子,你啐我們李哥就是不行。”
小白氣得渾身哆嗦,血從腳底往頭上涌,說話也沒了章法,用手指著小管罵:“沒教養(yǎng)!”
這句話就嗆了小管的肺管子,小管可以沒教養(yǎng),但是別人不能說自己沒教養(yǎng)。張嘴閉嘴說操不叫罵人,只能叫口頭禪,說沒教養(yǎng)就是罵人,而且是高級罵,不吐臟字的罵,痛入骨髓的罵。小管把煙蒂扔了,一拳打過去。小管一米八的個兒,小白一米六的個兒,去年翻修的路面今年就翻了漿,小管的地勢高點兒,小白的地勢低點兒,小管的胳膊再高點,這一拳就打到小白嘴上。小白躲避不及,也順手抽了一掌,覺得使出平生吃奶的勁兒,然后小白就迷糊過去了。
迷迷糊糊似乎聽見周圍挺亂,各種聲音攪在一起亂糟糟的,好像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叫魂似的吵吵:“小白,你惹禍了,小白,你惹禍了?!?/p>
七
老蔣在食堂還沒出事的時候還是很想有一番作為的,以前的校長信箱沒了底,信投進去就掉下去。老蔣來了以后,換了個新的信箱,并向全校宣布,凡是有需要和校長進行溝通的可以直接推開校長室的門,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把意見投進校長信箱。后來這個信箱還真就塞進幾封信,其中有一封信就是說學校有一個監(jiān)控的攝像頭正對著校長信箱,是不是有打擊報復之嫌。老蔣在開大會時就把信念了,把這個攝像頭取消了。這個攝像頭就對著宣傳欄,所以小管和小白的事情就沒有記錄,所有的事情就得聽兩個人說。小白折了兩顆門牙,說話撒氣漏風,嗚嚕嗚嚕說不清楚。小管一只耳朵耳膜穿了孔,捂著半邊臉。大管在一旁鐵青了臉,老蔣很殷勤地遞了支煙。大管沒領情,手一推煙竟掉在地上。老蔣也不惱,把煙撿起彈了彈煙嘴,自己點火吸了。大管冷了眼說:
“老師把學生打了,耳膜穿孔,是輕傷害,是要見官的,可以判刑的。”
老蔣吸了口煙,說:“管同學把老師打了,比耳膜穿孔還嚴重,兩顆門牙折了,屬于輕傷害,也是要被判刑的?!?/p>
大管冷笑道:“蔣校長懂法律,可他現(xiàn)在只有十五周歲,屬于未成年人,判不了刑,最多是包賠損失,我們可以包賠損失,可是打人的老師也要包賠我們的損失,這就兩清了??墒谴蛉说睦蠋熓浅赡耆?,是要判刑的,判了刑就要開除公職,這個賬你們算吧。學校不能仗著自己背后有撐腰的,就欺負我們?nèi)鮿萑后w吧?!?/p>
老蔣苦笑:“您看咱倆誰像弱勢群體,話也別藏著掖著了,你說個數(shù)吧?!?/p>
大管說:“二十萬,二十萬咱就私了,要么咱就聽判。”
老蔣出了門,嘬著牙花子。老白跟上來說:“其實耳膜穿孔是不是輕傷害,也得等一段時間后經(jīng)過法檢看看耳膜能不能修復,聽力受沒受損害,才能定是不是輕傷害?!?/p>
老蔣斜楞了一眼說:“你看這架勢,還能等一段時間么,這事這幾天解決不了,就得來一幫記者、家長,再堵著校門幾天,滿世界發(fā)微信朋友圈,就說老師把學生打了??纯葱“啄菢樱T牙都沒了,就得發(fā)一條老師和學生互毆的新聞,然后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翻騰出來,我他媽就什么事都不用干了?!?/p>
老白想想說:“也是。”
又說:
“都跟小白說過,咱們公辦校沒有開除學生的權(quán)利,學生鬧得多狠,能教育就教育,真教育不好就忍,小白畢竟年輕,忍不下這口氣?!?/p>
老蔣倒通情達理,說:“擱誰也難忍,但是不忍也不行,現(xiàn)在老師出點啥事,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亂收費亂補課亂辦班就得每個老師都擔著。各說各的理,學生委屈,家長委屈,老師委屈,校長也委屈,大家都委屈,還都說自己是弱勢群體,真他媽邪了門了?!?/p>
老蔣到教育局找局長老李說:“誰把那個爺送進來的就把那個爺請回去,另外你們能不能跟那位爺嘮嘮,二十萬是不是忒多了些?!?/p>
老李苦笑說:“我還得找小周嘮嘮,爭取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結(jié)果吧,學生把老師打了,咱們還得處理得讓家長滿意,這哪說理去?!?/p>
老蔣說:“關鍵是,這事你跟誰說,誰都不信?!?/p>
八
大管從老蔣那兒取了八萬塊錢。
大管去了教室,把小管書桌里的東西嘩啦嘩啦收拾到一個袋子里,竟然掉出一個避孕套來。大家都瞅著那個避孕套,大管沒吱聲,撿起來扔到袋子里,拎著袋子走了。
大管踩了好幾腳才把港田打著火,然后跟喝醉了似的歪著出了街口。一路上大管心里犯堵,想著避孕套。
街口停了一輛車,大管溜號,發(fā)現(xiàn)時轉(zhuǎn)彎已來不及,結(jié)結(jié)實實把車門刮了一道口子,大管冒了汗,大管認識這車,是賓利。
好在天黑,車主不在,大管腳抖,踩了好幾腳都打不著火。大管扔了車就跑,一邊跑一邊罵,你奶奶的,有倆糟錢開什么車不好,凈給窮人找麻煩。
大管滿頭的汗跑到樓口,松了口氣,用手拄著門框。大管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
大管哭了,一邊哭一邊抽自己的嘴巴子。大管把一肚子的委屈事都倒騰出來:老婆年輕輕死了;后娶的老婆說不清道不明地過日子,不知是生是死;工作沒了,貪心的廠長把廠子私吞了,當了董事長還當了人大代表;自己開了蹦蹦車,躲著警察躲著大車,風里來雨里去;兒子不爭氣,騙著自己的血汗錢,拿著自己的血汗錢跟小姑娘胡搞;兒子不上技校非要考大學,不好好學習還把老師打了,自己連臉都不要了算計了人家八萬塊錢?,F(xiàn)在八萬塊錢找不著了,大管一邊低頭往回摸一邊啪啪地扇著自己嘴巴子,大管罵我不是人,我他媽活該,我上輩子作孽。大管摸了磚頭,摸了泥土,還摸了一泡狗屎。大管看到自己的車,車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車門扁了,是讓人踹的,車里什么也沒有。
大管挪到家,小管頭不抬眼不睜玩手機,大管一把把手機奪過去扔到窗戶外面。
“別扔我的手機?!?/p>
這是小管留給大管的最后一句話。
手機飛了出去,小管也追著手機飛了出去。
作者簡介:孔廣釗,1972年生人,現(xiàn)在哈爾濱市第十二中學任教,政治教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5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小說若干。有作品被《小說月報》《中國文學》《小小說選刊》選載,并被譯介于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