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書寫和創(chuàng)作,在《永遠的托詞》中更像是一樁隱喻,
它意味著心靈和現(xiàn)實的接通,意味著精神的靈敏度,
與其說幸夫重新文思泉涌,不如說他重新?lián)碛辛苏鎸嵉纳?/p>
對于有些人來說,如果不是因為某些意想不到的突發(fā)事件,或者某種強大的外力迫使,他們會終其一生處于一種自我營造出的假象之中,并且安之若素,甚至樂此不疲。那種假象像是一種慣性,維系著這些人的虛榮,也鑄就著他們逃避現(xiàn)實的通道。就如同《永遠的托詞》中的幸夫,作為一個三流小說家,已經(jīng)多年寫不出像樣的作品,他變得勢利又油滑,只依靠著曾經(jīng)殘留的名聲,在電視臺以嘉賓的身份插科打諢,賣弄小聰明為生。他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和名氣重于其他任何一切東西,終日周旋于溫柔寬容的太太和年輕的秘密情人之間,自鳴得意。妻子和閨蜜在外出旅行期間,死于一場交通事故。幸夫生活的慣性被徹底打破了,而這卻讓他意外發(fā)現(xiàn)了自我救贖的方向。
妻子的亡故,對于幸夫來說是一次難以名狀的變化,或許,他都未曾料想到這件事會給自己的生活以及價值觀念產(chǎn)生如此重大的影響。在葬禮上,這個男人更在意如何面對蜂擁而至的媒體鏡頭,如何扮演出一副真誠又標準的鰥夫的悲痛樣子。致悼詞之后,他在車上,下意識地對著后視鏡整理著發(fā)梢,導演安排出的這個舉重若輕的小動作滲透出了一種難以言傳的殘忍,妻子尸骨未寒,他卻更加在意自己在鏡頭中的妝發(fā)是否整齊。從這個意義上說,幸夫一直處于一種空心化的狀態(tài)里。他對妻子毫無感情,對情人也毫無感情。至于和后者的關系,與其說是肉欲不如說是逃離,用一具鮮嫩的肉體和對方眼神里的無限崇拜,擺脫自己空洞內(nèi)心中的可怕回響。他一旦不縱情聲色,不注重名聲,就不得不與自己的內(nèi)心對視,然后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逼仄;他拼命打磨外表,重視虛名,不過是為了掩蓋內(nèi)里的腐爛。
當妻子閨蜜的丈夫大宮前來和幸夫打招呼的時候,幸夫不會知道,不久之后,自己和眼前這個粗糙的男人會成為朋友。但這個單身父親和那個年幼懂事的孩子,卻讓幸夫一點點感受到內(nèi)心的變化。
幸夫和大宮像一對尖銳的反義詞。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底層勞工;一個在妻子在世時就長久地欺騙對方,一個在對方過世后仍然念念不忘;一個像悉心打磨的瓷器,一個如同從未雕琢過的粗陶;他們的存在,彼此映射和對照,也彼此反諷和矯正。大宮投入人間煙火的蒸騰,所有生活里的小確幸和小困境,他樂在其中也掙扎撲騰;而幸夫和真實生活的關系更像是磁懸浮,既無法投入生活豐沛的細部又無法真的超越一切瑣碎。換句話說,他的生活虛假又充滿矯飾,與現(xiàn)實關系脆弱。而他與大宮父子倆的交往,成了他重新進入真實生活的過程。
最初是旁觀者,后來是參與者,再之后,一點點變化,變成了大宮家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開始投入了感情,和孩子之間產(chǎn)生情誼,和男人之間也會爭吵,這種爭吵也是一種真實,相較于他當初在妻子尸骨未寒時整理發(fā)梢的自己相比,此時在路邊發(fā)泄感情的幸夫更加可愛。這個過程,更像是慢慢剝開了一顆外殼堅硬的竹筍,讓人們看到了一個柔嫩的內(nèi)核。那些世俗聲名、自負與矯情的包裝都在真切的人間煙火熏蒸之下,一點點剝離殆盡。這猶如一次意外的提純,一次代價昂貴的返璞歸真,一場未曾預見的精神滌蕩。
幸夫其實經(jīng)受了兩次外力的刺激,一次是發(fā)現(xiàn)亡妻手機中未曾來得及發(fā)出的短信,“我不愛你了,一點也不愛了”,那句話讓他明白,看起來沒有存在感的妻子對自己的一切其實洞若觀火。第二次,則是大宮和兒子面對生活時的努力。前者是刺痛,后者是治愈,這個過程讓他得以重整旗鼓。
最后,幸夫把這一切寫成了一本書。書寫和創(chuàng)作,在《永遠的托詞》中更像是一樁隱喻,它意味著心靈和現(xiàn)實的接通,意味著精神的靈敏度。他曾經(jīng)陷入虛妄和虛偽,猶如行尸走肉,創(chuàng)作就一度暫停,什么都寫不出來,而如今,卻變得文思泉涌。與其說它重新獲得了靈感,不如說他重新?lián)碛辛苏鎸嵉纳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