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晨躍
1
“平行線的判定方式有哪些?”
“同位角相等,兩直線平行?!薄皟?nèi)錯角相等,兩直線平行?!薄巴詢?nèi)角互補,兩直線平行?!?/p>
初中數(shù)學老師拿著巨大的黃色三角板,用一角敲擊著講臺,再三強調(diào)著這些定理、公理的重要性:“直覺往往是錯誤的,通過分析推理得出的結(jié)論才具有可靠性!知道了嗎?”
很多年以后,白揚依然深刻地記得,那個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回答“知道了”的自己。
以及身后響起的清晰好聽的聲音。
“知道了!”
2
葡萄味的味全果汁被放在冷柜的最上面一排,白揚踮起腳尖,努力用手去夠,卻還是差了不少。
快要放棄的時候,一只手伸向了那瓶橙紅色的液體,遮擋了白揚的全部視線。
白揚轉(zhuǎn)身,看到對方的一剎,她知道自己臉上會是什么表情——沒有表情。
依然高大的身影,把頭仰起四十五度角才能看透的清亮的眸。依然不羈的發(fā)型,幾根發(fā)絲因為汗水貼在額前。依然沒穿校服,寶藍色的運動服在清一色的灰中涌動著別樣生氣。
不變的少年,連聲音都依然清晰好聽。
“嗨,好久不見了?!边呥h的臉上是波瀾不驚,他把果汁遞給她,“我記得你喜歡胡蘿卜味。”
白揚接過胡蘿卜味的果汁,深深地把頭低了下去。半晌她才開口:“謝謝?!?/p>
兩個人都不說話,白揚預(yù)感下一秒邊遠就會邁開步伐,心里一下子塞滿了勇氣:“還在跳遠嗎?”
“跳啊。體特生不訓練就沒有在帝中生存下去的資本了?!边呥h只是笑,兩個梨渦深深地嵌在白揚的心里。
“喲,這又是哪個妞???”白揚絲毫沒有注意到,邊遠的身邊有一個身材相對矮小的男生,正一臉狡黠地對著她笑。
白揚抬起頭,搶先邊遠開口:“那么再見?!比缓筠D(zhuǎn)身離開。
“嗯。再見?!焙蠓絺鱽硎煜さ穆曇?,清晰好聽。
對于與邊遠的重逢,白揚并不感到驚訝。帝中這所在全市綜合排名排第一的高中,除了需要像她這樣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也需要邊遠這樣有一技之長的體特生。
白揚很喜歡味全的包裝紙,幾根短短的橫線足以承載一天的心情。她用力握緊了圓珠筆,一筆一畫地在光滑的包裝紙上寫下:你記錯了,我不喜歡胡蘿卜味,我喜歡的是你。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擰開瓶蓋,而是把果汁放到柜子里,摔上柜門。
就讓它爛掉吧。
3
帝中的清晨,從鐘聲開始。白揚不知這鐘聲從哪里來,只是金屬碰撞的聲音帶給人安全感,她很喜歡。
高中的數(shù)學老師是一個年輕的大學畢業(yè)生,他總是會用課堂上的一部分時間給同學們補充課外知識,數(shù)學課自然也就充滿了新鮮與活力。
“你們看,這兩條線平行嗎?”
幻燈片上,兩條看似接近平行略向外彎曲的直線間,布滿了放射線。
“這不是歧視智商嗎!一看就不平行啊?!卑讚P的同桌方旖一臉不解的樣子。
“依我看,沒那么簡單。”白揚把頭偏向方旖。
年輕的老師難掩笑意,拿起巨大的黃色三角板,用一角敲擊著講臺,問道:“大家都覺得不平行嗎?‘數(shù)學王子也這么認為嗎?”
