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娟
縱觀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表面看來多元并舉,一派繁榮,整體上還是日趨邊緣化,對于很多詩人來說,其實也有著隱隱的焦慮與困惑。而走向自覺的詩歌批評與研究,卻在沉潛與喧嘩中覓得一方寧靜。詩評家對詩歌語言、寫作技藝、思想源流、精神態(tài)勢等方面的探索,使詩歌批評愈顯深度與力度。作為七〇后批評者,劉波既寫詩,又作評,他一直堅守在詩歌的現(xiàn)場,其批評“既是對于詩歌文本的一種闡釋,亦是一種關于感性、感受力、經(jīng)驗世界與語言的表達”(耿占春語)。如劉波自己所言,《詩人在他自己的時代》(北岳文藝出版社2017年出版)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詩歌評論集”,而且更多的是一種“自我的精神需求”。然而,在語言創(chuàng)造的前提之外,該著還包含著作者對重提詩歌的力量感與思想性的追求。他對時代與社會的介入,對詩歌常識的洞察,對尊嚴寫作的提倡,對詩意日常的守望,不僅承續(xù)了他之前著作的感性情懷與理性品格,還彰顯了其獨立的批評立場和問題意識。
《詩人在他自己的時代》“寫作時間跨度近十年”,作者行文理性而不呆板,穩(wěn)健而不張揚,秉持一貫的嚴謹與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語,悠悠天鈞”,此乃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對“自然”一品的定義,而“自然,說到底是詩歌的最高境界,也是觀者和評論者、研究家的最高境界,所謂道法自然”(張清華語)。劉波將自身的文學理想有效地融入到學術研究,以專業(yè)的方式進入,以公共的方式出來,從而增加了詩歌批評的“親和力”。全書共分為四輯。第一輯是關于詩歌與思想的六篇閱讀札記,關注、參與又超越詩歌現(xiàn)象。劉波一直在介入時代中觸摸良知,堅持走心的批評,而獨特的語言創(chuàng)造和深蘊的思想內(nèi)涵,是他判斷一首詩好壞的標準。囿于精神困境,面對當下詩歌普遍的“輕”而“浮”,言之無物又無病呻吟,在時代與命運、日常與詩意、政治與美學的大框架下,作者堅執(zhí)詩歌的思想之力,以期觸摸其內(nèi)在的肌理。第二輯述及當代詩歌的生態(tài)問題。作者對“新感覺力”“常識”“思想性寫作”等問題的認識與思考,分別以先鋒詩人的父親書寫、王小妮和于堅的創(chuàng)作為中心,探討傳統(tǒng)倫理與詩歌美學的變遷和先鋒詩人的持續(xù)性寫作狀況。第三輯依代際劃分,以特定年代的詩人群體為研究對象,對21世紀八〇后、九〇后以及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詩人群體的創(chuàng)作特征作了整體觀照,并著重介紹了21世紀女性詩歌的審美風貌。與第三輯對詩人群體的探析不同,第四輯以楊克、王寅、小安、李南、朵漁五位詩人為例進行個案研究,以窺見詩歌與詩人經(jīng)典化的軌跡。現(xiàn)實與夢想對接,思想與語言相攜,書中不僅有想象與經(jīng)驗的交融,靈魂的冒險和對話,還有尊嚴的在場和日常詩意的潛滋暗涌。
在論及八〇后詩人在21世紀的創(chuàng)作時,劉波指出,除了這一代際群體呈現(xiàn)出的青春與朝氣,由現(xiàn)實生活的壓力所產(chǎn)生的無奈傷懷之外,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精神之旅正待開啟,“而立”意味著心魂和精神的真正確立,即精神上的真正成人?!霸姼枋窃娙说男叛觥?,在劉波看來,在這個普遍缺乏信仰的時代,詩人“選擇詩歌并堅守一種詩歌精神”就顯得彌足珍貴,而八〇后詩人內(nèi)心的堅守,不僅是對外界誘惑的抵抗,更是承擔起了一種“傳承與開創(chuàng)的責任”。當大多數(shù)人沉迷于文字游戲的自我把玩,劉波強調(diào)注重詩歌的思想力量和精神高度,觸摸內(nèi)心的那份疼痛與正義感,對生命葆有熱愛并叩問存在,乃是八〇后詩人通向詩性之境的必由之路。在對唐不遇、阿斐、鄭小瓊等詩人的整體考量中,他認為語言創(chuàng)新、性情之真與精神冒險的相聯(lián),才是八〇后詩人保持精神重量和持續(xù)性寫作的根本,即“唯有語言和思想的雙重融合,80后詩人的寫作,才會在經(jīng)典的層面上獲得更多的可能”。
進行個案研究時,對于一直以來被遮蔽的女詩人小安,劉波指出其良好的語感與童話般的純凈使她的寫作顯得與眾不同,而語感和意境則是她詩歌能立起來的根本,她對功利化色彩和過度技巧性的拒絕這一行為本身,就值得我們重新認識這位詩人。而針對被當作“消費社會里抒寫城市最為獨特的詩人”楊克,劉波認為時尚與欲望是他真切表達城市情結的精神資源,從對城市里聲光色影的捕捉,到對城市人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把握,從感性的現(xiàn)象描摹到理性的價值關切,詩人擁有了一份直逼內(nèi)心的情感體驗,其詩歌也由此獲得了一種深邃的力量,這種力量又反過來影響他對城市病癥的揭示與批判,最終引發(fā)詩人對終極家園的探尋。楊克的城市書寫中也不乏對常識的關注。在劉波看來,詩歌常識“不僅是普通的知識,它更應該是詩人的心靈真實”,“我們很有必要重新提倡尊重常識的寫作,讓詩人在本質寫作中發(fā)出‘求真之聲”。其實,我們遵從常識就意味著帶著良知,去靠近一首詩有感而發(fā)的本質,叩動詩人的心魂,感知其真性情與大境界,詩人的寫作由此獲得了堅實可靠的思想支撐,也擁有了向下的瓷實力量。在楊克的詩思表達空間中,時尚與欲望是飄忽的表象,但因其內(nèi)心遵循著思想意識中的理性精神,所以他的文字并不輕飄浮華,而是有質感與重量,他書寫的城市靈魂就是人心。在新世紀詩歌現(xiàn)場,劉波從“我拒絕與任何詩歌運動合作”入手,探尋李南詩歌寫作的突破口,發(fā)現(xiàn)對束縛其個性的規(guī)則、秩序和范式的本能反叛,成就了詩人寫詩時獨特的精神資源,并在對其詩歌“大和小”“輕與重”的審視中,洞悉詩人的生命感覺與人生信念。對于七〇后詩人朵漁的分析,劉波從他詩歌的思想性與修辭的對接出發(fā),認為朵漁所堅持的是一種寫作的責任和精神的難度,他對思想的追尋,既與自我啟蒙有關,又和對更多人的精神啟蒙相連。而他對羞恥之心和常識感的持守,使他常陷入一種“失敗”的精神處境,但那“自律性的反省,正是詩人能夠以思想者的姿態(tài)立于詩壇的保證”,并探索詩的終極最后通向愛的可能。
作為人的一種存在方式,詩歌主要用語言和思想來表達世間一切,而“思想在詩歌中的浮現(xiàn),并不是要代言某種切實的精神,而是借助于言說來揭示冥冥中存在的某種關系,它可能是天真的、幼稚的,也可能是靈動的、純粹的,而詩歌很多時候就需要這種無邪之感。這種無邪正是赤子之心的美學”(劉波語)。在《詩人在他自己的時代》這本書中,這份赤子之心也表現(xiàn)在詩人于取材上應該既“符合日常生活的邏輯”,又符合真情實感?!霸姼璧念}材再大,也大不了生活本身”,那些人生閱歷與情感體驗,那些曠達與智慧,皆聯(lián)于日常的經(jīng)驗和生活的積累?,F(xiàn)實的小,思想的大,經(jīng)驗的輕,精神的重,這諸多因素的交融滲透才成就了詩意之詩,即“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這大地之上”。
波德萊爾曾言:“我真誠地相信,最好的批評是那種既有趣又有詩意的批評,而不是那種冷冰冰的代數(shù)式的批評,以解釋一切為名,既沒有恨,也沒有愛,故意把所有感情的流露都剝奪凈盡?!倍趧⒉磥?,“詩歌批評應該是一種生活批評”,應該從日常生活中探尋和發(fā)掘點滴詩情,或者是淳樸的鄉(xiāng)土記憶,或者是置身城市的現(xiàn)實感受,或是某時某刻觸發(fā)的微妙情緒。如何來觸摸并記取這份詩意,關乎詩人與批評者的價值觀?!拔疫€是希望能重新回到一個讀者的位置上去感悟、去體驗、去認知”,“我將這些文章當作是一個詩歌讀者的日常感受”,劉波將生活與詩歌批評聯(lián)系起來,其溫和冷靜的批評話語背后,則是泛著理性之光的詩意表達,這種帶著批評家真感受與真性情的批評,可以說是在生活這塊大地上開出的詩意批評之花。面對一個時代,守望一份詩意,我們有理由相信,《詩人在他自己的時代》這本書所展示的走心批評,值得我們期待。
[作者單位:湖北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