白揚想起初中數(shù)學老師一樣的動作,不禁失了神。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后方傳來,驚醒了白揚?!笆瞧叫械??!绷址酒饋恚斑@是一種經(jīng)典幻覺,平行的黑線完全是筆直而平行的,放射線會歪曲人對線條和形狀的感知。所以其實這是兩條平行線,是老師的一個小把戲?!?/p>
班里爆發(fā)出“好厲害啊”“不愧是數(shù)學王子”諸如此類的驚呼聲,白揚感覺得到,無數(shù)的目光掠過自己,最終停留在自己身后那個“數(shù)學王子”的身上。她漲紅了臉,握緊了手中的鉛筆,在草稿紙上不停地劃著。
直到所有的目光歸于原位,白揚才抬起頭?;脽羝シ胖?,一張一張。如同初中時的那節(jié)數(shù)學課,白揚記住的不是線線平行,也不是線面平行。
只有來自后方的聲音。
下課后,白揚直接倒在了桌子上。然而只趴了兩秒,她的身體便像彈簧一樣彈起。
“白揚,你是不是討厭我?”低音炮一樣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白揚被轟得猝不及防。她迅速把這個問題在腦中過了一遍,當然,她不可能搜尋出正確答案。
白揚僵硬地轉(zhuǎn)身,抬頭看向林帆的瞬間,臉上掛了笑:“沒有啊,你為什么這么問?”
“我回答問題的時候,余光一直在看你。每次我一回答問題你就開始劃草稿紙,還劃得特別用力。不只數(shù)學課,別的課都是這樣。如果你不是不尊重我,那么我就只能把它理解為討厭了?!?/p>
白揚抿了抿嘴,剛想開口。方旖湊過來,搶先說道:“不會不會,白揚不討厭你的,我知道的。”
白揚發(fā)現(xiàn),方才林帆說話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坐在教室后方的同學這會兒都把目光聚集到她這里。她瞪了方旖一眼,抱歉地對林帆笑。
林帆能感覺到,這個女生抬起頭時臉上的笑是假的,現(xiàn)在的卻是真的。
沉默,往往是無休止的對峙。
“那我請你喝可樂,你要百事還是可口?”白揚打破了沉默。
“我喜歡果汁。胡蘿卜味。”
又是胡蘿卜味的果汁。
“好,我知道了。”白揚只是笑。
下課的時間匆匆,上課鈴聲來得急促。這節(jié)語文課,白揚犯了困,不斷地打著呵欠?;杌栌?,白揚感到后背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全身的神經(jīng)一下子興奮起來,白揚感覺到一股涼意從臉上襲來。
她用手去碰。濕濕的,是淚。
上了年紀的語文老師正在聲情并茂地朗讀文言文:“來時甚急,去后何遲?”
打呵欠打太多了吧。白揚用手抹去臉上的淚,她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只是身后的聲音不斷在腦中重復(fù),像早晨起床的鬧鐘聲一般,有了回響。
所以才念念不忘。只是白揚分不清那些聲音的歸類,是純粹的清晰好聽還是低音炮的低沉。她回憶起和林帆做前后桌的時光。
他是數(shù)學王子。她是數(shù)學白癡。他可以自信地給同學們解出每一道題,她自顧自地解題,往往寫了一個“解”就沒了下文。他的答卷被貼在墻上當作范例,她在及格線的邊緣苦苦掙扎。
白揚的數(shù)學成績在初中就不大好,進入帝中全憑其他科目的優(yōu)異。她的草稿紙上,除了劃破紙張的鉛筆印記,還有淡藍色墨水勾勒出的好看字形:憑什么?
這些“憑什么”淹沒在一片灰色海洋里,早已被修復(fù)了創(chuàng)口,削平了棱角。
4
下雨了。
下午的課結(jié)束,白揚沒有去吃飯,而是一個人走向了操場。
灰色籠罩了整片天地,沒有留給紅色的塑膠跑道一點罅隙。那抹寶藍,卻直接映入了白揚的眼簾。
整個世界不斷顛倒,只剩下一個身影。
雨水打在少年的身上,又從運動服上滑落。少年還是跑,發(fā)絲被浸濕,幾滴水沿著拋物線的軌跡落下來,分散在看不清的雨簾里。
邊遠。
隔得很遠還是能一眼認出的背影,他的名字叫邊遠。
一股熱流從心底蔓延開來,驅(qū)散了全身的寒意。白揚腳底生風,跑向少年。
她伸直了手臂,把傘撐在兩個人的頭頂。他在慢跑,她在沖刺。
“這就是你說的生存資本嗎?”白揚的聲音夾雜著雨聲,混濁不清。
邊遠不說話。
“身體垮了還能生存下去嗎?”
邊遠就是不說話。
“邊遠,你到底還要跑多久?”
邊遠在那一瞬停了下來,白揚來不及“剎車”,跑過了他,又折回。
白揚用力伸直手臂,把傘撐到邊遠的高度。她早已氣喘吁吁,腿軟無力,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八百米浩劫”。
“你怎么會到這來?”邊遠的臉像紙一樣的單薄蒼白,聲音也不復(fù)往昔的清晰好聽。
“我?我來偶遇你啊?!蹦枪蔁崃鬟€未退去,白揚干脆讓它升溫沸騰。
“那你現(xiàn)在偶遇到了。”
“嗯。我很開心?!卑讚P肆無忌憚地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還有力氣去笑,只是隱隱覺得,現(xiàn)在不笑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邊遠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孩。看著她開始大笑。看著她臉上的笑意漸漸退去。看著她常有的沒有表情。看著兩行水從她的眼里溢出來。看著她蒼白無力的手顫抖著握住傘柄。
四年間,這是他第一次,這么看著她。
那三年,她扎著馬尾的后腦勺一直在他眼前。才女、學霸、孤僻,這是別人給她的標簽。他信了,信了三年。她就那樣低著頭,在他的身前不停地刷題。他就那樣目視著前方,在她的余光里機械地重復(fù)動作,擺臂、起跳、落地。三年的時光是橡皮,逐漸擦去了兩人相交的軌跡。無奈執(zhí)筆人太過用力,早已在紙上嵌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跡。
他握住傘柄,用自己的大手覆住那只蒼白瘦弱的小手。奇怪的是,那只小手還留有溫度。
“那瓶果汁,我后來喝掉了?!?/p>
“哪瓶?”
“你送給我的那瓶?!?/p>
白揚把頭仰起四十五度角,一字一頓地說:“我記得我沒有送過你果汁?!?/p>
“你記錯了,我不喜歡胡蘿卜味,我喜歡的是你。不是嗎?”
白揚的手迅速抽離了那只大手,她幾乎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自己漸趨扭曲的臉。
“我,沒有,干過那種事?!卑讚P一直覺得奇怪,電視劇里的女主對男主撒了謊,只要男主說一句“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女主就無處逃脫。此刻,她直視著邊遠,用盡最后的力氣說出這句話。
她終于知道,謊言背后暗含了多少無奈,撒謊又需要多大的勇氣。
勇氣是你。
“那么再見?!卑讚P的聲音很小,小得幾乎聽不見。轉(zhuǎn)身,邁開步伐,奔跑。她早已聽不清也不想聽來自后方的聲音。此刻,她只想吃飯。
去得太遲,食堂只剩下了酒釀圓子。白揚吃著吃著,發(fā)現(xiàn)圓子沒有了甜味。
雨停了。
味全果汁依然被放在冷柜的最上面一排。白揚沒有踮腳,沒有用力去夠。她對著老板喊:“叔叔,能不能幫我拿一下最上面的果汁,我夠不到?!?/p>
老板笑得很慈愛:“當然可以了。你要什么味?”
“胡蘿……不,葡萄味?!?/p>
一雙大手伸向了那瓶紫黑的液體,遮擋了白揚的全部視線。
“謝謝。”
然后她沖回教室,打開她的柜子。
明明早就知道的結(jié)局,卻還是不甘心。
空空如也。
那天她沒有鎖門,只是用力地把柜門摔上。
“那樣的話,它到最后也沒有爛掉。”白揚對著柜門說,聲音小到連她自己也聽不清。
“今天換新口味了啊?!狈届降恼Z氣輕快,仿佛在嘲笑著白揚的失落。
白揚沒有理她,拿出圓珠筆,用力地在包裝紙上寫下:胡蘿卜味一點也不好喝,你試了葡萄味就知道了。
寫完最后一個句號,白揚轉(zhuǎn)身。林帆察覺到她的動作,從幾何題中抽身,抬頭看她。
“喏,果汁?!卑讚P沒有看林帆,只是把果汁放在林帆桌上,便轉(zhuǎn)身。
白揚感覺得到來自后方的目光,灼灼的,燒得她背疼。
她再次轉(zhuǎn)身,問他:“上次你說的那個經(jīng)典幻覺,它有名字嗎?”
林帆直直地看她,半晌,他答:“黑林錯覺。”
“嗯,我知道了?!彼詈笠淮无D(zhuǎn)身。
身后,傳來了塑料斷裂的聲音。
5
日子過得尋常,白揚再也沒有偶遇過邊遠,再也沒有用鉛筆劃草稿紙。
天空變換著色彩,白揚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小學一年級時老師要求背的句子“天氣就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云朵隨風飄散,又再次聚攏。她很想告訴從前的自己,云是白的,天是藍的,別再畫成白天藍云啦。
白揚站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這一片紅在今天格外耀眼奪目。
體特生依然在積攢生存的資本,只是那個隔得很遠也能一眼認出的背影卻消失不見。
還是散了吧。那些白云,那些藍云。
林帆跑了過來,把一沓數(shù)學教材遞給白揚:“走!”
她不可能成為公主,卻在王子的幫助下由乞丐變成了平民。年輕的數(shù)學老師還是拿著巨大的黃色三角板,用一角敲擊著講臺。只是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再“耍小把戲”,只是語重心長地叮囑這群十七歲的少年:“直覺往往是錯誤的,通過分析推理得出的結(jié)論才具有可靠性!知道了嗎?”
知道了。都一樣。
方旖后來和林帆告白,全班的目光再次掠過白揚,抵達她的后方。
“我們還是做朋友吧?!?/p>
白揚曾經(jīng)看到上初一的堂妹把QQ上的個性簽名從“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改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堂妹說:“我已看破紅塵,決意投身學海,永不復(fù)返?!?/p>
當時白揚笑得肆無忌憚,眼睛瞇成月牙?!肮钡男β暬厥幵诙?,一抹淺笑從嘴角蔓延開來。
竟然都過了那么久。
6
“咚、咚、咚?!鼻宄康溺娐曇琅f,喚醒了每一個沉睡中的帝中人。
白揚早起,拿著厚厚的新概念課本,試圖尋找鐘聲的來源。
只是未果。
后來她聽說,邊遠在一次訓練中摔斷了跟腱,錯過了市運會。
誰敲響了鐘?誰拿走了果汁?誰在青春的白紙上留下淺淺的鉛痕?
這些,白揚都不想再計較。她開始嘗試著在“解”的下方填上解題過程,開始在天未亮時背誦“之乎者也”,開始和時間賽跑,開始真正地喜歡自己。
那樣,就夠了。
小店老板不再把味全果汁放在冷柜的最上面一排,白揚一伸手,就能夠到她喜歡的葡萄味。
白揚回到教室,拿出圓珠筆,輕輕地在包裝紙上寫:你知道了嗎?我知道了!
她把果汁放在桌上,抱著一沓教材走向柜門。打開,是整齊的練習冊和筆記本。
還有一個空瓶,和一把傘。
胡蘿卜味果汁的空瓶,生產(chǎn)日期已經(jīng)過了一年有余。傘被折疊得很好,傘扣依然泛著金屬光澤。
清晰的圓珠筆字跡那么熟悉:你記錯了,我不喜歡胡蘿卜味,我喜歡的是你。
在那三行字的下面,黑色水筆勾勒出歪歪扭扭的字形,卻格外清晰。
“其實我記得的,你喜歡葡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